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过,连遇几日阴霾,天寒地冻。

却说宋军南下,攻下采石矶后,便整军在此架设浮桥,以备后战。长江自古便是天堑,要架设浮桥谈何容易。不想,宋军先前建造数千艘黄龙战船,又备下巨竹绳索等物,竟真将浮桥架通。唐室大为震惊,这才派了兵马反击。宋军节节战胜,更架通浮桥,正是气势高昂。而唐军失了先机,士气亦弱,交战不久,便落了败势。

正当战局收官之时,只见数百艘小船顺流而下,直冲浮桥而来。宋军一路南下,驻扎多时。这长江上游自然都是己军,这些突然出现的小船当真是匪夷所思。众军士正惊讶之时,却见小船引火,猛然烧起。还不等众人应对,小船已撞上了浮桥,一时间,烈焰奔流,火舌蔓延。江水霎时被火焰映红,战局骤变。

正当宋、唐两军都惊愕不已时,只见羽箭如雨,从天而降。众人慌忙闪避,抬头看时,却见江边山崖,不知何时被一众黑甲士兵占据。那黑甲之众约有千人,强弓利箭,勇猛非常。

然而,正当众人为利箭所扰时,江水之下,刀光乍现。只见千名黑衣人从江水中一跃而起,手执钢刀,不分阵营,四处砍杀。

变故陡生,战局混乱不堪。

江边山崖之上,弓手之后,立着一个魁伟男子,似是将领。他约莫三十出头,蓄着短须。他一身戎装,着黑甲,佩钢刀,正衬着眉宇间的一抹卓绝霸气。他俯视着崖下战局,脸上生出笑意,分明胜券在握。

正当此时,江面上忽生寒气。虽说冬日天寒本不奇怪,但那寒气却如此具体,不同寻常。但见一层薄薄白霜盘桓在江面,不消片刻,江水之上已现浮冰。风势愈大,一瞬之间,将浮桥上的火焰熄灭。

山崖上的男子见得如此情况,不由踏前一步,皱眉细看。

这时,一股不合时宜的花香随着寒风幽幽泛起。那男子微惊,疑惑道:“瑞香?”

他正想时,忽听得几声闷哼。转头看时,他身旁的黑甲士兵竟被全数击倒。他大惊失色,抽刀在手,警惕地看着四下。

身后,忽然响起轻慢笑声。

他猛然转身,眼前的,是一名少年。

一身白衣,如霜似雪,衬得那少年的眸子愈发漆黑。他束发戴冠,偏却有几缕发丝不服束缚,散落在额前,在眉宇间投下柔和的阴影。淡淡霜气,笼在他周身,冰冷飘渺。

黑甲男子小心地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你是褚闰生?”

“难得您记得我的名字。”褚闰生垂眸一笑,道,“刘堂主。”

原来,这黑甲将领,乃是李延绡的手下,太上圣盟的堂主之一,刘还海。昔日褚闰生第一次闯入何彩绫的宅子,也曾与他交过手。太上圣盟之中虽有许多妖鬼精怪,但大多却是凡人。这位刘堂主便是其一。今时今日,一介凡人,又岂能与褚闰生抗衡。刘还海自然也知道这点,他看着面前那已然陌生的少年,静静想着对策。

褚闰生却是一派悠然之色,仿佛他只不过是乘兴出来散步的游人一般。他笑着,道:“昔日周公瑾火烧赤壁,今有刘堂主火烧采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刘还海听他如此说,并不应答,只是小心地转头,看了一眼江上的局势。浮桥上的火焰早已熄灭,宋军训练有素,兵力又强,安定下来之后,便压制住了唐军和黑衣人,更着手对付崖上的弓箭手。

“我就想,凭着几个不入流的妖怪也想做皇帝,未免可笑。如今看来,李盟主的手下,还是有良将的嘛。”褚闰生话语诚恳,听来竟像是夸奖,“不过怎么说呢……”他笑了笑,“纵然你有精兵千万,跟我为敌也太不明智了。”

刘还海望着他,回刀入鞘,叹道:“的确……”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不过,也不尽然!”

话音一落,锐器破空之声骤响。只见数十羽箭疾射而来,支支皆向褚闰生而去。褚闰生一眼便看见箭杆之上镌刻的咒文,他轻轻一笑,旋身闪避。然而,出乎意料的,羽箭中夹杂着特制的箭矢,尾端系着钢丝。箭矢交错,在褚闰生布下一张网,将他困在其中。

对褚闰生来说,这样的攻击自然也毫无意义。他正要斩断钢丝,忽然,刘还海取出了数枚符箓,以飞快的速度贴在了钢丝之上。瞬间,咒力启动,钢丝绽光。褚闰生直觉身子一沉,无法动弹。

