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涛醒得略晚,还要腾空刮胡子,扑须后水,迟到已成定局。齐烁和陶欣语到门口时,司机已经等在车上了,齐烁无所顾忌地唤了声大叔,就拉车门上了车。可说什么陶欣语也要在车外等到钟敬涛,她又无可奈何地下车陪在了旁边。大约过了指定时间十五分钟,钟敬涛才慵步走出校门。齐烁见人不免要抱怨两句:“要两个女孩等在这腿都站酸了,钟少爷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钟敬涛闷住一声笑,时间是他来定,他满满算计出宽裕的时间,就是要她多等等。“从哪学来那些没修养的措词,就随便用了造句!”

钟敬涛看了一眼陶欣语,她刚想要开口应对他的质疑,又被齐烁接到话:“我硬拖欣语来陪我,怕你们弟兄两个玩到一起,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钟敬涛道:“上车吧!”

才喊了开车,车后就响起一阵喇嘛。司机看看倒车镜里驶来的车子,对钟敬涛回道:“少爷,是大少爷吧!”

钟敬涛道:“怎么会,说好了他直接去球馆了。路况这么差,他还……”

钟敬涛回身探过,叹口气道:“还真是!”

齐烁欢腾地转了脑袋道:“那我去坐哥哥车子!”

迅速开车门,闪了人。钟敬涛心里不乐意道:“一口一个哥,叫得比我这个亲弟都勤!”

随后对司机喊道:“开车,先过去。”

齐烁上车,还没打招呼,就接来了钟敬波特意买来的冰淇淋,二话不说,揭盖就添一舌头,“哥哥,真是神奇!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显然,他已经很习惯她褒贬掺半的不雅比喻,乐道:“买了后发现车里的冰箱放不下,所以看看能不能赶上你们!添了很多坚果,味道还好吗?”

齐烁点着头,一勺接一勺地往口里送着,坚果粒在上下大牙的咬合之间嗑出清脆的声响。钟敬波又道:“每次看你吃东西,好像我都跟着满足起来!”

齐烁把舔得泛光的勺子从口里吐出来,回道:“我妈都说,看我吃饭出奇的香,好像她小时候没给我吃好一样。事实上她没有被冤枉,小时候跳舞总怕我发胖。我现在回忆起来,那时候的日子,总是饥肠辘辘的!那时候如果吃得饱点,没准还能再长点个儿。”

钟敬波轻轻地用左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示意齐烁把脏东西擦掉。齐烁不在意地笑笑:“我等下吃完一起弄!”

接着盛起满满一层奶油送进嘴里,两个嘴角都绽开了花。钟敬波抽出纸巾,送到她口边缓缓地擦掉溢在两侧嘴角的粉色奶油,又缓缓地抽开。这一瞬的摩擦迸出的温柔是那么富有冲击力,齐烁感到自己当胸一紧,整颗心险些缩到嗓子眼来。她低低地侧脸,偷偷地观赏了他的笑容,他一直都笑得那么好看,可直到今天她才注意到,他原是露齿笑的,不多不少端端八颗,皓齿红唇,那该是天使的微笑。

钟敬涛车上,陶欣语压抑着内心的不悦,强挤出一丝微笑挂在脸上,她寄望于他的第一句话也能是这样笑着开始的。但是钟敬涛一路都自顾翻着车上的财经报,不言不语。事实上,看这些报纸比硬要他讲话都还需要耐力。陶欣语早就看到了他脚上的鞋子,和齐烁两个人的鞋子虽然没有明显到情侣配,可崭新的面貌和相同的品牌,叫人不能不去想他们有意营造了什么。她偏头看向窗外,灰闷的街景和依稀的路人都透过扬起的沙砾显得有些愚钝。陶欣语轻轻梳理了一下纷乱的心情,转过头来,问道:“最近排练之后的时间,你们还在拼命吗?听班主任的口气,留学的事大概就定下来了……”

钟敬涛道:“拼命这两个字,太刻意,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陶欣语掀开他手中的报纸,想要找到他的眼睛,却还是被他老练地支在一边。她问道:“你说的很对,感情不是更需要这样吗?闭塞自己不去接纳别人的感情,恰恰与你刚刚说的,背道而驰不是吗?”

