下课铃响起,何丽真满带复杂情绪,一分钟堂都没有压,顺利讲完课。她没有看下面的学生,说了句下课就抱着书本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何丽真把书往办公桌上一放,都来不及坐下,就登到学校内网里找□□。

“密码……”何丽真自顾自地嘀咕,“密码是什么来着……”

彭倩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何丽真撅着屁股对着电脑,专注地看着。她笑着说:“站着干啥,凳子就在手边上,你是要减肥么?”

何丽真吓了一跳,转过头,看着彭倩回来了,就问她说:“彭倩,你知道我们教务内网的登录密码么?”

“教务内网?”彭倩疑惑地看着何丽真,说:“好像是身份证后六位吧。不过那东西八百年没人用过,是当初要应付上面检查做样子弄的,你登它干嘛?”

何丽真输入了自己身份证后六位,果然登上了,她随口说:“没什么,我就想试一试。”

何丽真按照学号,很快找到了万昆。

资料上显示的是他刚入学的时候照的一寸照片,坐在红布前的男孩面目青涩端正,一点表情也没有,留着寸头,照相的时候头稍稍有点歪。万昆上学两年,休学一年,又留了一年级,仔细想想,这都快是四年前的照片了。照片跟他现在比起来,稚嫩很多。

按照万昆的入学年份,他两年前就该毕业。

何丽真往后翻了翻,万昆的考试成绩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除了体育课以外,其他鲜少有及格的。

何丽真快速看完一遍后,把网页关掉。

自从见到万昆以后,何丽真这一下午都坐立不安,总觉得心神不宁,干什么都干不进去。晚上放学,何丽真多留了一会,等她整理完第二天上课要用的材料后,天已经黑了。她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校门口那几个人已经不在了。

何丽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约在什么地方打架了,她走在路上,手里拿着手机,想着要不要给胡飞打个电话通知他一声。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喂。”

何丽真没有注意,拐进小巷子,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何丽真还在瞎琢磨,胳膊已经被拉住了。

她吓了一跳,张口就要喊。

“叫你呢,没听见?”

何丽真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抬过头,黑漆漆的巷口,只有外面的路灯照进来一点亮光。万昆往何丽真面前一站,后面的光都挡住了。

几辆车开过去,车灯在万昆背后画了道弧,从左到右,然后又黯淡下来。

何丽真挣脱手臂,站直在他面前,质问说:“你干什么?”

万昆逆着光,脸上很暗,头发挡出眉毛,眼睛都看不清楚。这一丝不清,让万昆的形象模糊起来,只剩下那一只没法挣脱的大手,扣在她的胳膊上。

不知道为什么,何丽真忽然觉得很紧张。

“松手。”她说。

万昆没有为难她,松开手,插回兜里,直身看她。

“你还记得我吧。”万昆开口。

他虽然是问的这句话,但是语气却是无比的肯定。

“我都没想到,你居然是我的老师。”

何丽真手攥着背包带,越攥越紧。她看着万昆,说:“你想干什么?”

万昆双手插在兜里,弯下腰,对何丽真低声说:“别在学校里多嘴,听见没有?”他的语气很轻佻,口息落在何丽真的鼻尖上,有一股初秋水露的湿意。

何丽真抿了抿嘴,说:“这是你跟老师说话的态度?”

万昆无所谓地看着她。

何丽真严厉地说:“之前我不知道情况,现在我了解了,就不能当没发生。”

万昆歪了歪脖子。

何丽真说:“那种地方,你以后不能再去了。”她说完,见万昆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又说:“你家里知道你在那种夜店里……打工么?”

万昆忽然哼笑一声,还是没有回话。

夜色中,何丽真觉得后背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主要因为那之前短暂而无言的相遇,还有就是他的体型。他有多高?何丽真暗自揣度,182?185?在这个年纪,他这幅形象不可谓不特殊。万昆这么近的站在她面前,她几乎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何丽真不让脑海之中的想法表露在脸上,她冷静地说:“总之那种地方不是学生应该去的,如果我知道你再去的话,我就要通知胡——”

何丽真话说到一半,肩膀忽然一沉,万昆一只手抓在她的肩头。何丽真像触电了一样,连忙甩开他。

“干什么!?”

何丽真个头小,面对万昆显得分外没有气势,万昆往前走了两步,何丽真下意识地向后退。

他低下头,对着何丽真轻声说:“怎么突然这么多话了,那天你不是挺不好意思的?”

何丽真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也不知道黑夜能不能遮住她的面红耳赤。

“你——”

万昆直起身,说:“不用再说了,我听见了。记住在学校里别多说话。”

何丽真张口,万昆已经背过身,往外面走了,她想再要求几句,可是看着他的背影,嗓子眼像是被堵上了一样,怎么也喊不出口。

万昆一边走一边抬起手,举起来在空中胡乱一摆,懒洋洋地说:“老师再见——”

人消失在巷口,何丽真才慢慢活过来,她匪夷所思地原地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这个老师当得简直莫名其妙。

初次谈话,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初次谈话。

他游刃有余,她溃不成军。

另一边,万昆从巷子里出去,转了个弯去了街角的一间网吧。网吧名叫“小德”,门口的广告箱坏了,里面的灯一闪一闪。

吴岳明和另外几个男生玩游戏玩得正嗨。万昆走到吴岳明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就往外走。吴岳明一见万昆来了,把手里机子让给旁边一个男生,跟着万昆从网吧出来。

万昆站在那个坏了的广告箱前面,掏了根烟,吴岳明看着他,说:“怎么样?”

