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少女一直不知道那花的名字。

虽然看过汉字写成百日红,她却从来不知道怎么念。而且随着年纪增长,她的兴趣也开始由地面近处转往其他方向。过去在季节变化时盛开的鲜艳花朵,她只当作刻饰在世界边缘的图案看待。

仔细想想,以前为什么会那么喜欢贴近地面呢?每个人一出生都是双手撑着地面努力的往前爬,然后双手离开土地,站了起来,渐渐的离地面越来越远。人们也日渐疏远过去曾带来新鲜惊奇经验的松叶牡丹、蒲公英、蚂蚁和独角仙,只对和眼睛同样高度,甚至更高位置的东西感到兴趣。

就只有那一天,她瞧见了开成乱红一片的那花朵,觉得好像皱纹纸扎的红花一样。

那棵开满鲜艳统一色彩花朵的树,简直就跟装饰在新生教室黑板上的红白纸花一模一样。少女也曾做过那种纸花——将重叠的粉红色皱纹纸折成手风琴一样的绉褶,中间用橡皮筋固定住,然后将纸张摊开成花朵的形状。做好的纸花不断被丢进纸箱里。做腻了,就将摊开的花朵当成排球玩。轻飘欢的纸花飞过半空中,落在地上。

不对,与其说是像皱纹纸,应该说是像纸气球的红色。

少女一边看着那花一边思考着。就像那种一碰就沙沙作响,放在手掌心会发出漏气声音的玩具的颜色。

可是那一天从早上起,天空就阴霾不开,满布着看起来不太高兴的云朵。起床的时候就没有任何阳光照射进来,所有东西都失去了颜色,那花朵也显得比平常都要混浊。最难受的就是天气的闷热。少女一向不耐暑热,只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无言的恶意。

夏天的早晨感觉很沉重。

或许因为气温到了晚上也居高不下的关系吧,名为世界的机器整天动个不停,热气覆盖住整座城市。到公园做早操时,一早就吵闹不休的蝉鸣,就像启动的马达一样发出嗡嗡声响,仿佛置身在空调失灵的工厂里面。

这个工厂从不休息。不断散发着令人不快的热气,从劳工身上榨干水分,让他们一直工作到筋疲力竭。

暑假即将接近尾声,看来不停劳动的工厂也开始千疮百孔地出现了问题。预告台风季节即将到来的低气压,也悄悄成形了。

那天早晨和平常不太一样,并非只是因为山雨欲来而已。

少女的眼中也能看出那种只有在特殊活动才有的跳跃空气,充满了整个城镇。平常那些空气都各自封锁在每户人家里,然而今天一早起来,所有空气都连结在一起了。马路上匆忙交错的大人们,动作也显得比平常热闹而急促。

今天在“船窗之家”好像有什么事。

少女在阴暗的家里望着庭院思考。剩下的暑假作业必须写完才行,偏偏剩下的都是自己最不擅长,也最不想写的部分。虽然时间不是很紧迫,她却也没有太多的空闲。心情烦闷、无所事事地看着毫无作为的日子一天一天减少,这是她每年暑假之中总是会面临的熟悉时期。

她和大她三岁的哥哥住在同一个房间,房间面对着东侧的小庭院。

那个一坪不到的小庭院,种着一棵古老的无花果树。形状如同阿米巴原虫的树叶生长茂密,每到黄昏就会形成吓人的阴影。刚搬来的时候,哥哥常常会突然装模作样地吓她:“你看!树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少女每次都会被吓哭。其实树龄颇高的这棵树也会结许多果实,成熟之后纷纷落地,会引来小鸟的啄食。收成季节算是有许多的访客。

除此之外,这栋跟父亲公司租借来的木造老房子真可说是阴森森的。

天花板角落上的水渍看起来好像人的脸。哥哥去参加夏令营不在家时,少女甚至害怕得不敢一个人睡在这个房间里。

少女并非很神经质的小孩,只是想像力十分丰富。加上走廊、楼梯和橱柜里总是暗得吓人,连用来遮掩墙上污痕和残破遮雨板的千代纸图案,有时也会成为少女做恶梦的种子。

所以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那种恶梦。

那天早上,做完早操回家的少女,因为低气压接近前的不稳定气候而热坏了。随便吃过早餐后,她便倒在双层床的下铺,暂时游离在现实与梦境的界线之间。大概身体是睡着了,一部分的头脑还是清醒的状态。

