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谧跟在教练后面学了一下午单板, 开始都在小坡习惯速度,后来就换到魔毯上学习前后推坡。

教练是个女生,人超nice, 教习示范起来耐心又细致,加之周谧理解力强,身体协调也不差,不多久就学会了后刃推坡。

不过练习中途, 她还是不当心栽了个跟头, 因为推后刃时前刃一直卡雪, 不当心前扑跪地了。

好在膝盖只是短促地微痛了一下, 她拍去腿面的雪粒, 很快又投身到雪板与雪坡的交互磨合当中。

笑喘着坐下休息时,周谧又跟几个女同事打起雪仗, 无奈这个天的雪已经跟白砂一般松散, 攥不出固态的雪球,所以也玩得跟海滩扬沙似的。

期间有男同事加入, 一群人朗声大笑,像在丘陵上角斗的羊群那样追逐疯闹。

张敛也借势参与进来,他摘掉针织帽, 甩头露出黑而蓬软的头发, 眼睛愈显澄亮。

本来就是别有目的地在浑水摸鱼,结果一进来就成为焦点被集火,雪烟弥漫,有人咆哮着“我再也不想加班了!!”,张敛一人难敌四手, 不多久就缴械投降,笑着掸掉满头亮晶晶的雪粒, 跑回一旁继续当观众。

旁观时,他摘掉手套,取出手机在屏幕上触压起来。

周谧余光留心他动作,摸着后颈问了同事一句几点了,得到对方耸肩不知的回答后,才停下来,退后两步,装模作样看起手机。

张敛果不其然发来了微信,在问她不久前摔跤的事。

周谧唇角扬老高:一点不疼。

回完就抬头望向张敛位置,不出所料的,男人也在看她,他总是这么矫矫不群,即便中间隔着绰动嬉戏的人影。

他很淡地跟她一笑,周谧则皱皱鼻梁,冲他做个鬼脸,灿笑着回归人群。

当晚,归还完装备和器具,大家就分头行动,部分大呼好累的先回了酒店,还有一部分就结伴去了附近的啤酒吧继续嗨。

万龙雪场有几间精酿啤酒吧很出名,经常举办活动吸引客源。

工作后难得出游一趟,秉持“玩到尽兴”准则的周谧,必然选择驻留“继续嗨”小团体。

在卡座坐下后,原真帮叫了几扎啤酒和小菜,等服务员端上来,同部门的一位男AM给大家分别斟上,他故意给原真倒得格外多,后者只能在翻涌满溢的白沫里哇哇怪叫。

一圈黄澄澄的玻璃杯悬空聚拢,清脆撞击声里,众人齐喊“cheers――”,接而哄笑共饮。

张敛也在同一间酒吧,不过他跟行政的坐一桌,在周谧斜对角,隔着不算宽阔的走道。

偶无人身阻碍,他们便能借隙看到彼此,酒吧灯光暧昧不明,他们好像落日后的海船与灯塔,总能找到彼此的方向。

你一言我一语,吃喝吹水了一个多钟头,周谧这桌基本都喝得撑肠拄腹,原真去了趟厕所加结完账回来,宣布散席,摸着肚子说要回酒店休息了。

陶子伊收拾着腰包叫周谧:“我们一起走吧。”

周谧点了点头。

才刚起身,周谧左膝盖遽然涌出一阵极强的刺痛,锥骨一般难以忍受,她微弱地哼了声,整个人无法自控地栽坐到地面。

全桌哗然。

原真惊愕地愣在原地。

陶子伊惊叫:“mimi你怎么了啊?”

周谧嘶气,眉心拧得紧紧的:“没事,就是膝盖突然一下子好痛哇。”

附近桌子的酒客都起身观望,有服务生往这边赶。

同事躬身要去搀扶周谧。

“别碰她!”身后突地传来一身高喝,张敛已经劈开人群大步走过来,他面色沉肃,如高山上的黑云。

有人反应过来,应和:“对对,先别乱动,万一是伤到膝盖骨了,随便搬弄容易造成二次伤害。”

陶子伊颔首:“是啊,mimi下午学单板的时候摔了一跤的。”

张敛在周谧身边单膝蹲下,像个焦灼的医生:“哪边疼?”

周谧看向他紧蹙的浓眉,又瞥瞥围成一圈的同事,小小声:“就……左边。”

张敛呵了口气,没有犹豫,小心打横将她抱起。

哇哦。

有男同事小声吁气。

张敛恍若未闻,也完全无视怀中女生惊悚的眼神。他径直往酒馆外面疾走,其他人立马尾行跟紧。

外面地面的雪被灯火映成橘金,折射着碎碎的细光。

“最近的诊所在哪?”张敛侧头问原真。原真忙不迭在手机地图搜索结果:“不远,大概两百米。”

原真为人精明眼力见足,基本看出当中端倪,便借故驱走其他跟来的人,只自己一个跟了过去。

做完检查,确认只是膝盖淤青虚惊一场,张敛才松了口气,医生给开了冰袋和药膏,叮嘱24小时内冷敷,之后热敷,未来几天多休息别做任何剧烈运动。

张敛取完药,走回白色的诊室床边,垂眼:“你下午伤没伤自己没感觉吗?还那么闹?”