钟敬涛吞吐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感情是更加需要顺其自然,所以……太主动的我不喜欢!”

陶欣语再没有什么力气回话给他,她不明白自己对幸福的真切追求,在他的心中怎么能被践踏得那样草率。他在心里把自己看得那么轻浮,窗外低低的尘埃,扬过车窗都竞相留下点点污迹,她甚至轻过这样微薄的污浊,来无踪去无影。

四人先后抵达球馆并分好了阵营,从上半场的男女对打到下半场的混合双打,足足五个小时,没有间断休息。齐烁当然是要与钟敬波一边的,与他们的活跃相比,钟敬涛和陶欣语的配合就显得过于冷静了。在钟敬波的带领下,齐烁也终于有所长进,赢尽了钟敬涛的风采,嚷着要他做东请吃大餐,也是到了接近晚饭的时间,四个人才结束了加时赛。在大厅结算时,不想赶上了班主任一家三口来打球,杜冰心大方地介绍了自己的老公:“我先生,姓周!”

齐烁还是第一次见到班主任的丈夫,虽然到了中年发福的年龄,体型中夹杂了些生意人的富态,但是相貌堂堂,平光镜下的外双眼皮并没有顺着整张脸耷拉下来,眼核里的目光张扬出的那份平易近人,流露了恰好的深邃。倒是头顶发型,已经有了旁边铁丝网中间旱冰场的聪明绝顶之相!齐烁斗胆跟班主任打趣,赞班主任老公长得帅。又凑到班主任的小儿子跟前起兴地逗了起来。倒是陶欣语一反常态没向前靠,匆忙打了个招呼就陪着钟敬波和钟敬涛到了停车场。齐烁对陶欣语眼中的闪躲,不够了解,但她已经开始学着习惯陶欣语有很多有意避讳的东西。她不会问的,因为知道她不会讲。

齐烁道别后,周先生向班主任打听道:“这也是你班上学生吗?”

杜冰心点着球桶里的球应道:“嗯,也是竞选去法国的!”

钟敬涛只说了要去找他同伴,辛苦钟敬波送两个女孩回校。景阳他们等在金融街的一家日式料理,钟敬涛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喝餐后茶了,他也无甚胃口,只点了杯清茶,放在眼前看它冒气。

景阳颤着声说道:“苏念姐……苏念姐给我发了邮件,说这学期的论文提早通过了,假期她会回国来,新专辑在北京的签售和宣传还是要做的!”

王翼见钟敬涛的态度还算稳定,也接过话来,“也给我和嘉乐发了,我想她是提早打过电话的,看我们都换了号码,这才……”

左嘉乐道:“那是肯定的……”

见钟敬涛不说话,景阳又加了点火候,道:“其实,说是回来工作一段时间,还不是想看看你吗?从头到尾,她就没有死过心,一直恪守在原地,等你回心转意。”

王翼跟上:“她一定要赶在你放假之前,过来北京,意图不就很明显嘛。她太想留住你,一旦回到深圳,你父亲肯定又会从中干预,还有她母亲,哭了也闹了,再受气该上吊了……”

左嘉乐又道:“那是肯定的……”

钟敬涛还是不讲话,景阳有些急了:“其实苏念姐,她很可怜的,一直都是个理智的人,也被堵死在感情这一关。她那么喜欢你,我们没有一个人是站在她的立场上。”

王翼跟话道:“她这次回来,其实无非是再多受一次伤,一而再,再而三,她最后会不会……”

“那是肯定的……”

小左的再次发言,遭到了在场所有人的白眼。

钟敬涛垂下眼帘,望见杯口里倒映出的睫毛剪影,焦灼地彷徨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死下心来……”

景阳劝道:“你都沉溺在伤痛中不肯自拔,要她如何重新获取新的欢乐呢!”

“你这话……难道是让他另辟曲径吗?”

王翼和左嘉乐更显多虑。

景阳道:“曲径通幽啊!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当然你也不会去试!”

“说来听听,我有兴趣!”

