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墙的凌霄花,绯红如霞。灼灼日光下,花朵如被点燃一般,愈发鲜艳夺目。

花墙之后,是一所精致干净的民宅。少女削葱一般的玉手轻轻推开了竹制的大门,一方整洁的小院赫然眼前。院内植着茉莉,正值盛放之期,清香宜人。

只见两名少女正在院落中浇花,一着鹅黄,一着翠绿。此刻,两人皆放下了手中的水壶,福身唤道:“主人。”

这两人,正是花妖叶芙蓉和柳精柳未央。进门而来的少女,自是凌霄无疑。

凌霄微笑颔首,还没等她应答,忽然,周遭的茉莉清香渐渐消失,芬芳馥郁,取而代之。

“天香祥瑞……”凌霄默念一句,正要转头,一只手却按上了她的肩膀。

她心上一惊,就听褚闰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凌霄姐姐,以你现在的姿容,随处乱跑可是会有麻烦的哦。”

凌霄压下心上的惶恐,尊道:“公子。”

褚闰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收回手去,转而道:“哟,好精致的房子。都说狡兔三窟,如今看来,凌霄姐姐的安身之处,也不止一两个啊。”

凌霄稳下心绪,转身笑道:“奴家料想公子一番激战,必定劳累。特地选了此处供公子休养疗伤之用。”

褚闰生只是轻轻一笑,并不多言,径直往屋内走去。

凌霄举步跟上他,又见他衣衫破旧、尘灰满身,想必是激战所致。她开口,问道:“公子,先沐浴更衣可好?”

褚闰生并不应答,直接在堂内的椅子上坐下来,道:“比起沐浴,我更想吃饭。”

凌霄闻言,笑着应他:“奴家这就准备。”

“可别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哟。”褚闰生斜靠在扶手上,手支着脑袋,笑道。

凌霄听得此话,笑容微微一僵,正要答话之时,忽然有人从内室中走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生得颇为英武。但他面容苍白,脚步微虚,显然是伤相。

看到此人,褚闰生的笑容瞬间瓦解。他蓦然起身,直直地看着眼前走之人。那一刻,脸颊上的刺痛似又浮现。记忆清晰,犹在眼前。此人挥拳相向,对着他嘶吼:混账!畜生!他是你舅舅!他是你舅舅啊!

痛楚尖锐,不知从何而起。旧伤似被生生撕裂,滴出血来。他从未料到,到了此刻,竟还有他无法面对的人,无力处置的情形。脚下如陷泥沼,寸步难移。全身似被封冻,指尖亦不能动分毫。脑海中,顿起巨浪翻涌,轰然嘈杂。眼看着那人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竟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然而,那人的神情极尽茫然。他左右环顾了一番,微怯着问道:“这……这是哪儿?”

听得这句话,褚闰生微微讶异。好一会儿,他鼓足勇气,直视着那人。

那人察觉他的目光,细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神情之中无奈更浓。他皱眉,问道:“小兄弟,你是谁?”

那一刻,褚闰生的心中竟不知悲喜。他望着眼前之人,许久之后,他压着声音里的颤抖,道:“殷大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闰生啊。”

那男子听得此话,情绪瞬间激动了起来,他上前几步,一把握住了褚闰生的肩膀,急切道:“你认识我?快告诉我,我是谁?”

褚闰生却不答话,只是笑。那男子愈发焦急,正要再问。忽然,他全身一麻,知觉顿失,当即昏睡了过去。

褚闰生扶着他,笑容中透出了一丝悲伤来。

凌霄上前几步,轻声道:“公子先前让未央和芙蓉替您找的,应该就是此人吧。也巧,宅院崩塌后,您让我们搜寻草药,恰好找到了他。奴家还来不及告诉公子。”

凌霄见褚闰生一直沉默,又道:“公子放心,他被囚在地牢之内,并未受鬼物所伤。只是,他似乎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四神酥。”褚闰生开口,说出了这个名字。

凌霄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此物。也曾听彩绫仙子提过,若有烦心苦闷,饮一杯四神酥,便能忘忧解愁。看来此物当真能消去记忆……”她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咽下要说的话,抬眸望着褚闰生。

褚闰生扶那男子坐下,继而转过了身来。

此时,他的神情已然回复如前。淡淡的笑意染在他眉宇之间,略透傲然。

“我需静修数日,此处我会布下道坛,防止他人追查。你们依旧可以进出自如,但若再招惹他人……”他说话之时,看了凌霄一眼,笑道,“弃车保帅这个词,你可听过?”

