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发开着汽车一离开燕京美食城,李春强便对独自坐在后座的肖童说。“现在我们和他们联系上了,你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你这一段干得还不错,等将来破了案以后,我们还会专门表示感谢的。下一阶段的工作基本上你就不用参加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们再找你,啊。”

李春强的这段表扬和感谢,在肖童听来,例行公事的味道太过显著。不过他倒无所谓,他本来也不是为了几句表扬和感谢才干这事的。说实在的,他现在对这个案子的投入,已经完全是发自内心了。如果说,他起初答应去干这个卧底仅仅是为了讨庆春高兴的话,那么现在,他觉得正是这份工作让他锻炼得逐渐成熟起来。他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态度与过去相比,也有了很大不同。过去不太相信,不太在乎的东西,譬如什么爱国啊,正义啊,责任啊,等等,现在就不觉得空洞,在心里就挂得很重。

他没想到在美食城会意外地碰到几个旧日的同学。他看到同学真想哭啊。过去的一切不堪回首。他敏感地察觉到这些同窗旧友显然已队郁文涣那里证实了他和富妞欧阳兰兰的传闻,因比在他们的眼神中,既有惊奇羡慕,也有冷淡鄙夷。在有的人眼里。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出没于高档酒楼豪华饭店的排场阔少。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又是卖身求荣靠“吃软饭”过日子的“瘾君子”。那些不屑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他真想告诉他们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他们不会想到他也是在为国家和社会出生入死啊!同学脸上的轻蔑使他甚至觉得这个过去他一直当个额外负担的卧底任务,现在竟成了唯一能让他找回自尊和心里平衡的一份光荣了。

于是他在李春强面前就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积极。他把身子探到坐在前座的李春强和杜长发之间,自告奋勇地请示:“你不是让我今天把欧阳兰兰约来假装让她帮忙杀杀价吗,我顺便又托她替我打听一下老袁他们对今天见面的反应,所以她这两天也许还会找我。我还要不要再和她接触了?”

李春强说:“你不要主动找她了,如果她找你,也用不着回避。她要是说了什么情况你可以及时告诉我们。另外,这个案子没结束以前,你还是呆在家里。我们不找你你不要找我们,也不要去找欧队长。还是得防着他们有人跟你。如果他们发现你和警察来往就麻烦了。好不好!”

肖童喉咙里唔了一声。

他们用车把他送到家,在街口把他放下,再次说了感谢的话,便轰着油门走了。从李春强和杜长发在路上的对话中肖童知道,他们是直接到“老板”家里汇报去了。

肖童站在街头,看看表,时间似乎还不算太晚。他没有往家走,而是拦住一辆路过的“面的”,奔欧庆春家来了。

他上了楼先侧耳听了听庆春父亲房门里的动静,里边隐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但愿老头儿是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呢。他轻轻地敲了敲庆春的房门,然后心神不定地等了半分钟。庆春打开了门,见他站在黑暗里,有些意外,说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他压着声音说你小声点,让我进去,别让你爸爸听见。

庆春让他进了屋,她已经穿了薄纱一样的宽松的睡衣,像大使般地纯洁和美丽,以至让肖童觉得非常性感。他的目光有些发呆地在她身上滞留了一阵,不知怎么搞的他突然想到帝都夜总会里的那些妓女,他一直搞不懂为什么她们总是清7色地要打扮得那么俗艳,脸上总是涂抹得那么过份,都爱穿那种黑皮短裤,露着多肉的腰腹,一点也不能激起他的兴趣,有时甚至还让人觉得恶心。他认为庆春身穿警服时的英武,和她现在的洁白飘逸,才真正会令男人心动。他认为男人心动全是基于某种幻想。

庆春也在看电视,她让他进了客厅,让到沙发上坐下来,问:“干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你今天不是跟李队长去燕京美食城了吗?”

肖童说是,也在沙发上坐下来,把刚才在美食城与他们见面的情况扼要地叙述一遍。庆春问:

“是李队长他们送你到这儿来的?”

