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欣语自出院回到住地,就一直粘在床板上。身子骨太沉了,胯骨以下重得没有知觉,坐久了腰板都酸得受不了。她就一直躺着、睡着,又或者没有睡着,闭着眼睛在脑子里反复地拼写空白,感觉到身子在拼命地下陷,身体里却抽出一股东西往上蹿,虚无缥缈的,仿似灵魂。

厨房里小火炖着鸡汤,陶嫣然背靠着墙根,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煤气灶上的青火苗在锅底下蹿跳。这让她联想到另一种在午夜以后显灵的火光。陶嫣然从厨房出来,到衣架旁去翻女儿的衣兜,她摸到女儿的电话,开机翻看着通讯记录,电话和信息记录被女儿删得一干二净,她只在存件箱里看到了一条四个字的文字信息——守口如瓶!发件人被陶欣语记作“碎尸万段”。

她点下按键提取了这串号码,默默记死在心里!

齐烁直陪到钟锦天看完了连续剧,听他打起呼噜来,才随着钟敬涛离开。得知是要搬去钟敬涛家里住,齐烁有些坐立不安,盘算着该问清楚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排的房间就在钟敬涛的对面,拆开箱子的时候,得知钟敬波不住在这里,她有托着箱子去投奔他的念想。“你是我女朋友,哪有弟媳妇和哥哥住一起的道理啊。你现在……就不能克制一下你对我哥的向往吗?”

“不能!尤其是知道了要和你待在一起那么久,我就越发渴望逃到哥哥那里!”

“切!”

钟敬涛丢了一瓶水给齐烁,“明天,景阳他们会带你去上课,我要到公司去找钟振,会耗掉一整天,晚上我会去找你们。”

“上课?没听错吧我,放着假,上什么课啊?”

“大概就是你们女孩子的那些必修课程吧,带你逛逛香港,学学怎么搭衣服化妆,赴宴什么的吧。”

“我干吗学那些啊?再说了我明天晚上想等我爸妈收摊以后,去找他们。”

“你白天先去逛吧,下班后,我会带你去找你父母。”

钟敬涛顺手按下了房灯的开关,房间里就只剩了橘色的床灯,在星星点点的灯帘,散发着柔和的光,“早点睡吧,床具都是新换过的。”

“我可不可以问,这间房之前住过谁啊?怎么就好像专门为女孩子准备的,你不是没有妹妹吗?”

“不准问!”

“切。”

“学我做什么?”

“快走吧,我要开始做梦了。”

齐烁和着衣服倒在一大床羽绒被上,即刻陷在松软的羽绒被中迷失了椎骨。听到钟敬涛好像慢声说着:“明早别睡太晚了,我叫人唤你起床,吃过早点再出门。”

齐烁咬了咬下唇,眨巴了两下眼睛,没有立刻闭上,她支起嘴巴在上下唇间比划了两下谢谢,轻到连唇片最后碰到一起的声音都听不见。

不记得睡了多久,陶欣语才睁开了眼睛,强撑起身子喊了两声妈妈。屋里没有人应答,时间是上午10点,她起身套上鞋子,站直身子在屋里漫无目的地绕着,脚底板像踩在海绵坑里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的。

陶欣语进到浴室,洗了把脸,冰水刺在手掌心,瑟瑟地打软了全身。换好衣服,她鼓起勇气去了学校。走回寝室的一路,并没有撞见几个人。但凡遇见的熟面孔,都会甩给她一脸的瞩目。进到寝室,费劲地爬到自己的床上,掀开来床单,扬起灰蒙蒙一层土腥味,才离开三天而已,再次回来有久隔一季的悠长。一个患有洁癖的人,头一回亲昵地拥抱了一床蒙灰的床单,她感到灰尘的分布和毛孔的张弛出乎寻常的吻合,陶欣语闭上眼睛,一侧脸泪就着眼角淌湿了鬓角,她想起一个词叫同流合污。

电话铃响的时候,她犹豫了半晌,因为是班主任杜冰心打来的。她说不出是想接还是不想接,接了说不出话来,不接又听不过电话一直响着,唯恐这一茬过了,自己要鼓更大的气力回过去。拗不过劲,陶欣语还是接通了电话,杜冰心“喂”了两三声以后,她才从嗓门眼里干憋出一丝音。“欣语,老师中午想请你吃个饭,在学校后街的潮州菜馆,十二点钟,不见不散。”