“谨遵公子之命。”凌霄低头,温顺道。

“也不怕你不遵。”褚闰生开口,唤道,“幻火。”

话音一落,他手腕上的金镯漫出金红火焰,火焰汇聚,凝成人形。那赤发金眸的少年恭然肃立,应他道:“褚师兄安心静修,幻火定会护师兄周全。却不知,师兄要静修几日?”

“快则三天,慢则九日……” 褚闰生闭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道,“不会太久的……”

他说罢,转头看了那昏睡不醒的男子一眼,用平静无波的嗓音道:“等他伤势痊愈,便送他离开。”

凌霄一行齐声称“是”,再无二话。

……

却说,绛云回到行馆之时,已是日暮时分。远远便看见,行馆门外立着一个人。再普通不过的站姿,再安然不过的神情,夕晖落在他身上,泛出淡淡的金。无须任何修饰,已卓然出尘。

她看到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几步跑了过去,仰头笑道:“你在等我?”她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忙掩住了口,不再开口。

池玄点点头,静静望着她。夏日骄阳,将她的肌肤晒得通红。她双眼红肿,隐有泪痕,模样狼狈。他并不多问,开口道:“我们进去吧。”

绛云点了点头,默默地跟他走进了别院。

待到绛云的房前,她却依旧站着不动,头压得低低的。

池玄见她如此,迈了一步。绛云跟着也迈一步。池玄见状,也不多言,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待进了房,他默默地上了床,盘膝打坐。绛云跟着他上去,在他旁边蜷身躺下,随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拉住了他的衣角。

池玄微微犹豫,抬起了手,轻抚过她的头发。

清透的罡气,引出痛楚,她却全不在意。她动了动身子,又靠近他一些。

池玄并不阻止,也不开口。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呆着,再无他话。

快到半夜,绛云才勉强入睡。一夜梦境相扰,她始终眉头紧皱,睡得很不踏实。无意识间,她的身子越蜷越紧,继而慢慢远离池玄的身旁。

这细微的举动,池玄都看在眼里。他伸出手去,轻触她的手指,她眉峰一紧,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藏在了怀里。

池玄收回自己的手,垂眸轻叹了一声。

第二日一早,绛云醒来之时,头微微有些眩晕。接着她便发现自己已经移到了床边,上半身悬在了床外。她忙翻身起来,揉着自己的脑袋。抬眸之时,就见池玄也已躺下,正背对着她,靠着里床侧卧而眠。

他甚少入睡,如此情景,让她有些忧虑。都是她没用,累他至此。她又想起睚眦所说的,什么困于人世,沦为地仙云云,愈发沮丧。她移近了他身旁,伸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角,自语般道了一句:“我们回聚窟洲吧。”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她忍着满心的酸楚,低低重复:“我们回聚窟洲吧……”

“好。”

听到这个回答,绛云一惊。池玄翻过身来,轻轻握住她抓着他衣角的手,道:“我们回聚窟洲。”

绛云怔了片刻,有些难以置信。她想了想,问他:“那闰生哥哥他……”

“他既选了要走的路,你我又能如何?”池玄道。

“金轮内的那些魂魄呢?”绛云又问。

“那是地府的事。”池玄答道。

“那上清派呢?还有你的同门呢?”

“我虽为仙身,能力也是有限,不可能救得了每一个人。上清派尚有几位道行精深的高功,并不是非我不可。”池玄答得平淡。

“呃……那、那个‘太上圣盟’怎么办?”绛云又想了想,问道。

“与我何干?”池玄反问。

绛云听到这里,所有的忧愁烦恼都被解开,顿生了满脸笑容。她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了池玄,欢呼般道:“我们回聚窟洲!我们回聚窟洲!”

