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下午五点左右,金田一耕助独自在房里抽着烟,他面前的烟灰缸已经被烟屁股塞得满满的,不过他那头如鸟巢般的头发似乎已刻意整过,唯一美中不足的还是他那身有点脏、白底黑色图案的棉织上衣,配上一条皱巴巴的宽松长裤。

他目前仍寄住在松月旅馆中,这里的老板娘是他中学时代的好朋友——风间俊六的小妾,套句金田一耕助的话,就是风间俊六的小老婆。

金田一耕助住的房间约有三坪大小,旁边还附带一间两坪多的小房间,整个格局看起来非常雅致、有品味,和金田一耕助这种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男人非常不搭调。

就在金田一耕助把手上的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正准备点下一支烟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柜台那儿穿过走廊,朝金田一耕助的房间接近,从脚步声来判断,来者大概有两个人。

于是金田一耕助重新调整一下坐姿,这时,纸拉门外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金田一先生:有您的客人。”

“喔……”

金田一耕助站起来走向那间两坪多的房间,拉开纸拉门。

“这位是本条直吉先生。”

女服务生跪在地板上介绍身后的客人。

金田一耕助看了那个男人一眼。

那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皮肤白皙、头发整齐地左分、鼻下留着一撮小胡子的男人,他身穿一件白衬衫,配上一个黑领结,身材有些肥胖。

特别的是,他并没有穿内衣,这种打扮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而且光看长相,就觉得他满狡猾的。

那人也以好奇、探索的眼神一直盯着金田一耕助看。

“警政署的等等力警官……”

他才起了个头,金田一耕助便接着说:

“啊!是的,刚才我接到他的电话后,就一直在房里恭候您的大驾。请进、请进,听说你见过高轮警局的警官……对了,阿清,请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叫住正要离去的女服务生。

“帮我换一个烟灰缸吧!”

“哎呀!您吸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啦!”

“我在想事情嘛!”

女服务生拿着塞满烟屁股的烟灰缸离去之后,跪坐在矮桌那头的男人这才将上半身稍微向前倾。

“你就是金田一先生吗?等等力警官说……”

“正是在下。哈哈!想必你一定以为警官介绍你的人,应该是个非常拘谨的人,没想到会像我这个样子吧!还请你多多包涵。”

金田一耕助低头跟对方打招呼的时候,阿清正好把茶、湿毛巾和干净的烟灰缸送进来。

“阿清,我应该是金田一耕助没错吧!这位客人好象有点怀疑……”

“是啊、是啊!您就是金田一耕助先生,哈哈!每个人第一次看到您的时候,总是会十分纳闷。我说先生您也该好好打扮一下。”

“你说这是什么话呀!”

金田一耕助话才出口,阿清立刻低头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

接着,她分别收起两人面前的茶盘,说了声:

“请慢用。”

可是她一走到拉门外面,立刻发出一阵爆笑声。

这下子金田一耕助可真是威严尽失啊!

“咳!”

金田一耕助轻咳一声,想借此消除现场尴尬的气氛。

“对了,不知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你请随便坐吧!我可是习惯盘腿而坐。”

“是,那么……”

于是本条直吉也盘腿而坐,顺便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他一边点火,一边:

“金田一先生,不知道警官怎么跟你说我的事……”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说有位叫本条直吉的先生要来找我,希望我能尽力帮忙。”

“这样啊!”

“警官认为你所说的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需要警方处理的地步,所以才叫你来我这儿,并且要我仔细听你说整件事。”

“这是因为我从事的行业吗?”

“不,警官并没有这么说,他只是希望我能听听你的说法。”

“那么酬劳方面……”

“这得看事情的状况而定。再说,我也还没决定是否要接下这个案子呢!”

“金田一先生……”

本条直吉面带狡猾的笑容说:

“我认为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很不合算呢!因为我遇到一件怪事,只是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该报警。”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一件刑事案件?”

“没错,或许这只是单纯的恶作剧,但假如这件事发展成刑事案件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面潜伏着犯罪的可能性?”

“对,就是这么加速。我可不喜欢被这种事牵扯进去,再说我也不希望到时候被人指责:‘既然知道有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跟警察通报?’”

“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露齿一笑。

“因此,你今天去高轮警局报案,但是警方却不受理,并且叫你来找我。现在你虽然来了,却觉得如果我乱收酬劳的话,对你来说可就不划算了,对不对?”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

金田一耕助从刚才就一直在研究本条直吉究竟是从事什么行业。从他刻意梳整过的发型、脖上的领结,以及鼻下蓄着小胡子看来,实在不像一般的上班族。

(难道他是在酒吧或是小酒馆里工作的酒保?)

金田一耕助心里这么想。

老实说,金田一耕助的生活十分忙碌,像今天晚上六点,他还得去一个地方会见某人。原本他是没空理会这种小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很在意刚才等等力警官在电话中说的话——

“总而言之,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酬劳的事先别放在心上,因为事情发展到最后,说不定还得请警方帮忙呢!哈哈!”

接着,本条直吉说道:

“对了,你和那位警官是什么关系呢?”

“哦,是这样的,从事我们这种行业的人,总是会有各种不同的人委托我们调查事情,通常这些委托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秘密,而这些秘密也只有我知道。

“但是有时候,这些秘密或许会发展成一些犯罪事件,若是我能提供手上的资料、情报,就会让警方的调查工作进行得顺利些。

“当然,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会先征求委托人的同意,在不影响委托人的隐私或利益范围内提供警方消息。

“既然我给警方好处,那么必要时,我也可以借着警政署的强大搜索网来协助我从事侦查工作,不用说,这里面自然少不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报酬方式喽!”

“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只是担心那件事一旦发展成刑事案件,我会遭到众人指责罢了。”

“这么说来,你认为自己是在尽市民的义务喽?”

“你说的没错。”

本条直吉到现在还不时以怀疑的眼光观察着金田一耕助,他可能在心里揣测着——

(这个男人能帮得上忙吗?)

