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季节总是会带来雨水。

不,不对。“新”这个字眼还不够贴切。

应该说是下一个季节。下一个季节总是会带来雨水。这个城镇让我有这种感觉。

而且绝非戏剧性的变化,每当雨水随性落下时,季节便如同界线缓慢地被侵蚀一般变换。季节踩着暧昧、充满依恋、拖拖拉拉的脚步移动。

雨水来自海上。

孩提时代的我,总是这么认为。

虽然现今高楼林立,但是以前只要随便爬上高处,无论从哪里都能看得到海。翻腾不安、蕴藏闷热湿气的乌云,总是卑屈地从海上悄悄逼近,然后沉甸甸地将整个身体罩在城市上。

去到关东让我惊讶的,是风居然是从陆地吹向海洋的呢。

那里不会有海水涌上来的感觉。就算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海的存在。陆地散发出来的热气、恶臭逼走了海洋。城市面对着海洋开展。水平线在远方,就好像看着一幅画框里的画一样。

这里的海没有那种心旷神怡的开阔感。城市离水平线很近。海水总是在窥探着登陆的机会。自己好像被监视着似的,只要稍微一不注意,来自海上的湿气感觉就会扑上来。

好热呀!

整个城镇就像被放进蒸笼一样,散发着一种伴随着水气的闷热。这闷热残酷地夺走人们的体力,令人超乎想像。

小时候,夏天真是让人难受得要命。完全没有食欲,吃不下任何东西。到了暑假的后半段,能下口的几乎只剩麦茶和凉面了。拿出当年的暑假照片一看,就可以看到我瘦削憔悴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咕溜地转。然而即便是现在,我只要稍微在马路上走几步路,便觉得快热昏了头。话说回来,与其说是现在的夏天热,应该说是室内冷气和室外温度的落差太大吧!或许是因为地球暖化的缘故,你不觉得每年的夏天似乎有越来越长的趋势吗?

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嗯,其实我只有小学时期的四年住在这里。小学二年级的春天来这里,六年级的春天又去了长野。

是呀,当然,只不过我当时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是往返于东京的啦。

你有带伞吧?旅游指南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千万不要忘记带伞。不过现在是晴天,有点不太准就是了。

瞧这天气闷热的,简直就像是要榨干生物的能量一样,甚至有种杀气腾腾的感觉。天空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似的,云朵外围亮着柔和的光圈,天空呈现出暧昧的蓝。通常这种时候,下午会来场骤雨。一下子低矮的云层会覆盖整个天空,然后鸣金击鼓地敲打着街头。就算撑着雨伞,脚踝、肩头还是一样淋湿,让人心情跌到谷底。

近来倒是不太看得到雨鞋了呢。小时候并不讨厌在雨天穿雨鞋。不是还故意把双脚并拢跳进水洼里,让水花高高地溅起来,或是轻轻跳过水洼玩耍吗?

雪已经没下得那么凶了。来此之前,我在富山也住过一阵子;尽管距离不是很远,那里却老是下雪。饱含水分、湿重的雪。不仅被雪花打到会很痛,大门也动不动就卡住了。这里下的雪就不会那样。

不过人还真是奇妙!俗话说:事过境迁,可是在这闷热的气候中,却让我怀念起雪花的触感,我甚至不敢相信几个月之前,大雪曾覆盖整个城镇。

天气真的好热呀!

这个城镇的格局有些奇怪吧?

你不觉得吗?大部分的城镇,都在车站周遭或是商店街等闹区。那些新干线沿线新设的车站、或是为了连接机场而在后来经过计划兴建城镇且另当别论,一般古老的城镇大多是以车站为中心发展的。然而,这里却不一样。车站前面只有几间饭店,城镇的闹区和商店街则是在较远的地方。

我看过许多地方县政府的所在地,到处都是大同小异。车站前围绕着圆环、百货公司和饭店,从站前延伸出来的主街道两旁商店林立,和商店街平行的则是闹区。距离闹区不远的地方,还有办公大楼区和政府机关。车站的另一边通常则是重新开发的新兴区域,没有生命的新大楼森然并列。

然而,我从小就不太能掌握这个城市的空间感觉,只记得每个巴士站和其周围的气氛,却搞不清楚建筑物是如何配置的。

或许我算是漫不经心的那种人吧?