钟敬涛并没有全盘否定。

“你想想,你现在口口声声要OVER,却总冰封着自己,无疑让他惦记你的孤苦寂寞,你越是假装心意已决,她越是觉得你有苦难言,你认为从心里赶走她,是对她真正的爱护,她还认为不计后果地守候,是用莫大的爱给你支助呢。你们俩这么肉下去,何时是个头……”

景阳的一番感言,让几个人都陷入了共鸣。

见他又顾虑地停下嘴来,钟敬涛说道:“说下去吧,你的办法,我想听。”

景阳一吐为快道:“其实很简单嘛,借一招陈世美的移情别恋法!再大度的女人心灵中也有一小块致命狭隘的地方,苏念姐人虽好,也不会滥情到要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男人的份上吧。如果心中有中意的女孩,在她回来时能让她看到你确实‘心有所属’了,横了心要跟她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她不会继续难为你和她自己的。”

左嘉乐漠然道:“这是哪部电视剧里的混蛋影响了你吗?”

景阳道:“臭小子,不知道我只看电影吗!不过,这招可是我的真经,甩女孩的时候,最奏效的。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让她看到你身边有了别的女人,比你对她说上一百遍我不爱你了都管用。”

钟敬涛抿紧双唇,思索着什么,又开口问道:“要是现在根本没中意的女孩呢?”

景阳胸有成竹地说道:“我就料到你会在这犯难,这不简单得很。如果没有,就提前买单,找一个惬意的合作伙伴,讲清楚只是好好演一场你侬我侬的感情戏,把人气走目的达到了,就让她拍屁股走人。反正谁逮着和你做这笔交易,都觉得赚了呢!”

“怎么讲?”

“倒搭钱还附送一美处男!”

三人一阵哄笑,钟敬涛脸直红到头皮上,低哝一句:“不可救药!”

陶欣语拜托钟敬波送自己到母亲住的寓所,临下车时,介于礼貌,还是主动和齐烁道了别。下车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跑到楼下的成人保健买了早孕试纸,又吸过一支烟以后,才上了楼。生理期足足推迟了一个多月,她不能确定是因为过度劳累还是疏忽了服用紧急避孕药而导致怀孕,眼看节目就要院审了,如果出现了意外状况,就当真是焦头烂额,无从应对了。她忧心忡忡地回到家,母亲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桌上备齐的饭菜齐刷刷用碗扣着,看样子又是一口没动等她回来吃。陶欣语换了鞋子,冲到厕所洗手,母亲见她洗个手也老半天的时间,跑到厕所门口敲起门来,“欣语啊,快点吧,菜我都热过一回了。老热的话,营养会流失的。”

陶欣语听了母亲在门外叫,慌把才撕开一半的试纸丢进垃圾桶里,开了门出来。

母亲见女儿一脸焦慌,擦着女儿额头上的虚汗珠,忧虑地问道:“今天出去玩累了吗?脸色这么差?”

陶欣语甩了甩手上残余的水珠,在额头上一抹道:“能有多累啊!就是想着回来吃妈做的饭,赶得太急了!”

母亲拉着陶欣语坐下来,把筷子递到她手里,自己手里的筷子也还是往女儿的碗里夹着东西:“尝尝妈给你炖这鱼好吃不?你们北京东西可真贵,菜市场里这鲈鱼一斤比咱们家贵三块多!”

陶欣语小口嚼着鱼肉,母亲就把手掌心捧在她下巴颏底下,等着接她吐下的鱼刺,“欣语呀,不是妈说你,你现在赚点钱不易,不能太浪费了,今天妈收拾卫生间,看那垃圾里丢的洗发水还有少半瓶呢!妈又捡起来了,放马桶水箱边上了。洗个衣服、投个拖布什么的,还能兑着水用。”

陶欣语听了这话,顿时警惕起来,搁下碗就顺着厕所去了。母亲茫然道:“这孩子,水喝多了吗?”

陶欣语闭上门,忙把丢下的试纸捡出来,这一低头再猛地站起来,脑子里霎时黑漆漆一片,闭上眼视网膜里布满了血丝红,头晕得发沉,还来不及大口呼吸,胃里一股酸水就涌到了嗓子眼里,她扶着墙蹲在马桶前,捂着嘴的手才张开,方才那一口鱼肉就搅和着下午喝进的体饮呕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的酸呕,直叫人吐到胃痛得缩了起来,肚子差不多被吐空了,她努力站起身来,一种极其不祥的预兆从脚底心躁乱到头顶尖儿。陶嫣然还从门外慌张推门进来,蹲在女儿一旁轻拍着她的后背:“欣语?你要不要紧啊?别吓妈妈……”

陶欣语没来得及把东西丢进马桶,趁母亲没留神将其塞进了后裤兜,按响了抽水马桶,等到异物冲净,才缓缓站起了身。陶嫣然看到刷白着脸的女儿,急问道:“哪里不舒服啊?穿多点衣服,妈跟你到医院瞧瞧去!”