“啊,不是,是我自己来的。”肖童说:“我怕你惦记这事,所以跑来告诉你。”

“你小心有人跟你,万一有人跟你到这儿,白天找邻居一打听,知道我是警察,这案子就麻烦啦。”

肖童闷闷不乐,垂着眼皮说:“你就知道关心案子。”

庆春笑了:“也关心你,你要暴露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自己。我可不是吓唬你,现在贩毒案的特点是枪毒同流。搞贩毒的都是些提着脑袋玩儿命的家伙,可以说他们什么都敢于。”

肖童说:“我来的时候都注意了。我老远就下了车,自己一路走进来的,绝对没人跟着。”

庆春说:“小心没大错,知道吗?”

肖童说:“啊。”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电视,但似乎都没在用心真看,一时谁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庆春问:“喝水吗?”

肖童摇摇头,他说:“庆春,咱们俩相处这么久了,有些话你始终没有直接对我说过。”

庆春转头看他:“说什么?”

“你到底喜欢我吗?”

“你说呢?”

“我早说过你喜欢我,可你自己没说过。”

庆春停了一下,反问:“不喜欢你我把你接到这儿来往?”

这回答肖童基本满意,但仍心有不足,又问:“那,你爱我吗?”

庆春看电视,不回答。

肖童说:“我不该这么问吗?”

庆春歪过头来,还是反问:“这么晚了你来这儿就是想问这个?”

肖童扭捏了一下,说:“我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回答。你爱我吗?”

可庆春迟迟不答,想了半天,才说:“你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你必须彻底把毒戒了,彻底!我才会回答你。这是你现在人生中的最重要的任务,在你没有完成这个任务之前,不该再想别的。想也不现实。”

肖童的脸红了,随即又发白,他怯怯生生地小声说:“我,我不是已经戒了。”

“不,你只是有了个好的开始,还不能说是彻底没有复吸的可能了。这需要时间。”

肖童犹豫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假使,假使,欧阳兰兰他们非逼着我吸,拿这个来考验我。我为了骗取他们信任,就吸了一点,这,这不能算是复吸吧。当然,我是说假使。”

庆春笑笑,“你别找这种小儿科的借口了。你可别跟我耍小聪明,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肖童嗫嚅着不敢往下说了。庆春突然神色认真地问:“你不是又吸上了吧?”

肖童拨浪鼓似地摇头,“没有没有!”

庆春笑着吐口气:“你可别吓我。”

肖童来时兴冲冲的情绪,此时荡然无存。直到离开了庆春的家,他才觉出背上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他本想把这次在帝都夜总会被迫吸毒的过程和庆春解释清楚,但和庆春之间这两句对话把他的胆子弄破了。他想庆春即便是能够理解他,但要是知道他的瘾又上来了,也不会爱他了。吸毒上瘾的人不难得到一些理解和同情,但有谁会爱呢!