池玄本是躺着的,被她这么一抱,便被压得起不了身。他的脸上却生出浅浅笑意来,他伸手,轻轻环着她的腰,任她嬉闹。

这时,门外传来喧闹人声,忽听得地裂之响,震得梁柱动摇。绛云松开怀抱,正要起身一探究竟,却被池玄拉住了手腕。

刺痛,让她全身一颤。池玄察觉,松开手,略带歉意。继而示意道:“看看地面。”

绛云低头,就见无数透明的细丝蔓延在地,躁动浮凸,搅得石板碎裂,土地振颤。

“网元天纲?”绛云认出那细丝来,愈发不解。

池玄略作思忖,起掌一击。掌风内蕴罡气,直冲向了门口。地上的网元天纲兀地退开,让出路来。房门被震开之时,只见门外情况混乱不堪。网元天纲铺陈如蛛网一般,众多上清弟子被丝线缠住,凌空吊起。

池玄和绛云不再多想,飞身出门。众上清弟子见他二人前来,纷纷出声求救。

绛云立刻亮出利爪,狠狠一挥。数道红光袭向丝线,引出刺耳之鸣。红光散尽,丝线却丝毫无损。

“这是雷部神器,寻常攻击是断不了的。”池玄说罢,唤出了净灵灯来。他托起明灯,对着烛火轻轻一吹。

烛火爆裂,变作无数青荧,飞舞而去。青荧触及之时,丝线纷纷颤动松落。被困的上清弟子突然解缚,竟重重往下落。

绛云见状,收了几招,飞纵而上,行动迅如流星。电光火石之间,将上清弟子一一接住放下。

众人脱困,忙聚到了池玄的身旁,畏惧难当。

池玄见状,问道:“为何不见梁高功?”

弟子中有人答道:“梁高功今早就入宫面圣去了……”

池玄听罢,也不多言,转而问道:“徐秀白在何处?”

“师兄是说那个太上圣盟的门人?原来是他!我就知道他会对上清不利,早知如此就不该收留他!”弟子中有人义愤填膺。

“我只问他在何处。”

池玄的语调淡然,却让众人都敛气噤声。片刻静默,女弟子的声音微怯响起,道:“过了前面回廊,左手第二间厢房就是。”

池玄微微颔首,算作应答,继而看了绛云一眼。绛云会意,随他一起往那厢房去。

两人到门口时,就见所有丝线正是从门口而出。只是,这些丝线无不躁动难安,远不似以往安定。

绛云见状,皱眉道:“真的是他?可恶!”她二话不说,伸出利爪,撕碎了房门。待看到房中的景象,她惊骇难当,连退了数步。

只见房间中央,正是网元天纲盘踞之处。所有的丝线盘绕缠织,竟结出一个巨茧来。丝线游移盘错,竟让那“茧”如活物一般,带着隐隐脉动。

“绛云,退下。”池玄开口,嘱了一声。

绛云点头,后退数步。

池玄收灯,举步而上。周遭盘踞的丝线见他靠近,皆作退避。池玄走到那巨茧之前,凝神定息,击出一掌。

只见罡气凝为流光,自他掌中溢出,将那巨茧包裹了起来。流光渗入茧身,将丝线层层透松。不过片刻,光辉晶莹,几近满溢。忽然,光芒穿射而出,耀目无比,缠绕的丝线瞬间解开。那些丝线本紧紧纠结,如今被外力所解,反成爆裂之势。丝线飞弹,如刀锐利。房中一切皆被丝线切割,墙壁柱梁,轰然倒塌。

绛云大惊,出声唤道:“池玄!”

