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觉得自己忽然间看不到别的东西了,满眼都是那本子上的名字,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把倪晓倩的本子拿起来,翻开。

女孩子的周记写得中规中矩,谈不上什么文采,但是条理清楚,字迹整齐而娟秀,老师给每一篇后边都打了“甲”或者“甲上”,不知道为什么,谢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本子不顺眼,明星的封皮不顺眼,圆珠笔的字迹不顺眼,纸页间淡淡的香味更不顺眼。

谢一的目光落在讲桌上老师用的墨水上,他忽然生出了一个有些小卑鄙小猥琐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往教室外面看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人,然后掏出讲桌上的红色钢笔,把倪晓倩本子上的“甲”全改成了“乙”,乱画一通。

破坏果然是有快感存在的,所以世界上有那么多变态杀人狂。看着尖削的钢笔尖把雪白的纸页划破,留下难看的痕迹,谢一心里堵得东西好像少了些似的。他回过神来,突然觉得有些恐慌——要是倪晓倩告诉老师怎么办?

要是有人发现了这是他做的怎么办?王树民会怎么说?

谢一愣了一会,从一打作业本里面翻出了自己的,咬咬牙,也把老师在后边的批语都改掉了,随手画了几道,做完以后小心翼翼地又塞了回去,然后是几个不相干的人的……

他把一系列的善后工作做好,然后冷静地抹掉桌子上溅出来的墨水,把笔和墨水放回原位,本子全都插回到本子堆里,转身锁好门,走出教室。没从前门走,怕万一遇到熟人,谢一从教学楼偏角的一个常年锁着、但是锁坏了能推开一半的小门里钻了出去。然后从学校后门回家。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揣了秘密的罪犯,一方面冷静地检查现场,不留下半点证据,一方面心里极度恐慌,走在路上,谁多看他一眼,都会让他生出诸如“他知道我干了什么”之类神经质的想法,就这么惴惴不安,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一宿没睡好。

第二天早晨,谢一挂着黑眼圈,比往常还沉默,王树民问了,他用一句“谢守拙昨晚上又砸东西了”给搪塞了过去。通常涉及到谢守拙,王树民也就识趣地不多话了。两个人到学校的时间很早,正好赶上课代表在发作业,谢一看着发下来的作业本,心跳得越来越快,只能装作和平时一样,不在意地掏出自己的英语课本,开始小声地念着课文。

突然,教室前面发出一声尖叫。倪晓倩刚把发下来的作业本翻开就愣住了,随后她猛地站起来,大声喊了一声:“谁弄的?!”

晨读和聊天的声音被她打断了,不少人都抬头看着她。倪晓倩站在那,眼圈渐渐红了起来,搭在桌子上的手发起抖来,那被画得一塌糊涂的作业本摊在桌子上,同桌的女生低头看了一眼,也惊叫起来:“这太过分了,还怎么用啊?”

王树民皱皱眉,走过去看看倪晓倩的本子,目光在班里环视了一周,气压好像刹那间低了一些:“谁干的?自己站起来。”谢一低着头,表情埋在有些长的刘海下,木然地翻着刚刚发下来的、被自己亲手乱画过的作业本,口有些干。

“哎哟,怎么我本上也有啊?”角落里的一个男生抓抓头发,他的本子倒是不像倪晓倩那么夸张,只是批语被画花了,扉页被弄皱了些。

“我的也有。”

“我也是……”

“哎这是谁弄的?你们谁得罪人了?”

这时候班主任宋老师推门进来了,一眼瞄过去就发现班里的气氛古里古怪的:“怎么了?都站着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早读?班长……”

“老师,你看呀!”倪晓倩的委屈一下子全上来了,哭哭啼啼地把周记本往宋老师面前送,“这作业本还怎么使啊?”

宋老师本来就有点洁癖,被递到眼前的那一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吓了一大跳,扶扶眼镜,用两根指头捏过来,眼睛越睁越大,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谁干的?”

“不知道,老师我本上也有。”

“我也有……”一帮人涌上讲台。

宋老师头皮一炸,赶紧拍拍桌子:“都静一静,谁的本上被画东西了?”