他语气并不温和,像个问责的长辈,像外面凛然的夜风。

周谧悬腿坐着,掀眼委屈巴巴:“真的只疼了一下啊……我怎么知道肿成这样了……”

原真在一旁偷看,尽力控制住唇角抽搐,并百分百确认自己的上司跟自己的下属关系绝对非同寻常。

等了会,她识趣地走过去,打招呼:“Fabian,Minnie这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张敛看她一眼:“没事了,我过会带她回去,谢谢你。”

原真跟他们道别,唯恐慢了地离开诊所。

周谧又被一路抱回酒店,张敛宽大的单人客房。

被放上软厚洁白的被褥时,周谧有点脑热,挣扎着要下去,还振振有词“不就冰敷和擦药吗,我自己回去弄”。

结果下一秒就被张敛双手按回床头,带点命令口吻地,冷声:“老实坐着。”

周谧怔住,靠向床头,真就老实坐着了,虽然心里暗骂了两句。

没一会,张敛用灰色的毛巾裹着冰袋走出来。

他坐来床边,开始一点点卷起她裤腿。

男人温热的手指、手掌不时压蹭过她腿面,他看起来很专注,密长的睫毛心无旁骛地半盖着。

周谧心头却跟百虫搔爬似的,细细密密的麻痒着。

她一会看看腿,一会看看张敛的面庞,后颈和脑袋都难以抑制地升温。

最后,触及痛处,她忍不住嘤咛一声,颤索着将左腿后缩。

张敛扬眸看她一眼,握住,把她半曲的腿拉回来,动作轻且慢。

兴许是一个冬天捂的,女生的小腿肌肤呈现出珠光一般的粉白,唯独膝盖那块青肿分外刺眼。

张敛将冰袋盖上去。

痛楚之后又是极寒,周谧倒抽口气,嘀咕:“好冷啊。”

张敛说:“忍会吧。”

周谧:“哦。”

两人默不作声地待了会,周谧忽然噗嗤笑出一声,旋即掩住唇,佯作整肃。

张敛看回去,眼里温煦许多:“伤成这样还笑?”

周谧努了下嘴,紧盯住他:“你看你今天急的那样子。”

张敛说:“好端端一个人忽然平地倒,谁不着急?”

周谧反驳:“又不是晕厥。”

周谧回想片刻,眉间堆起担忧的皱褶:“公司里面人肯定要觉得咱俩有问题了,尤其真真姐超能八卦。”

张敛说:“那又怎么样。”

周谧撇唇:“对你影响不好,会觉得你潜美女下属吧。”

张敛鼻腔里溢出不以为意的冷哼:“我司这几年招收的漂亮女孩子还少吗,怎么专挑你这个minnie下手。”

周谧笑花儿上涌,全聚拢来苹果肌:“不知道耶,可能你偏爱这种长相。”

张敛不假思索:“不是,是偏爱你。”

“哪有,”周谧忽然想起什么:“Yan离职聚餐那次,饭局结束后,在路边,我有看到你特别……”

她咬重这个形容词:“宠溺!地跟电话那头讲话。”

“哪次?”张敛愣了一下,似乎早已记不清,片刻,他才反应过来:“哦,是你导师,她刚看完话剧,在跟我撒娇,谁受得了。”

他看着她:“你那会跟别人恋着,还要吃我这个醋?”

“没有好吗――只是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周谧唇部弯起浅弧,语气和顺下去:“其实――那次去电脑城找键盘,你说还跟以前一样,我就明白了,知道你这么久都没找其他人……”

周谧托住腮帮,索性红着脸直接问出来:“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想我?”

张敛安静地注视她几秒:“上次已经回答过你了。”

周谧心头涌出凄怆和柔意,好似漂流已久,终于摸到土壤熟悉的汀州:“偷偷告诉你,那天晚上我也在楼上看你,我看到你你回来了,但你又走了,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久都没睡着,在想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每每回忆起那一幕,她都会因他的克制和纠结而眼圈微红:“你这段时间每次送我回来,我上楼第一件事也是拉开卫生间窗户看你,就想多看看你。我想告诉你,我也好想你。”

说完话,她就立刻磕紧牙关,生怕再次不堪一击。

张敛眼眸很深,一眼看去就会给人潜沉在海底的胸窒感:“我想跟你说对不起。”

周谧抽了下鼻子,眼光闪烁:“什么?”