他失魂落魄地坐了一段地铁,又换了一站公共汽车,回到自己家的时候,才发觉腹中空荡荡的。晚上他在燕京美食城几乎没顾上吃什么,可又并不觉得多么饿。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折腾着一个念头,那就是趁这案子没结束他还一个人独自在家的机会,尽快把欧阳兰兰和老袁这次逼出来的毒瘾戒了,在回到庆春家之前,把戒毒的成果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他深知这一次戒毒比上一次更难,因为上一次是在戒毒所,而这一次则要自己孤军苦战。这是对自己意志毅力的一次考验。他不断地警告自己,给自己壮胆鼓劲。一遍一遍地对将要面临的痛苦做着种种心理准备。他并没有去找吃的东西,怀着恐惧的心情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毒瘾的来临。为了避免在执行任务时毒瘾发作,他在傍晚去燕京美食城前,已经吸了一支,距此已过去了六七个小时,他躺在床上,心里不停地下定决心不停地发誓:傍晚的那支就是最后的一支,绝不再吸,绝不再吸!凌晨一点他开始明显地头晕,耳朵里嗡嗡一片,像要失聪,眼泪不停地流淌出来,鼻子里灌满了清鼻涕。浑身一阵一阵地发紧发冷,四肢的皮肤上像有无数小虫子来回爬行,奇痒不止。而骨头里又发出一种弄不清源头的疼痛。他拼尽全力熬着,呻吟中呼唤着庆春的名字。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整整一夜,天明时才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他睡得并不踏实,睡得断断续续模棱两可。迷迷糊糊地,他飘飘然又到了樱桃别墅,天上阴雨绵绵,他听到欧阳兰兰雨中凄惨的哭声,这哭声使他骤然发觉樱桃别墅已变成了一个志怪电影中的废墟,里面风声汨汨,蛇行狐奔。欧阳兰兰和她的枯瘦的父亲,还有大腹便便的老黄,油头粉面的老袁,青面獠牙的建军,游魂一样鱼贯而来。荒屋残垣,冷雨青烟,空谷足音,遥远处响着野寺钟磬。那苍凉的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以致后来震耳欲聋。他醒来才知道那是楼下不知道谁的汽车防盗器出了故障,报警的怪叫声响个没完。他爬起来,在镜子里看自己,也许他是刚刚走出那个凄厉的鬼梦,他在镜中看到的,竟是一张人鬼不分的枯槁的脸!

BP机这时响了,把他拉回到现实的人间。是庆春呼的,让他回电。他这时不但不能兴奋起来,而且举步维艰。意识的清醒对他来说又是一个地狱之行的重始。他又全身难过得不知所措,满脑子只是越来越有力地响着一个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吸一支吧,吸一支吧,吸一支吧……”当他终于决定再吸一支的那个瞬间,脑子里还苟延残喘的一点点挣扎抵抗的意识顷刻瓦解。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柜子,拉开抽屉,取出欧阳兰兰给他的那个金色的盒子,一刻不容迟缓地取出一支烟,哆哆嗦嗦地点上火,迫不及待地把一大口烟气深深地吸进心底。他闭上眼,连自己都能感觉出眼皮止不住地抖动。他大口地抽着烟,每一口都把烟闷在肚子里。海洛因的滋味迅速地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渗透,扩散。他没用几口就抽完了这支烟,他躺在床上,身上开始舒服起来。可当他一恢复了常态,就又一次地懊悔不堪,又一次发誓这是最后一支,绝不再吸,绝不再吸!

庆春在电话里约他今天回家吃晚饭,庆春热情的声音让他悲喜交集,他心情发苦地问:“怎么想起让我去吃晚饭?”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进入他梦想的幸福了。

庆春说:“今天是个节日。”

“什么节日?”

“你这个大学生,连这个都不知道,现在很时髦的一个节。”

“啊,我知道,是圣诞节。”

“来吗,晚上?”

肖童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回答来躲避自己矛盾的心情,他胡乱地说道:“你爸爸那么正统,让你过这个洋节吗?”

“你来的时候别说是这个节。今天正好是我爸爸和我妈妈的结婚纪念日。我每年都给他过的。你就说是我告诉你的。”

“那我不能给你送圣诞卡了吗?”

“不用了,现在那些卡也都很贵。再说你要送还得送我爸爸一份。他也不讲究这个。咱们俩也没必要搞这些繁文缛节。”

肖童说:“这怎么是繁文缛节,给自己喜欢的人送张卡,写几句祝愿的话,这是很浪漫的事。”

庆春笑道:“行,你的浪漫我心领了。你要没事的话,可以早点去,帮我爸爸准备准备。另外,你还是得注意有没有人跟踪你。”

肖童这时的心情才慢慢安定下来,脸上也晴朗了一些。尽管庆春轻视浪漫,只是很实际地让他早点去帮忙“准备准备”酒莱之类,但这又给他一种共同居家过日子似的温馨。去除了繁文缛节,倒也显得亲密无间,因此他很高兴地答应着:

“好!”