齐刷刷,大概有四分之一的人举手,谢一皱皱眉,把最惨的一页摊开来,正好让回到座位上的王树民看见,然后随着大家也把手举起来。王树民果然就一愣,他知道谢一零花钱不富裕,赶紧接过来翻了几页,所幸还不是太严重:“怎么这样?别让老子知道是哪个孙子干的……小谢,你这本还有法使不?我这还有个没用过的,给你要不?”

谢一摇摇头:“凑合着吧,没事,不用了。”带着一点困惑,一点懊恼,轻轻地皱着眉头,表情正常得不能在正常。

王树民纳闷了,这受灾群众范围也太广了,跟谁有仇的干的?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倪晓倩在一边哼哼唧唧的哭,宋老师也有点烦,挥挥手把事情先给压了下去,然后挨个把“受害者”找出去谈话。

一整个上午,谢一都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脑子里颠来倒去地琢磨,看看哪个细节可以让老师知道是自己干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宋老师找了一圈人,谁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宋老师姓宋不姓福尔摩斯,到最后只能把案子给悬了。显然一块钱一个的作业本在大人眼里不算个事儿,这事件并没给广大人民群众造成什么不得了的损伤不是的?

于是就这样了。

宋老师趁着快放学的一会功夫,义正言辞地在班里提出警告,警告那些没事找事,给同学本上乱画的不良分子,说念在这次初犯就不深究了,下次再有,一定抓住他,让他给全班一人买个作业本。

谢一心里吊着的七上八下的水桶,终于全部落了地,把柔软的心脏砸出了一堆坑坑。

他第一次知道做坏事的滋味,幸运地没被抓住……也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

为什么讨厌倪晓倩呢?因为她烦人?因为她话多?还是因为……她和王树民好?

青春真是一场巨大的传染病。

作业本破坏事件很快就被忘记了,王树民和倪晓倩也没能好多长时间,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孩女孩都还小,也任性,激素的作用一退下去,女孩儿没那么好看了,一身的小性儿,男孩儿也不是那么可靠了,全都是臭毛病。

而临到了毕业班初三,功课骤然紧张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缺觉的痕迹,中考倒计时贴在后黑板上,卷子雪片似的往下飞,励志句子每个人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摘抄本上写下。考试越来越频繁,休闲和学习成了主要矛盾,各班抓早恋的力度进一步加大,而还没等老师干预,王树民和倪晓倩就慢慢地不冷不热起来。

王树民又开始走哪都烦着谢一,一切都好像和一开始一样——

只有谢一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考高中的日期越来越近,过了五一节,马上就要填志愿了,王树民愁眉苦脸地举着志愿书在谢一眼前晃悠:“小谢啊小谢啊,怎么办啊?你要考一中,我估计连个区重点都混不上,以后咱就天涯海角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那你还不好好念书?快去!”

“要么你跟我一起上六中得了,以后我还罩着你……啊,不,你罩着我,六中校长要知道你去,非亲自扛着八抬大轿迎出来不可。”

“六中?”谢一皱眉,笔尖在刚刚写好的志愿表上停顿了一下。

“别介啊,别介!”王树民看他还真有要改的意思,赶紧拉住他,“我说着玩呢,你能去那地方么,老宋要知道是我撺掇的还得吃了我,以后你要是发达了,一定得记着哥们儿啊,咱妈还指望你光宗耀祖呢。”

谢一也烦,王树民说出“天涯海角”几个字的时候,他心里突然颤悠了一下,空空落落的,一下子,传说中的一中的吸引力好像不那么大了,去一中要住校,一个礼拜才能回来一趟……他犹豫了一下,不过到底还是没有修改自己的志愿。

贾姑姑说,一中是尖子生的聚集地啊,考上一中,就是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门儿了。只有上一中才能考上好大学,只有上了好大学……才能像妈妈说的一样,有出息,有家,可以摆脱谢守拙,可以……

谢一想,王树民想干什么他都由着,唯有这么一件事,不能让着他。前途这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能算是自己的,还有一半,是要做给天上的妈妈看的。

六月,六月之后,就要各奔东西了。

热浪太剧烈,忽悠一下子,手拉着手的孩子就谁也找不着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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