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隐导演对排练态度非常认真。他会将跳棋当作是演员,根据现场状况一边念叨台词一边移动跳棋,而后一张一张地绘制走位图。

因为很难在实景地排练,李朝隐导演每场都会仔细地丈量,用黄胶带贴出场地边界并将一些桌椅放在里面伪装布景,接着,为了方便灯光师摄影师明确方案,再让与左然和何修懿身高差不多的工作人员进入场地模拟二人。

左然和何修懿的第一遍排练,永远都是机械走位。何修懿觉得这步有点像一场芭蕾舞演出最初的准备阶段——看起来随兴所至的表演,也是从枯燥的记忆开始的。

到第二遍,才会加上表演元素。李朝隐并不是个控制欲非常强的导演,他会询问左然和何修懿走位是否舒服,并给予二人自行调整的权力,灯光师、摄影师也会配合修改原定方案。

……

一周的排练时间其实很紧张——在不知不觉中,日历便翻到了正式开拍的日子。

22场。地点:沈家大屋。

这是宋至第一次进沈炎的家。他们二人关系已经十分暧昧,沈炎便邀请宋至到家中作客。何修懿当裸替的第一天拍摄的那场穿浴袍的半-裸戏便会穿插在这段剧情当中。

其实“沈家大屋”原来并不是第一个拍摄场地——在“沈家大屋”前还有几个外景。因为天气等不可控因素,导演通常会先拍摄外景,这样调整时间比较充裕,不至于最后再焦头烂额地赶工期。然而这次情况比较特殊,“沈家大屋”场地已经租了,却临时出了个换角色的事情,走了再来反而麻烦,不如重新制定工作计划,首先拍摄“沈家大屋”中的戏份。

何修懿站在灯光下,用力深呼吸了几次。

“怎么了?”左然问。

“有些不安……”

还没等他讲完,场记板便响了,何修懿连忙进入表演的状态:“沈先生,这便是您居住的地方?”左然应了,作为“沈炎”,带着宋至参观沈家大屋,不断地介绍沈炎成长的轨迹。

拍摄了一会儿,何修懿发现自己并未被左然秒成渣,心里感到高兴,堵在胸膛的几块石头终于落了下去。

“停,”李朝隐说,“左然……你收着干什么?”

左然:“……”

“表演不错,可我清楚,还可以再好无数倍。”

左然沉默了下:“修懿有些不安。”

“猜到了是这么回事。”李朝隐导演叹了口气,“目的已经达到了,修懿自然了许多。”

左然说:“嗯。”

“以后不要自作主张,我不会让你演得过火的。你只需要演绎角色,控制现场是导演的事情。”

“抱歉。”

“……”何修懿想:原来左然是在故意收着演技?他真的是……非常照顾自己对手戏的演员。

一镜一镜地,拍摄很顺利。

上午最后一镜内容是沈炎教宋至读诗。宋至看见一本诗集便拿起翻了翻,发现很多字不认识,根本就看不懂,宋至教他读了几首并解释了句子意思。

两台摄影机分别对着二人的正脸,还有一台摄影师在远处拍摄全景。对于这段重要对话,李朝隐并没有采用什么特殊方法,而是选择了教科书般的连续正反打。

比较特殊的东西反而是话筒。李朝隐十分相信左然、何修懿,很少见地运用了全指向话筒,而不是最为常见的领夹式话筒,只因为前者能记录最自然的人声,后者的效果较缺乏透视感。

左然坐在桌前,用漂亮得好像琥珀一般的眼睛看着何修懿,手指轻轻搭在书上并下滑到《柏舟》一首,一句一句轻轻地念:“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大概依然是把自己当作了宋至的关系,何修懿只觉得心尖兀自一抖,连声音都不受控制地发着颤,“我……我……”

左然低头,继续表演:“这句是说,我心并非石子,不可随意转椅。我心并非席子,不可随意卷起——后世经常用于形容……永不变心。”

何修懿喉头动了动。

大概是太入戏,心脏咚咚地跳。

“下边一句……”左然又抬起了眸子,继续表演教人读诗,“忧心悄悄……”

片子没必要将整首《柏舟》念完,左然直接跃到了下一句台词,他指着“我心匪石”那几句,用低沉的声音对何修懿说:“你来读一遍吧。”

“……”何修懿低下头,整脸脸都红了,按着《诗经》的指尖都有发白,全身上下带着不谙世事、情窦初开的少年的紧张,“我……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他想快速结束,却又假装镇定,台词节奏充满了忽快忽慢的矛盾。

“好!”李朝隐说,“好!”

何修懿连忙站起了身子,不敢再看左然,拍拍自己的脸:“行了,出戏。”

盒饭已经到了,何修懿没去抢,而是站在一边静静地发着呆。

左然走到他的身边,也靠在了墙上,显得身材修长、挺拔:“最后一镜感觉最好。”

“……嗯。”

“说起《诗经》,你最爱那句?”

“嗯?”何修懿十分惊讶左然会与自己聊天,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挺正常——他们俩是《家族》主演,总不能一直不讲话。

何修懿琢磨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我知道的不多……可能是那一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吧。”

左然没有说话。

何修懿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他隐约听见左然“哼”了声。

何修懿转头问:“左老师,那您呢?”

“我?”左然微微地一篇头,看着何修懿的眼睛,轻笑了声,说,“就是那首‘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啊?”他好像听说过全诗最后一句。

左然语气平静地解释了一下:“叫作《风雨》《国风·郑风》中的一篇,讲夫妻或者情人重逢的。翻译过来就是:风雨如此寒凉,鸡鸣依然高亢。终于见到君子归来,还有什么不安宁呢?风雨如此暴急,鸡鸣依然清晰。终于见到君子归来,还有什么心病不除?风雨晦暗不明,鸡鸣仍不止息。终于见到君子归来,还有什么不欢欣呢。”

“……”何修懿回望进了左然的眼睛,片刻之后却又飞快地移开了。他觉得对方眼里好像有漩涡,可以将他一切意识都拉进去,而他在汹涌的水中再也无法保持住独自的灵魂。

何修懿是个同性恋,可是过去常年走医院里奔走,早已经心如止水了,最近两天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像个色-魔——每次左然说点“情话”,他心神都荡上一下。

他又看向左然,觉得……左然唇角似乎……若有若无……地撩起了一点,十分漂亮,不如以往那般冷漠。

怪了……

……

盒饭味道不错,只是有些凉了。何修懿也不挑,吃得干干净净。凭良心说,剧组中的盒饭,比医院强多了,医院馒头有时硬得可以把人砸一个坑,可何修懿还是每天都会守在病房里面。

下午,拍摄继续。

在影片中也就能占据五分钟的“走进沈炎家”,李朝隐导演却指挥整个剧组足足拍了一天。

最后,接着那场半-裸的戏,“宋至”轻轻地问“沈炎”:“沈炎,你……第一次见我时……感觉是怎样的?”宋至在城中租借的店铺正是沈炎家中产业,他也是在那第一次见到了沈家的大少爷的。

左然紧盯着何修懿,声音有特殊的魅力:“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无法理清当时纷繁的感觉。”

“嗯?”

左然表演得比以往更加出色:“后来,在一日一日不断的思念中,在一夜一夜旖旎的梦境中,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感觉一点都不复杂——就叫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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