陶欣语果然是比杜冰心到得晚了一些,她走得这一路,想遍了各种极坏的可能。揣着一颗哐哐乱撞的心,坐在杜冰心的面前时,她只能紧缩着肩膀,强力掩饰着心底的慌乱。杜冰心推给陶欣语一杯普洱,说了句:“先暖暖吧。”

她也知道要暖的不是她的胃,而是她的心。陶欣语双手揽着茶杯,迟迟不肯端起来送进口里。

“欣语,老师有话对你说……”

“杜老师,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直到这一刻,陶欣语才知道,她就是撑再久,也撑不过这一关,她知道她会哭的,会像个孩子那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杜冰心起身站过陶欣语的身侧,把陶欣语拥进了怀里,沉沉地在她头顶吐了一口气,“欣语啊,现在的杜老师不再是杜老师,就只是个寻常的女人。杜老师当你是我最亲近的学生和朋友。咱们女人之间,是不是能够说点自己的私房话呢?”

陶欣语抬起眼帘,似懂非懂地闭合然后又张开。接着耳边又是杜冰心的一声长叹:“杜老师昨天离婚了,离婚的念头我很早就有了,下不了决心的缘故……起初还以为是对一个男人的依赖,醒悟过来才知晓,女人赖得起的只有自己而已。他是一个不值得我们留恋的人,我们都该不顾一切地打破尘俗,追求自由。自由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对一个女人尤为重要。杜老师今天自由了,获得重生了,杜老师要感谢一个人,感谢一个和我同样获得了重生的女人,欣语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杜冰心试探地扬了扬眉尖,陶欣语自顾投入地哭着,不再言声,杜冰心紧了紧臂弯,在陶欣语的外臂轻拍两下,接道:“欣语啊,你还很年轻,以后的人生还太长太长,真的要把握好自己。不要满足于现状,振作起来,为你的法国之行做好最后的冲刺和努力!人只有站得高才能望得远啊!”

陶欣语紧握着杜冰心的手,五指涨得通红,脑海里久久飘散起那年、那天、那直上云霄的灰烟……她还想说对不起,可出口的却是无数个谢谢你。

陶欣语和杜冰心分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她搭公车回到了以前实习的歌舞团,在舞团附近有一座陈旧的地王庙,去拜的人极少,常驻在庙里的只有一位哑口的守门大爷。她从前不顺心时总是跪在这里请愿,人说愿望如果实现了,却没有还愿的话,就会遭到报应。她果真是有个愿望没有还上,不知道自作孽能不能强算遭天谴!

再次跪到这里,萧瑟的东风从背后刮过,两扇门板支吾着摆动了数个来回,门环噼里啪啦地叩击着腐朽的木体,声音被动得可怜。老大爷仍旧是裹着那件脏兮兮的军大衣,闭目蜷缩在功德箱旁边,陶欣语靠过去投币的时候,看到他张了张眼。

晚饭时间过去,陶欣语才回家。家里有人的时候,她习惯敲门,即便自己带着钥匙。

楼道里弥漫着厚重的灶火味道,熏得人发晕。门敲了很久,母亲也没有来开。待她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才发现门被从里面锁死了,怎么也打不开。她激切中感到那种怪异的味道,像是从自家屋里窜出来的。可任凭怎么叫唤,屋里面都没有反应。

母亲去哪了?无奈之下,陶欣语拨通了110。两个民警赶来,用了三四分钟的时长,才卸下了门上的防盗锁。这短短几分钟,她觉得等出了一个朝代那样的漫长。门被推开的一霎,三个人都惊怵了。浓烈的燃气味铺天盖地地翻滚而来,到处充满了鲜血腥腻的宣泄。地板上满是酱红色的脚印和拖迹,被肢解的尸块,正一刻不停地隔着碎烂的布衣向外渗血。陶嫣然平妥地躺在沙发上,在这样剧烈的杀气中,安详地睡着了。——天旋地转。来不及冲到母亲跟前,陶欣语就倒在了血淋淋的模糊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公安局审讯室里,像是想起了什么天机,陶心语推开了警察递来的水,大声问着:“手机是诺基亚的吗?把充电器借我!”

