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王树民同学梗着脖子的不合作态度,以及崔小浩迫于某人淫威下只敢干嚎,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来的情况,班主任李老师气的脑袋冒烟,活像个大茶壶。

年级主任在一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从学习态度谈到人生感悟以及严肃华丽的三观问题,最后化身伟大的预言家,断言如果再这么下去,那黑乎乎臭烘烘的号子就是俩兔崽子的最终归宿。

当年江姐说,竹签子是用竹子做的,但是□人的意志是钢铁。当一个人打定了注意不张嘴的时候,那是天王老子都没办法的。李老师最终也没从王树民嘴里翘出一点信息来。最后年级主任大手一挥,用上终极绝招:“叫家长!叫家长!”

看见爸妈来了,王树民脖子也不梗着了,立刻从小老虎退化成小兔子,低声把事儿说开了,虽然打架是不对的,但是毕竟这属于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助人为乐行为,从某方面来说,王树民同学的正义感还是值得鼓励的,李老师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难得王大栓和贾桂芳这辈子也讲了一次理,除了在李老师面前补偿性地照着王树民的脑袋瓜敲了两下之外,真没怎么难为他。

把王树民放回了教室上课,不过那已经是在上午第三节下课的时候了。至于崔小浩……嗯,这崽子三观不正,留下再教育。

要知道即使是发育比较早的孩子,三年级的时候反抗老师,在同龄人眼里,这种以下犯上的行为也是要用“酷毙了”来形容的。王树民走回教室的时候,正好碰见教思想品德的赵老师从教室里出来,老师一走,小混蛋们马上就围上来了,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板寸头的张金贵上来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行哎哥们儿,范儿,真够范儿,你没看见老李那脸,那……”

王树民冷冷地推开张金贵的手,斜着眼扫了周围的人一圈,猴崽子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想象中的热闹没出现,当事人反应冷淡,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搞不清什么状况。

只见王树民拨开人群走到谢一旁边,漂亮的小男孩仍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下一节课的课本,好像周围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王树民一脚踩在板凳上,“嘭”一拍桌子:“告诉你们,今儿都听实在了!”这动静实在太大,连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谢一都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瞄了他一眼。

这眼神显然给了王树民极大的鼓励,于是这伪老大喝了鸡血一样地清清嗓子,吼声更大了:“打今儿以后,谢一就是我哥们儿,铁瓷器,谁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

众小鬼傻了。谢一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接着又低下头去,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王树民眼尖,扫着门口一抹熟悉的影子,迅速且正襟危坐地回了座位。数学老师咳嗽一声,不解地看着这帮聚在一起一看就不打算干好事的破孩子:“都干什么呢?快上课了还折腾?!”

轰,再一次鸟兽散。

王树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那么狗腿过,从那以后一天到晚地跟在谢一身前身后,没话找话,看着谢一爱答不理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也怪不爽的,可是每次瞥见他身上背着的那个,沾着洗不掉的污点的书包,还有那些怎么抹都抹不平的书页,这些不爽也就咽下去了。

王大栓和贾桂芳都是热心的人,家里的孩子,淘是淘,到底还是有良心的。

谢守拙更神出鬼没了,三天两头不着家,出门鬼混。没过多长时间,黄采香活着时候那个或者能看的小家就不成了样子,满屋的废旧酒瓶,还有一个要么颓废,要么鼾声如雷的男人。黄采香对谢守拙来说是什么呢?

她生前的时候很少得到他的好脸色,可是她死了,他也就像是没了魂一样。那能惹得一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脸红心跳的五官,笼罩上一层抹不去的酒气,人也瘦得脱了形,脸上的胡茬很多天也不记得刮一刮,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不好看,不风骚,不得他的心,可她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了的东西才显得珍贵,谢守拙没了黄采香,突然觉得像是丢了魂儿。这人从小就受宠,长辈的宠,女人的宠,所以他一辈子未曾长大。

贾桂芳说,只是苦了谢一。

谢一像黄采香一样爱书,哪怕是巴掌大的新华字典都能让他老老实实地捧着坐上一下午,这孩子对于文字好像有种天生的敏锐,一手好字,端端正正横平竖直,写的作文从来都是语文组的老师拿去当范例。

黄采香活着的时候还偷偷给他零花钱去买书,要瞒着谢守拙,否则他会发脾气,大声叫骂“老子人都养不活了还得依着你们俩看闲书,败家娘们儿养的败家崽子。”现在只有贾桂芳记得,时不常地用自己的员工借书卡给谢一从图书馆弄两本书来。