即使如此,他仍然下定决心开口道:

“我目前从事这种工作。”

他从口袋里取出名片盒,从中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接过来一看,只见名片上印着:

本条照相馆

本条直吉

旁边还写着本条照相馆位于高轮的地址。

“哦,原来如此。刚才我还在猜你究竟从事哪一种行业呢!那么,你要说的事情是……”

“嗯,其实是这个东西。”

本条直吉拿出一个布包,接着他打开布包,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递给金田一耕助。

照片用红白色的绳子捆绑住,上面还印着本条照相馆的烫金店名。

金田一耕助拆开一看,只见那是一张25.5×30.5公分的结婚照,背景是一扇可以对摺的金色屏风,新娘和新郎就在屏风前面。

新娘坐在椅子上,她头上那块装饰用的白布和衣摆上的图案是成套的。

当时彩色照片还不普及,所以这只是一张黑白照片。也正因为是黑白照片,根本不能清楚看出衣服的花色,只能大约知道藏青色的衣摆上有用金线和银线绣出牡丹和狮子的图案。

(这么豪华的衣服想必是借来的。)

金田一耕助不禁这么想着。

照片中的新娘长得不错,虽然头上顶着厚重的假发,还是无损她的美丽。不过,由于她脸上化着浓妆,金田一耕助几乎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表情。

比较特别的是她的眼神,她似乎没有看着镜头,只是越过镜头,看向远方。那是一种有些恍惚、迷茫的眼神。

这个新娘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除了眼神之外,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此外,她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主钻周围镶着碎钻的心型钻戒。

新郎面向新娘,站在新娘的左侧,身高约五尺八寸,体格非常壮硕,不过看不出他确实的年纪。

他身穿黑色图案的锦缎长衣、长裤,右手拿着一把扇子。

由于他的肩膀宽厚,使得衣服的肩宽受得相当紧绷,两只结实的臂膀像是快要冲破袖口,浓密的胸毛也隐约可见,而露在袖口外手背上的汗毛更是出奇的茂盛。

除了这些外,新郎的脸让人感觉十分诡异。

新郎那张原本应该显得纯真、乖巧的娃娃脸,此刻却让人觉得有些恶形恶状,这大概是因为他把卷曲的长发往后梳,而且留长的鬓发前端与下巴的胡子交杂在一起,整张脸像是长满胡子,看起来毛茸茸的。

即使在昭和五十年的今天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男人,更何况是在保守的昭和二十八年,这种装扮肯定会被视为是异类。

新郎之所以蓄着长胡子,或许不是因为他懒得整理,而是他自以为这样比较潇洒吧!

只是这么一来,就和锦缎制的和服不太搭调。

金田一耕助又把视线移到新娘身上,不知为何,新娘茫然的眼神总给他一种奇异的感觉。而另一个引起他注意的东西,是吊在新郎与新娘之间的奇妙物体。

“这个是什么东西?”

金田一耕助好奇地问。

“是夏天挂在屋前的风铃……”

经本条直吉这么一说,金田一耕助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风铃啊!)

这串风铃是以屋子形状为主体造型,下面挂着一些横切状的东西。

一般厂商制造风铃的时候,通常会在这些横切物的前端再挂一个狭窄长方形的薄片,当风吹动这个薄片时,风铃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是,金田一耕助并没有看见风铃下有那个薄片。

“他们想把风铃放在结婚照片里?”

“是的,听说这是新郎家的传统?”

“这是你在照相馆里拍摄的照片,还是出外拍摄的?”

“金田一先生,我要说给你听的正是这件事。”

近来照相的使用十分普遍,不论张三、还是李四,几乎是人手一架照相机,就算自己没有照相机,只要朋友有照相机,也会凑和拍几张照片留念。

因此会特别去照相馆拍照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连照相馆的数量也不比从前了。

高轮泉岳寺旁边的本条照相馆,就是现存极少数的照相馆之一。

或许由于高轮附近还有泉岳寺的缘故,所以这里除了本条照相馆之外,另外还有两间照相馆。

但是不管怎么说,本条照相馆的确是一家老字号照相馆。它在明治二十五年开业,所以昭和二十八年时,本条照相馆还很以挂了六十几年的暖帘为做。顺利的话,直吉就是本条照相馆的第四代的继承人。

当然,这一带在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的大空袭时,也曾被战火夷为平地,本条照相馆因此化为乌有。

还好第三代继承人——德兵卫早已把重要的器材、药品撤离,所以本条照相馆才能迅速在战后重新开业。

由于本条照相馆附近的土地大致都已整理好,附近仍有一些林立的店铺,使得照相馆的未来也变得明亮许多。

德兵卫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敢把继承传给下一代,主要是跟他独生子——直吉的个性有关。

昭和二十四年春天,直吉从西伯利亚战场回来,当时他二十六岁。

今年他正好三十岁,虽然是一名技术很好的摄影师,却不把技术用在自己的工作上,总是和一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奇怪朋友混在一起块儿,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

正因如此,德兵卫只

好一个人扛下本条照相馆的大小事务。

幸好德兵卫收了一名不错的徒弟,多少可以分担一些工作。只是这个徒弟年纪太轻,德兵卫仍无法把重担交给他。

这个徒弟名叫兵头房太郎,原本是芝浦渔夫的儿子,芝浦一带沦为战区后没多久,他就成了失去双亲的战争孤儿。

昭和二十一年冬,德兵卫在一次躲避空袭的时候,正巧遇到房太郎出外盗食,因此把房太郎带回家。

刚开始的时候,房太郎不改放浪的习性,经常跷家,直到半年之后他才稳定下来,帮忙德兵卫照料本条照相馆。

房太郎是一位聪明伶俐的少年,对摄影师的工作也学得非常快,再加上战争爆发以来,德兵卫一直没有收到直吉的消息,所以他有一度想收房太郎为义子,当年房太郎二十三岁。

至于直吉所说的事情,是发生在昭和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的时候,当时有一位年轻女子推开上头印着“本条照相馆”金色字体的玻璃门,走了进来。