下午,他早早地打扮好,准备去庆春家。出门前,犹豫再三,为了防瘾,还是吸了半支烟垫底。他在头脑完全清醒时吸这烟,心里就充满矛盾,自责和罪恶感。但他还是吸了,刚刚吸完,就听见房门有节奏地被人敲了几下,他匆忙将剩下的半支放回小金盒装回抽屉。打开门,门外无人。地上放着一束红色的玫瑰。那束玫瑰上别致地扎着一条丝带,丝带的扣结是一只花纸叠就的燕子。花的下面有一只装在信封里的圣诞卡。

他知道这是文燕,他似乎也依稀听见了一个纤细的脚步悄悄下楼的声音。他打开圣诞卡,卡设计得很简单,只画着一棵圣诞树和两只童话里的铃铛。树和铃铛之间,手写着一行字:

“哭泣的圣诞,与你同在。”

他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回到屋里,行色匆匆,竟找不到一个瓶子把花插上。

为了防备万一回来太晚,他又在金盒子里拿了一支烟带在身上,才离开了家。他先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下车后去了商店,买了一只专门给小动物喂奶的袖珍型的小奶瓶,然后换乘地铁。一路上左顾右盼,直到确信无人尾随,才直奔庆春家去了。

庆春还没有下班。她父亲大概早知道了他要来,所以见到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奇和热情。他让肖童进了屋,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药是不是还在吃。肖童说身体没事,药还在吃。他把奶瓶交给庆春的父亲,然后就蹲在纸箱子边上玩猫。他说几天不见这小东西就长大了。

庆春的父亲坐在床上,看着他嗲声嗲气哄孩子一样逗着小黑玩儿。问道:“肖童啊,伯伯不在你身边这些天,没人管着你了,你有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啊?”

肖童回过头来,心里有点慌张,便用明知故问来掩饰:“什么呀?”

父亲看着他,没说话,那意思是不言自明的,肖童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没有。”

父亲点点头,“啊,那就好。”

肖童转过头来继续逗猫,但心情顿时黯淡下来。庆春父亲的问话和表情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有形无形的阴影。肖童和他几天不见,一时不知这份隔膜和生分从何而来。

父亲又说:“听说你原来有个女朋友,还来往吗?”

肖童说:“伯伯我原来没有女朋友,以前有个邻居家的女孩对我不错,不过现在也没来往了。”

他说完才回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眼神说不清是怀疑还是麻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肖童做贼似地把目光回避开。父亲说:“是啊,你现在交女朋友,年龄也小了一点,更何况你现在还有这个病。这个病要想去根儿不容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坚强的毅力,你必须全力以赴。这个阶段谈恋爱,会分散你的精力的。再说,你这病能不能彻底去根儿,你究竟有多大决心和毅力,也还不好说。你这病没治好之前,就找女朋友,对人家女方也不负责任啊。万一你好不了啦,那不也是害了人家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肖童低着头,心乱如麻地听着,嘴里含含糊糊地附和着:

“是,是。”好在庆春的父亲站起来,说了句:“咱们做饭吧。”他才如释重负。

在帮庆春父亲做饭时,肖童竭力表现得既听话又勤快,但没有了以往的活跃;也不敢放开闲聊了,厨房内外因此显得有些枯燥和沉寂。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他们烧了鸡爪子和五花肉,做了凉菜,包了饺子。饺子用了两种馅,猪肉韭菜的和猪肉茴香的。父亲说他爱吃茴香的那个味儿,肖童说他也爱吃,父亲说现在的速冻水饺一点味儿都没有完全不是那种感觉,肖童说没错,饺子还是自家包的好吃。

饺子包完,用干净报纸垫着,摆了一片,父亲对肖童说,大蒜没了你去买点吧,吃饺子不能没有蒜。肖童麻利地答应着,套上外衣便出门去了。父亲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句:你再带几瓶啤酒来!