陶欣语拨开母亲为自己擦汗的手,轻声说道:“妈,对不起,我现在吃不进东西去!不用去医院,我只是胃口不舒服,进屋躺一会就好了。”

说着绕到卧室,躺倒在床上,陶嫣然跟进屋去,替女儿把被子盖上。才要走开,又被陶欣语牵手挽留道:“妈妈就在这陪我一会吧!”

陶嫣然在女儿枕边坐下,张开手来,一遍又一遍抚过她潮湿的脑门,手法就像儿时哄她睡觉那样轻。

钟敬波送齐烁到学校门口,齐烁解开安全带,调皮地对钟敬波说道:“今天得看哥哥开走,我才能进去!我每次都已经进到校园里,才看你一点点地挪走!这样让我多过意不去!”

等不及钟敬波听完这番话心底流露的喜悦漾出嘴角,齐烁就转头打开车门迈出腿去,钟敬波挽留一声后,又跟着无语起来。齐烁感到钟敬波抓在自己腕子上的手力有些大,她架在半空中的姿势也挺耗劲,嗓子里不自主地哼叽一声——“嗯?”

眼睛直直地盯看钟敬波,等着他“呃……”

后的下文。钟敬波梗在喉口的言语,酌红了他的脸,他只能将就着夜色,再次拉下哥哥的面纱,“好,这次我先走!”

齐烁笑嘻嘻地等在路边台沿的杨树下,不断摆着手,一直等到钟敬波的车子开过第一个十字路口。

才要转身进门,就见钟敬涛的车子闪着近光灯开了回来。钟敬涛和几个同伴下了车来,几个人一见到齐烁,又是一番寻乐嘲弄——“好久不见。”

——“怎么?溺水鸭等在这夜游护城河吗?”

钟敬涛见齐烁还竖在门口,问了一句:“你也才回来?”

也并不想等她作答,径直走进校门。齐烁跟随其后,跟话道:“我有点事想和你说……”

钟敬涛料到钟敬波会提要给她解决兼职工作的事,但是自己现在并不愿意解除对她的雇佣,这和债款并无关系,只是说不定会有更重要的任务要托付这个实心眼的丫头。他打断道:“想说的如果是要跑去我哥那做事的话,就歇口吧!坚决不行!我付你的工钱少了吗?这么快就想着跳槽了?笨手笨脚,连件衣服都洗不好,还敢跑去误人子弟?”

话说完,他径直走开,几个人不明状况,在一侧无味地跟着打听。齐烁在后面恨得咬牙切齿,两手比作八字神枪,投入地蹲裆扫射,一闭眼脑袋里尽是这些怕死鬼尿裤子的镜头,还没偷乐够呢,就被钟敬涛当头一掌打入现实,抬起头来,几个人正无一例外地甩着凶神恶煞的毒目寸光。钟敬涛的巴掌越按越重,致使齐烁脖子都快缩进锁骨里去了。“还以为多么大的胆呢!”

钟敬涛又标志性地从鼻腔里“切”出一声,“快回去写我的论文!”

才一撒手,齐烁就像装了马达似的,夹着一串踢踏声,跑进了公寓门。

阴冷的月光透过几净的窗棂洒在孤单的双人床上,钟敬涛在意识即将融入梦境的一刻,强撑起了身体,他打开床灯,拿过苏念的相片,每当盯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总是有掏不尽的委屈抨击着心。他偷偷地勾起食指在她的鼻子上刮过去,这是他惯用的方式,也只有他可以这样对待她的鼻子。

本就是想找来这份窃喜后安睡的,他却把自己逼到需要在莲蓬头下湿透全身,来冷静自己。他张开的手掳过前额的发端,指尖留住了几滴水珠,它们一点点地沁进指甲缝,又顺着甲盖的两端淌走。

他学着提醒自己应该快乐地忘记,不再是痛苦地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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