这家照相馆在战前的店面非常宽,后面还有一间设备相当完善的摄影工作室。

可是现在,店面只有以前的一半宽,摄影工作室的规模也小了许多。德兵卫为了弥补这些缺憾,只好在店铺四周准备一些类似结婚礼堂的背景,希望能吸引更多的顾客。

不过说穿了,这些仍跟直吉的个性有关,因为他没有耐性,做任何事都做不长久,所以德兵卫才必须如此辛劳地为他的将来铺路。

由于本条照相馆拥有全东京最有名、历史最悠久的暖帘,所以德兵卫便把这面引以为做的暖帘放在前面的橱窗里。

跟店铺的宽度相比,这个橱窗显得太宽大了,德兵卫甚至刻意把这个橱窗布置得像一个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的风俗史料展示会一样。

这面橱窗上有梳着二零三高地发型、穿着紫色羽毛图案长裤的明治女学生,也有大正末期梳着当时最流行的覆耳发型的小姐。

此外,这里也有坐在椅子上、佩带军力、留八字胡的军人;也有穿着晚礼服的明治贵妇人,甚至还有群众庆祝日俄战争战胜的提灯游行照片,以及关东大地震的记录照片……等,这些全是德兵卫祖孙三代的心血。

天生就有收藏癖的德兵卫,不仅把这些“心血结晶”依年代保存在相簿里,连照片的底片也依年代保存下来,而且他还配合季节,分别把这些照片装饰在橱窗里。

这可是德兵卫非常引以为做的成就,光凭这一点,附近另外两家照相馆就已经自叹弗如了。

好了,现在言归正传吧!

当年轻女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德兵卫正好坐在相台后的桌前处理一本庞大而老旧的相薄。

“欢迎光临,请问有照片方面的问题吗?”

德兵卫摘下眼镜,关掉桌上的台灯,然后打开天花板上的电灯开关,同时让电风扇左右转动。

因为戴在头上的头纱被电风扇吹开,年轻女人连忙用手按住头部,德兵卫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戴着白蕾丝手套。

她的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脸上戴着一副淡茶色的大型太阳眼镜,奇怪的是,天气这么热,她依然穿着乳白的大衣,还将衣领竖起来。

“啊!对不起,我还是把电风扇关掉吧!”

“不,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

“请问本店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我想请你拍张照片……”

“是在我们这里拍?还是到府上拍……”

“嗯,想麻烦你到我们那里拍。”

“好的,请问府上在哪儿?”

“这件事不能在这里说,总之,拍摄地点高这儿不远。”

“地点不能说?”

德兵卫原本正离开桌子,朝柜台方向走过来,但是他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不露痕迹地观察来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从她的模样看来,并不是个新潮、前卫的女性,而且她的谈吐、应对、举止也都非常合宜,可是从她身上那件有些脏污的大衣看来,却义不像是什么良家妇女。

“如果不知道摄影地点,恐怕不大方便呢!”

“没问题的,拍摄以前会有人来这里带路,不过到时候我也许不会来……”

“你说离这儿不远?”

“是的,走路大约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

兵头房太郎这时从后面走出,来到德兵卫的身边。

“那么,您打算什么时候拍?”

“今晚九点……很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的确太匆促了,如果您不方便的话,我去别家问问看好了。”

听年轻女人这么说,德兵卫自然也不好拒绝。

“请问你打算拍什么样的照片?了解以后我们才好准备摄影器材。”

“哦,是结婚纪念照。”

德兵卫和房太郎互看对方一眼,说道:

“恭喜、恭喜!是你要结婚吗?”

“这怎么可能?如果是我要结婚,就不会厚着脸皮来照相馆接洽,老实说,是我姊姊要结婚,因为她很害羞,所以才叫我来谈这件事,虽然这场婚礼只有自家人参加,可是毕竟是一生的纪念,所以姊姊仍希望能拍一张结婚照。”

“原来如此。”

“老板,我可以外拍,就让我去吧!”

“这怎么可以!如果是其他的照片也就算了,这可是非常重要的结婚照呢!”

就在德兵卫左右为难的时候,身穿夏威夷衫的直吉正巧从外面回来。

“直吉,你回来得正好,小姐,他是我儿子,摄影技巧很不错。直吉,事情是这样的……”

直吉一喧听德兵卫说明事情的始未,一边打量那女人。

“好,就由我去外拍吧!”

直吉一口答应下这份工作后,便推开一扇矮门,走进柜台里,拿出许多样本放在柜台上面。

“你想拍什么样的尺寸?结婚照通常是以25.5×30.5公分的尺寸最好。对了,除了新郎、新娘的照片,是不是还要和亲朋好友合影留念?”

“不,这是只有我们自家人才参加的婚礼,至于朋友大概只有五、六位,所以姊姊说,等客人都回去之后再拍结婚照,总之,我姊姊是个非常害羞、内向的人……”

“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直吉皮笑肉不笑地敷衍道。等照片尺寸、加洗张数和是否裱背都定案之后,他便用算盘很快地算了所有的费用。

“啊!对了,这些钱……”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

“这是订金吗?”

“是的。”

“对了,照片冲洗出来之后,要送到哪里?”

“这个嘛……照片什么时候可以洗好?”

“嗯,今天是八月二十八号,所以九月三号以前应该可以完成。”

“九月三日……那么那天傍晚四点左右会有人来这里拿照片,你放心好了。”

“好的,这是收据,请你收下。”

直吉也不管一旁的德兵卫拼命地向他使眼色,就把写好的收据交给对方。

“到时候请拿着这张收据来取照片。还有,今天晚上九点,我在这儿恭候大驾。”

等到女人走出店门外,德兵卫立刻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奇怪,那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直吉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么说,那天晚上有人来带路喽?”

