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琳上里希蒙那天晚上的第二天,索米斯就从汉莱乘早车回来。他生性本就不喜欢水上运动,这次上汉莱去与其说是游览,还不如说是为了生意经,这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当事人邀他去的。

他一下车就上商业区去,可是事务所里很清闲,所以三点钟就离开了,很乐于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悄悄地回家。伊琳并不知道他要回来。他也没有意思要窥伺她的行动,可是这样出其不意地来观看一下风色,也没有害处。

他换上公园里穿的便服,走进客厅。伊琳懒洋洋地坐在长沙发角上,这是她顶喜欢坐的座位;眼睛下面有一道黑圈,好象夜里没有睡好似的。

他问:“你怎么没有出去呢?等人吗?”

“对了——也不是特别在等。”

“谁?”

“波辛尼先生说他也许会来。”

“波辛尼。他应当有他的工作。”

她没有理他这句话。

“哦,”索米斯说,“我要你跟我上街到公司里去一趟,之后我们上公园去。”

“我不想出去;我头痛。”

索米斯回答:“一碰到我要你做什么事情,你总是推头痛。出去在树底下坐坐对你有好处的。”

她不回答。

索米斯有这么几分钟没有说话;后来终于说:“我不懂得你对一个妻子的责任是怎样看法。我从来就不懂得!”

他没有指望她会答腔,可是她回答说:

“我总是尽力想顺着你的意思行事;可是做起来没有能那样高高兴兴的,这不能怪我。”

“那么怪谁呢?”他眼睛瞄着他。

“在我们结婚之前,你曾经许下我,如果我们的婚姻不圆满,你就放我走。现在是不是圆满呢?”

索米斯眉头皱起来。

“圆满,”他讷讷地说——“只要你规规矩矩的,它就会圆满!”

“我已经试过了,”伊琳说。“你肯放我走吗?”

索米斯背过身去。他心里很着慌,只好用蛮吵来对付。

“放你走?你不晓得讲的什么话。放你走?我怎么能放你走?我们不是已经结了婚了吗?那么,你这是讲的什么话呢?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再来这套无聊的玩意了。把你的帽子戴上,到公园里去坐坐。”

“那么,你是不放我走了?”

他觉得她的眼睛里带着异样而动人的神情瞧着他。

“放你走!”他说;“就算我放你走,你自己怎么办?你又没有钱!”

“我总有法子对付。”

他在屋子里迅速地来回走着;后来又走到她面前站住。

“从现在起,”他说,“你替我永远记着,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去把你的帽子戴上!”

她没有动。

“我想,”索米斯说,“你是怕波辛尼来了,碰不到他!”

她缓缓站起来,离开屋子;下楼来把帽子戴上。

两个人出去了。

公园里面,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本来人色最杂,外国人和其他不象样的人都坐马车游逛,可是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当索米斯和伊琳在阿昔里斯石像下面坐下来时,公园里最好、最合适的游览时间不但早已来到,而且快要过去了。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享受跟她一起上公园的乐趣了。过去,在他结婚后的头半年里面,这是他的许多享受之一,那时候在全伦敦的人面前感到自己是这个尤物的占有者简直是他最大的、不过是秘而不宣的得意事情。有多少下午他可不是都这样坐在她的身边,服装极端整洁,拿着浅灰色手套,带着淡淡的傲慢的微笑,跟熟人点头,不时抬一下帽子吗!他的浅灰色手套仍旧拿在手里,他的嘴角仍挂着讽刺的微笑,可是往日他的那些心情哪里去了?

公园里的椅子很快地空了出来,可是他仍旧不起身;她默然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就好象他暗地里对她施行惩罚似的。有一两次他发表了一点意见,她低头不语,或者带着疲倦的笑容答声“是啊”。

一个男子沿着栏杆急急走来,经过人家面前,人都睁大眼睛望着他的后影。

“你看那个蠢货!”索米斯说;“这人准是疯了,在大热天走得这样急!”

那人转过身来;伊琳起了一阵急剧的动作。

“呀!”他说;“原来是我们的朋友‘海盗’呀!”

他静静坐着,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容,觉得伊琳也静静坐着,带着笑容。

“她会不会向他点头招呼呢?”他想。

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

波辛尼走到栏杆尽头,又折回来在那些椅子中间走着,象只猎狗一样在地上东张西望。当他看见索米斯和伊琳时,他一时楞住了,接着把帽子抬一下。

索米斯脸上始终微笑着;他也把帽子抬一下。

波辛尼走过来,筋疲力竭的样子,就好象一个人做过剧烈运动似的;额上满是汗珠;索米斯的微笑好象说:“朋友,你吃了苦头了吧!”

