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十分自得其乐的囚徒听了一呆,借着一点晦暗的光打量了周翡半晌,忽然“啊”了一声:“你不会是四十八寨里那个小丫头吧?周……”

“周翡。”

方才还废话如潮的隔壁沉默了,调戏到熟人头上,那位大概也有点尴尬。

两个人在这样诡异的环境里各自无言了片刻,随后,周翡见她的芳邻往后退了一点,清了清嗓子,稍微正色了一些:“谢霉霉是当初逗你玩的,我叫谢允——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周翡心说,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因此她很利索地长话短说道:“我们下山办点事,这伙人抓了我哥。”

谢允奇道:“怎么每次我见你,你跟你那倒霉兄长都能摊上点事?”

周翡听了这个总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因为每次都是因为李晟那王八蛋没事找事!

但是家丑不可外扬,周翡心里把李晟扒皮抽筋一番,嘴却闭紧了,木着脸没吭声。

谢允道:“无妨,我在这都被关了俩多月了,有吃有喝挺好的,你哥一时半会应该没事。”

周翡正要说什么,忽然耳朵一动,飞身掠入墙角,与此同时,谢允抬手将那小窟窿用石头堵上了,视线被挡住,声音却还传的过来,似乎有什么铁制的东西磕在了石头上。过了一会,谢允把石头拆了下来,冲周翡挥挥手,说道:“送饭的来了——你饿不饿?”

周翡上蹿下跳了一整宿,早就前心贴后背了,但又不太好意思大喇喇地跟人要东西吃,于是顿了一下,委婉地说道:“还好。”

刚说完,一股饭香就居心不良地从那小小的石洞里钻了进来,一路上风餐露宿,除非能住上客栈,否则吃不了几口正经饭,乍一闻见热乎乎的饭菜味,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有点馋。

结果谢允那奇葩说道:“你要是不饿我就先吃了,要是也饿……我就挡上点再吃。”

周翡缓缓摩挲着自己的刀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用客气,自便。”

谢允真就“自便”了,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继而还是拿起小石板把那处窟窿堵上了,说道:“还是怪不好意思的,挡着点吧。以后有机会,我请你上金陵最好的酒楼,唉,自从南迁以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周翡实在不想搭理他了。

谢允又道:“今天这顿我就不方便招待你了,这里面加了料。”

周翡吃了一惊:“什么?”

谢允慢条斯理地说道:“‘温柔散’,听过么?想你也没听过,都是邪魔外道们不入流的手段,蒙汗药的一种,专门放倒马的——英雄好汉们不能以寻常蒙汗药对付,用这种药马的正好,一碗饭下去半天起不来,内外功夫更不必说了。”

周翡奇道:“那你怎么还吃?”

“因为本人既不是骆驼也不是王八,”谢允幽幽地叹了口气,“吃一碗半天起不来,不吃就永远都起不来啦。”

周翡一伸刀柄,把挡在两间石洞中间的小石头板捅了下来,对那一口一口吃蒙汗药的谢允道:“那个谢公子……”

谢允一摆手:“咱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每次都险象环生,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你叫声大哥吧。”

他惯会油嘴滑舌,要是隔壁换个姑娘,大概又开始新一轮的没正经了,但是不知是不是当年周翡拎着断刀挡在他面前的那个印象太深,谢允总觉得她还是三年前那个小女孩。跟“大姑娘”胡说八道是风流,可是面对“小女孩”,他便忍不住正经了一点……虽然也只是一点,但多少有点人样子了。

周翡问道:“方才我问你此地主人,你绕开没回答,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吗?”

谢允端起一个碗,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汤,沉吟了片刻。

一个人被关在山洞里两个月,就算是个天仙,形象也好不到哪去,周翡注意到他虽然言语轻松,但其实只吃了半个小馒头,挑挑拣拣地少许吃了几口菜,实在不是个成年男子的饭量,大概也只是勉强维持性命而已,他两颊消瘦得几乎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脸上胡子拉碴的,但这人端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却奇异的依然像个公子——有点邋遢的公子。

“倒也不是。”谢允低声道,“只是我方才也不知道你是谁,这里面牵涉太多,不便多言。我听说李老寨主曾经和霍长风霍老爷子是八拜之交,你到岳阳附近,有没有去拜会过?”

周翡摇摇头。

“唔,”谢允略微点了一下头,“此事要从两个多月以前说起,霍老爷子今年七十大寿,广邀亲朋故旧,他早年凭着霍家腿法独步天下,为人忠肝义胆,又乐善好施,交游很广,好多人落魄的时候都跟他打过秋风,所以帖子一发,大家自然都来捧场,这事你大概不知道。”

周翡确实没听说过。

谢允接着说道:“他们未必敢给四十八寨发帖,万一真把李大当家招来,可就不好收场了。我当时是跟着雇主来的,到了一看,遍寻不到你们四十八寨的人,连贺礼都没见有人来送,当时就觉得不对。啧,只可惜我那人傻钱多的雇主不听我的,我又不好丢下他们先走,只好一起蹲了黑牢。”

周翡问道:“你见到霍堡主了?”