由于直吉沉默了一会儿,金田一耕助忍不住催促地问。

“是的,有人来带路,而且还是新郎本人。哈哈哈!”

直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新郎自己来带路?”

“原先我也不认为这个人就是新郎,只以为他是新郎的亲戚。对了,那天晚上外面就像打翻墨汁般的漆黑,所以,带路的男人还特别带着手电筒来。”

金田一耕助静静地听直吉说下去。

“那男人拿着皮包走在我的前面,不知在嘀咕些什么,有时候还会高声大笑,有如喝醉酒一般。不过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会暗中搞鬼的人,所以我也就安心了。”

“你们一路上没有交谈吗?”

“没有,我开口问了两、三次话,可是他却很不耐烦地吼道:‘啰嗦!吵死人了!’。再说,你看看他这个长相……”

直吉一边指着照片里的新郎,一边格格地笑着说:

“我要是把他惹火了,难保不会被揍得鼻青脸肿。因此我只好跟他赔不是,然后识相地闭上嘴巴。对了,金田一先生!”

“什么?”

“我可是生于高轮、长于高轮的人,小时候几乎跑遍了这一带,高轮没有一个地方我不熟悉。但是昭和二十四年春天,我从西伯利亚战场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一带整个都变了。”

“哦,你是从西伯利亚回来的?”

“是的,我跟我爸努力了四年,才把本条相馆恢复到现在的光景,尽管如此,现在的照相馆依然不及我们以前照相馆的一半大。

“不过,水泥建筑的确坚固多了,像附近房舍的墙壁全都是摇摇欲坠,而且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我试着在高轮附近走一遭,没想到以前的风貌完全不见了,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哪里。

“二十八日那天晚上也是一样,四周黑得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虽然到处都有路灯,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老实说我当时很害怕,不过那位小姐既然说走路只要十五、二十分钟就可以到,我也只好尽量忍耐,结果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才发觉那是我认得的地方。”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是的,那是医院坡。”

“医院坡?”

“以前这地方本来有一个正式的名称,但是明治中期时,这里盖了一间大医院,所以人们便把这里叫做医院坡。你曾经听过法眼综合医院吗?”

“法眼综合医院?我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它好像是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嘛!”

金田一耕助一脸严肃地回答道。

其实金田一耕助根本不是一个行为举止拘谨、严肃的人,只是为了不让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照相馆小开看扁,所以才佯装出一板一眼的样子,否则这笔生意就做不成了。

“是啊!那是一间相当大的医院,内科、外科统统都有,称得上是一家综合医院,设备又好。对了,金田一先生,当我在二十四年春天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所到之处都是断垣残壁……”

“你想说的是……”

“听说在战时,芝公园里有一个高射炮阵地,有一次敌方朝这里扔炸弹,正好落在法眼综合医院上,因此我回来的那一年,也就是二十四年左右,只能用‘废墟’这两个字来形容那一带的凄惨景象。

“法眼综合医院的隔壁是法眼院长的家,那是一幢有常春藤缠绕的典雅西式建筑,所以附近的居民都叫那栋建筑为‘常春藤之家’。我被带去的地方正是法眼先生的住所。”

“那么,法眼先生的住所也被炸毁了吗?”

这个时候,就算直吉再怎么有心机,也很难从金田一耕助的语气中感觉出任何忧伤。

“常春藤之家已经被炸成灰烬,但是附属的和式房子倒是完好如初地保留下来。”

“目前谁住在那里?”

“那里现在只是一栋空屋,并没有人居住,不过仍留有门灯,玄关和屋内也都有电灯。”

“那你有没有问带路者为什么走到那里去?”

“有啊!我问他:‘这是法眼先生的家吧!’结果那位先生便笑着说:‘是啊!’我是法眼家的亲戚,因为是一生一次的结婚大事,所以今天晚上暂时在这里借住一晚。”

“后来又怎么样了?”

“他带着我走进一个相当宽敞的玄关,我发现他们特别先洒过水来散热,此外,他们还用一扇大型的屏风把院子隔开,屏风上画了一个高山族的老先生和老太太。

“后来,我们又通过一道宽敞的走廊,走廊也打扫得非常干净,每一处都有电灯,可是我并没有发现到其他人。经我一问,那人才又说:‘是啊!弥生老奶奶现在正在田园调布。’”

“谁是弥生老奶奶?”

金田一耕助的语气里还是听不出丝毫的感情。

“我也问过这个问题,没想到那个留胡子的男人又跟我提起法眼先生这个人。他说:‘只要听到法眼叔叔,就知道是指琢也叔叔。’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在我征召入伍之前,法眼医院的院长的确就是这位叫法眼琢也的医学博士,可是听说在医院被炸弹击中的时候,他也被炸死

了,当时好像还死了许多人,包括医生、病患和护士……等等,至于他口中的弥生老奶奶,则是法眼琢也的未亡人。”

“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打断直吉的谈话。

“法眼琢也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可是那个男人为什么叫法眼先生‘叔叔’,却叫他的未亡人‘老奶奶’呢?”

因为冷不防被问到这个问题,直吉不由得吃惊地重新打量金田一耕助。

“的确,经你这么一说,我也感到很奇怪。可是当时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因为法眼琢也如果还活着,自然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他当然也就称呼他的未亡人为老奶奶了。”

“说的也是,这不能怪你没注意到。对了,这个男人究竟和法眼家有什么关系?”

“这件事我本来想问,但就在我准备开口的时候,留胡子的男人突然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等我看清里面的状况后,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你是说……”

“那是一间大约五坪大的西式房间,里面乱七八糟的,所有乐器散乱一地,包括吉他、小喇叭、鼓……对了,还有萨克斯风哩!”

“他们是玩爵士乐的人?”

