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痛苦中叫醒自己,陶欣语感到了大病初愈的轻松和释然。推开手机,时间是夜里三点。她从被窝里爬起来,轻轻地下了床,为了不吵醒别人,她没有开灯,开衣橱的动作轻微到几乎没出动静,她在衣橱里摸了很久,才抓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披了件外套,走出了房间。

这一夜齐烁也没怎么睡着,她反复掂量着自己这几天异常的心理反应,每每想及关于钟敬涛的事情,他的面庞就会清晰无误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在这样的浮想中她甚至捕捉得到他眉头微蹙的棱角,以及棕黄色的睫毛层叠出的迷茫。也不知为什么,平日里钟敬涛的嬉皮玩笑这会并不会冲击到她的记忆。她脑海里钟敬涛的样子,总就是弹琴时略带感伤的神情。也许钟敬涛也有自己封存的色彩世界,他和陶欣语一样,都是会用法术的,总把鲜明的色调变给别人欣赏,自己慢慢咀嚼着残余的阴暗。

这莫名的好感与猜忌来得太过突然,为了避免自己是吃饱被撑到,进而患上神经衰弱,她不得不起身下床到过道里透透气。

过道里依稀开了两盏橘色的灯,她去过厕所出来,看到了楼道口靠在消火栓柜子上熟悉的裤管。这是陶欣语,在她的身上淡粉色也一样穿得出炫目效果,即便,这只是一件市场上淘来的极普通的卡通睡衣。

齐烁有点担心,刚刚恢复的陶欣语,是不是为了不吵别人又在夜里跑出来挨冻。于是她向楼口走去,“欣语。”

她努力把声音压到最小,她知道女孩在夜里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都会害怕。

陶欣语听到声音,很快回过头来,即便声小,她也判断得出是齐烁在叫她。她没有表现出丝毫恐惧,甚至没有掐灭手上的烟。倒是齐烁看到夹在她指间那分外妖娆的一点红光时,惊怵了,她没有再上前一步。并不是没见过女孩子吸烟,从前在龙湖艺校那些进了团的师姐带着师妹吃喝玩乐也都断不了叼支烟,但看见陶欣语这样的女孩吸烟是她不能接受的。她本想去把烟夺过来,但还是克制了自己,没有这么做。

“齐烁,过来陪我抽完这根吧。”

显然,这之前她不止吸了一支。此刻,陶欣语脸上娇人的微笑被这份忧郁支解,她的惆怅凝聚出一阵无助的低鸣。这副哀伤模样,让人无法想象会在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脸上浮现。齐烁刻意让自己挤出一丝微笑,缓缓向她靠去。

陶欣语深吸了一大口烟,把存在口里的烟雾一圈圈地释放出来,缭绕的灰烟在昏暗的光线下片刻便化为乌有。齐烁认真地看着她娴熟的姿态,不敢去想有多少个晚上她都是这样度过的。看来她并不喜欢烟在口中留下的浊气,所以一天才要刷四五次牙。齐烁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陶欣语,自己眼中的这个魔法公主蜷坐在消火栓柜上,白皙的手脚从肉粉色的睡衣中伸出来,不用触碰也感觉得到冰凉。她觉得有些痛惜,这种感觉比对钟敬涛那份莫名的伤怀来得更为逼真。齐烁看到她挽起的裤腿露出了那一整截青黄色的淤青,心头猛然一紧,齐烁不禁轻轻地撩起裤管,想要伸手摸摸沉淀在她腿上的伤痛,看到还在继续向上爬的伤痕,齐烁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掌太小、太小,甚至不够遮住自己不愿看到的痕迹。

她还是开口问了,“怎么弄得?”

“不记得了。”

陶欣语放下了翘起的右腿,拈灭了手里的烟尾,若有所思地问道:“齐烁,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是啊!”

“既然你是我的好朋友,那么即便有一天所有的人都不理我了,你也不会不理我的对吗?”

“不会有这么一天。大家都这么喜欢你。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没人理你?”

“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陶欣语无故的危机意识,冒出一股强悍的气势。

齐烁不解地嘟哝道:“总之,我不会不理你的!”