突然间她觉得头上有什么动静。

所谓的头上,当然指的是有无花果树的庭院。面对庭院的部分,是两扇拉门。拉门用木条分隔成四块,嵌着玻璃。底下的两片是毛玻璃。从里面看不清楚外面,只能看到无花果树模糊的树叶映照出来的阴影。

现在,在毛玻璃的另一边好像有人。

不对,说得正确点,不是有人,而是有什么“东西”。

少女心中十分笃定。

越来越紧张了。

害怕的心情和想睡的心情在体内搏斗。少女也很清楚头上的某个东西让自己害怕得全身紧绷。可是她动不了。并不是鬼压床,而是浑身使不出力气。

然而,她知道自己必须看着那东西才行。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看到那东西。想看——不想看——非看不可。

突然间,她的头动了。不是她转动的,正确说法应该是头自己的动作。

头转成了仰望的角度,让少女可以躺着直接看见玻璃门。

毛玻璃的后面有一道白影。

像白色的茧,少女觉得。一个很大的白茧就在毛玻璃的后面。究竟是什么呢?会是猫吗?

只要穿过玄关,要想进入这个庭院并非不可能。有时候她会看见附近的猫沿着围墙散步走来,也常看到猫跑进家里的庭院。可是就猫而言,那个茧也未免太大了,而且看起来不像是在走廊下面而是在上面。

白色的茧震动着,飘浮在庭院里。

这就是她所想像的景象。至于是否真实就另当别论了。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她才突然回过神来。茧消失了,那种痛苦时感觉也跟着消失无踪。

少女感觉有些混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下去。等下一次醒来时,她已经忘了这事,只觉得又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上午。一直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印象中,那一天玄关的门整天都开着。因为她记得自己坐在玄关里,看着门边的百日红树和四方门框中来来往往的行人景色。

哥哥他们在干什么呢?顺二小哥大概跑出去串门子,肯定早就去过“船窗之家”了。他生性好动、不怕生,随便就能跑进别人家里,别人也不会怪罪他。

诚一的怒吼声还停留在耳边。大哥正在准备高中联考,大概是因为暑假后半段的读书进度不如预期,所以心情不太好。他在二楼有自己的房间,好像是因为无聊的弟弟跑去惹他,楼梯上传来他神经质的怒吼声。

踩扁了全家人放在玄关前的帆布鞋之后,顺二像脱逃的兔子冲往门外的背影,还深深地留在少女的脑海中。

妈妈不在家。不然诚一那样骂人,妈妈早就斥责他了,但记忆中没有妈妈的声音。大概是去哪里打招呼了吧。位于城镇中心的哪户人家有喜事,就连身为外人的我们都必须前去问候祝贺。

少女坐在玄关百无聊赖地读着伟人传记。

那是家中买给小孩子读的传记全集中的一册,贝多芬传。

她之所以反复阅读那本书是有理由的——里面有一个令她在意的小故事。不是贝多芬创造出伟大乐曲的心路历程,也不是音乐家失聪后继续作曲的毅力,而是他过世前的一段小插曲。

在他死前的某一天,突然有陌生男子来访。一个身穿黑色服装的年轻男子,他们简短地交谈了一下。过后不久,贝多芬便与世长辞。

死神的使者。来迎接他的男人。他们之间究竟聊了些什么?

少女很喜欢思考那个男人究竟跟贝多芬说了些什么话。大概不是直截了当的话语,而是一种谜语吧。听的时候觉得不知所云,临死之前才会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的一句话吧?(十年之后,她才有机会看到电影“大国民”〔CitizenKane〕。)

她试图在脑海中建构那个身穿黑色服装的男人面容。应该不会长得一副很不祥或令人害怕的样子吧。应该是一个气质高雅、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才对。他脸上肯定会浮现对传话对象的敬意,以及对自身任务的达观。

完成使命的男子静静地踏上归途。

回到深邃而遥远国度——地底黄泉。

少女沉迷于想像的画面。荒郊野外的山里有一个古老的洞窟,里面是一条通往地下长梯,男子骑着马消失在洞窟中。

虽然少女马上就会看到真正的死神死者,不过当时她仍沉迷于幻想中,想像着回到地下的男子身影。

少女甚至没有发觉风逐渐变大了,外面的天色也变暗了。

这时,从外面传来“喀、喀、喀”的声音。

少女立刻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猛然一抬头。

四方形的空间出现了一根探索地面的手杖。

“阿久!”