“见了。”谢允顿了顿,又道,“但是已经傻了。”

周翡:“……什么了?”

“基本不认识人了,连自己叫什么都说不清,一会叫长风一会叫披风,没个定准。”谢允唏嘘道,“据说是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一天不如一天,到现在时时刻刻得有人看着,话也说不清楚,像幼儿一样,想当年也是绝代的人物,叫人看了,心里着实难过……自从霍老爷子不能过问事务以后,霍家堡便是他弟弟霍连涛说了算了,唉,这个人你以后见了,最好躲远一点,我看他长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恐怕有点心术不正。”

周翡:“……”

她感觉谢允对人的评价标准好像有点问题。

“这个霍连涛野心勃勃,以其兄长的名义把一大帮人聚来,当然不是为了给他傻哥哥过生日,他是想把这些人聚集起来,缔结盟约,组成势力,自立成王。”谢允解释道,“对外,他们说是要再造一个‘四十八寨’。”

周翡傻眼道:“然后把不同意的都关起来?”

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谢允摇摇头:“虽然好像就是那么回事,但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样,这话说起来就更长了,三年前,甘棠先生出山……”

周翡猛地听见她爹的消息,立刻站直了。

“他将梁绍辛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势力接过来,以一己之力压下南朝中蠢蠢欲动的蠢货,静待蛰伏,而伪帝病重的消息搅得南北内外沸沸扬扬,当时比现在还乱,最流行的就是扯一面大旗,在山脚下撒泡尿就敢当自己占了一座山头,英雄狗熊你方唱罢我登场,被曹伪帝挨个钓出来,险些一网打尽,幸亏有你爹黄雀在后,将计就计,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重创北朝。”

周翡连大气都没敢出。

“那一战,伪帝元气大伤,卷入动荡的各大门派也都未能独善其身,‘侠以武犯禁’,你爹大约也有些故意成分在里头。”谢允道,“此后数年,武林中很大一部分门派与世家都成了一盘散沙,世道确实安生了不少,但分久必合,洞庭一带以霍家堡为首,很多人谋求抱团成势已经不短时间,霍家请的人大多与之志同道合。只有少数人是阴差阳错不明就里的,或者碍于面子不得不敷衍的。”

周翡:“都在这了?”

谢允一点头:“嗯,不过这么掉价的事不一定是霍家人做的,否则他们脸都蒙上了,却还要使霍家腿,岂不是脱裤子那什么?洞庭一带的江湖人大多归附了霍家堡,这其中鱼龙混杂,有一些……”

他停顿了一下,周翡脱口说出方才学会的新词:“邪魔外道。”

“……一些不大体面的江湖朋友,”谢允十分客气地说道,“当时霍家堡一再挽留我们,一天三顿给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惜我们这些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最后没强逼,好言好语地送我们走了,谁知刚离开霍家堡,就被人暗中偷袭,一股脑地扣押在这里,只要我们答应在洞庭会盟画押,便放我们出去。”

周翡想起荒村里那个刀下鬼,心里的疑惑一闪而过,想道:“腿法可以假装?那么粗的大火腿也是一朝一夕能憋出来的吗?”

随即她又想到,那“大火腿”当时好像确实没有当着王老夫人的面出过腿功。

她越想越不明白,整个江湖的云谲波诡在她面前才露出冰山一角,周翡已经觉得目不暇接了,她随口说道:“那就画呗,出去再说。”

谢允大笑道:“然后说话不算数是小狗么?那不成的,就算一诺不值千金,也不能翻脸不认人,反复无常的名声传出去,将来还如何在世上立足?况且平白无故被人关在这,倘若就这么服软,面子往哪放?”

以周翡的年纪,还领会不到英雄好汉们面子大过天的情怀,但她颇有些“求同存异”的心胸,不理解也不去跟人掰扯,想了想,她说道:“那我想个办法把你们放出去。”

谢允看了她一眼:“妹子啊,你听我的,回去找你家长辈,递上拜贴到霍家堡,就说丢了个人,请霍家堡帮忙寻找。”

周翡皱眉道:“你刚才不是说这黑牢不是霍家堡的授意?”

“水至清则无鱼,”谢允往石洞山壁上一靠,懒洋洋地说道,“你这不懂道理的小鬼,非得逼我说什么大实话?”

周翡三言两语间就从“美人”降格成了“小鬼”。

她虽然头一次下山,十分不谙世事,却有点一点就透的敏锐,立刻听懂了谢允的言外之意——霍家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还有正牌子侄牵涉其中,邪魔外道有邪魔外道的用场,万一弄出点什么事来,把这些“不体面”的朋友往外一推顶缸就行!

这都什么狗屁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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