不能让谢守拙看见,那男人见不得和黄采香有关的东西,看见一次撕一次,谢一还要挨打,只能把书放在王家,谢一偷偷地跑来看。

小小的孩子坐在那里缩成一团,叫心事压得怎么都不肯长个子,低眉敛目地一声不吭,皮肤下透着不健康的青白,常年见不着血色。还是不爱说话,却和贾姑姑王大叔日渐亲厚。这世上,总还有那么一处肯容他坐上那么一会儿的。

兴许是小孩子不记仇,又或者王树民做的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儿来了,时间长了,谢一和他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了不少,毕竟长长被贾姑姑接到王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太尴尬不好,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可是缓和归缓和,王树民还是觉得,自己和这小邻居之间,好像老隔着那么一层什么东西,每次看见谢一客客气气的表情,心里就好像有一口气怎么都出不来,憋屈死了。

缓和,不等于亲厚。谢一总是梦见那个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跟他说李老师找你,然后冰冷的河水就会漫过他的头,让他手脚痉挛一样地发抖,喘不上气来,然后猛地惊醒,听见谢守拙骂骂咧咧地摔门回来,脚步虚浮。

幸福的孩子,总是想象不到不幸的人,可以不幸到什么样的程度。

可是在学校里有了王树民这个山寨版土霸王的照应,找茬的人却真的少了好多,再加上谢一长得漂亮又品学兼优,老师们可怜他可怜得不行,日子倒真的好像不那么难过了。

童年的日子总是太快,小学毕业的一个暑假,谢一好像被时间抽长了,眉清目秀的可爱娃娃一下子就长开了些,有了少年的模样。

有的孩子没有喋喋不休的老妈唠叨完了以后偷偷往兜里给塞零花钱,谢一趁着暑假的时间跑到学校门口的小租书店里帮老板看摊子,一天给五块钱,管一顿午饭,一个月就能赚一百五十块钱,还能没事看看书。

苦孩子早当家,这是一个同学偶尔提起的,说老板年纪大了,想找个人帮忙,他心里默默记住,放学以后亲自跑到书店里跟老板商量了时间和价钱。夏日浓荫,穿白衬衫的好看的少年人倚着小书店的门坐在那,手捧书卷,不知道为什么,就让人感觉清凉了很多。小书店的生意居然比平时上学的时候还要好些。

月底结账,老板高兴了,居然多给了他五十块钱。那个年代里,二百块钱对于一个准初中的孩子来说,还是笔大数目,不管怎么说,这一学年的杂费书费是够了,多余的还能添点文具和本子,他不想对谢守拙开口,也不能接受贾姑姑的好意。

说到是,亲戚朋友帮一把,酒还酒来茶还茶。

黄采香活着的时候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什么都欠得,就是不能欠人人情。这个世界上最疼他的人只陪了他九年,所以她说过的话,他一字不差地记得。

可是谢一揣着他的“巨款”跟老板告别以后回家的时候忘了,学校附近不只有小书店,还有游戏机厅,那时候网吧还没出来,正是游戏厅风靡大街小巷、被一众老师家长视为眼中钉的时候。十来岁的兔崽子们染了柴禾似的头发,叼根牙签就以为自己是古惑,弄不着钱惦记着玩游戏看录像,总得想些个歪着。

谢一这个小肥羊,老早就让人盯上了。

专门有跑腿放哨的小混混,等着他一拿到钱就在路上截着。谢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出了书店就是小胡同,他把手插在兜里,紧紧地捏着书店老板给的钱,感觉那纸币上的盲文纹路,脚步难得地轻快起来。心里默默地哼起了歌。

这事瞒不住贾姑姑,开学的之前她肯定会问起杂费书费什么的问题,让她知道了又少不了一顿骂,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妈妈不在了,谢守拙不算,他总要靠自己活着,念好书。

念好书,将来做大事。这是他妈一辈子最希望看见的。

突然,身后一阵不怀好意的刻意拖沓的脚步声传来,谢一心里一紧,回头看了一眼,正看见小胡同的另一头,一个黄毛斜着眼看着他慢慢地走过来,身后还有几个跟班。黄毛看见他回头,呲着黄牙一笑:“哟,这小兄弟长俊,慢点走,一块出去玩呗,交个朋友。”

谢一抿抿嘴,加快了脚步,胡同里的路灯突然亮起来,吓了他一跳,这时候前面猛地冒出一个半寸头的大男孩,嘴里叼着烟,耳朵上露出一排耳洞,一张嘴,一口劣质烟吐在他脸上,呛得谢一直咳嗽。

黄毛追上来,一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你跑什么呀?不爱跟我们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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