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砍伤后的一个礼拜,金不换去医院拆线,她干爹去给她办理缴费手续,她妈则帮她举着化妆镜好让她涂口红,因为刚刚拆线时大呼小叫,她担心自己的妆都花了。

用那只好手把口红描画好,她同她妈说:“明天回上海去吧。”

她妈犹不死心:“这世上,除死无大事!这点挫折这点轻伤算什么,你干爹说过阵子再帮忙想想办法。”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对大女儿上下打量着,“你脸小,皮肤又好,看着就显小,说你今年十八岁也有人相信。”

“干爹能耐那么大,请他帮你改吧,现在的女团到处都是,我相信必然有你金美娣女士的用武之地。”

一手抱猫,一手拈海苔片吃的妹妹忽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话:“我不要去幼儿园!”

金不换黑料缠身,继退团之后惨遭经纪人抛弃,明星梦一朝成空,却又不愿再寄人篱下,看着干妈脸色靠着包工头干爹过日子,于是母女三人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乡上海。

十月头上的一个上午,金家母女三人站在长宁区愚园路上,四岁不到的金家老二抱着大脸猫,在马路边上对着20路公交车赞叹不已:“哦哟,哦哟。这部车子同我一样哝,有两条小辫子哝,老好看的哝。”

金家姆妈金美娣感慨:“好多年没回了,辫子车还在。晓得伐,姆妈小辰光不论是读书上学还是和你们爸爸出去看电影跳舞,都是乘这部车子出门的。”

金美娣回忆起自家小辰光的事情,一桩一件的说与两个女儿听,金不换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哪耐烦听她啰嗦,单手从包里摸出一盒烟,站在路边吞云吐雾,然后透过自己吐出的烟雾看街上来往行人。

母女三人在马路上略停顿了一会儿,身后便有房产中介的西装小哥跑出来发名片和传单,嘴巴甜的像蜜一般:“姐,阿姨,我后面悟空找房的小曹,来来来,这是我名片,请问阿姨怎么称呼?附近房子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金不换回头,原来三人挡在人家悟空找房的门口了,正要挪地方,金美娣已接住小曹的名片,冲马路对面的一栋高层努了努嘴:“这里房价现在几钿?”

小曹眼睛登时一亮:“阿姨原来看中畅园了,哎呀,阿姨您眼光老好的嘛,内环学区,紧邻地铁,地址么,愚园路888号。您听听,888,发发发!住在这里,想不发财都难哪!不想开车,小区围墙外就是地铁入口,两条线路,四通八达。而且这里的业主大都是境外人士,层次喽素质喽,明显都不一样呀!”说到这里,睁大眼睛,悄悄打量面前这位中年妇女。但见她,雷打不动高刘海烫卷儿加盘发,小香风无领套装加丝巾,铆钉系带尖头鞋,斜挎lv金属链条包,总之浑身上下金光闪闪,一看就是有身价的富婆呀。

小曹强行掩饰内心的喜悦,伸出两只手掌共十根手指比了比:“今年政策收紧,说实话,市场不太好,均价这阵子已经降下来了,十万出头点,正是入手的好时机。”

金美娣拿链条包给自己扇起了风:“哦哟,十万呀。还行,不是很贵,我们刚从御翠豪庭那边过来,那边看了一套,太小,七八十平,八百多万,我嫌不够大气,加上他们那车库不行,我必须要那种恒温恒氧恒湿的才行,所以那里没要。”

小曹赶忙接话:“巧的很,咱们这里上周刚好出来一套房源,大高层,视野好,面积190平多点,五房,超豪华装修,再送超大阳台和两个停车位,正适合你们有老有小的大家庭。车库等下我陪阿姨您去考察,隔音隔热效果好,防潮防水标准高。总之冬暖夏凉,包你满意。我手里的这家呢,是房东要去国外和儿子住,房子等着出手,税费自负,要是诚心买,价格还能再商量,七七八八,两千万出头点就能拿下。”

金家老二连看了两辆辫子车过去,够了,仰头看着金美娣:“姆妈,我饿了。”

金美娣扯起老二的小手:“走,先回家去!”

小曹问:“阿姨,您家住哪里?”