“是啊、是啊!虽然现场没有任何乐团团员,可是却有三、四个塞满烟屁股的烟灰缸,这可说是他们练习后的证据。此外,桌上除了香槟之外,还有两、三瓶洋酒,以及葡萄酒杯和威士忌酒杯,烟灰缸里也有还在冒烟的香烟。”

“你刚才说一看到这个房间就全部明白了,你究竟明白了什么呢?”

“金田一先生,玩乐器的人不都是留着落腮胡,连鼻子下面也蓄着一撮小胡子吗?我听说最近一些有钱人家的少爷,或是家世背景不错的年轻人都非常喜欢这种造型、装扮。”

“原来如此。就因为这样,你觉得所有的谜底都揭晓了。也就是说,这个留胡子的男人就是法眼家的人?”

“不论多么有名望的人家,总是会出一些不肖的子孙吧!”

“那么,乐团的其他成员呢?你不是说现场没有其他人吗?”

“我也问过了。留胡子的男人说那群人刚才还跟新娘闹成一团,但因为现在要拍结婚照,所以新娘才先拜托大家回去。他们还说等新郎、新娘洞房之后,还要再回来疯一个晚上。”

“原来如此,那么……”

“是的,接下来就是非常重要的场面了,那个男人叫我先在散落一地乐器的房间等着,然后独自走进隔壁的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出声叫我进去,我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对了,那一间就是我拍这张结婚照的房间,里面大约十坪大,墙边有一扇金色屏风,新娘坐在椅子上,新郎则站在她旁边,他的左手还放在新娘的肩膀上。”

“你就这样拍下这张结婚照?”

“是的,只是事情有些奇怪……”

“你说事情有些奇怪是指……”

“我们当摄影师的,总是习惯在拍照时帮新娘整理一下衣摆,或是调整一下姿势,才能让照片拍得比较好看。可是这位留胡子的男人却拒绝让我做这些动作,当照相机摆好之后,他就不准我再往前踏出一步。只要我稍不留神朝新娘走近一步,他就会像只发怒的狮子般,整个人气得怒发冲冠。

“因此,我只好笑着对他说:‘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可是我心底觉得奇怪得不得了。”

“你为什么觉得奇怪?”

“是因为那位新娘子。”

“新娘子怎么了?”

“这个新娘子就是当天傍晚来我们照相馆要求拍结婚照的女人。”

金田一耕助吃惊地看着照片里的新娘子,本想说些什么,没一会儿却又改变主意。

“这么说,是新娘子自己跑去请你们拍结婚照的?”

“是啊!她说因为自己的姊姊很害羞,所以才由她出面,没想到她说的姊姊却是她本人,因此我才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陌生,就像头一回见到我似的。”

金田一耕助再次仔细观察照片里的新娘子。

“你真的没有弄错吗?去照相馆请你们拍照的女子和这位新娘真的是同一个人?”

“女人一旦化了妆,容貌多少会有些改变,可是我敢肯定这女人就是那天下午去照相馆的女人,不过,金田一先生……”

直吉的眼中突然又出现一抹怀疑的目光。

“难道你认识这个女人?”

“这怎么可能!对了,你没跟新娘子说过话吗?”

“我想跟她交谈,可是却碍于那位留胡子男人在一旁,所以根本不敢跟她讲话。更何况她的眼神……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她一直看着远方,好像在做梦一样。”

“她一直是这种眼神吗?”

“是的,从开始到结束都是这种眼神,因此我才觉得很怪异。金田一先生,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光凭一张照片,并不能很清楚的看出什么东西。对了,本条先生,你有什么看法?你确定这个新娘子是活着的吗?”

“当然,只是她给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直吉固执地盯着金田一耕助的双眼看。

“老实说,我怀疑这女人是不是被人注射药物了。”

“药物?你是说麻醉药?”

“是啊!就是那玩意儿。”

“你好像对麻醉药很有研究。”

直吉闻言,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

“金田一先生,我知道你一定很怀疑我的为人,所以我得在这里稍微澄清一下。

“我从战场回来之后,和几个军中的朋友从事一些偷偷摸摸的行业,不过麻醉药品,我是绝不沾惹的,因为我觉得只要沾上那玩意儿,就会后患无穷,因此我对麻醉药品方面的知识,其实是非常浅薄。

“当时我的脑子突然浮现一个念头:这个女人该不会是被这些玩乐器的人下迷药了吧!”

“原来如此。”

金田一耕助露出牙齿笑着说:

“对了,那位留胡子的男人怎么称呼新娘子,他有没有叫她的名字?”

“没有,他只是一直用‘喂、你’之类的字眼叫她。”

“那么接下来呢?”

“我一拍完照,新郎便抱起新娘到后面去。当时那个满脸落腮胡的男人脸上堆满笑容,心情似乎非常愉快。”

“那么新娘子呢?”

“这就更奇怪了。她好像药效过了,多少恢复点意识似的,眼神看起来灵活多了,可是她并没有想逃走的意思。”

“于是你就回去了?”

“不,我因为一时好奇,很想瞧一瞧这座宅院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偷偷用脚推开门,只见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廊对面是一间和式房间。和式房间的纸拉门半掩,台灯还亮着,房间里有一组友禅(染有花、鸟、山、水之类图案的绸子及其染法)之类的大红寝具。

“胡子男人走到走廊上,就从外面用脚把门带上,因为那时我听对面传来拉门的关门声,接下来就听到男人取悦女人的声音,以及女人嗲声嗲气的撒娇声……我觉得心里面有些毛毛的,便赶紧扛起照相器材逃出这栋宅院。”

直吉的双眼紧盯着金田一耕助,似乎想打探他心中有何想法。

金田一耕助却很有技巧地回避他的视线,并且说道:

“这么说,当时你认为这桩婚姻有问题,很可能不是在女方的同意之下所结的婚,而是胡子男人用麻醉药控制女方的意识,然后再侵犯她……”

“大概是吧!至少当时的气氛给我这样的感觉。可是这么一来,他们为什么又要叫我去拍照呢?照片不是会成为日后的证据吗?”