警察费解地抬了抬眉毛,没有理会。陶欣语从长椅上弹起来,往门外冲,却被警察一把抓了回来:“你去哪?”

陶欣语面无表情地说着:“我得赶快回家找我妈!”

“你母亲煤气中毒,经抢救无效,已确认死亡!”

陶欣语不理解,这一句话怎么可以说得如此没有感情,如此的生冷淡定。她狠狠地瞪着扯拉着自己的警察,冷冷说着:“我手机没电了,你帮我借个充电器!”

“你把手机给我看看!”

警察接过陶欣语的手机,对同事说道:“人看住了别出事儿,我去找东西!”

另一位警察会意地点了个头,对陶欣语说道:“通过对作案现场的考证确认,我们初步判定死者陶嫣然,噢,就是你母亲,正是杀死受害人周一鸣的作案凶手,现在你需要向我们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相关情况,以助警方进一步核认判案!”

陶欣语任由这些个字眼,进出两耳,封冻着脸面,作不出声响。片刻,方才的警察取了充电器进来,陶欣语给电话接上电。开机不到两秒钟,手机里传出了信息提示音,陶欣语在警察的监督下打开了收件箱,屏幕上工整地显出一句话:欣语,妈妈让他得到了该有的惩罚,你要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我和你爸在上边儿看着你,好好活着,妈妈永远爱你!一滴晶莹的泪珠打落在屏幕上瞬时摊作一片晶莹,陶欣语窄窄地回抽着那口气,之后痛哭嚎腔而出!

十三年前的那个灰天,陶嫣然拉着陶欣语的小手,也说着要她活出个样来。她抓着她的那只手,是那么的热,迫不及待向她传递着全身心的温柔。陶欣语知道自己的身后,塌下了一整半天空,但是她没有怕也没有哭。

如今,她的整片天空下起雨来……雷鸣电闪、倾盆瓢泼,呼啸的暴风像一把把开过刃的刀锋割过她的面颊,试图让血泪化成彻骨的伤悲。原谅这暂时的懦弱。等到这场大雨下过,她会试着要自己抬头去看,去看雨后的晴空彩虹!

齐烁被家佣叫醒的时候,还做着美梦,家佣催促她起床洗漱过赶紧下楼用餐:“先生和少爷,都在楼下等着您呢!”

齐烁慌张地漱过口,穿着睡衣蹦下了楼。钟振近一周都没怎么回过家了,钟敬涛没有想到他听到了风声,这么警惕地赶回家来谋面。他有点担心,齐烁不是钟振满意的那种风格,之后如若因他受到一系列的刁难,他会更过意不去。偌大的餐桌,只坐了钟振和钟敬涛两个人,气氛有点阴森,齐烁挑了一个阳光洒得较满的空座坐下来,面前垒得高高的早餐盘,很容易招惹闲了一夜的肚皮。齐烁抬起右手来碰了一下叉子把,下意识看到另外两个人盘里的早餐都没有动,看样子真的是在等她下楼才肯开餐,她又礼貌地缩回了手,抱歉道:“我昨天……睡得比较晚……”

钟振呡了一口橙汁,面无表情地说道:“坐过来点。”

齐烁乖乖哦了一声,捧起盘子来蹭到了钟敬涛身边,过程中摔碎了两块桃酥饼。

“叫什么名字?”

“我叫齐烁,快十八了。我和钟敬涛是同班同学。一起学习中国民族舞。老家是龙湖的,我爸妈现在在这里做点小生意。我们两个,是他先追的我!”

“谁先追你啊?他就问了你一句,说那么多干吗啊你?”

钟敬涛红着脸,把齐烁叉子上的煎火腿塞进她嘴里。“现在住在我家里,你父母会有意见吧?”

钟振不顾钟敬涛的掩盖,接着质问齐烁。“还没给我爸妈汇报呢!叔叔,对不起,我今天早上让你等到快要发火了吧,床太舒服了,怎么叫我都醒不了。我没打算一直住您家,我这次来也是陪哥哥探病的,晚上我就可以搬去我妈妈那里!”