其他城镇都会有很清楚的“到此为止”的地点。比方说再前面就是住宅区、再前面就是农地。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界线在哪里。

可是这个城镇却没有尽头的感觉。走几步路就会看到一条饮食街、再走两三步寺庙神社区、继续走下去是以前的武士老街、再下去是公家机关区、然后是闹区。到处散置着不同性质的小集落。像现在这样走在这个城镇里之后,我觉得这里就像是突触一样。没有中心点,只见许多小共同体悠然地联系在一起。所以再怎么逛,也不会有走到尽头的感觉,仿佛在跳棋盘上移动一样。

我很喜欢逛古老的城镇喔!看陌生的街景、陌生人的生活。我喜欢欣赏挂在老房子前的牛奶配送箱、钉在小型店家墙上的珐琅质招牌。走在古老的城镇里,就能进入古老的时间旅行。

因为这个城镇可以四处游走,所以我很喜欢。假如是京都那种条理井然的大城市,会让我有种在电动游戏里爬格子似的无力感。或许是因为京都的闹区没有坡道的关系吧!不能调整走路速度和呼吸节奏,有时反而更令人觉得疲惫。就各种意义而言,都让人感受到大都市的沉重。

是呀,这个城镇会有如此的格局,其实是有其防卫上的需求和历史因素吧。

一如地图上所显示,两条河川环抱的丘陵成为城镇的中心。城镇的三面是丘陵,一面临海,可说是天然的要塞呢。城堡建筑在丘陵之上,底下市区的小巷和坡道据说还发挥了易守难攻的功效。由于这个城镇没有烧毁,所以从前都市计划的原貌仍然保留至今。

我总觉得“没有烧毁”是一句怀念的话。印象中小时候,大人们一见面总是会说“那里烧毁了吗”、“那里没有烧毁”之类的话。年纪小的我不懂,不过大概就是在说有没有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袭击吧。仔细想想,各个地方曾经那么频繁地遭到战火洗礼这个事实的确够呛,“烧毁了”、“没有烧毁”成为日常会话,也真的很恐怖呢。

好久没到这里了。自从小学的远足以来,我就没来过了。这种有名的观光胜地,往往是住在当地的时候反而没有机会造访。不过你看,盛夏刚过、如此闷热的大白天,却连一个团体游客都没有,真是不受欢迎呢。或许我们能幸运地悠闲参观吧。倒是冬天,电视新闻总喜欢拿这里保护树木不被积雪压坏的传统习俗作文章,所以观光客还是满多的。

毕竟是号称日本的三大庭园之一,果然面积宽阔、规模宏大、管理完善、内部变化丰饶。尤其是蓊然的绿意,甚至给人勇猛的气势。

权力真是可怕的东西!这么厉害的景观,如今已没有人能建造了吧?当然很棒啊。不但漂亮,也是值得夸耀的文化遗产;作为日本人的精神支柱,我认为有其必要。可是它终究只是个庭园,而不是农地、学校或是渠道。能够建造这种东西的权力,以及维持它好几百年的执着,这似乎已经超越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没错,我们常常会遇到和自己的世界不同次元、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它们伪装成偶然的姿态,在某一天突如其来地出现。遇到这种事情时,没有人会告诉我们就是那种东西的性质就是这样。这是理所当然的嘛。

你认为人类遇到无法理解或超越理解范畴的东西时,该怎么处理才对呢?

是要拒绝,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呢?是该生气、怨恨、哀伤、叹息,还是当场愣在那里呢?能够想到的反应大概就是这些吧。

我在那之后,便立刻搬到长野了。毕竟我还只个小孩,只要环境改变,好像就能重新开始。事实上,我也马上就忘记有过那么一回事了。

不过奇妙的是,它却如同杂质一样,沉淀在内心的某处。

试着去回想的时候,我也不会产生特别嫌恶的心情——反正我也不是直接的关系人。只是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其他莫名其妙或无法理解的事情时,我总觉得仿佛有人会悄悄地搅动我肉体深处,让沉淀的杂质慢慢浮上来。这个时候的不愉快感觉,便一点一点地留存在我的身体中。

我已经不记得起因是什么了。只是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得把积存在身体里的东西处理一下才行——如果不将身体里的东西给挖出来,我闷得无法继续生活下去了。

所以,我想过该怎么做才能一吐为快了喔。

我想过了。尽管心中无法理解,我依然不断地努力思考了。

而且我也做了一些调查——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

这就是我所采取的对策,我唯一所能选择的方法。

结果,呈现出来的就是《被遗忘的祭典》。

来到这里,我总算不会听见汽车的声音了。

不管往哪里去,到处都是车子、车子、车子。为什么路上会有那么多的车子呢?大家是开往哪里呢?有时我会觉得很奇妙。交通量为什么这么大?这里一如我刚才提到的,是一个古老的城镇,道路也很狭窄。可是县政府前这一带却老是壅塞得很厉害。

高大的杉树、松树,颜色都很深浓。与其说是绿色,更接近黑色。绿色是十分接近黑暗的。

池塘里的水也是。即便在如此闷热的天候下,看起来还是沉重浓浊。

这里的地势不是很高吗?从前的人引水至此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利用虹管原理从河川上游引水的故事固然有名,然而每次一看到池水,却总让我想起负责引水的工匠为了守住这项技术和秘密而被灭口的传说。虽然不知道传说的真假如何,不过就是因为听起来煞有介事,所以才如此引人入胜吧!

恐惧是增加可信度的香料。只要适度撒上一点,就能让故事更具可看性。

我还想起了一件事。

发生该事件的当时,班上女生之间流行一种奇妙的行为。你猜是什么?