陶欣语欣慰地笑了笑,捻灭了手里的烟蒂,说道:“这就够了,回去吧!”

剩下的半夜,她们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谁都不肯翻身,但谁都没有睡着。

齐烁闭着眼睛,脑中萦绕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午后。

那是个依旧炎热的下午,秋风只扫走了一半枯掉的黄叶,还有一半未黄的,赖在树上。出门的时候,奶奶塞给她五毛钱,她在楼下买了个大白冰砖,怕走不到学校就吃完了,她舍不得大口咬,就一下一下舔着,雪糕开始化了,滴下的甜水不停往衣襟上掉,然后迅速风干,形成一串串的结痂。她走到垃圾桶前,极不舍得的把它丢掉。

走到校门口时她被六年级的哥哥拦住了,她知道他会拦她的,她拼命指着衣襟上的队徽给他看,他却冷冰冰地说现在不是夏天了你没有佩戴红领巾,就是不行,就要扣你们班的分。树上残留的绿叶当然懒于替她作证。于是她英勇地说自己是二班的,要扣就扣吧。他说你哪个年级?她说二年级二班的。然后自己被放进去了,不知道同桌什么时候冒出来,敲着她的书包,说道,你撒谎,让他们扣二班的分,下了课我向老师告你状!她记得,她只是很委屈地说,“可是……我们是好朋友啊!”

然后她看见同桌垂下眼皮,没再说话。

同桌没有去告状。她知道她没有告状。没有被人告状的齐烁,还是总会重复数着树上所剩无几的绿叶,还是偶尔会忘记戴红领巾,也还是偶尔会让二班的两分被扣掉……一直这样,直到深黄色的秋日,真的来到。

隔天的英文课结束后,齐烁选修了世界文学赏析。十五分钟的课间休息,她分了三段用:五分钟回房间洗个苹果,和李丽闲聊五分钟,啃着苹果提早五分进教室帮陶欣语占座。B班的学生是压着上课铃赶到教室的,齐烁还在招呼门口的陶欣语坐过来,一不留神,钟敬涛已经在自己身旁,贴边坐下了。

“干吗坐我这?”

钟敬涛无辜地耸了耸肩,反问她:“很不情愿吗?”

齐烁理所应当地把钟敬涛的书推向一边,说道:“当然,一会外班的女孩都会往我这看,我会不自在的。”

开学这两个星期,齐烁已经完全领教了钟敬涛对那帮没有是非观的小女生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

钟敬涛拾过自备的闲书,不以为然地说:“切,好心把我的回头率分给你。”

接着低头翻开了手里的漫画,专注地看起来,完全没有离座的意思。

“位子我是帮欣语占的。”

齐烁说话间,陶欣语已经捧着课本走了过来。钟敬涛抬起头,淡淡地问了一句:“不介意吧?”

陶欣语笑着摆了摆手,坐到了两人身后,跟着伸指点了点钟敬涛的肩膀,说道:“谢谢你的水果糖,很漂亮,都舍不得吃。”

“哦!”

钟敬涛似乎等不及她说完话,就蹦出了敷衍的语气词。为了添补对白的尴尬空档,陶欣语不停地交替着桌上课本的摆放次序,弄出声响。

任课老师还是按照程序先点过名,才开始讲课。选修课的教纲机动性较强,老师可以参考学生的兴趣和意见,对教材进行筛选和次序调配。这节课,讲的是《悲惨世界》齐烁刚拿起笔,要把老师黑板上的板书抄在本子上,一旁的钟敬涛便伸过左手,用小指和无名指在她桌面交替叩出声响,“给你做个心理测试。”

齐烁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道:“又是戏弄人的把戏吧?”

钟敬涛不作答,在本子上画出了六个图形,推到齐烁面前,说:“到底做不做,很准。”

齐烁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一眼,接过了本子。钟敬涛把自己的笔递给齐烁,说:“在每个图上添几笔变成你理想中的图形,然后在每个图下面工整地写下一个形容词。”

齐烁按照他的指示,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加工和修饰,把本子退还给钟敬涛:“说吧!”