“对了,你后来有没有再去那户人家看看?”

“等一等,在此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告诉你。那位留胡子的男人好像是叫阿敏,新娘叫阿漩。”

“你怎么知道?”

直吉一边打量皱着眉头的金田一耕助,一边说:

“我一离开那户人家就直接冲下斜坡,后来我才知道我走的那个斜坡叫里坡,而它的正面则是医院坡。

“当我来到里坡途中的时候,正好听见坡下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五、六个人正准备走上斜坡……由于那条路正好形成一个T字型,左侧斜坡下面是学校的运动场,右侧是一条窄路,为了避免让他们看到我,我赶紧走进窄路,躲在一座土堆后面。

“老实说,当时我一颗心噗咚噗咚跳得好厉害,因为T字型的街角处有路灯,我很怕会被他们发现。”

“然后呢?”

“还好那些人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他们只是迳自谈笑着,我则整个人缩着,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直吉想确定金田一耕助是否对这件事感到好奇,可是因为金田一耕助始终静静地抽着烟,他只好轻笑一声,继续将那些人的对话转述给金田一耕助听:

“他们当中有人说:‘照相馆的老板大概已经回去了吧!’听那人的声音好像已经喝醉了。另一个人说:‘那还用得着说吗?都已经一个钟头了,这会儿阿敏说不定正抱着阿璇在床上亲热呢!只是我不懂,阿敏和阿璇这么做可是兄妹乱伦那!’‘德州佬,你真傻!’‘我是很傻,是个企图强暴阿璇未遂的傻子,你瞧我的左眼。’‘是啊、是啊!当时我也吓呆了,你的眼珠子还被阿敏揍得飞出来了!那时候的阿敏还真是火爆。’‘畜生,瞧他平日笑嘻嘻、一副大好人的模样,没想到那时候竟然像凶神恶煞一般,我可从来没见过阿敏那么奇怪。’‘喂,等一等!’‘干什么?’‘不喜欢阿璇的人请举手!哈哈哈!没有人举手吧!’‘总之,今天晚上的婚礼就这么结束了。’‘什么呀!怎么就这么结束了?我们根本不会把阿璇当成是阿敏的情妇或是老婆。’‘哦,原来如此,今天晚上的婚礼只是一种伪装啊!’他们谈话的内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这五、六个人就是乐团成员罗?”

“是啊!那群人一边说,一边从灯下走过去,他们有的穿夏威夷衫,有的穿大红色衬衫,其中还有个人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就像外国电影中的海盗一样,他大概就是其他人口中的德州佬吧!反正那些人全都是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每个人脸上都留着胡子。”

“这群人就这样走进那栋诡异的宅院?”

“没错。当他们从我面前走过之后,我便悄悄地探头出来瞧了一眼,结果那群人在那栋房子前突然安静下来,而且还聚在一块儿讨论了一会儿。这时,屋子里刚好传来高亢的小喇叭声,那群人一听到小喇叭的声音,便高喊一声冲进门内。”

“哈哈!小喇叭的声音?那是在奏凯歌吗?对了,你当时有什么感觉?那真的只是一场假结婚吗?还是新郎和新娘真的举行过洞房花烛夜?”

“我认为他们是真的结婚了,虽然隔着一条走廊,但我还是清楚听见对面房间里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呼吸声、喘息声,还有男人的咆哮声。当然啦!我并没有从头听到尾。”

金田一耕助从直吉微红的眼睑看出,即使他没有从头听到尾,也一定待在那儿一段时间,打探那间房间的情形。

“接下来你又做了什么?直接回家吗?”

金田一耕助还是一副职业性的问话口气。

“没有,我跑进泉岳寺旁边的小酒馆,一直喝到十二点多才回家。等我回到家时已经一点了,我爸爸和房太郎还没睡,他们问了一大堆问题,我只是支支吾吾地应了几句就去睡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因为我爸爸和房太郎又追问前一天的事,我只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门。我爸爸听完之后吓了一跳,还问我:‘那户人家是不是医院坡的上吊之家?’”

“医院坡的上吊之家?”

直吉盯着金田一耕助,不答反问:

“你听过这地方?”

“当然没有,我只是猜想是不是有人曾经在那里上吊自杀过?”

“根据我爸爸所说,昭和二十二、三年时,有个女人在这栋房子里上吊自杀,房太郎也记得有这么回事,他说那是发生在二十二年的梅雨时节,有个女人在医院坡的空屋里上吊,引起一阵大骚动。”

“这女的是什么人?她和法眼家有关系吗?”

“嗯,我爸爸好像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却不愿多提。不过,在那样的空屋发生那种事,我实在不能放着不管,于是我便和房太郎一起回去看,一看之下我们两个都吓呆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才教人吃惊,先前屋内的屏风、椅子、风铃啦……全都不见了!我也去房间看过,就连新的鸳鸯棉被也都不见踪影,整栋空屋看

起来十分荒凉。”

“这么说,他们为了一个晚上的庆祝活动,特地布置这样的舞台?”

金田一耕助也惊讶地张大眼睛。

“嗯,我和房太郎后来分头去打探的结果,发现在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有两辆轻型卡车运来一些打包好的东西,因为他们正大光明地进行这件事,所以没有人觉得奇怪。

“我还特别询问附近居民那些人的长相,确定是玩乐器的那帮人没错,而且还有人看见他们爬上电线杆牵电线。正因为他们毫无顾忌地做这些事,所以附近居民也不认为有什么异样。”

“这么说,那些人当中有电器方面的专家罗?”

“大概吧!他们好像是从事各种职业……有人听到他们在演奏爵士乐,还说他们作风很保守。”

“作风保守?”

“嗯,他们刚开始先演奏一段能乐,然后才开始演奏爵士乐。那人说他从晚上就听到他们在演奏爵士乐,中途曾经休息过一个钟头,然后又开始演奏,直到十二点左右才停止。总之,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作风光明正大,旁人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些人天一亮就离开了吗?”