少女将书丢到一边,冲出门外。

“小满?”

她回过头来看着少女。不对,她没有看着少女,可是感觉就像她在盯着少女。每一次,少女都会在这一瞬间被吓到。她清汤挂面的直发微微摆动,身穿白底水蓝色圆点的洋装,显得清新动人。

“阿久,你要去哪里?”

“帮家里拿东西呀。我要去拿祝贺奶奶米寿的甜点。”

“什么是米寿?”

“就是虚岁八十八岁生日呀,那是很大的喜事哟。”

所谓的虚岁,这种大人常用的说法,少女根本听不懂。不知道久代是不是感受到少女的疑问了,她说:“我可以到你家坐一下吗?”

少女很高兴地牵着她的手,一起坐在玄关前。白色的手杖就靠在门框上。

感觉好像久代一坐下来,闷热的玄关就有一阵凉风吹来。

她开口问道:

“满喜子,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七月十四日。”

“哎呀,不就是巴黎节吗?”

久代感慨地喃喃低语。

“——人生出来的时候是零岁,经过一年就满一岁。这个你应该知道吧?所以小满每年一到七月十四日就多了一岁。可是虚岁呢?则是将出生那一年算一岁,然后每过一次新年就多一岁。”

少女觉得头脑有些混乱。

“为什么要那么算呢?”

久代微微笑了一下。

“以前的人呀,觉得能够活着过新年是很有意义的事。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都很重视长寿,觉得长寿很好,所以增加岁数、增加年龄是很值得庆贺的喜事,因此才会用这种多算一岁的计算年龄方法吧。其实前不久的时代,刚出生的小孩死亡的比例都还很高呢,甚至在上小学前也有很多小孩子会病死喔。”

“今天是要庆祝米寿吗?”

“是呀。一早家里就来了许多人,乱哄哄的,光是忙着打招呼就烦死人了,所以我跑出来散一下步。”

久代伸了一下舌头。她的舌头像猫舌一样,是淡淡的粉红色。

少女觉得很兴奋。能像这样和久代坐在一起,只有她们两个人聊天可是不得了的大事。要是让诚一和顺二知道了,他们一定会很懊恼。因为她是附近小孩子所憧憬的对象。

“不过天气真的好闷热呀,有快要下雨的味道,感觉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久代从钱包形状的蕾丝手提包里取出棉布手帕扇风。一股芳香的气息飘散出来。

“下雨的味道?”

“嗯……我也说不清楚耶。就是从远方逐渐靠近的乌云味道喔。”

久代微微侧着头。为了弥补她从小失去的视觉,她的感官十分敏锐。味道、声音、手的触觉。平常看似无所谓的东西,经她口中一说便有了新鲜的感觉。

“你妈妈不在家呀?”

久代竖起了耳朵,看着少女的脸问。

“嗯,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没有女人在家的声音呀——一种忙东忙西的声音。我没听见女人在家里四处走动时发出的那种令人安心的节奏。”

少女听着她如音乐般美妙的说话声。

曾经有人说过她是用手和脸在看东西。

听说国外有人可以用手指认字。不是点字,而是真的手指头有类似视神经的细胞。会不会她的身体也有类似的细胞存在呢?少女有个同学曾经很认真地这么说过。

曾经有一次,少女还看过她和诚一下象棋。

很简单呀,只要记住棋盘上棋子的位置就好了。用摸的,自然就能认出象棋的棋子。西洋棋也是,只要一摸就知道了,很容易的。

虽然她那么说,可是看在旁人的眼中,只能佩服她卓

越的记忆力,和仅凭一些线索就能在脑海中重现三次方世界的非凡能力了。

那次或许是因为诚一太在意和她之间的胜负,他落败了。

好想看看她的头脑里面哟,少女想着。

她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呢?其他人和城镇的景象,又是以什么方式在她的脑海中出现的呢?