金美娣抬了抬下巴:“对面,江苏路,弄堂里面。”

小曹一听,顿时美滋滋。江苏路是什么地方?江苏路说起来,那真是大名鼎鼎,在上海滩也是数得着的高尚地区,小弄堂们一条两条都大有来头。因为这一带前世是租界,周边筑有花园洋房数百幢,彼时居住于此的多是外籍人士,晚晴遗少,军政要员以及各界知名人士,汪精卫、傅雷、张爱玲等名人都曾是江苏路弄堂内的住客。

作为这条路上的优秀中介,小曹对这块地方的身价不可能不清楚。凡是在江苏路一带拥有房产的人,那都是祖坟冒青烟,都是祖上积德的事情呀。

这么一家有身价有立升的超级大户,小曹打死也不能轻易放弃,乃么就亦步亦趋的跟在母女三人后面游说畅园的种种。看她们大包小包,还极有眼力见地从富贵阿姨手中扒拉了一个最大的背到自己身上,说正好闲着,可以帮忙送到家里去。

从畅园保安室旁经过时,小曹对保安喊:“哥,等下我带客户来看房哈!”保安两只白眼珠子对他翻了翻,没出一声。

小曹背着大包,计算着即将可能到手的佣金,跟在母女三人身后,经由畅园这边过去,右转,进入深深里弄。直走,右转,再左转,弯弯曲曲的一条幽静的小弄堂都过了大半,母女三人总算停脚。小曹放下包,顺着母女三人的视线望着眼前几家因年久失修而破旧低矮的民宅时,心内不禁一凉。

解放前那会儿,因为战争,周边邻省难民大量涌入上海,难民们跑到有钱人扎堆的地方来讨生活,做车夫帮佣搬运工等各种苦力活。天久日长,江苏路这一带就形成了洋房别墅与难民们搭建的草棚破屋犬牙交错的状态。

小曹刚刚光在脑中算计自己的佣金了,却忘了这些弄堂内有权有钱有背景的大户固然不少,却也还见缝插针地住着无煤无卫至今都要倒马桶的滚地龙人家。因为这些滚地龙们居住的老破小隐藏得非常之深,破得上天入地,所以平时连他们这些做中介的都忽略了。

小曹不死心,还存有那么一点侥幸心理,咧开嘴,笑着问:“阿姨,您要是想买个老破小给孩子读书挂户口,巧得很,我手里正好也有两套房源……”

小曹话没说完,这位刚刚还在跟他说才从御翠豪庭过来的阿姨已经冲进其中一间破屋,再一转眼,已从屋内揪出一个瘦弱中年男子来了。

小曹的心,这下终于凉得透透的了。这富贵阿姨虽一身看不出真假的富贵披挂,但看伊的身手及腔调,不用说,是早前棚户区滚地龙的后裔没跑了。

这位底层滚地龙出身的富贵阿姨将男子揪出来后,这会儿便掐腰与他对骂开了。

小曹竖着耳朵听,半天,终于听明白是富贵阿姨和男子是姐弟俩。眼前这破房子是富贵阿姨的,但是男子说自己没地方去,赖着非不愿意走,被劈头盖脸骂得狠了,又改口说自己两口子和她们一家三个人挤在一起也是可以的。富贵阿姨往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表示他这个说法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男子就骂她没心没肺没人性,然后富贵阿姨就还以戆卵缺西傻逼样。直到男子骂她偷男人养野种时,富贵阿姨干脆跳起来一个耳光飞过去,打得男子晕头转向。

金美娣姐弟乃是同一个爹妈生养出来的,也是同一个家庭的家风熏陶大的,但因为从小受父母溺爱,很多时候根本无需亲自出手,父母就帮他摆平了,这也就导致他理论知识丰富,而实战经验欠缺,吵起架来根本不是阿姐的对手,且马子小,加上早年工厂做工受过伤,连打架也打不过阿姐,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没碰着她,却被她大小耳光扇了好几下,脸皮火辣辣的疼,气得往地上一瘫,哭喊:“二姐!金美娣!你今天有本事弄死我!不弄死我,你就别想把我从这房子里赶出去!”

金美娣睬都不睬他,蹬蹬蹬冲进屋内,把他一家一当,衣服家什,乃至吃饭的锅碗瓢盆都给丢了出来,丢一样,骂一句:“死人头,戆棺材,这世上有你这么不要面皮的男人伐?本事没有,还要学人家吃喝赌,自己房子败光,现在又想来霸占二姐公婆留下的老房子,哦哟,算盘打得响来!亏你想得出哦!真是升米恩斗米仇,给你白住这几年已经算便宜你了,不要个面孔!”

她弟更气,哭喊得更大声。姐弟俩正骂得欢,金美娣她老母,金家老太以明显与她七十九岁高龄不相符的敏捷拄着一根破拐杖从小弄堂的另一头,镇宁路那个方向冲过来。大概是哪个好事的滚地龙邻居跑去通风报信去了。

金家老太恐怕幺儿吃亏,一边提腿加速向前冲,口中一边喊:“我的儿啊!阿三头,谁敢欺负你,我就去寻伊拼命!小娘比,敢欺负我儿!我跟你拼命了!噢,我的儿啊,阿三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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