“嗯?”万昆把烟放到嘴里,一边点火一边含糊地说:“什么怎么样?”

吴岳明说:“堵到人了吧,她怎么说?”

万昆把烟点着,抽了一口,吐出烟来,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嗯。”

“那她会不会往外说啊?”

“不知道。”万昆弹了一下烟。

“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没问出点什么?”

“懒得往下问。”

“……”

万昆甩了甩手,觉得有点热,把衣服扣解开两个,说:“算了,改天再说吧。”

吴岳明切了一声,也掏出一根烟来抽,一边抽一边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

万昆斜靠在广告箱上,看着手里的烟,说:“你之前不是还嚷着不想干活,要回学校放松的么。”

“可我回来一天就没意思死了,上班虽然累,但有钱赚啊。”

万昆弹了一下烟,淡淡地说:“领班说现在严打,店里不能留那么多人,等这阵过去会给通知。”

第二天上班,何丽真进了办公室,被刘颖塞了一摞子笔记本。

何丽真问:“这是做什么的?”

刘颖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昨天去市里开会,这是会议成果”

可这是空的笔记啊,何丽真翻了翻。那边刘颖接着说:“开了两个多小时,什么有用的都没说。前不久不是有新闻报道a市有两个高三学生顶不住压力跳楼了么,主要就是讨论这个来着。看有什么方法能更好地跟学生沟通感情,舒缓压力。”

何丽真还是没有明白,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说:“那这是干什么的?”

刘颖说:“我想了一下,与其开什么班会,举行乱七八糟的活动,不如写个周记省心。”她转过椅子,拍拍何丽真的肩膀,说:“你们胡老师管班级,事情太多,就给你做了。你辛苦一下吧。”

“没关系,可以的。”何丽真说。

“意思一下就行了。”刘颖说,“领导新上任,就喜欢闹腾。”

等她把这个消息传到班级里的时候,果然一片哀嚎声。

“多大了还写周记啊——”

“那下学期是不是还得写日记啊?”

其实何丽真也觉得这件事有点没必要,但是上面要写,她也没办法。

“这个……”何丽真说,“我不规定字数,也不规定内容,你们想写点什么都行。”

“是不是写一句话也行啊——”下面有人喊,大家哈哈大笑。

何丽真也乐了,说:“一句话太少了吧,怎么也写个四五句再交。”

找来一个同学把笔记本发下去,同学你一句我一句地瞎聊,何丽真笑着看着他们。

她笑着笑着,目光就与后排的万昆对上了。万昆安静地坐在那,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

何丽真与他目光交错,回到黑板上,开始上课。

接下来的一周,万昆居然每天都来上课。

周五下午,胡飞在办公室里泡了一杯茶,端在手里,跟几个女老师闲聊。

“老实了这么多天,不是好兆头。”胡飞说。

彭倩说:“人家闹不行,不闹也不行,胡老师你可太难伺候了。”

“我是真不希望他来学校。”胡老师一脸真诚地看着彭倩,说:“就像个□□似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

何丽真手拿着笔,正在低头批第一次交上来的周记。

一共交上来三十几本,写超过五十字的只有六本,超过一百字的只有一本,何丽真把这个学生挑出来。这个学生叫吴威,何丽真回忆了一下,是个小胖子,学习还挺认真,语文课上难得会记笔记。

在高三六班这个大环境里,居然还有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学生,周记里详细地写了他一周的学习计划,何丽真倍感激动,认认真真地回复了几百字的内容,鼓励他继续好好学习。

再往后看,何丽真惊讶地在交上来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万昆和吴岳明的。吴岳明的周记在上面,何丽真翻开,发现他在第一页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笑脸。

“……”何丽真拿着笔,酝酿了半天,最后在回复的地方写了一行字——画的不错,下次请交文字版。

换到万昆的周记,何丽真看着笔记本上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万昆的字迹,又大又草,张牙舞爪的好似签名。有了吴岳明的打底,何丽真已经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了,等她翻开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万昆什么都没写。

何丽真把本子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使用的痕迹。

空白的?

身后,胡飞还在跟彭倩热烈讨论怎么样能让万昆顺利毕业。当然了,何丽真知道,他们说的“顺利毕业”,只是想让万昆早一点离开学校。

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何丽真低下头,一边听着其他老师的对话,一边渐渐呆愣起来。她眼中白白的纸,也慢慢幻化成一幅画面。

万昆蹲在小卖店门口的白炽灯下,对着黑暗的夜色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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