“你上公园来做什么?”他问。“我们当作你看不起这种鬼地方呢!”

波辛尼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他的回答是向伊琳说的:“我上你那儿去了;我还指望你在家呢。”

有人在索米斯背上拍一下,跟他讲话;当他回过头去跟那人交换些无味的问候时,伊琳的回答被他漏掉了;当时他下了一个决策。

“我们正要回家,”他跟波辛尼说;“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吃晚饭罢。”

他把这句邀请的话故意说得满不在乎,同时又非常可怜,听上去很是特别:那种神情和声调好象说,“你骗不了我,可是你看——我对你很坦然——我并不怕你!”

三个人一同起身回蒙特贝里尔方场去,伊琳走在两个人中间。碰到街上人多的地方,索米斯就走在前面。他并不倾听他们的谈话;他定下的这个坦然无忌的怪决策好象连他私下的一举一动都添了生气。象一个赌徒一样,他肚子里说:“这张牌我可不能随便打——一定要充分利用它。我的把握并不大啊!”

他换衣服换得很慢,听见伊琳离开卧室下楼去,自己却在更衣室内耽搁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后来下楼时,故意把门关得很响,表示他要下来了。他看见他们站在壁炉旁边,象在谈话,又象没有;他也说不出。

夜晚很长;在这出讽刺剧里,他自始至终都扮演得很好——对待客人比从前更加亲热;波辛尼临走时,他说:“你要常来;伊琳很喜欢听你谈谈房子呢!”他的声音仍旧显得非常特别,又象满不在乎,又非常可怜;可是手却冰冰冷。

为了忠守自己的决策,在他们分手时,他把身子转了过去;他背转身不去看妻子站在挂灯下面道晚安——不去看她金黄色头发在灯光下闪映着,不去看她微笑的嘴唇;也不去看波辛尼眼睛望着她的那副神情,就象只狗望着自己的主人一样。

当他去睡觉时,他肯定地跟自己说波辛尼爱上他妻子了。夏天夜里很热,又热又静,尽管开着窗户,吹进来的风仍旧是热的。索米斯躺在床上很久很久,听着自己妻子的呼吸。她睡得着,可是自己却只能醒在床上。他在床上一面醒着,一面更加下定决心扮演一个平和而信任的丈夫角色。

在下半夜,他从床上溜起来,走到自己更衣室里,靠着开着的窗子望。

他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想起四年前的一个晚上——就在他结婚之前两天;天气就跟今天夜里一样热,一样闷人。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自己坐在一张长柳条椅子上,就在自己住的维多利亚街那间起坐室里,靠着窗口。下面一条旁街上,一个男子把门砰的关上,一个女子叫了出来;他记得先是一阵扭打的声音,后来是关门的声音,接着是阒静无声,这些都仿佛如在目前。随后是冲洗街道上污秽的清晨水车,在近似奇幻的、消失的灯光中走过来;这时他好象又听见它那辘辘声愈来愈近,最后走了过去,逐渐消逝。

他把大半个身体伸出更衣室的窗外,下面就是那个小院子,看晨曦初吐。有这么一会儿那些黑漆漆的墙壁和屋顶的轮廓好象很模糊,随即就变得比较清晰了。

他记得四年前那个夜里自己望见整个一条维多利亚街的衔灯变成淡白;自己匆匆忙忙穿上衣服,下楼到了街上,走过许多房屋和方场,到了她住的那条街上,站在那座小房子前面眺望着;小房子象死人的脸一样沉寂、一样苍白。

忽然间,他脑子里起了一个念头,就象病人的幻觉一样:他在干什么呢?——这个象鬼魂附在我身上、今天晚上上这儿来的、爱上我妻子的家伙——也许潜匿在哪儿找她,就如我知道今天下午那样找她;也许这时候就在窥望着我的房子呢。

他蹑手蹑脚走过楼梯口到了临街的那一边,悄悄拉开一面窗帘,推上一扇窗户。

朦胧的光线罩着方场上的树木,好象被夜晚的大毛蛾用它的大翅膀扫过似的。街灯仍旧点着,光线很黯淡,可是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连猫狗都看不见!

然而在这死一样的沉寂中,远远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很低微,就象什么被逐出天堂的游魂的呼唤,哀啼着幸福。现在又叫了——又叫了!索米斯一面震栗,一面把窗户关上。

接着他心里想:“啊,那不过是湖对面的孔雀叫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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