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闰生进了房,就见桌上摆着琉璃熏盏。盏中盈着清水,盛着数朵合欢花。床上铺着篾席,挂着纱帐。他慢慢走到床前,仰面倒下。心头万千思绪,待他理清。他自然不会忘记,日间在荷塘中所见到的情形历历在目。妖气凶煞,杀意炽烈,那便是妖兽天犬的真形。

如今,酉符将绛云的妖性全开,她体内的仙家之力,已日渐淡漠。他虽能依靠操纵她体内留存的仙家之力,加以控制,但也非长久之计。而且,那一口血肉,必须取出来才行……

一时之间,申符所言,轻响耳畔:

“你心中一直都有杀欲,不过苦苦压抑罢了。你终究是那杀妖得道的‘普煞仙君’转世……”

时至今日,他依旧在“普煞”的局中么?他丢开这般思绪,深深呼吸。瑞香之气,清馨馥郁,盈入胸腔。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琉璃盏,浅浅一笑。他掐指轻弹,熄了盏下烛火。继而抬手,细细闻着那遍布肌肤的香气。“花贼”,盗百花之香者,名不虚传。

眼前,瞬间浮现出一片蒹葭苍苍,晨光温润,那身着绿裙的仙子笑容明丽。

他虽知道绛云之事皆是她一手造成,但却连半分恨意都提不起来,甚至毫无憎恶和责备之心。她的肆无忌惮和任性妄为,现在想来却有些可爱。何需如此辛苦,掩藏真挚与温善?那满口拙劣的谎话,除了自欺,还能骗到谁呢?

他想到这里,竟不由自主地微笑,待察觉自己的笑意,他微微惊愣,坐起身来。

“好端端地想她做什么?”他摸摸额头,自语着抱怨。

然而,凭他如何制止,回忆却如涌泉一般,侵占他的思绪。她的声音,温暖的手指,柔软的发丝,含笑的眸子……每一段场景,都似在眼前。心底竟生了莫名的温柔甘甜,萦绕纠缠。

正在这时,凉风忽起,房中烛火霎时熄灭,惟余轻烟袅袅,盘桓不去。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只见一名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夜色之下,轻烟之中,朱唇明眸,薄纱翩舞,如梦似幻。

恍惚之间,那少女身子一软,靠近了褚闰生的怀里。

少女甜美嗓音在他耳畔响起,柔腻婉转地唤着:“公子……”

少女如兰之气,引得他颈上微温。纤指温软,探进他的衣襟,拂过肌肤,带出旖旎暧昧。

他低头微笑,开口道:“又是这样……就没别的手段了么?”

少女柳眉微蹙,娇嗔道:“公子何意?”

褚闰生抬眸,含笑望着她。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聚力起掌,击向了那少女。

少女防范未及,被击出了门外,倒在地上。她挣扎一番,却无力起身。

褚闰生悠然走出了门外。只见庭院之中,弥漫着淡淡雾气,混着异样甘甜,销魂蚀骨。

果然有诈。他笑容中略有不屑,踱步走到那少女身前,带着戏谑,道:“凭你这样的姿色也敢碰我?再修个一百年吧,妖精!”

他说完,再次起掌,正要击下。忽然,脚下窜出数根枝条来,要缚他双手。他闪身避开,剑诀一挥,那些枝条瞬间断裂,消失无踪。他站稳身形,却发现方才那少女已然不见。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迷雾中响起,道:“真想不到,你我再见,竟会是这般场景。”

褚闰生看着那渐渐清晰的身影,警惕万分。

只见一个白眉白发的老者拄着桃木杖,自雾中而来,正是这宅院的主人。他慈眉善目,笑意温和。

褚闰生却觉他眼神之中,隐含锐利,似是洞悉万事。一时间,也不敢贸然攻击。

老者双手拄杖,上下打量了褚闰生一番,点头笑道:“久违了……普煞仙君。”

褚闰生望着他,隐有疑惑,并不知在何处见过此人。但听他语气口吻,却是相熟。

老者见他疑惑,笑道:“老朽幻化人形,你未曾见过,也难怪认不出。”他拄杖颔首,“老朽并非姓白,而是昆仑之上白泽是也。”

褚闰生听到他自报家门,眉宇之间立现惊愕,脑海之中,诸多回忆一一浮现,骇他心神。

……

但说此时,绛云在房中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先前一进宅中,褚闰生就嘱咐她,千万不可“守门”,免得惹主人家不快。可她又无需睡眠,如今一人待在房内,不免寂寞无聊起来。又想起白日里的种种,愈发心绪烦躁起来。她索性起身,推门出去,却听梁宜的声音响起:

“丫头,都这个时辰了,别去打扰病人。”

绛云闻言,站定了步子,沉默片刻,道:“昨夜,是不是我伤了池玄?”

梁宜笑答:“不是告诉你不是了么?”