那一定是个无法想像、也无法跟其他人共享、辽阔而不可思议的世界。

少女直盯着久代小小的头颅。那么小的头颅里,装满了所有的东西。

久代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口说道。

“对了,刚刚阿顺好像也有来过我家,我听见厨房门口那儿有他的声音。”

“果然!”

少女发出怨恨的声音。她也希望哥哥能带她去“船窗之家”。可是每次哥哥都动不动自己一个人跑去好玩的地方,老是丢下妹妹,让妹妹在后面哭着大喊:“带我去嘛!”

这时,久代的表情似乎变了。

少女感觉皮肤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因为气温降低了,还是紧张的关系,少女也分不清楚,她只觉得久代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阿满,今天最好不要来我家。”

“?”

少女抬头看着久代的脸。久代面对着前方,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玄关外面。她的侧脸就像大理石雕像一样。

“为什么?”

少女问。久代头一次在少女面前摆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我就是这么觉得嘛。”

久代的语气平淡,一如刚刚提到有下雨的味道一样。

“记得也跟阿顺他们说一声。今天家里来了很多板着脸的大人,你们小孩子来也不好玩呀。下一次找别的日子,你们三个一起来我家玩吧!到时候我会先准备好树干蛋糕的。”

树干蛋糕是附近西点面包店做成树干形状的巧克力蛋糕,味道不错,又能切着玩,很受大家喜欢。

“嗯。”少女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今天不要来我家,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一边拿起手杖、一边叮咛着。

“为什么?”

少女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久代忽然停下脚步,露出一脸在思考的样子。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蝙蝠会飞来的感觉。”

久代留下谜一般的话语,静静地走出了玄关。

这时,她突然做了一个抬头仰望盛开的红色百日红的动作,似乎知道花开了。要不是拿着手杖,大概不太有人会注意到她的眼睛看不见吧?她的感觉就是那么敏锐。

就好像蝙蝠会飞来的感觉。

那是她常会说的话。她有一些独特的惯用句。“蝙蝠会飞来”好像是代表不吉利的意思。

她从不说明自己的惯用句。大概是知道即便说明了,大家还是无法理解吧。头一次听到的人会很困惑,听久了也就习惯。虽然有点摸不着头绪,可是却又好像可以想像她想表达的意思。但那也只是想像,和她心中的意象还是有所差距吧?无庸置疑地,这样反而更增添了她神秘的魅力。

从小失去视觉的她,是否看过蝙蝠呢?

少女想起了蝙蝠如黑色雨伞般的翅膀。

天色一暗,这附近常能看到舞动翅膀到处飞来飞去的蝙蝠。看着蝙蝠的飞翔,不知道为什么总会联想起星座的图画书。也许是因为蝙蝠曲折直线的飞行轨迹,令人联想到星星与星星之间直线连接的星座吧。

少女茫然地坐在玄关前反刍着久代离去的背影、刚才坐在身旁久代的存在感和她所留下的话语。

像是带着清香轻抚脸颊的凉风似的感觉。

“哎呀,阿满,你怎么坐在这么暗的地方看书,眼睛会坏掉的。”

妈妈手上拿着纸盒回来了。看到上面贴着的礼签,少女知道妈妈果然是去久代家的米寿庆祝会了。妈妈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窄裙,这意味着她的打扮比平常要慎重许多。

妈妈一回到家,家里便充满了妈妈的节奏。

少女已无心在玄关读书了,她走进屋里。

看着妈妈正在烧开水的背影,少女打开了桌上的纸盒。

里面放着造型精巧的红白馒头。

“阿满,不可以吃哟。那是相泽医生家的回礼,得让你爸爸看过才行。像这种时候,没有佛龛可以先放着还真是麻烦呢。”

妈妈回头,看到少女正在打开盒盖时不禁大叫道:

“不可以吃!”

少女盖上盒盖。她只是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而已。

这时顺二劈哩啪啦地冲进了玄关。

“哇,好棒哟,那里有好多点心耶。”

他亮着眼睛,语气兴奋地看着少女说。

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他们叫我们待会儿一起去。厨房那里准备有点心和茶水,他们要我把大家都带过去!”