钟敬涛端倪片刻,扔了句:“还不错!”

齐烁当然好奇要问:“真的吗?什么还不错啊?”

钟敬涛把纸从本子上撕下来,夹进了漫画书里,说道:“做书签还不错!”

齐烁白了他一眼,道:“就知道又耍我!”

随即也抓过钟敬涛的课本,兴致勃勃地在纸上画了起来,“给你做个智力游戏。本来要用牙签摆的,将就看吧。”

钟敬涛放下了手里的书,似乎还有点兴趣。

齐烁手上边画,嘴里边念叨:“第一个图形,动两笔,把它变成一个方块;第二个图形也是动两笔,把牛头调过来。”

齐烁说完又抬起本子,反复看着后一个图形,端量自己画的到底像不像牛。

“第六排靠窗的女生。”

齐烁还没反应过来老师点的是谁,前排的所有同学,都已冲她聚焦过来。

“请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现在她可以确认,老师是在对她说话了。齐烁迅速放下手里的零碎,站起身来,感觉到此刻的自己,显然是这个封闭空间里的绝对焦点。她多么希望老师能读懂她那无助的神情正在诉说,她完全没有听到刚才提问的内容。

“我再重复一遍,在《悲惨世界》中主人公冉阿让那一句举世公认的经典独白是什么?”

老师可以确定,他重复问题的次数,绝对与她答案的正确率不产生任何直接关系。

教室里充斥着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无知的人和熟知的人都选择了沉默——沉默“试”金。身侧的钟敬涛,也禁不住抬起了头。

听过问题,齐烁看上去并不那么紧张,还有意在开口前,优雅地活动了下嘴角,然后用“银铃般的”嗓音,淡定地道出答案:“To be or not to be!”

在一片沸腾的喝彩和击掌声中,齐烁听到老师压着嗓门,恼怒地喊她坐下。她得意地转过头,乐着问钟敬涛:“还算有面子吧?”

难得看到在钟敬涛的脸上回应了健康的微笑,虽然只是很牵强的一丝丝。齐烁接着故作紧张地转身问陶欣语:“刚刚是不是很多男生在给我鼓掌。下课后不要告诉太多人我的电话号码!”

陶欣语被齐烁生动的语气逗得一笑,也配合了一声:“知道。不过你怎么知道答案?”

齐烁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中不肯出来,美滋滋地眯着眼翘着睫毛,放声问,“答案吗?”

然后悄悄回道:“我小时候看过中英文对照的连环画。”

钟敬涛从鼻腔里呛出一声冷笑,把画好的图推给了齐烁。

齐烁看了本子上程序分明的对照图,不解地问:“怎么这么快就猜对了?”

钟敬涛板着脸扔了一句:“你就只能捡人玩剩下的?”

他拾过桌角的漫画,翻到了夹定的页数。

晚饭时间,钟敬涛回到了房间,打开电脑,发送的视频请求,很快得到了回应。看来母亲周跃荣是早早等在另一端了。应付她千篇一律的问讯,钟敬涛只要框定几个助词不停在嘴里重复就好。不管是周跃荣还是家里其他人,一直都在适应钟敬涛玩世不恭的生存态度。在钟敬涛自己看来,家人的默默承受也并不值得感激。至多,是他们弄明白了,在这个家里,亏欠他的最多,同情心睡醒了,发发慈悲而已。

周跃荣说了周末他哥哥钟敬波回国的事,让他做好接风的准备。又接着按照惯例叮嘱了些琐事,钟敬涛也例行公事般敷衍了事,急着切断视频。末了,周跃荣又说道:“忘了告诉你,苏念前些天来舞社找过我,刚好不太忙,一起吃了饭。”