他下了楼。天色渐晚,楼群拱立在夕阳残照之下,投出一个个红中带紫的巨大阴影。而迎着晚霞的一切景物,都显得格外娇嫩。肖童此时的心境,被这娇嫩而斑斓的色彩所感动,觉得生活毕竟是那么美好,但同时又顾影自怜,无尽的伤感。他想,就因为“只是近黄昏”,所以夕阳中才自然就有一种挥赶不去的伤感。他过去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就会有这种夕阳心态,看见一抹彩霞也会激起对人生的留恋。

如果这时他不是看见了李春强,他也许会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少年的好胜。忌妒和激烈。李春强的吉普车触目地停在路边,他和欧庆春正站在车边娓娓交谈。他手里拿了一束成熟的玫瑰。笑着把它递给庆春。庆春也笑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竟伸手接了那束玫瑰。肖童看在眼里,妒火中烧。他恨透了李春强!也恨庆春。他挺胸抬头,从他们身边凶狠地走过,不发一言只用脸色示威。他们看见他了。庆春问肖童你干什么去?他还是怒目不言,昂首走去。他听见庆春叫他,又听见李春强问庆春:“是你叫他来的吗?”庆春没有回答。肖童能感觉到她从身后追了上来。这时又听见李春强在叫:“庆春!”肖童回头看了一眼,李春强面目平静地喊她。庆春张皇反顾,却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向自己追了过来。

肖童大步走。拐出楼群,庆春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发什么脾气!”肖童不答,只顾走。庆春拽了他一下,委屈地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肖童说:“他干吗总缠着你!他明明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干吗还缠着你!他还是不是人民警察,还讲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音!”

庆春哭笑不得:“他开车送我回来,怎么不行?”

“他干吗送你花,你干吗要他的花?”

“这过节嘛,同志之间表示一下,有什么不行!”

“圣诞节都是送‘一品红’,他干吗送这个花,谁不知道玫瑰花是干吗的!”

庆春也板起脸来,“我跟你现在是什么关系?别人怎么就不能送花给我?过圣诞该送什么花,有几个中国人搞得清楚,你这样发脾气也太过分了吧!”

肖童心里受到极大打击,他哆嗦着说:“他不懂,可你懂,你可以不要!”

庆春毫不相让地说:“我们在一个屋里上班,我不想驳人家面子扫人家的兴,这不是我为人处事的原则。你不要事事干涉我好不好。如果有你过去认识的女孩子给你送这个,我不会当成了不得的大事。”

庆春说完这句,便扔下他返身走了,肖童站在路边,傻傻地发呆。他想起文燕放在他家门前的玫瑰,哑然无话。

他精神恍惚地买了蒜,忘了买啤酒就往回走。回到家看见庆春为刚才的事还在闷闷不乐,他便趁她父亲不在眼前的功夫,向她表示了歉意。他说你还生气哪,是我不好,我心眼儿小,你心眼儿大点儿不就行了。

庆春的脸色松了下来,说:“肖童我是怕伤你自尊心不利于你养病,要不然我早跟你急了。我跟李春强同学同事,都七八年了,我跟你才几天?我刚觉得你不错你就这么不讲理,你别让我那么失望行不行。”

肖童低头不语,庆春笑了,说:“也不知道你这算是可爱,还是可气!”

父亲端着凉菜到这边屋里来了。招呼他们摆桌子准备吃饭。他说你们知道吗,今天是西方的圣诞节,相当于咱们国家的春节。我当初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不懂,要懂的话就不选这个日子了。肖童和庆春装做意外地说,那太巧了,今天这顿饺子还吃对了,咱们是洋节中吃。

席间没有酒,他们用饮料碰杯,互相说了祝愿的话。肖童和庆春先是一同祝老头儿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然后老头儿祝肖童坚持把大学的课程读完,争取自己把学历考下来,肖童极尽讨好地笑着,说谢谢伯伯。老头儿又祝庆春,祝她思想越来越成熟,别什么事都还像小孩子似的心血来潮。庆春和父亲碰了杯,呷了一口,什么都没说。

肖童端起杯,说:“庆春我祝你……”

老头儿打断,“你比她小,别总是直呼其名,你管她应该叫姐姐。我说你们现在年轻人知识多了,礼貌倒少了,这样可不好。”

肖童看着庆春,好半天才叫出一声:“姐姐,我祝你,祝你永远永远,都幸福!”