“阿顺,不可以跑去麻烦人家喔。今天大家都很忙的。”

“没关系啦。虽然前面是些叔叔伯伯,可是在里面,附近的小孩子都到了呢。小佑也叫我再回去。他说家里都是大人,很无聊。”

顺二说得很起劲。他本来就爱凑热闹,尤其喜欢人多的地方。小佑是相泽家年纪最小的男孩子。

少女感觉好像喝了苦水一样。

今天不要来我家,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说的话卡在少女的胸口。

少女不知道该不该将久代的话告诉顺二。她很想将自己和久代聊天的事拿出来炫耀,也很想守住和久代之间的约定。然而另一方面,想去久代家的念头又蠢蠢欲动。

顺二兴奋地说话之际,少女已不知不觉走向玄关、不知不觉穿上凉鞋、不知不觉地来到外面。

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的声音在心里不断回荡,少女的脚步却直往久代家迈进。

冷汗不断地沁了出来。

我只是要站在远远地看,不进去里面。这样不算打破和久代的约定。少女告诉自己。

擦身而过的老人家手上都拿着那个小纸盒。大家都去过那里了,只有自己还没有去。少女感觉自己好像被孤立了似的。

风越来越大了。强风吹得路树像波浪般起伏,有时还夹杂着雨滴。

每个人都捧着馒头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只有少女逆流而上地穿越过他们。

“船窗之家”聚集了许多人。医院前面的白色百日红十分醒目。折椅也搬出来了,上面坐着闲话家常的老人家们。

热闹的气氛振奋了少女的心情,同时也让她感到内疚。

也有西装笔挺的男人和穿着外出服的女人前来。医院门口完全是大人的世界。

少女提心吊胆地绕到了后门口。

有着小屋顶的木门敞开着,里面传出了小孩子笑闹的声音。

巷子里的地面上有粉笔画的线条,有小朋友正在玩跳房子。

少女躲在巷子口偷看其他小朋友的行动。

后门一直开着,可以看见穿着围裙的女人们站在那里聊天。装啤酒的箱子堆积如山,厨房门和后门之间摆了一张铺着塑胶布的桌子,上面有装了香蕉、红豆麻糬等甜食的小纸袋。这应该就是顺二说的点心吧。我们说好了哟。

久代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万一被她看自己站在这里,那可怎么办才好?少女心中十分紧张。

突然,一名皮肤白皙的少年从后门露出脸来,他似乎一眼就认出了少女。少女吃惊地转身就想夺门而出。

“阿满,过来呀,这里有点心。”

少年笑着对少女招手。他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灰色吊带裤,是相泽家的老么小佑。相泽家的小孩每个都长得白白净净,很有气质。小佑总是面带笑容,显露出良好的家教,很明显的和附近小孩子们不同。

“嗯……可是……”少女支支吾吾的。

“他们说这种好日子,要多送出点心才好。”少年学着大人说话。大概是听周遭大人们说的,现学现卖吧。

“那我吃一点吧。”

少女怯生生地躲在少年身后一起走进去。

跨过门槛时,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地上掉落了一辆破旧的红色迷你玩具车。大概谁忘了带走吧。

“小佑,这是你的吗?”

少女捡起沾了泥土的玩具车问小佑。

“那不是我的。是谁掉了吧。这个是谁的?”

小佑放声询问。

厨房后门站着四、五个小朋友,大家看着玩具车都摇摇头。

“不是我的。”

“我没有那种车。”

“那就放在我家吧。如果知道是谁掉的,就跟他说我先收着了。”

小佑拍掉玩具车上的泥土,放进了裤子口袋。像这种处理态度,也显得很有大人样。

“哎呀,小满,你好呀。刚刚你们家的阿顺也来了耶。”

一名正在跟别人聊天的五十来岁妇人看见少女来了便跟她说话。她是阿君婶,长期以来都在相泽家帮佣。肥胖亲切的身影,颇受到附近小孩子的喜欢。

“哥哥现在在家里。”

“阿顺很好玩耶,刚刚还在这里不停地说话,兴奋得不得了,真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阿君婶说完大笑。然后从围裙口袋抓出一把包着玻璃纸的汽水糖放在少女手上。

“我也要,汽水糖。”

小佑伸出手来。

阿君婶瞪着他说:“少爷不是已经吃了很多吗?”

“点心要多给人才好呀!”