压花呀。那时候流行将鸭拓草做成压花。

那天,用来压住信纸的就是插在杯子里养的鸭拓草。遗留在现场的鸭拓草是少女们的护身符。当时有个奇妙的传言,说是将鸭拓草做成压花书签带在身上,就不会成为杀人魔的猎物。所以大家才会跑去找鸭拓草做成压花——明明无凭无据嘛。还流传着很多奇怪的谣言喔,像是什么一定要用电话簿压花啦、必须偷偷在别人的床垫底下塞报纸压花啦、鸭拓草书签只能夹在理科教科书里才有效等等。那个时候,还有一个跟我很要好的女生一脸认真地做了书签给我呢。她说:只要有这个,就不会有事啰!

是呀,她们的确玩得很高兴。不只是她们,就连大人也是。

当然大家都很害怕。毕竟在自己所住的城镇上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嘛。不仅引起骚动,大家也都变得疑神疑鬼的。恐惧心像星星之火一样,形成了异样的警张状态。可是换个说法,大家也像是着了魔一样地陷入兴奋状态,每天过着一种异于平常的高度紧张感生活。回忆起当时肌肤所感受到的空气,大家仿佛像是参加了一场大型活动似的。

所以我才会用“祭典”来形容,这是我真实的感想。

当然,我也知道《被遗忘的祭典》这个标题会引起你的不快。可是虽说是基于事实和采访,但终究是我的创作呀。我觉得那就像是一种祭典。

非创作文学?我不喜欢这个词。即便是根据事实,但因为是人所写的,所以非创作文学根本就不存在。这不过就是眼睛看得见的创作而已。即便是眼睛看见的东西也可能会说谎呀。耳朵所听、或是亲手触及的任何一切也一样。我觉得唯一的差别只不过在于其为存在的虚构、或是不存在的虚构罢了。

好热呀。

汗水都滴进眼睛里了。衬衫好像抹了一层盐巴似的,真是难看!

这一带属于樱花区,不过现在的季节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樱花树真是奇妙呢。换作是其他树木的话,一年到头都能认得出来吧?比方说银杏、山茶花、枫树还是柳树。偏偏只有樱花树,平常总让人忘记它的存在。仿佛不是花开时节,这种树就没有名字似的。只是一到了赏花季节,大家又都会想起这里有樱花的事。平日却被人遗忘忘记了。我这么觉得。

这个庭园分为不同的区域,而且各自拥有其主题。据说从前这里就像是迪士尼世界一样的主题乐园!

因为庭园的面积这么广阔,因此似乎也有人打算拿来收藏奇怪的东西。

我说的是把造型奇特的树木、石头收集在同一区域啦。到了该区域,总让我联想到“奇”这个字。

没错,就是奇门遁甲的“奇”、幻想和奇言怪谈的“奇”。

虽然这只是我

个人的意见,不过我认为“奇”可说是日本文化中很重要的一剂调味料。退一步品味那些怪异、恶心之物。摒除“啊啊讨厌、好恶心”的眼光,冷静地观察,当作一种美来加以监赏、玩味。我认为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心理。“奇”这个字有着奇怪、罕见等意思;于我则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趣味。是一种自虐性的诙谐、一种仿佛极其清醒又肆无忌惮的视线。

我企图用那种“奇”的观点来写那本书,但成功与否,至今我也搞不清楚。

是呀,我已经不想再写书了。也许有人会说我是“一书作家”,但我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只写那一本的。当时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样。不过只要始终低着头保持沉默,大家很快就会忘了那本书的存在。毕竟那个时代不像现在,网路这么普及、个人资讯也很容易取得,媒体也不会紧迫盯人。度过困境的方法其实很多。

我很满意自己曾经写过那本书。所谓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我压根也没想过自己写的就是真相。

现在?没有特别在做什么呀。当个家庭主妇,正在养儿育女。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刚上小学。我是觉得自己也该出去工作了,可是现在这种时局,没有一技之长的我根本找不到工作。我老公是完全不碰书本的人,他肯读的印刷字体,顶多就是报纸。出书之后一阵子,风头已过,我们俩才认识,所以他连我写过那种东西也不知道。无所谓啦。我在想他应该也没注意到我的书架上有那本书吧。

你看,站在这里就很有山丘上的感觉吧?因为原本这个庭园就属于城池的一部分。那边是卯辰山、山脚下是茶屋街。

我人生的目标吗?大概是孩子的成长吧。

我并不希冀什么大愿,只要一家三口平安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平稳最好。如今,我深深感受到这种要求似乎也变得困难了。即便安分守己的过着一般生活,也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或是因为食物的添加物而生病。随着社会结构和商业内容的转变,过去认为可以的事情都被时代的大浪给吞没了。以为自己跟那种时代巨浪没有瓜葛的人,在随波逐流后才真是凄惨!所有东西都被巨浪卷走,只留下浑身的伤痛,身边别无一物。

我是没有被巨浪卷走啦,浪花只冲过我的脚边而已。然而光是这样,在写《被遗忘的祭典》之前,我就已经被黑夜某处传来的碎浪声搞得不得安宁了。

出书之后,收到了许多来信。

当然其中也包含了谩骂或是语带威胁的来函,但大部分都是对那些被时代巨浪吞没的事物表示看破与同感的信件。字里行间充满了不知道如何看待巨浪来袭的困惑与怀疑。读了那些来信,我终于确信写完这本书,我的任务也到此结束。

不,不对,才没有结束呢。我想,即便只是承受着那些信件所蕴涵的重量,我的一生恐怕都不足以负荷吧?