“应该是这样,因为有许多小学生看到他们。听说那天早上八点左右,有个男人爬上电线杆拆除电线呢!”

这的确是件异于平常的事。

这些人为什么要举行这种仪式,而且还是在有“上吊之家”这么不吉利名称的房子里?难道只是因为附近没有场地,所以才选择这栋空屋吗?还是有非在那里举行婚礼的理由呢?

此外,从其中一位成员的说法看来,那人似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不让其他的不肖份子得逞,所以才演出一场假结婚的戏。

可是根据本条直吉的说法,那天晚上新郎与新娘确实行过洞房之礼。而且,金田一耕助比较相信后者的说法,因为本条直吉好像一直竖耳倾听房内的举动,直到最后一刻。

“对了,后来有人来拿照片吗?”

“嗯,那个人依约在九月三号下午四点钟来拿照片。”

“来拿照片的人是谁?”

“是新郎阿敏。”

“你就这么交给他了?”

“唉!金田一先生,这就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你的意思是……”

“我不是跟那女人约好九月三日下午四点钟交照片吗?所以我打算到时候亲自交给对方,顺便问清楚一些事。

“但是当天在三点半左右,却发生了一件我非得出门去办不可的事,于是我只好交代爸爸和房太郎说:‘不论准来都不要直接把照片交给对方,四点半左右我一定会赶回来,在此之前尽量找藉口搪塞一下,一直拖到我回来为止’……”

“结果令尊有没有把照片交给对方呢?”

“他呀!说好听一点是做生意必须讲信用,说难听一点就是不知道变通,而且我爸爸说他不想卷入这么复杂的事件里。”

“因此令尊什么也没问就把照片交给对方了?”

“嗯……对方一拿出前几天我开出的收据,我爸爸就立刻把照片交给他。照片总共有三张,我爸爸说那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坏人,他还劝我要尽早忘了这件事。”

金田一耕助静静地看着直吉,不久才开口说道:

“可是你认为如果这件事和什么犯罪事件有关联的话,到时候你一定会备受责难,所以今天才去警察局报案?”

“嗯,可是警方不受理。”

“因此警官叫你来我这儿,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就可以说那件事已经告诉过金田一耕助了,以后有什么问题就去问他吧!换句话说,就是叫我去当证人?”

“是啊!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是我来这儿仔细考虑一下之后,却发现自己反而成了这个事件的受害者。”

“嗯,也可以这么说。”

“所以我认为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们既然要举行结婚典礼,为什么非要选在有‘上吊之家’之称的可怕宅院中举行呢,还有,那个留胡子的男人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找我去拍一些日后可能会成为证物的照片呢?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

“原来如此,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对调查工作不是很内行,再说,我也没时间可以多做查证,所以才想委托你……”

金田一耕助听到这儿,不禁笑道:

“也就是说,你要聘我这个私家侦探帮你调查?”

“就是这么回事。事实上,我并不了解你这个人,只是等等力警官说,你虽然在别人家吃闲饭,却不会耍花招骗人,而且还说你这个人一旦坐定就不会再乱动。”

“警官给我的评价也太高了吧!”

“这不重要啦!不论等等力警官讲的是不是真话,都请你接受我的委托。”

“这样一来,可就需要谈到钱了。”

金田一耕助抓抓那头宛如鸟巢般的头发,脸上堆满了笑容。

看见金田一耕助一副挺爱钱的模样,直吉不禁咋舌。但他仍拿出一个鼓鼓的皮夹,从里面取出三张千圆纸钞,过了一会儿,他又抽出两张。

“好,我就多付你一些钱,相对的……”

“相对什么?”

“你就有跟我报告调查结果的义务。”

“当然、当然!因为你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客户……对了,我应该写一张收据给你。”

“说的也是。”

金田一耕助站起身,从旁边的桌子上拿出钢笔和信纸,在信纸上写下这样的字句:

兹收到一笔为数五千圆之金额。

上款系调查发生在“医院坡上吊之家”诡异婚礼事件之订金。

昭和二十八年九月七日

金田一耕助

他按下指印之后,便对直吉说:

“请收下。”

直吉接过来一看,不禁皱起眉头。

“什么?这些只是订金?”

“是的,一旦着手进行调查,自然少不了一些跑腿费用和拜托他人的费用。万一要请警方帮忙,更不可能两手空空的。”

金田一耕助始终保持一张笑脸,直吉虽然眉头深锁,却仍将收据招好,放进口袋里。

“那就拜托你了。”“知道了。对了,一旦有结果,我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跟你联络,不知道你希望我以电话、书面,还是口头报告比较好?”

“随你高兴吧!”

这项交易谈妥之后,直吉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大概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看穿金田一耕助的真面目了吧!因此当他迅速离开松月旅馆时,心里不免有种被骗了五千圆的感觉。

金田一耕助目送直吉出了松月旅馆的大门,一步一步走下坡道之后,才急忙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一进房门,立刻拿起床边的电话,快速拨了一个号码。

“赤坂夜总会K.K.K……”

一阵低沉富磁性的声音从话筒彼端传来,金田一耕助立刻认出对方是谁,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先报上姓名。

“我是金田一耕助……”

不等金田一耕助说完,对方就接着说:

“是金田一先生啊!我是多门修。”

“阿修,你还在那里呀!”

“什么我还在?我一直在等你啊!都已经六点了,你人究竟在哪里?”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临时有客人来,一时走不开……我现在还在大森,就算我现在赶过去,恐怕也已经来不及了。”

“没关系啦!因为我听说九点才开始。”

“什么东西九点开始?”

“AngryPirates。”

“‘AngryPirates’是什么东西?”

“就是‘发怒的海盗’嘛!”

“咦?那里还有电影可看啊?”