齐烁别着脸认错的中肯,惹来钟振的一点怜意。他开始察觉到了她的一点动人之处,至少算是个叫人不忍说不的女孩子。

“我昨天说的话,你都没有记住吗?现在起没有我的批准,你想去哪里都不行!”

钟敬涛的态度,更加印证了钟振的看法,他不以为然地问道:“你之前谈过几次恋爱了?”

齐烁张大眼睛,郑重地回应着钟振的漠视:“我没谈过。”

钟振嚼着餐包,点了点头,“这里有些地方治安不算好,住在家里还算安全!”

钟振擦了擦嘴巴,“吃过饭,可以叫管家安排人带你去转转,敬涛还要随我去工作,就不能陪你了。晚上如果我回家了,想找你谈谈,别睡太早。”

“哦……叔叔,这就吃饱了吗?”

“走吧!”

钟振没有再回齐烁,转而对钟敬涛唤一声,差家佣拿了外套来。钟敬涛又嘱咐齐烁道:“我在你包里留了乐购卡,景阳他们不见得会要你用。但你还是拿着。”

齐烁抿着汤勺,对钟敬涛绕着手腕摆起手来,“知道了,去吧……快去吧!”

齐烁被景阳等人折腾了一天,好歹赶在钟敬涛晚上下班之前,把她送到了公司楼下。给母亲打了电话,得知女儿近在咫尺,母亲也显得甚是激动。钟敬涛带齐烁找到了父母的住地,他们租住在一所年长的民宅里。齐烁到的时候,母亲做了一桌的菜等她来吃,看到父母在这边进展得还算顺利,齐烁的一颗心也就放到了肚子里。钟敬涛显然对齐烁母亲的自制佳肴不感兴趣,但碍于礼数,也得意思意思,齐烁全当钟敬涛是个客人招呼,不停地给他的菜碟里盛菜,每多一筷子,钟敬涛的头都大一圈。

母亲逮着齐烁帮忙刷碗的空当,打听起来:“烁儿,你和小钟是什么关系?”

“同学关系。”

“妈看不像。你可别和妈打马虎眼,妈觉得他对你是有点意思的。不然也不会走到哪,把你带到哪。你这两天借住在他家里,不会出事吧?你要记住,女孩子出嫁之前,分寸是一定要把握好的!不然出了闪失,以后你老公要不珍惜你的!我看你这迹象也不太对,这么一身好衣服,哪里买来的?”

没想到许久不见,母亲还是这么能唠叨,“妈……你自己的女儿你不了解吗?会出什么事啊!我这个假期,要做许多费神的事,你就少唠叨我几句,叫我心情好一些嘛!”

“一根筋能做什么费神的事啊!”

母亲喂了齐烁一块切好的甜橙,端着果盘,坐到了电视机前。齐烁跟出来,揉着肚子说道:“这两天伙食可真好啊!昨天晚上做梦都梦见肚子吃得膨起来!真要命!”

母亲讶异道:“你真的做了这种梦?”

齐烁点过头,递了一块甜橙给钟敬涛,不等他伸手来接,又送回了自己口里。“我可听说,姑娘家梦到这个是要嫁入豪门的!”

母亲话音一落,齐烁和钟敬涛猛然抬起头来,目光齐齐盯向对方。齐烁父亲掐灭了烟头,对着齐母说道:“冲着孩子说这些迷信、俗套的东西干吗啊?”

“你爱信不信,闺女是我生的,谁生的谁知道!”

母亲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把眼光投向钟敬涛。钟敬涛低下头,不停按起电话,他想着时间差不多了,车上堆了很多文件等着拿回家查阅。齐烁吐了橙皮,对他说道:“时间不早了,你还不回去吗?”

“说什么废话?我不是在等你吗?”

“我要住在我妈这里!”

“不行!”

“凭什么不行!”

“你说呢!”

“这里这么小还哪里住的下你啊?”

钟敬涛说的倒是实话,三十来平米的小屋,四个人坐在一起氧气都不够分。

“你管,我住过更小的呢!”

钟敬涛不由分说地直起身子,拽起齐烁来,“快走,你不记得你答应了钟振要等他回家吗?做人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

“你……真够烦人……”

齐烁塞进嘴里两块西瓜,在父母脸上各自印下一抹唇红,“爸、妈我回北京之前再来看你们!”

说着抓起包来跟着钟敬涛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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