那就是有名的石灯笼,做成了古琴弦柱的形状。它的汉字很难写。这里是风景明信片和旅游书中常见的景点。

一到冬天,周边的松树都会缠上绳子固定,叫做“雪吊”。绳子在天空呈现出放射线的几何学美感。

这一带有许多高大的松树和奇木,很壮观的。

与其说是主题乐园,更像是在走升官图的游戏吧。出发点是真弓坂,这里有樱树园、有弯弯曲曲的流水、有小桥。终点是哪里呢?你也真是好事,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我所查到的东西全部都已经写在那本书里了。你居然会被那本跟标题一样“被遗忘”的书所吸引,老实说我觉得你太闲了——虽然我是那本书的作者。

基本上,那是个已经结束的事件。嫌犯是呈现死亡状态直接送检的嘛。固然有很多疑点没有厘清,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件了,警方也早就没在调查了。

说是调查,其实也只是一味地听事件关系人说话罢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我的能耐大概也就只有到这种程度而已。

如今想想,我还真是莽撞、粗神经又横冲直撞。

因为我当时还是个愚蠢、时间很多的大学生嘛。而且大家都还记得我和哥哥,我看起来老实、不善言词的样子也反而占了优势。

事情已经过了十年之久,那些人已经或许能够站在不同的距离重新审视那个事件了。说不定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回忆那段往事的从容吧。

许多人告诉我他们其实很受不了媒体和好事者们的穷追猛问。虽然当时他们强硬地做出“不要再烦我们了”的要求,但是过了一阵子,他们最后却还是回过头去检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随着时间的过去,反而有人表示希望能说出来、留下自己的意见。由于事件马上就要随风而逝了,也有的人极欲忘记却又害怕记忆的消逝。

总之我开始采访的时机是对的,能写出那本书也全是因为这些好运。

当时我的确是太幸运了呢。如果真有所谓的时来运转,我大学四年级的夏天就是那种情形。

是呀,一开始我是打算以此当作毕业论文交差的。因为我学的是市场行销,所以我只是单纯想透过街头访谈和问卷调查等不同方法,分别看看各能收集多少资讯、内容会有什么样的不同。为什么会想到调查童年时代发生的事件呢——明明跟市场行销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我现在甚至也记不得起因是什么了。

不过一旦下定决心调查,我可从来没有后悔过。在朋友的帮忙下,写信、打电话给相关人士。从五月到九月,每个月一次造访四次相关人士。有的人每次都肯接见、有的人则是只见一面就不再出现。

没想到间隔一段时间的定期会面颇具效果。许多人只要在我面前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而说不话来;但当我一离开,却又滔滔不绝地“话说当年”。也有人会随着见面次处的增加而唤回记忆。有些人在和我面对面的时候几乎没有话说,可是一回到家后则是一定会写信给我。那年夏天是个很特别的夏天。

发生那个事件的夏天,以及我在这个城镇里采访相关人士的夏天,在我心中是成对的。

两者都是白色的夏天。白色的日子。对我而言,那两个夏天我肯定是热昏了头,处于异常状态。

所有的访谈都结束时,我的头脑里面塞满了每个人的说法,我已经无暇顾及毕业论文了。总之,我像是着了魔一样拼命写出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写的是小说还是什么。

反而是写好的成品让我有些困扰——我居然写出了一个完全不像是毕业论文的怪东西,而且还大费周章地折腾了一个夏天。当我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状况时,脸都绿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和气力重写另一篇论文了。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读书会的同学们都知道我曾经灰头土脸地埋首写了奇怪的东西。教授也要求要看,还要我当作毕业论文交出。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教授在出版社工作的学生看到了那东西。于是,它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印刷成书了。

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假如没有那回事,或许现在我就不可能像这样和你在此见面了。这果然是命运使然。

事件发生时,我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周遭的大人都说:“简直就像帝银事件一样。”

小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好不容易知道是怎么回事,则是在高中的历史课时。本来高中所教的日本史,能撑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很不容易了,战后史根本都是盲点。偏偏我对战后史特别有兴趣,私下还看了不少书。