她话音未落,便见流光轻盈,祛开烟尘。网元天纲陡然收尽。眼前,房屋已全然崩塌,但房屋中央却安好如初。清静的罡气,一如盾墙,护卫着池玄。

绛云顿生欣喜,几步走了上去。

池玄收去罡气盾墙,容她走近。

绛云上前,就见徐秀白就躺在池玄身旁,昏睡不醒。

“他怎么了?”绛云蹲下身去,问道。

池玄伸手,抚上徐秀白的额头,道:“他被阴煞之气迫伤,又遭逢巨变,心神皆创,魂魄亦损。”他说话间,看了一眼一旁的网元天纲线轴,“网元天纲察觉有危险,所以如此保护他。”

绛云听到这里,想起先前徐秀白曾唤她“秀青”,想必也是心神受创所致。又忆起那雷将商千华之死,她隐隐明白了一些,不免也生了悲凉之感。

“他不会有事吧?”绛云问道。

“我的罡气已经解除阴煞之伤,只是心神魂魄,并非我能力所及。”池玄收回手去,望向了绛云,“你试试。”

绛云点头,“好。”

她先前曾为黑甲精骑修复灵慧魄,自然是信心十足。她上前一步,起诀念道:“三魂招引,七魄重开。固命护本,神形不衰。”

咒语念罢,红光氤氲,渗入了徐秀白的身体。但他却只是皱了皱眉,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哎?”绛云微微惊愕,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手。

“不是法术的问题。”池玄看着徐秀白,道,“他自己封了心神,闭锁魂魄。”

“为什么?”绛云皱眉。

池玄稍稍沉默,答了四个字:“生不如死。”

“啊?”绛云满脸茫然,“这是什么意思?死掉哪里比活着好?”

听到这句话,池玄脸上忽绽笑容。

“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绛云皱眉,略有些不满。

“你没错。”池玄颔首应道,他思忖片刻,又道,“要想救他,只有先解他心结才行。‘通魂’之术应当可行……”

“通魂?”

“通他魂魄,知他所想。唯有如此,才能救他。” 池玄伸出手来,道,“把镜子给我。”

绛云虽不甚明白,却取出了七曜昭明镜递给了他。

池玄将明镜放在徐秀白的胸口上,念道:“明光洞照,玄门开解!”

语毕,明镜之内顿生光华万道,光辉汇集,俨然是一条通路。

“你循路而去,便能找到他。”池玄道。

“我去?”

“你修过定魂咒法,‘通魂’之效在我之上。”池玄认真道,“而且,我不会劝人。”

绛云闻言,又生出隐隐的得意来,她不再多想,点头应道:“好,交给我。”

说罢,她纵身一跃,进了那条光路。

眼前,光辉耀目,不可视物。待那光辉黯去,绛云睁眼之时,却见自己身在一堆乱尸之中。血气腥膻,扑面而来,涌入肺腑。她忙掩住口鼻,安定自己的心神。

忽然,少女清灵的嗓音缓缓响起,说道:“我乃北帝征伐司雷将,商千华。今日你们为我所救,是因缘造化,无需报恩,且避开这乱世,寻一处太平之地,安身立命去吧。”

绛云循着声音望去,就见说话之人,正是那死去的商千华。她的姿容并无变化,清冷高洁,眉目慈悲。

她的面前跪着一名约莫十五上下的少年,他的全身染满了鲜血和泥土。单薄的衣裳,遮不住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他看起来如此苍白虚弱,离死,不过一步之遥。他的身后,跪着一个少女。女孩比他略小几岁,瘦小孱弱,面露病态。她的双颊深深凹陷,一双眼睛睁得极大。不知是因为寒冷抑或恐惧,她不住地颤抖着,干瘦的双手紧紧抓着少年的衣衫。

片刻的寂静之后,那少年开了口,道:“我们已经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仙子既然救了我们,就收留我们吧……求求你……”

他的声音喑哑晦涩,微弱难辨。

等不到商千华的回答,少年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裾,哀声乞道:“至少……至少收留我的妹妹……”

商千华看了那女孩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她思忖片刻,笑道:“天道贵生。兴许这其中确有缘分,我便收你们为徒。”

少年喜不自胜,竟不住落泪,俯身拜谢。

商千华伸手,轻轻扶起他来,问道:“你的名姓。”

少年的声音因喜悦和激动而微颤着,“徐秀白……”

商千华颔首,又望向了那少女,“你呢?”

一直躲在少年身后的女孩怯怯看了他一眼,轻声开口,“……秀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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