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话没说完,突然一缩头。

周翡吃他的霉运已经吃撑了,一看他的动作,立刻默契十足地连头都没回,横刀就砍,原来是方才那活鬼似的敲锣人不知怎么往这边飘了过来。

刀刃撞上铜锣,周翡的刀太快,看似是挥了一刀,那锣却顷刻间响成了一片,堪比敲锣打鼓喜迎新媳妇。

敲锣人一撤手,铜锣四周立刻长出了一圈利齿,那锣盾牌似的扣在他手臂上,活像扛了个刀枪不入的乌龟壳。

此人轻功极高,再加上一身白衣,越发诡异可怖,偏偏周翡的蜉蝣阵越走越熟,两人转眼间在原地转了约莫有七八圈,简直让旁观者都眼花缭乱。

周翡刀法为一绝,跟蜉蝣阵搭起来更是绝配,可这敲锣人抱着个可攻可守的铜锣盾牌,像个蜷在壳里的王八,教人无从下口,而且无论蜉蝣阵怎么千变万化,他好像总能先一步察觉。锐利者常不能持久,何况周翡年轻,积累不深,这么长久地跟他磨下去也不是办法。

谢允看得直皱眉,四下寻摸了一番,突然扭头冲进客栈,不知从哪找了个铜盆出来,朗声道:“阿翡,法宝来了,速战速决!”

周翡:“什……”

她没问完,就听身后“嗡”一声。

周翡吃了一惊,脚不沾地地闪开,只见一个硕大的铜盆破空而来,当当正正地撞在锣上,撞出一声石破惊天的巨响。

铜盆边给那豁牙的锣撞了个口,叽里咕噜地弹了出去。

周翡一抄手将破洞的“法宝”接在手里,看清了此物是何方神圣,差点回头给端王跪下磕头。

这打得正热闹呢,一个破铜盆赶来捣什么乱?

可惜人家不给她五体投地的机会,那敲锣人先是被砸过来的铜盆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又卷土重来。

周翡手里举着个碍手碍脚的铜盆,扔也没地方扔,左支右绌地用铜盆当盾牌挡了几下,这通乱响,震得她自己耳朵都发麻,简直好像化身雷公电母。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了这铜盆的妙处——那敲锣人原来眼神有点问题,半夜三更里需要靠锣声的动静定位,加上一个捣乱的盆,他顿时成了个没头的蝙蝠,方才鬼魅似的身法乱了!

这谢允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这么多年到处闲逛,是不是仗着轻功好跑得快,满世界听墙根了?

那吊死鬼似的敲锣人很快露出破绽,周翡抬手将铜盆丢到一边,“咣当”一下,敲锣人下意识地跟着响动偏了一下头,然而这一刻分神已经致命——周翡一带拉回长刀,半点不拖泥带水地抹了他的脖子。

她再一回头,发现谢允那厮已经不见了,四下扫了一圈没找着人,突然,面前落了一个小石子,周翡抬头一看,见他竟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房顶,正冲她招手。

周翡趁乱纵身跃上一棵大树,脚尖在树梢上一点,倏地上了房顶。

谢允一拽她的袖子,嘴里还美颠颠地胡说八道:“拐个小美人私奔喽!”

说完,他预感自己得挨揍,未卜先知地抬手抱住头,谁知等了半天,周翡却没动手。

谢允诧异地一回头,见周翡摩挲着沾了血迹的刀柄,问道:“打王爷犯法吗?”

谢允道:“打谁也不对啊,殴打庶民与殴打王子同罪……”

他本意是劝说土匪向善,不料土匪一听到“同罪”二字,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当即提起一脚便将谢允从房顶上踹了下去。

谢允像只九命猫,虽然是滚下去的,但在空中十分舒展地翻了个身,落地时已经调整好了姿势,几乎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马厩旁边。

他一手扶着马厩的木头柱子,惊魂未定似的抚胸道:“分寸呢,分寸呢?男人闪了腰是闹着玩的吗!”

周翡蹲在房顶上,睁着一双大眼睛问他:“哎,你真是端王爷吗,会不会……”

她本想问“会不会是他们认错人”,但是转念一想,闻煜虽然同她萍水相逢,但看起来是个靠谱的人,应该不会犯这种错,于是话音一转,问道:“……是你投错胎了?”

谢允的嘴张了又闭上,愣是没想出应该怎么接这句话,哑然片刻,终于忍不住扶着腰笑了出来:“不错,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翡——这都能让你看出来?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说着,他三下五除二从马厩中拖了两匹马出来,将一段缰绳丢给从房顶上跳下来的周翡:“放心,闻将军是你爹手下第一打手,青龙主从他手里讨不了什么好处……咦?吴姑娘?”

周翡回头一看,只见吴楚楚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双手还抱着个小小的包裹,气喘吁吁的。

周翡皱眉道:“这里刀剑无眼的,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吴楚楚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们这就要走吗?东西都带齐了吗?”

谢允笑嘻嘻地回道:“跟着我抬腿就能走,什么都不用带,没钱了……”

周翡面无表情地接道:“去要饭。”

谢允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还干过这一行?是不是见我年轻貌美,偷偷跟踪过我来着?”

周翡:“……”

周翡其实看得出,吴楚楚不想独自跟闻将军他们走,南朝无亲无故,她孤苦伶仃一个女孩子,去投奔一个从不认识的人,投奔的人只闻其盛名,从未见过,人品好不好、脾气好不好,一概不知道,确实令人惶然恐惧。

可是周翡自己风里来雨里去,随时能跟人拔刀动手,也实在不方便带着她,只好有意危言耸听,想让吴楚楚自己回去。

周翡心想:“怪只怪我本事不够大吧。”

要是她能像她外公一样就好了,跺一跺脚,整个武林跟着震三震,当年带着一个重伤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还能大摇大摆地从北往南,想去哪就去哪,哪用顾忌那么多?