说是很像,其实也没有什么共通点。

唯一扯得上的,就是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男人来访,让一大堆人喝下毒药这点。

帝银事件发生在战后不久的美军进驻时代,所以比那个事件还要早二十多年。

一名持有医学博士名片的男子来到帝国银行分店,宣称由于赤痢传染病开始流行,基于美军的命令,男子必须让所有银行职员喝下了他所带来的药。

光是听到赤痢的病名,就很有旧时代的味道。结果男子带来的药是剧毒,正当所有人感觉不适之际,男子抢走了银行的钱。当时喝下药的十六人之中,有十二人死亡。

一次毒杀了许多人这种情形,看在老一辈的人眼中,或许大同小异吧。小时候,周遭的大人们还是沉浸在战后情怀里。

那个事件也是使用相同的作案手法。那一天既是男主人的花甲之寿,也是老太太的八十八岁米寿之庆。他们家祖孙三代都是同一天生日,在我们那附近可说是众所皆知的。所以就算有人以祝贺名义送酒过来,也不会有人生疑。何况对方还报上了男主人远方的朋友姓名,甚至还帮小朋友准备了果汁,大家只觉得他的细心周到,做梦也没想到里面全都下了毒。饮料分配给所有人之后,大家就干杯了。

结果当然是很凄惨。包含正好来送货的业者、到此一起祝贺的邻居们都遭殃了。合起来共有十七人死亡,其中小孩子就有六人。除了男主人家的三个小孩外,到他们家玩的邻居小孩也罹难了。

二哥也差点命丧黄泉。或许是因为他生性活泼好动,反而躲过一劫。哥哥虽然拿到了一杯果汁,不过因为受到祝贺气氛的感染,他想让我和大哥一起分享,便跑回家叫我们过来。

当我们三人回到现场时,只见一屋子的人痛苦得呼天抢地。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大家是因为痛苦而东倒西歪,还以为是在跳什么祝贺的舞蹈,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大家吐出来的秽物散发出酸腐的臭味,连门口都闻得到。

那股臭味萦绕在我和二哥的鼻头,久久无法散去。后来一看到果汁,二哥就会自然反应“有臭味”,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喝果汁。

大哥最早发现情况不太对劲,立刻冲往派出所报案。我和二哥则是害怕地跑回家告诉妈妈。

立刻引起一阵骚动。

救护车和警车挤进了狭小了巷道,看热闹的民众也不遑多让,简直就像是参加庙会的人群一样。当我躲在家中母亲的怀里时,心想整个城镇嘈杂得就像是在惊涛骇浪中,我们家则像是一条船。甚至有种错觉,不知道小船随波逐流将漂往何处。人陷入异常状态时,感觉空气的颜色也会改变耶。

觉得空气好像会上下分离。厚重浓浊的空气停留在地板上,而天花板上的空气则是僵直透明、闪闪发亮。明明感觉到脚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却又觉得高处有人拼命将空气往上吸,嗯……我也说不清楚啦。

那是个夏日即将结束的一天,就像今天一样,天气闷热,没有一丝的风。

可是那年的夏天,在之后仍然继续延长。因为那一天的关系,我们和整个城镇的人,都不太愿意让夏天就那么地结束。

啊,小心!你仔细看清楚,那边不是张着像棋盘一样的天蚕丝?

那是为了保护青苔用的。底下不是杂草喔,是很漂亮的青苔。一定也有防鸟的作用吧。可以不让大鸟停留在青苔上面。

那栋大型的木造建筑是成巽阁,那可是古迹哟。是不知道第几代的藩主为了他母亲养老所盖的。里面还满有意思的,要不要进去看看?

日本房屋真的很阴暗呢。我小时候的家里,就是乌漆抹黑的。我还记得大白天去奶奶家玩时,因为黑暗而吓得半死的感觉。空气中夹杂着烧香味、药布味、大灶煮饭等味道,一种令人气噎的甘甜气息,让人很没来由地感觉忧郁。

里面倒是很凉爽。汗很快就不流了,感觉很舒服。不过冬天却很冷,而且是打从脚底冷起的寒意。以前的人应该更觉得寒冷吧。

听说为了调查那个事件,县警局投注了上百名的警力喔。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人民都陷入混乱状态了嘛。附近的人不断被重复传讯,搞到最后大家都累坏了。我妈妈有一阵子也变得很神经质,不准我们在外面乱买东西吃,也不让我们喝冷饮,只准喝家里烧开的茶水。我想每一个有小孩子的家庭,应该也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形吧?

当时我读小学五年级。两个哥哥只差一岁,大哥念国中三年级,二哥念国二中年级。我们也被传唤了好几次。刑警先生和女警们每次来问的都是同样的问题。尤其是人在现场的二哥被问得最多。一向喜欢和人接触的二哥,被问得人都憔悴了。可是我也很能理解警方的立场,毕竟当时在现场的人几乎都罹难了,获救的人则是处于暂时无法接受讯问的状态。

因为没有东西失窃,所以警方先是从寻仇的方向调查?可是那户人家历代都是当医生的,做人很殷实,颇受到地方上的敬重,根本找不到有什么仇家。调查立刻就陷入瓶颈。

调查陷入瓶颈的气氛的确令人很讨厌呢。

投注了那么多的警力,大家也被问得烦透了,却没有任何效果,凶手的形象始终浮现不出来。不论是警方还是人民,全都充满了压力。

大家的心情都很烦躁。明明有个凶手杀了许多人,却不见踪影。可是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凶手就