看着小佑耍赖,阿君婶只好说:“只能再吃一颗喔!”接着也在他手上了放了一颗汽水糖。看来阿君婶似乎非常疼爱小佑的样子。小佑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这样撒娇。

“阿满,我们一起吃吧。”

“嗯。”

两人蹲在厨房门边,扯开玻璃纸。

一口气将几颗颜色轻淡的小汽水糖放进嘴里之后,汽水糖立刻就酸酸甜甜地溶化在喉咙里,舌头上只剩下细微的颗粒。

“来了好多人哟。”

“对呀,刚刚市议会的议员也来了,还拼命跟爷爷鞠躬行礼呢。”

“阿久呢?”

“刚刚出门了,还没回来。”

少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待会儿回家路上可千万不能遇到她才行,她心想。

忽然间吹起了一阵强风,把少女手上的玻璃纸给吹飞了。

“啊!”

少女赶紧起身要追,只见玻璃纸飞起,很快就消失在围墙那一头不见了,“真讨厌,他们说马上要下大雨了。”

“难得办喜事呢。”

少年和少女抬起头看着天空,就好像目送着消失在空中的玻璃纸一样。

云朵移动的速度很快。泼墨般的漩涡飘过天空,不断地变化出各种图形。

“麻烦一下,送花来了。”

巷口响起了尖锐的脚踏车声,然后是刹车声。一个汗流浃背的中年男子,拿着白色纸包的花束走下脚踏车说道。

“这是市民医院的门田院长送给老爷的。”

“辛苦你了。”

阿君婶穿着脱鞋出来迎接。男人脱下安全帽点头致意。

“今天真是恭喜呀。”

“谢谢你。”

“一早就很热闹吧?”

“嗯,就是说嘛。我们可是忙翻了。”

“这次老爷家有了新生命,真是可喜可贺呀。而且老爷的母亲还得以共同庆祝米寿,果然是德高望重呀。光是能够和儿子、孙子一起庆祝生日,这就已经不同于凡人了呢。”

“你妈妈的情形还好吗?”

“唉,时好时坏的。只是天气再这样子热下去,老人家也吃不消呀。”

“记得帮我跟你太太问声好呀,谢谢你了。”

“那我先告辞了。”

脚踏车诱发出尖锐的声音渐行渐远。

“一早起来就是这样,大家不是送花来,就是送酒来。”

小佑低声说,他的语气多少显得有些炫耀。

“是哟。”

相泽家非同小可的权力和存在感,就连少女的童稚心灵也能感受得到。

少女当然也能意识到相泽家的小佑和身为外人的自己之间的距离。

留存在舌头上的汽水糖味道变得苦涩。

阿君婶在水龙头下剪去多余的花束茎干,然后插进了放在厨房门口的水桶里。那里已经摆了三个水桶的花束了。

“阿满,待会儿拿点花回去吧,不然这屋子都要挤满花了。”

阿君婶一边用炉火烤着百

合花茎,一边对少女说。

“花也要用火烤吗?”

少女惊讶地询问。

阿君婶有些错愕,但还是微笑回答。

“不是啦。而是切下来的花,切口用火烤过才能放得久。”

“是哟。”

少女探头看着厨房里面,只见几名穿着围裙、罩袍的妇女忙着工作,成排成串的酒瓶意味着造访客人的众多。

桌上摆着一些小花瓶,还没有插上鲜花。

少女的目光被漂亮的蓝色玻璃花瓶所吸引。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花瓶一枝独秀地闪闪发亮。好想要哟。

她突然拥起了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啊,是姐姐。”

听见小佑说的话,少女大吃一惊。

回头一看,只见小佑伸长脖子看着马路的方向。

少女来到小佑身边,看见了走进医院玄关的久代身影。她正微笑地和访客打招呼。大家都满面春风地围在久代身边。虽然才十来岁,久代已经能态度大方地和每个人平起平坐。她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从这里看过去,感觉大家好像把这个和自己孙女一样年纪的少女当作女巫在供奉。而她也当之无愧,散发出如女神般的威严。

少女发现她的手上没有东西。那个蕾丝的手提包不见了。

咦?她不是说要去拿和菓子来吗?还是说那是她随便编的借口呢?

“小佑,我要回家了。”

“什么,你现在就要走啦?”

“不要跟阿久说我来过这里喔。”

“为什么?”