以吴楚楚的家教,断然不会开口强人所难,一时间,“可不可以带上我”这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眼泪都快下来了,就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她身后伸过来,一把扣住她的脖子。

吴楚楚被迫仰起头,连声都发不出来。

只见那分明被花掌柜封住穴道的小白脸居然不知怎么自己站了起来,他半张脸都隐藏在暗处,鼻梁高而细窄,下巴尖削,嘴角含着一点笑意,越发像个传说中杀人吮血的妖。

他越过吴楚楚的头顶看向周翡他们,轻声道:“别动,我虽然本领稀松,比不得南北刀这种了不起的大人物,可掐死个小丫头还是不难的。”

周翡一看见此人就戾气上涌,森然道:“你大可以试试,她少一根头发,我活片了你。”

小白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侧头在吴楚楚头发上轻轻嗅了一下,品评道:“我觉得这个姑娘比你好看一点,女孩子,细细软软的才好,整天打打杀杀的,小心长一脸皱纹……哦,也对,我忘了,通常你们都活不到能长一脸皱纹的年纪。”

周翡动了杀心,心神自然落在手中刀柄上,短暂地关闭了她的伶牙俐齿,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小白脸。

小白脸冲她眨眨眼睛,又笑道:“再说,我看起来难道像个怕死的人?”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谢允忽然叫道:“阿沛。”

那小白脸听见自己的名字,目光一动。

“唐突了,我听纪大侠这样称呼阁下。”谢允彬彬有礼地冲他笑了笑,然后一张嘴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想必阁下大名便是这个了,那么敢问尊姓,是否是‘殷’呢?”

周翡没听明白,心说姓“阴”还是姓“阳”有什么区别?

那小白脸的脸色却倏的变了,整个人就跟被疯狗咬了似的,嘶声吼道:“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掐得吴楚楚真快断气了,哆嗦得像一片秋后的枯叶。

花掌柜不知什么时候潜到他身后,那小白脸暴怒之下心神失守,竟没能察觉,被独臂的花掌柜一掌打了个正着,他踉跄一下,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周翡毫不迟疑地一步迈上去,探手扭住那小白脸的小臂,一拉一拽中带了点分筋错骨的意思,“嘎啦”一声便将他的小臂关节卸了下来,同时接住吴楚楚,往身后一甩丢给谢允,提刀便要宰了对方。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落下——

“住手!”

“慢着!”

周翡的刀刃离倒在地上的小白脸只有一线,油皮都擦破了,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森冷的刀光一闪,便收入血槽中,映得刀下之人脸色一片铁青。

出声的一个是谢允,一个是纪云沉。

纪云沉先低声下气地说道:“我没料到他竟然学了青龙主的移穴之法,一时失察,实在抱歉。”

那殷沛人在刀下,依然孜孜不倦地试图找死,闻言大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入青龙教是个幌子?”

怪不得这小白脸给什么吃什么,闹了半天是积聚体力,等着夜深人静没人防备的时候再杀人逃跑。

纪云沉没搭理他,诚恳地对周翡道:“可否请姑娘饶他一命,看在……”

周翡预备着他只要敢说一句“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在这小白脸脖子上开个洞。

这纪云沉婆婆妈妈、磨磨唧唧,天天顶着一张活腻了的晚/娘脸,也不知道给谁看,要不是被他连累,花掌柜也不至于自断一腕,他不说替朋友出气,反而给这小白脸求情。

虽然花掌柜本人没说什么,周翡一个外人也不好做些强行替别人打抱不平的事,但这不妨碍她看纪云沉不顺眼。

幸亏纪云沉的脸没那么大,只听他口中说道:“看在李老寨主的面子上。”

周翡:“……”

她好悬好悬才把准备在嘴边的“算哪根葱”给咽回去,噎得好不胃疼。

谢允在她身后低声道:“阿翡,是真的,要是我没猜错,此人是殷闻岚之后。”

周翡愕然道:“……‘山川剑’?”

山川剑就是“双刀一剑”中的那一剑,剑乃君子,自古十个练武的,起码得有六七个使剑,但凡能靠剑闯出名头的,大抵都不是一般人,山川剑殷闻岚和枯荣手那些少年成名、风头无双的不同,他是正经八百出身名门,一辈子稳扎稳打,最后大器晚成、自成一代宗师。

殷氏曾经兴盛一时,举世无出其右者,他武功奇高,为人又大方,德高望重,江湖中已有数百年没出过号令群雄的盟主,山川剑在世的时候,却真能一呼百应,虽无名号,却隐隐是群龙之首。

可惜,殷氏地处中原,不像四十八寨那样偏安一隅,有山川做屏障,南北对峙的时候首当其冲,自然不能独善其身。

当年七大北斗聚齐殷家庄里,逼迫殷闻岚投向北朝。

堂堂山川剑,连正统大昭赵氏都没有依附过,怎么肯晚节不保投靠伪朝?殷闻岚自然不肯,只是他当时年纪大了,倒也没什么闹事的心,一时生出归隐的念想。可惜不招风的树除了矮就是死了,殷闻岚一再避让,终究没能躲开险恶的世风。

殷闻岚怎么死的,至今仍然是众说纷纭,到了周翡他们这一代人,只大概知道殷闻岚暴毙而亡,此后殷家庄分崩离析,像无数淹没在尘埃中的门派一样,断了传承。

周翡的目光缓缓落在她刀下的小白脸身上:“他?是山川剑的后人?”

周翡的神色实在太惊诧,不知怎么刺激了殷沛,那小白脸蓦地一咬牙,竟向她刀刃上撞去。

周翡忙缩手撤刀,用脚尖将殷沛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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