在身边。

当然,的确是有个凶手的。

一个头戴黑色棒球帽、身穿黄色雨衣的男人。

凶手一举成名了,却没有任何人看过他的脸。尽管根据附近人们提供的证词制作模拟影像,但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男人骑着机车,载着好几箱的酒到现场。

虽然不是经常进出的小店伙计,不过感觉很像是帮忙送货的人。一如前面我也说过,男主人有个医学院时代的好朋友在山形开诊所,由于男人报上了那位医生的名字,男主人也就不疑有他。

对了,那个时候下起了雨。因为低气压的接近,几乎是风吹雨打的状态,所以即便那个男人全副武装看不清长相,也没有任何人怀疑他。

那件黄色雨衣隔天在河川下游被找到了。男人一送完酒便立刻脱下丢掉。凶手留下的东西除了一封奇怪的信之外,就只有那件黄色雨衣了。

停滞不前的白色夏天。奔波游走在残暑街头的刑警们。

调查行动越是延宕,人们的忧郁和疲劳只有与日俱增。

一天之间,几乎全家族的人都命丧黄泉的青泽家,似乎也跟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没落。

我经过他们家门前好几次,那里总是安静无声。据说住在福井和大阪的亲戚有来收拾善后,但几乎感觉不到有人的存在。

事件之后,青泽家就被当作鬼屋看待,大家已不再靠近。

当然,也不是从此就无人居住。

她就还住在那里。还有照顾她的人。

我曾经数度看见她在窗边的身影。不过她是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我总是悄悄地转身离去。

青泽家的大门前,种了一棵很大的百日红。每到夏天,就会开满美丽的白色花朵。提到百日红,大家脑海中难免会浮现小时候在运动会用皱纹纸做的红色纸花,可是他们家的百日红却是纯白的。

我想起了走到他们家门口欣赏那棵百日红的情景。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特别觉得那是个白色的夏天。

在十月底的时候,情况有了戏剧性的转变。

起因是一个男人的自杀。

他在租来的房子里上吊。

发现尸体的人是房东,他看了遗书后便立即报警。

遗书上写着他就是青泽家毒杀事件的凶手。由于长年为原因不明的头痛毛病所恼,他陷入了失眠和妄想的痛苦之中,也曾经长期看过精神科。他自白神明指示他必须去杀死青泽一家人,所以他便送了有毒的饮料过去。

一开始警方并不以为意——因为说了类似供词的人,到目前为止出现过好几个。可是当警方从衣橱里找到和接在酒里同一种类的剩余农药、黑色棒球帽和机车钥匙后,情况便完全不同了。

最具决定性的证据,则是留在现场那封信和杯子上的指纹和那个男人的指纹一致。警方和媒体立刻喜形于色,日本社会也为发现凶手而闹得沸沸扬扬。但因为凶手已经身亡,这个新闻并没有炒得太久。

长期停滞之后的戛然落幕。

所有人都觉得放下一颗心,同时也觉得有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心情很复杂。

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被狠狠摆了一道的空虚感。

一种知道附近和认识的人之中并无凶手存在的喜悦心情,以及确定青泽家果然不是遭人忌恨的安心感。可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被杀害呢?只因某个人的幻觉,就害得一群无辜的人在同一时间丧失性命这种不合逻辑的感觉,却反而让许多人在事件解决之后,更觉得失落。甚至有人表示,与其如此,还不如有个动机强烈的凶手要好得多。

尽管事件结束了,许多人还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受。

是呀,的确是有很多人怀疑:自杀的男人真的是凶手吗?

最大的问题点在于,他和青泽家的交集点是什么?他的住处并非在青泽家附近,所以也不清楚他是如何认识青泽家的人。不过因为青泽家是间大医院,或许他们之间有间接认识的人,也可能凶手是经由广告或什么管道得知对方的吧。

关于他是如何获知男主人住在山形的朋友姓名,也是一个不解之谜。目前已经确知被冒用姓名的朋友跟这个事件毫无关系,也找不出他和凶手之间有何关联。

他将酒送到青泽家应是事实吧?关于这一点,大伙儿的看法都一样。但也有人说实际将毒药掺进酒里的,可能另有其人。

长年的看病生活让他缺乏自信,经常闷闷不乐,处于容易接受暗示的状态,这从周遭人们的证词中也不难得知。因此有人认为他是不是受到别人的唆使,以为自己就是凶手;农药和棒球帽搞不好也是别人为了栽赃,带到他的房间里去的。

然而这都只是猜测,无法获得证明。最后,凶手还是那个自杀的男人。

这个建筑物很棒吧?像这种样式的日本房屋,天花板通常都很高,楼梯也很宽阔。

庭院也很漂亮。

这个宽大的边廊屋檐是用杠杆原理支撑的。好想躺在这个凉爽的边廊上睡午觉喔。

我?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啦。我也搞不清楚那个自杀的男人是否就是凶手。只是觉得,他透过某种形式和这个事件扯上关系是不争的事实。