但使用法术,并不需要举动。褚闰生安然笑着,正要召唤雷锥。忽然,刀光一闪。刘还海便藉着那一瞬之机,出刀穿过钢丝的缝隙,直取褚闰生的心口。褚闰生尚是凡人之身,若被刺中,他必死无疑。而那一刀之快,绝没有让他反应的余地。

正当刘还海以为自己十拿九稳得手之时,只听“锵”的一声。刀锋被硬物挡下。刘还海一惊,手中钢刀竟被震落。细看时,那突然出现的,竟是一名宋军士兵。他手中握着战刀,死死架住刘还海的刀锋。但最让刘还海惊骇的,是那名士兵的眼神空洞,身上更有几处极其严重的伤势,如此看来,应是死人无疑。

刘还海慌忙跳开,却蓦然发现,身后竟聚满了这样的死者。不仅是宋军,还有死去的唐军,甚至是自己麾下的黑甲士兵。这些人,不知是何时被控制,又是何时爬上山崖来的。但想来这样的操纵之术,在褚闰生现身之前就已经施下了。他低头看了一眼崖下,果然,战死之人皆化做了活尸,与士卒混战。

这时,雷光一闪,战气凌烈。褚闰生唤出雷锥,斩断所有钢丝,一脸悠闲地拍了拍衫上尘土。

刘还海心中生出绝望,一语不发。

褚闰生看了一眼崖下的局势,笑道:“我真不明白。像刘堂主这样的人,为何会臣服于李延绡。别告诉我,他当真是明君哦。”

刘还海稍稍思忖,道:“听说你已吞下白泽,还需问我么?”

“也是……”褚闰生的表情里染上了一丝感慨,“论血统出生,的确是龙裔凤脉。谋略手腕,也是上乘。看有那么多人为他卖命,想来御人之术也不差。若能承大统,说不定真的是个明君。”他带着揶揄之色,又道,“怎么也好过那个懦弱的江南国主,也比那乱臣贼子更名正言顺。说来,我真的挺佩服他的。你今日能发动奇袭,想必是许久之前就混入宋军之中了吧?”

“你要杀就杀,少说废话。”刘还海不耐烦道。

“天道贵生,我不会杀你。”褚闰生说着,慢慢走向了刘还海。

刘还海并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他心中惶然,四下看了看,找寻对策。这时,他忽然发现,先前那些被击倒的弓手竟都站了起来。这几人目光呆滞,举止奇怪,全不似往日。他正疑惑他们是活尸之流,却又发现这几人并无死相。刹时,他明白了过来。昔日,他也有数名部下变成这副模样。那时负责诊治的徐秀白曾说过,这是七魄受损所致。难道,这褚闰生所谓的“不杀”,就是这重含义?

褚闰生走到刘还海面前,缓缓抬起手来,也无二话,一掌击向了他的前额。

刘还海自然不会乖乖就范,他格开褚闰生的掌击,反手擒住他手腕,继而出掌反击。然而,一股无形力道凝聚在褚闰生的胸口,挡下了那一掌。

“刘堂主,何苦呢……”褚闰生望着他,“李延绡是不是明君暂且不提,他宿疾在身,我又毁去了仙子炼制的金丹。就算我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真可怜。我想他心内一定万分急躁,害怕得不得了吧。呵呵……”褚闰生的笑容,让人有种不寒而栗之感,他却带着那种若无其事,继续道,“看你早有对付我的准备,想来也是他的计划。不过,要困住我,《道藏》经文才更有效……这么说来,不舍得拿出经文的理由只有一个……”褚闰生远眺一眼,“他现在应该去了泰山,准备封禅之事了吧。”

刘还海皱眉,一语不发。

“一面准备封禅,一面破坏采石矶的浮桥,当真是深谋远虑、滴水不漏。无论我管哪一方,都不免顾此失彼。”褚闰生笑道,“虽说如此,但刘堂主这一方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帮手,看起来,就好像是弃卒一般啊……”

听得到这番话,刘还海的脸色铁青。的确,攻打采石矶,是普通的士卒。唯一能与褚闰生抗衡的,不过是那几支镌了的咒文的箭矢,还有些许符箓。虽说按照常理,褚闰生应该会往泰山,但如今的发展,早已超出了预料之外。……弃卒么?

“所以我才说嘛。必败之局,何苦硬撑呢?我知道刘堂主抛不下忠义二字,待我毁去你的灵慧魄,你便从此解脱。岂不好?”褚闰生的话说得云淡风轻。

“哼!”刘还海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他轻蔑地看了褚闰生一眼,狠狠推开他。继而撞开身后的活尸,纵身一跃,跳下了崖去。

褚闰生微惊,几步走到崖边,看着那魁梧的男子如一叶飘零,落入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之中。

“士可杀,不可辱么……”褚闰生无奈一哂,摇了摇头。他腾身跃下,轻巧地站在江面之上。如今,无论是哪一方的士卒都已负伤,疲乏不堪,加之活尸出现,更添异数。见褚闰生飞身而下,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战局一时间停顿下来。