透过屏幕的表情,周跃荣判断的出儿子迫切想听下去,她又接着说:“简单跟我说了说她在这边读硕士学位的情况,是公费生,有全额奖学金资助待遇,看样子给你爸剩了不少钱。她还告诉我说,飞来之前去北京见你,你没有露面。向我问了你在北京的联系方式,希望你是真的没有和她继续联系。你们的关系,从始至终我就未曾允许。我允许了别的女人伤害我,抢走你们的父亲;难道要继续允许她的女儿来伤害我,抢走我的儿子吗?不是妈妈思想观念不够开化,我可以不计前嫌地承认,在某些方面,苏念是个足够出色的女孩,但是她比你大,将近大三岁,还和自己的老师有过恋爱关系。这样的女孩城府多深,你摸得准吗?作为一个过来人和你的亲生母亲,妈妈敬告你,该忘记的要快乐地忘记。你已经十九岁了,这个年纪是形成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包括恋爱观最为关键的时候。我希望在你真正成人之前,清除掉这些障碍记忆……”

“妈,我的事我自己会好好处理。”

钟敬涛没有让母亲说下去,整整一年他都在伤痛中尝试着努力忘记。要知道,他正是因为自己的母亲,才准许苏念走进了自己的生活。他该知道感情经不起游戏,最初只是想利用她的善良,却未曾想会因为她的善良而喜欢上她;一直以为两情相悦是人生幸事,殊不知感情的上限还有伦理。

周跃荣安不下心,钟敬涛的话,听上去还留有余地。她又补充道:“敬涛,苏念人在英国不是深圳,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一旦我知道,你还没放手,我绝不会向她施舍我给过她母亲的宽容。”

作为他的母亲,她几乎是第一次厉声呵斥自己的儿子。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没把这个儿子带在身边,心中有所亏欠。所以大多钟敬涛决定的事情,她都尽量不去干涉——比如身为钟氏集团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却把大把的青春都耗在对跳舞的执迷之中,她都当忍则忍了。但在这件事上,她绝不再让步或是纵容。钟敬涛的韧性从小就与他父亲很是相像,她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一旦把心思拴在一个人身上,怕是这一辈子都解不开这个结。苏念和儿子的相恋注定会是段孽缘,自己一个疏忽,让它生了根。早晚都要痛,不如快刀斩乱麻,灭掉这个破土而出的念想。

钟敬涛听到周跃荣这一句话,字字斩钉截铁,所以他几乎是用恳求的态度,弱下声来,说道:“妈,请不要伤害她。”

用这样的口吻对母亲说话,他也是第一次。这一次,周跃荣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先行切断了视频。钟敬涛对着电脑愣了好半天神,才缓缓起身拉上窗帘,重重地躺倒在床上。

陶欣语晚上要和大四的师哥排练节目。齐烁叫了房丝瑶和李丽一起到风味食堂吃饭。三个能吃的干将碰到一起,自然食欲大振。刚一进学校时,齐烁还觉得李丽总爱倚老卖老,摆长者姿态,心里总归有些排斥和她相处。但时间长,处久了,倒觉得李丽在南方姑娘中也还算忠厚。一开学,齐烁就代替了李丽第二名的位子,获得了排练双人舞,竞选法国演出的机会。换作任何人被莫名取代,心里都不好受。虽然起先李丽也还是不自在,但最终也是发挥出了大姐的气度。至少,在与钟敬涛的合作问题上,齐烁觉得,李丽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

“最近排的怎么样了,马上要初审了?”李丽问齐烁。

齐烁早进入了第一回合的倒计时了,回道:“比刚开始强多了,基本的托举都拿下了。”

齐烁在学习态度上,是个有危机感的人,但生活态度却是马虎粗糙,欠缺高标追求。现代文明通常把生活中的得过且过笼统解释为乐天精神,齐烁有幸被归为这一类。但都说艺术来源于生活,齐烁的轮廓性生活标准多少都会对精益求精的艺术品质有所影响。这一点,熟悉的人都会有所觉察,这当中自然包括起居相伴的竞争对手。

“我说,你可得好好练,不管怎么说,有我和李丽姐的支持,还有本年级最帅的花样美男做绿叶,你可别败在陶欣语手里。”

房丝瑶从开始就瞧不上陶欣语。

齐烁两手一边费劲地剥着地瓜皮,一边皱着眉头说道:“就是这样,我心里才有压力呢!钟敬涛那么招眼,到时候汇报肯定要有好多外班女生来看吧?聊点别的吧,要减轻我的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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