《被遗忘的祭典》里面也没有写下任何堪称结论的东西吧。我只是听到什么就写出什么。没有下任何结论,也不认为会有结论。

像那种超越我们理解能力的事件,说玄一点,几乎就像是意外事故一样吧。

因为某种缘故,雪球开始从山坡上滚落,越滚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眼看着逐渐变大的雪球就要压过正在山脚下工作的人们。无庸置疑地,雪球的中心应该有着人为的企图、充满了压抑的情感吧。但是因为某些缘故和一连串巧合纠缠在一起,遂演变成超越人为事件的结局。一如嘲笑人类微不足道的恶念一般,大自然用巨大灾变作为报复。

我总觉得那个事件也是一样。

你看这个房间。房间虽然不大,却很精致。

“群青之间”。墙壁全都涂成了宝蓝色呢。Lapislazuli。古埃及也常用这种颜色喔。那是从矿石研磨而来的颜色,据说十分贵重。

吉田健一写到城镇时,也曾提过这个房间。他说爬上二楼,穿越走廊经过几个房间,来到这个位于角落的房间时,他感觉从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或许有突显蓝色墙壁亮度的功效。

我不知道古人是否算计得那么精确,但由于这城镇的老房子墙壁大多涂成暗红色,所以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太阳要照到那面墙壁,应该是冬天吧。虽然是个很特别的房间,但身处其中却总让人觉得静不下心来。

据说她——绯纱子在接受讯问时,一开始精神很混乱,劈头就提起了这个房间。不管女警问她什么,她只是不断提起小时候看到的东西。

那也难怪嘛。家人遭杀人魔毒害的声音在身边此起彼落地响着,却没有人她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在踏上黄泉路的同时,只有她一个人竖起了耳朵。

住在那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都遇害了,只有她存活下来。那是多么可怕的情况呀。

青泽绯纱子。当时她是国中一年级的学生。

她是个很漂亮的孩子。一直都留着一头长发的她,进了国中后才剪成清汤挂面头。不过还是很适合她,就像个日本娃娃似的。乌黑的秀发、雪白细腻的肌肤,给人一种惊艳的对比。

她的头脑很好,个性沉稳,附近的小朋友都很崇拜她,我的两个哥哥也很喜欢她。

可是她却有自家中毒症的毛病,动不动就一脸发青地躺在床上,学校也经常请假。还好她的成绩不错,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自家中毒症,似乎多半发生在自律神经不协调的小孩身上。据说会像怀孕中毒症一样,身体自行制造出有害物质。那一天,她也是病恹恹坐在她的专属座位——扶手椅上。人生的幸与不幸实在很难分说。因为那个一向让她病苦的自家中毒症,却让她吃不下任何东西而逃过一劫。

我这样说也许很不应该,不过这一点跟她本人倒是很像。虽然身受其害,可是体弱多病却很符合她的形象,形塑出更加特殊的气氛。住在豪宅里的千金小姐——她就是适合这样的说法。

真的,真是既八卦又粗神经的感想,然而我确实觉得惨剧之后的她更适合这种说法了。悲剧下的生还者。非常适合她扮演的角色。尽管大家都没有明说,我想附近的小朋友心中都是这么想的。众人所憧憬的她,绝对是悲剧女主角的不二人选。或许那个事件就因为有了她的存在,才会成为我们心目中的永恒吧。

写《被遗忘的祭典》时,我只有一次见到绯纱子的机会。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住在家里,我是在她整理家里的时期见到她的。

她要结婚了。跟在研究所认识的德国人结婚,然后打算一起移居到男方工作的美国。听说会去美国,也是因为她先生有意思让美国的医院重新诊治她的眼睛。

她很高兴能跟我见面,整整跟我聊了一天。

和她共处的一天,成为了《被遗忘的祭典》的重点。

绯纱子的记忆力惊人。只要是她手触摸过的、耳朵听到的东西,她就绝对不会忘记。尽管事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她的记忆依然鲜明得令人讶异,仿佛她的经验在我的体内重现一样。

我想,如果绯纱子的眼睛能看得到,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她能看到凶手,事件应该就能更早破案。她听到了有人走向厨房的声音。听到了有人将信放在桌上、并用茶杯压着的声音。既然能注意到这些,就应该能够看见凶手的长相。

如果她的眼睛看得到的话。

绯纱子也表示了和我同样的看法。

也许就无法忍受到今天了吧。如果看到家人痛苦死去的样子,她就会被那悲惨的画面压垮,无法承受至今了吧,她说。

她这么说。那种或许能抓到凶手的不甘心,和自己因此才能存活的确信,在自己心中是同等的重量。

我甚至还这么想过:如果她的眼睛看得见,当时恐怕也会惨遭毒手吧?她可能也会被下毒,或是被凶手杀害吧?