褚闰生手掌一番,托出一壶酒来。他笑望着众人,开了口,道:“杀伐无央,一场噩梦。诸位,睡吧……”

言罢,他起掌击碎了酒壶。壶中美酒竟化作如烟酒气,随风而散。闻到那甘冽酒香,士卒竟都东倒西歪,不消片刻,便都沉沉睡去。偌大的江上,一时寂静非常。

褚闰生见状,满意一笑。他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手指,继而平伸出双臂,做了托举之姿。

只见江面上那些被毁坏的浮桥竟开始自己修复。断裂之处重新接合,焚毁之处完好重生,那横贯长江的船阵片刻复原,木板旗帜都如簇新的一般。

做完这些,褚闰生轻轻吁了口气。他轻轻捶了捶肩膀,正要离开,忽听得一声犬啸高亮。接着,两岸犬啸四起,此起彼伏,似是呼应。

循声望去,就见山崖之上满布山犬。为首的山犬立在崖端,一身雪白皮毛,卓尔不群。

戌符?褚闰生的唇角微微一勾,他身形一晃,下一瞬便来到了那白犬的面前。白犬大惊之时,褚闰生伸手,轻轻摁上了它的头。

“她在找我?”褚闰生开口,低声问道。

白犬微微颤抖,似有退却之意。但那放在头上的手却毫无敌意,察觉这点,它慢慢收起了惊惧,低了低头,算作应答。

“带路。”褚闰生拍了拍它的脑袋,道。

白犬看了他一眼,低吠一声,四周的山犬即刻退去。它抖了抖毛发,这才迈步,引着褚闰生往前去。

褚闰生也不多言,默默随行。

两岸的山石嶙峋,杂木丛生,路并不好走。白犬身形轻捷,灵巧地在树木间穿行。褚闰生斩开沿路的障碍,紧随其后。片刻之后,他无奈地笑了出来。以戌符之能,腾空飞行想来也不是难事。挑这种路,想也知道是故意要折腾他。他并不点破,边笑边走。白犬见他如此,又加快了步调。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山犬回头,望向了身后。山石交错,林木盘结,早已不见褚闰生的踪影。

白犬扬起头,隐带着欢愉之情。

忽然,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只听几声轰响,山石林木皆化齑粉,一条坦途赫然眼前。

褚闰生就悠然地从那条路上走了过来,待到白犬面前,他又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笑道:“在等我么?好贴心呀。”

白犬颓然低头,再无举动。

褚闰生说完,便发现自己已来到一方开阔之处。脚下的,是光裸的岩石,四周全无草木,更添厚重萧瑟之意。

他正看时,脸颊上忽然微微一凉。他抬头,就见零星白雪自一片阴霾的天宇中坠落下来。那雪太过细小纤柔,未等落地,便化作了水滴。他看得入神,忽见一道白影随着雪花,翩然而降。

记忆里的她从未如此素淡。她身着白绡,发带亦纯白,飘然于寒风之中。从不离身的五行绫此时也不见踪影,上下无一丝杂色,无异缟素。她脸色苍白,昔日海棠般艳丽的姿容,如今看来却似寒梅般清冷。

两人各站一方,默然对望,谁也不曾先开口说话。

此刻,那零星飘扬的雪花慢慢密了起来,如绒如絮。

褚闰生笑叹了一声,这才开口,“真是作孽。为何你和师傅的记忆都是春花烂漫,轮到我却总是这种凄凉的景象?”

听他这么说,何彩绫的眉峰微微一皱。

拘魂索魄,不仅将力量化为己用,连记忆思想都能一并接受。如今他说出口的话,何等残酷。他却似乎全不在意,带着满脸笑容,寒暄道:“你瘦了啊。”

何彩绫垂眸,轻捋着一缕秀发,并不应答。

她的沉默,让褚闰生微微怔忡。他早已料想过再见的情形,但从未想过如此场面。终是连话也不愿跟他说了么……他低头笑了笑,道:“仙子既然不想跟我废话,就动手吧。”

何彩绫缓缓抬眸,她放下了手中的那缕头发,慢慢开了口:“今日一战,你我之中必须死一个人。”

她说完,扬手一挥。五彩光华骤然绽开,长绫翩舞,环绕在侧。

“地支招来!”她轻喝一声。但见白犬瞬间化回了玉形,同另外十一块白玉一齐,陈列在她面前。

“五行开解,地支合和。开我万象森罗,允我金身不灭!”

话音落定,就见白光飞旋,五色覆顶。周遭气息刹那改变,果真万象齐动,四时颠倒。光辉之中,何彩绫的样子骤然改变。不过转眼,她发肤竟化作了琉璃之质,内蕴流转光华。

她不是凡人——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确认了这一点。

他望着眼前那已化作非人之姿的少女,不自觉地笑着。他动了动嘴唇,无声道:

雷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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