“拜托啦。”

顾不得小佑脸上不满的表情,少女连忙走了出去。

明知道距离这么远,久代不可能知道少女人在这里,少女还是感到很不安心。

久代那么敏感,该不会已经发现了吧?会不会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她依然能够感受到少女已经来到自己家中呢?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就是很担心。

少女几乎像逃跑般地走在回家路上。

不知道为什么,一逃离相泽家的热闹气氛,少女自然就发出安心的叹息。

突然下起了大雨。

才刚想着风中夹杂着一些雨滴,雨水马上就迎面扑来。

少女赶紧用跑的。运动鞋立刻被雨水给打湿了。

周围的风景变了。所有人都弯着身体,加快了脚步。

店家忙着用塑胶布盖住商品,也有人忙着将脚踏车移动位置。

少女拼命向前跑,周遭的风景只剩下黑白两色。

“阿满!”

有人叫住了她。少女抬起头来,雨水立刻淋湿了脸。

一看,原来是撑着雨伞的顺二。

“你去哪了?妈妈找你好久了。”

“那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相泽医生家呀。”

“还去呀?”

“是他们叫我再去的。”

少女拔腿就跑。顺二是撑着伞,不过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陪他聊天哩。

哼,真有够随便的。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突然觉得很生气。她怒气冲冲地跑回家。虽然离家不是很远,但一路上的积水影响了脚步,让她气喘如牛。

在每个人都急着赶路的风景中,少女的视线突然注意到某个景象。

一个年轻男子表情困惑地站在路口。

他戴着黑色棒球帽、身穿鲜艳的黄色雨衣。雨水不停地从帽檐滴落。

男子手上好像拿着地图,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路肩停着一辆机车,后座绑着装酒的箱子。看来应该是他的机车吧。

男子在找有标示住址的东西。一看到附近有块标示住所的看板,他便立刻冲上前去。比对完地图和看板后,年轻男子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他抓了一下后脑勺,然后好像这才想起有雨帽可用似的,拉起雨帽盖在棒球帽上。

为什么那名男子会引起少女的注意呢?少女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是因为街头行人都赶着跑回去时,就他一个人站在路上吗?还是在色彩消失的风景中,他身上的黄色雨衣特别显眼呢?

事后,少女经常回想起当时的情况。

男子侧着头,正准备跨上机车。从他后座的箱子里传出玻璃瓶碰撞的声音。里面有果汁、啤酒和一公升大瓶装的清酒。

正要启动油门的男孩突然发现了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少女。

男子停止动作,也看了少女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感觉到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沉默了。

男子停止骑车的动作,迅速地往少女身边走来。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一间相泽医院?”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安稳。

帽檐压得很深的棒球帽下,可以清楚看见刚刮过胡须的痕迹。

突然,少女想起了之前在玄关前翻阅的贝多芬传记。

“你是要去送贺礼的吗?”

少女问。

男子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嗯,应该是吧。这附近我头一次来,是人家要我送东西来的。”

男子轻轻点头,然后转头看了左右一下。少女看见他有着轮廓很深的侧脸。

“就在那边喔。从这里直直走下去,到了那个红绿灯转弯,走到最里面就会看到招牌和一栋石砌的房子,那里就是了。”

少女回过头指示方向。

“在那个红绿灯转弯吗?我知道了,谢谢你。”

男子点头致谢,脸上浮现笑容。

轻轻地挥手之后,他跨上了机车。

然后启动油门,留下一阵玻璃瓶碰撞的声音扬长而去。

少女浑身湿淋淋地目送着男子的背影,看着黄色雨衣消失在转角。

黄色的点一消失在这如水墨画般的风景后,周遭又再度变回天候恶劣的街头。

男子的身影消失——少女回到家门口时,突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路边看着那名男子了。

贝多芬传记。

死前上门造访的男人。

刚刚看到的那名男子,就是她方才坐在玄关前想像的死神使者。

年轻、态度从容、五官端正的男人。来自深邃遥远地下国度的使者。少女觉得那个男人似乎戴着黑色棒球帽、身穿黄色雨衣,出现在这现代的城市里。

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凑巧吧。

少女让母亲用毛巾擦干头发时,茫然地想着这些事。

然后,她马上就忘了刚刚那名男子。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甚至连后来顺二回来邀她一起去喝果汁之际,她一直都在想着那些还没写完的暑假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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