结果怎样,谁也不知道。

这就是命运的作弄吧。

绯纱子失去视力是在上小学前。

详细情形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从秋千上跌落,撞伤了后脑勺,发过高烧后,视力便渐渐减弱。

她的父母跑遍了东京好几家医院求治,然而大家都说没有治愈的可能性。

所幸绯纱子年纪还小,脑筋和触感都很敏锐,因此还来不及对人生产生绝望,她就已经适应现状了,听说在生活上丝毫没有不便的感觉呢。只要跟她相处过,我想你就能了解。眼睛看得到的我们甚至还不如她的自由呢。

她没有上启明学校。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父母的努力打点,让她能进普通学校就读,而事实上她也能完全记住学校里和通学路上的一切细节,自己一个人上学。她会打算盘,可以运用手指计算。大家都说如果她眼睛看得见的话,不知道会是多么厉害的人。

她真的很不可思议。

好几次我都不禁怀疑,她的眼睛应该是看得见吧?

一起坐在房间里,她总能说出我的表情变化、周遭发生了什么状况。明明眼睛看不见,却好像能洞悉一切似的。

周遭的大人们也经常说起这一点。

她常常会说些奇怪的话。

自从眼睛看不见之后,反而看得更清楚。

她常常这么说。

仿佛自己的手、耳朵和额头也能看见东西一样。

她不当一回事似的,说得很自然。

听到她这么说时,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此出事之后,我之所以好几次想造访她家,就是因为想悄悄地问她:

当时的她,是否真的看到了所有发生的事?

她其实早已知道凶手是谁吧?

我不知道绯纱子如今人在哪里,大概还是国外吧。

《被遗忘的祭典》出书时,我们还通了好几封信,之后便音讯杳然。聪明如她,相信走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吧。说不定她已经恢复了视力。想像她眼睛复明的情况,让我感觉很愉快。所以我一点也不会想要探询她的现况。

外面还是很热吧。都已经快到闭园的时间了,怎么热度一点都不减呢?手帕都已经湿了。

信?噢,你是说那封信呀。

结果那是个找不出答案的谜题。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收信对象是何人、那封信代表什么意义、尤金尼亚指的又是谁呢?

本来那封信是否是那个人写的,就不很明确。虽然做了笔迹鉴定,

但因为当时他惯用的那只手受伤了,所以也无法判定是否为他所写的字。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碰过那封信,但不清楚是他拿过去的?还是送酒过去时刚好触碰到的?

结果那封信也被当成证据,用来佐证他意义不明的妄想。

尤金尼亚。

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字,所以我想可能是从哪里引用的,做了仔细的调查,不过却找不到是任何特定人物的线索。

那封信到底是送到了吗?还是没有送出去呢?

答案永远是个谜。

这雨真是来势汹汹,才看到一阵乌云密布,雨水居然就落下来了。

找个地方避雨吧。

雨滴很大颗。我想应该不会下太久的。

命运的作弄。在这个世界上处处可见命运的作弄。

今天我有了很棒的巧遇。

一到车站,我就遇见一张记不得在哪里见过的熟悉脸孔。彼此都知道认识对方,却想不起彼此的姓名。

我们当场呆立了一下相互观察,然后同时想起了对方。

她就是协助调查该事件的女警,主要负责对小孩子和妇女们的讯问。

好怀念呀。只不过她现在已经退休了。

我们站着聊了一下,接着她突然提起了对青泽绯纱子的讯问。

那是在我写《被遗忘的祭典》之前所没有听说过的。

刚才我有稍微提到过了嘛,就是关于蓝色房间的事。

她大概是因为受到惊吓的关系,一开始说的竟是小时候她还看得见东西时的记忆。

当时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就是那个成巽阁的“群青之间”。

然后,还有一点,她提到了白色的百日红。

的确很令人震惊——不,我是说自己啦。听到她在出事之后,居然首先提起“群青之间”和白色百日红的事,让我十分惊讶。

如果,我是在撰写《被遗忘的祭典》之前就知道这个事实的话,那本书的内容将会完全不同。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难道是想利用我的《被遗忘的祭典》来写出你自己的《被遗忘的祭典》?

写出一本新的《被遗忘的祭典》?

嗯,或许可以写出另一个新的祭典。

只不过,那是我的祭典,不是你的。另一个新的祭典是绝对不会被写出来的。

真凶?不,不是那样的……不,也许是吧。我也搞不清楚。

总之,那是个很单纯的事件喔。

十个人住的一户人家里,有九个人被杀死了。凶手是谁?

又不是推理小说,答案很简单呀,凶手一定就是剩下来的那个人嘛。

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绯纱子?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不能肯定,也无法否定。毕竟没凭没据的。只不过我是今天来到这里,才知道剩下来的那个人就是凶手的。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唉,好热呀。大雨好像也没有要停的样子,只是搅动了城镇的热气。

怎么会这么闷热呢?

这炎热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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