庆春和他碰了杯,四目相视,她说:“祝你永远像现在这么有毅力,有热情,永远这么单纯,诚实。”她祝完,自己先喝了一口,又说:“祝你别忘了给我的保证。”

庆春的这几句祝福,像尖锐的钉子,一根根钉进肖童的心里。他强撑笑脸,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说:“这几句话,我会永远记着。”

接下来开始吃菜,边吃边聊。一如肖童希望的那样,聊得都是些山高水远无关紧要的话题。从NBA说到甲A,从最惠国待遇说到巴以关系,还说到香港回归后到香港去照样那么难。父亲说可以跟旅行社组织的旅游团去,除了香港还有新。马。泰,都可以去,现在很方便。庆春说,可是钱呢,新。马。泰。港转一圈一个人就得上万,再说出去总不能连个纪念品都不买吧,这又是一笔钱。

父亲说:“你们还年轻,今后总有机会出国转转,我这岁数,也不想了,我一个人也不愿意去。”

庆春说:“我陪你去。”

父亲摇头:“花两万块钱,就为看几天新鲜,我思想还没解放到这一步呢。”

肖童说:“我以后拼命挣钱,一定要让伯伯和庆春出一趟国。我陪你们一块儿去。”

父亲说:“等你挣够了钱,我也老得走不动了。”

肖童说:“我过些天就出去找工作,多苦多累多脏的事,我都能干。干它三年,我不信挣不出几万块钱来。到时候我一定让伯伯出去!”

庆春嗤之以鼻,“那么多下岗待业的人还找不着这么高工资的工作呢,你别干什么都想入非非。”

父亲说:“肖童有这份心,我们领了。肖童也是该找份工作了。我不指着你挣钱让伯伯和姐姐出国,我只要看到你自食其力,正正常常地生活,那就不容易,就是好样的。”

肖童想再说两句表决心的话,但他收住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紧,他想幸亏带了烟了。他说你们慢慢喝,我去煮饺子。但他还没起身,庆春的父亲已经站起来,说我去,你煮非把两种馅弄混了不可。

父亲说着起身去了。庆春见父亲走了,凑近了和肖童说话。可这时肖童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忽而清楚忽而糊涂地听见她在和他商量给他找什么工作的事。他强打精神应付着,随口说了些什么话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直熬到庆春的父亲端着饺子回来了,才说要去那边方便一下。老头儿说,你先趁热吃一口看熟了没有。他拿着筷子伸进盘里,手颤抖得屡夹不中,头上的汗珠子像水一样地淌下来,呼吸也有些控制不住地粗重和急促起来。他已经顾不得庆春和她父亲面面相觑的怀疑的目光,他好像憋不住尿似地扔了筷子,胡乱说了句“我去方便一下”便匆忙起座,向门外走去。庆春和父亲都没有应声,他身后的屋里留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他进了庆春父亲的单元门,冲进厕所,反插了门,手忙脚乱掏出身上藏着的那支烟,却想起没有带火。他又拉开门冲出厕所,冲到房间里,东翻西找,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一盒火柴。他连打了两根都断掉,当他终于打着第三根时,他无可逃避地看见了庆春和她的父亲出现在房间的门口,目光惊恐而绝望地注视着他。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尽管自尊心在生理痛苦面前突然崩溃,但心里还能被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刺痛。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不能自主地当着他们的面,点燃了那根粗大的烟,不顾羞耻地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他的泪水也大颗大颗地滚下脸庞,落在地上。这时天地间仿佛绝了声音,一切都幻化为乌有,他轻飘飘地随欲而走,只依稀听见纸箱里传来小黑尖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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