“不是电影!AngryPirates就是‘发怒的海盗’这个爵士乐团的英文名称,他们今晚要登台演奏。”

“爵士乐团……”

金田一耕助的声调忽然有些高亢,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那个爵士乐团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喽!这个乐团的领队就是前阵子你叫我调查的天竺浪人。听说他其实不是一个诗人,而是吹小喇叭的。”

“那个人是天竺浪人,是真的吗?”

“嗯,绝对没错。因为我请松山书店的店员去偷偷看过他,店员说那个人面目狰狞,只要见一次面就忘不了。”

“哦,这样就没问题了。对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山内敏男……大家都叫他阿敏。”

金田一耕助闻言,心跳不禁加速许多。他本想问阿敏是不是有个妹妹,但仔细一想又打消念头。

“原来如此。这么说,山内敏男今晚九点要和他的团员Agry,Pirates在那里演奏喽?”

“对,所以你来这里的话,就可以见到天竺浪人了。”

“不……我还不打算跟他面对面,只想暗中看看这个人。”

“可以啊!你只要充当听众就可以了。”

“场所在哪儿?”

“银座附近。但是你不能一个人来哟!因为这里是个秘密俱乐部。”

“好吧!阿修,你的表现在几点?”

“我的表现在差八分就六点了。”

“很好,我也是。阿修,我现在先去别的地方,不过八点之前我想可以到银座。我们八点整在银座的哪里碰头?”

“和光转角处吧!”

“OK!那么八点正在和光前面碰面。”

这位多门修在金田一耕助其他系列作品中,担负很重要的角色。但是,他在年轻的时候已经前科累累,前几年他被卷人杀人案件,差一点被当成杀人犯,后来多亏金田一耕助救了他。

经过那件事之后,他就非常崇拜金田一耕助,最近甚至成为金田一耕助的左右手。

多门修其实不是什么不良份子,他只是因为喜欢刺激,不知不觉便逾越法律的规范。

自从他把金田一耕助当成偶像之后,很快就从金田一耕助所提供的工作中找到工作乐趣,因此近来很少误触法律。

他平日在赤坂的K.K.K夜总会当保镖,但是在金田一耕助需要他协助调查的时候,便会立刻成为金田一耕助强而有力的左右手。

当金田一耕助挂上电话后,双眼变得十分深邃,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大型的茶色信封。

信封里好像有一本厚厚的调查资料装订本,但是金田一耕助首先拿出来的却是一本B6尺寸的书。

这本书除了封面上有淡黄色的字体,周围用红色细绳圈住以外,再也没有其他装饰物了。

书的封面上写着:

诗集医院上吊之家

作者 天竺浪人

这本书的纸质并不是战后流行的仙花纸,而是在粗糙的纸上印着18级大小的铅字,整本书一共只有六十四页。

书的封底印着昭和二十六年三月十五日发行,作者的名字是大竺浪人。发行所是神田神保町一丁目七番地的松山书店,而且只印了三百册,看来似乎是自费印刷。

金田一耕助把这本书放回信封里,然后取出另一本书。

这是法眼琢也的歌集——“风铃集”。

这是一本战前版、有硬盒的书,不过由于金田一耕助是在旧书摊里找到它的,因此不论是硬盒还是车线的地方都有破损。

金田一耕助自盒中把书拿出来,随便翻了几页,不久又把书本放回硬盒里,接着收进信封。最后,他拿出一张照片。

这一张很明显是由业余摄影师拍摄,放大成明信片般大小的照片。照片中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性,她穿着赛马服,头戴女性鸭舌帽,并将摺成两摺的皮鞭抱在胸前,露齿一笑。

金田一耕助把这张照片和刚才本条直吉拿来的结婚照摆在一起,比较这两张照片里的女人。

虽然本条直吉说女人一旦化了妆,容貌多少会有些改变,但金田一耕助却认为这两位女性是同一个人。因为她们不论眼睛、嘴巴、鼻子及双颊,每一部份都很相像。

金田一耕助把照片翻到背面,只见两行用紫色墨水书写的娟秀字体——

法眼由香利 二十一岁

昭和二十六年夏天扬于轻井泽

这两行字体是由香利的祖母弥生写的。

金田一耕助又把照片翻回正面,再次比较两张照片里的女人,嘴里还喃喃自语道:

“由香利……如果本条先生刚才说的是真话,那么是你一人分饰两个角色?还是这个世

界上有另一个跟你长得神似的女人?”

金田一耕助把这两张照片收进信封里,正要放回抽屉时,突然不安地歪看脑袋思考。

他重新看看三坪大和旁边两坪大的房间四周,忽然觉得这里可说是完全没有防备。

玻璃窗外的外廊木窗虽然关闭着,可是要撬开它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里离正房还有段距离。

(不然就锁在保险柜里,可是理由呢?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没来由的不安和猜疑吧!

再说,这么做一定会惊动这里的老板娘。)

突然间,金田一耕助脸上渐渐露出淘气的笑容,他兴奋地抓抓自己那头鸟巢。

(嗯,可以交给成城先生保管呀!)

金田一耕助前些天才问过笔者对“诗集医院坡上吊之家”及其作者天竺浪人的看法。

笔者平日就像猫咪般懒洋洋的,然而好奇心却非常旺盛,所以笔者一定会调查信封里的内容。

这倒也无伤大雅,因为从以往的例子可以得知笔者的口风非常紧,只要没有获得许可,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或诉诸文字。而且,这个事件目前也很难预测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或许日后会演变成有必要留下纪录的事件也说不定。

(但是没有时间了!)

金田一耕助看看手表,现在是六点五分。他打算在赴约之前,绕到医院坡去看看,所以只好在心里盘算往返成城所需的时间。

(没关系,爵士乐团演奏不是九点才开始吗?只要赶得上就没问题了,阿修一定会等我的。)

于是金田一耕助用布中把东西包裹好,就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注意到矮桌上的五张千圆纸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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