“周谧,对不起,”他说:“你买戒指那天前,其实我自己也没考虑清楚,甚至对你抱有期待,希望你能同意将我们的恋爱关系继续下去。所以在你取出那枚戒指的时候,我认为你需要的是婚姻。我当时有些慌张,因为知道自己无法满足你。”

周谧瘪瘪嘴:“那现在呢。”

张敛拿开冰袋,替她整理好裤管,盖上被子,才起身坐近,用拇指替她抹了抹不知何时滑下的一道细细的泪痕。

他的手刚压过冰袋,难得一见的这么凉,周谧被冻得猛缩脖子,张敛这才反应过来,又故意在她眼角捻了下。

周谧不爽地拍开他胳膊。

两个人相视笑开来,僵凝的气氛一下破冰。

张敛收起笑意,正色:“你还记得我们同居前,你曾在医院问过我为什么不婚吗?”

周谧点了点头。

张敛说:“那个在你楼下徘徊的晚上,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周谧咕哝:“为什么。”

张敛不疾不徐:“其实我也是两年多前才产生这个想法并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会我刚跟我前女友分手……”

像所有美好故事的开局,张敛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另一部爱情电影。

那会他在NYU读硕,media and advertising方向。一次中国学生的秋日集会上,张敛认识了林穗,两人坐同一桌,隔得并不近,席间一句话未讲,但这位众星捧月,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还是对他一见钟情,当天就问他要到了联系方式。

大约两个月后,张敛在她的百般攻略下缴械投降,发展为真正的男女朋友。

因为林穗还在念本科,毕业后张敛也没有立刻回国,而是留在了纽约,入职奥星全球总部,一边工作一边陪伴照顾自己的女友。

几年的时光有浓情蜜意,也有话不投机,但张敛始终坚信他们牢不可摧,是命中注定。

后来林穗毕业回国,他也辞去美国的工作,跳槽去到甲方,打算从此定居宜市。

也是第二次拜访林穗父亲的那个下午,他自认固若磐石的关系产生了一丝裂隙。

林父将他叫到书房单独谈话,并询问他是否已考虑跟女儿结婚的事宜。

张敛说:已经在考虑了。

接着林父就不容置喙地列出两个非此即彼的选项:

一:入赘林家,考虑转行;

二:不入赘也行,但林家无男丁,需要两人在婚后试管生个男孩,随母姓,并交由林家抚养。

那一刻,张敛瞠目失语,但他还是极力遏制住情绪,平静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和处理他与林穗的婚姻。

林父态度强硬:我把女儿给了你,你不该还个孙子回来吗?

思虑几天,张敛跟女友沟通了这个问题。那天他们发生了从未所有的严重争执。

他一而再再而三强调,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婚姻关系。

而林穗的观点始终在另一个角度徘徊,并声泪俱下地控诉:“你不就是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损了吗?不然为什么不愿意,孩子不用我们养,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我们结我们的婚,两个人住在一起,开开心心,就当这个孩子可有可无,当他是我弟弟。你以为我很愿意吗?可我姐姐身体不好,我爸就我们两个女儿,辛苦把我们养大成人,给我们最好的生活,你就不能为我妥协一下吗?”

张敛反驳:“做试管受伤的难道不是你?婚姻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一辈子互爱相容,独立共生?我们是人,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我希望你明白,结婚只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你父亲干涉得过多了。”

林穗看着他:“你好天真啊张敛,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我们假设一下,假如我爸没有干涉,我们正常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你让他跟谁姓?你直接告诉我,是不是会让他姓张?”

张敛给出的回答是:“可以跟你姓,但他只是我和你的孩子,或者他只是他自己。他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我们双方任何一个人的续集。”

林穗冷冷勾了下唇:“你大可以去问问你爸妈同不同意。”

张敛回:“为什么要问他们?这是我们的事。而且我跟你不同,我不会让父母控制主宰我的思想和人生。”

林穗说:“对,我是没你厉害,我还要靠我爸做我的千金大小姐,你是这个意思吗?那么既然可以跟我姓,那跟我一开始说的跟我爸要求你的又有什么区别?”

张敛说:“你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林穗扬声:“是你在这里钻牛角尖吧,说到底不还是不够爱吗?你如果真的爱我,这个你都不能接受吗?还要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张敛面色凛冽:“爱就是要丢失人格?”

林穗近乎歇斯底里:“只要结婚,你总会碰上这些事的,因为结婚本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你就是要去面对未知的形形色色的家庭结构。我家已经很好了,说句实话,放在外人眼里你张敛就是高攀,大家只会羡慕你,谁关心在乎你人格不人格。你想要省心不复杂的关系,好啊,那就找个完全听你话,完全依附你的女人和家庭好了,那她还会是你想要的那个独立共生互爱相容的对象吗?那种毫无个性的女人,还会是你真正想共度一生的人吗?你有本事永远别结婚!永远做你自己!”

那一刻,张敛彻底平息下来,他的双目俨如死水:“也不是不可以。”

林穗僵然,不可思议:“你什么意思,你不想跟我结婚了?要跟我分开了?就因为这个?”

张敛深长地吸了口气:“是的,我们分开。”

林穗不可置信地瞪他了半晌,摔门离去前,她将近乎诅咒的话语狠狠掷在他面前:“你最好一辈子不婚不育,千万别让我抓到了,不然你就是你自己最嗤之以鼻的那种丢失人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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