“肯定是……”绛云皱眉,“我是笨,但是有些事情还想得明白。如果不是我,为什么你们都阻着我见他。”

“丫头你多心了。”梁宜道,“既然这样,你就去看上一眼吧。”

绛云依旧沉着脸色,沉默着点了点头,往池玄的房间去。

她没走几步,就见着宅院之中白雾忽起。雾中兰麝芬芳,氤氲晕染,慑人心魄。绛云心知有恙,忙开了自己的灵慧魄,稳住心神。她抬眸再看,雾已渐浓,难辨去路。

她心中愈慌,凭着印象疾步往前,到池玄门口时,她也顾不上敲门,推门便入。

只见房中多了三个少女,皆盛妆娇颜,袅娜风流。三人围在池玄的床边,正解他衣衫。

绛云见状,亮出利爪,纵身上前。

那些少女察觉杀气,四散开来。

绛云怒目,瞪了那些少女一眼,又低头看了看池玄。他依旧沉睡,对发生之事并无所知。绛云只见他衣衫零乱,肌肤苍白如霜,肤下血痕隐隐。那原本清透凛然的罡气,微弱得无法察觉。

一时间,心疼愤怒不可自抑,激得她全身轻颤,目露凶光。

“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如此对他!”她厉声喝道。

那些少女却毫无恐惧之意,只娇笑道:“呀,原来他是姐姐的,那可真是失礼了。”

“好姐姐,这么好的食粮,分我们一口罢。”

绛云闻言,愈发愤怒:“住口!再胡说我就不客气了!”

少女们面面相觑,又笑道:“姐姐不愧是妖兽天犬,护起食来,当真凶悍……”

绛云利爪一挥,一道红光如刃,迫杀而去。少女们慌忙闪避,面露了惊骇之色。

“姐姐,你我才是同类,何必为这人类伤了和气。”少女开口,劝道。

“谁跟你们是同类?!给我滚!”绛云怒道。

“我等也曾听过,姐姐被仙家所制不得自由之事。姐姐好可怜呀,怕是久未尝到血肉的滋味了吧?”

少女说罢,又娇笑起来。

“呸!我乃凤麟洲普煞仙君座下,素来吸风饮露。血肉浊物,我才不吃!”绛云愤愤道。

“不吃,不代表不喜欢吃呀。”少女中有人说道,“好姐姐,快想想吧,那温血甘甜,生肉柔腻,岂是风露能比?待食罢血肉,再吮其骨髓,最是妙不可言……”

绛云本是怒不可遏,听得这番话,竟略有恍惚,心底升起一丝莫名骚动,叫她失神。不知为何,一时之间,口干舌燥起来。

梁宜急道:“绛云!莫听莫想,稳住心神……”

绛云只觉梁宜的声音渐轻,几不可闻。耳畔惟有那少女言语,清晰非常,道:

“况此人素有道行,清净绝伦,更是上品。其血肉滋味,远胜常人。倘若再能吞下他的精元,添寿之余,更长妖力……”

随那话语声声,绛云忽然忆起往事来。金门山上,全族会集,留那未死的猎物玩耍。追逐、撕咬、咀嚼……何等欢愉。血肉入喉,滋润全身。那种滋味,清晰无比,犹在昨日。绛云不自禁地看了池玄一眼。此刻,竟完全看出另一番景象来。那肌肤温热,触手可知。血脉流动,亦可察觉。呼吸脉搏,都撩她心弦,渐而腹内生饥,叫她不自觉地露了利齿。

那些少女见状,都露了笑容,去了怯意。见绛云不举动,那些少女嬉笑着上前,拉起她的手,贴上了池玄的胸口,怂恿道:“人吃牛羊,妖啖凡人,本就合乎天理,姐姐何必苦苦压抑?便由姐姐先动口,余下的再赏我们,如何?”

绛云只觉他起伏呼吸并沉缓心跳,伴着体温一齐自掌心传来,一瞬间撼动她心神。

她不由想起那雨夜,山洞之中,他也是如此重伤昏睡,想起他带着浅淡悲凉,对她说:“我只怕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又想起客栈之中,他垂眸浅笑,让她按上自己的脉搏,道:“你把脉看看。”

更能想起落在唇上的温热,想起他沉声说:“最后一程,我要你在我身边。”

刹那,她的脑海清明起来,放在的躁动消褪大半。此时,梁宜的声音也清楚起来:

“……绛云!”

绛云猛地抽回手来,不住喘息。

身旁,那些少女又道:“姐姐,咬下去罢……”

绛云闭目,努力稳下心神,她颤声道:“小宜……我怕我克制不了,你帮我……”

她话音一落,周身漫出金光隐隐。待她再睁眼之时,方才的妖性全消,眉目之间有了几分傲然笑意。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精,我便看看你们的真形!”她抬手,正声道。一把拂尘凭空出现,落在她的掌中。

那三名少女见状,自知不妙,纷纷退开。却听她的声音响起,道:“命魂拘索,七魄封禁!灵慧魄!”

话音落时,拂尘抖落一片金光。少女们被那金光触及,皆是惨叫出声,伏地不起。转眼,少女身形消失,地上惟余了狐狈狍子之流,不堪入目。

她冷哼一声,道:“净是些不入流的妖物……”她忽又察觉什么,转过身去。只见池玄竟已苏醒,正惶惑不解地看着眼前之事。

她含笑,坐上了床沿,伸手替他拉上衣衫,道:“差那么一点,你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了呐。”

池玄细细看她,虚弱道:“梁高功?”

她点点头,“乖,休息罢。”她说着,抬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他只觉一股暖流涌进,化去身上痛楚,模糊意识,一时间又昏睡过去。

她轻轻替他盖上被子,又将拂尘一挥。金光如帐,将床铺罩起。待做完这些,她方才起身,踢开那些妖物,往门外去。

……

此刻,宅中雾色更浓,迷人视线。

褚闰生望着眼前的老者,愈发紧张。

那老者笑道:“上次一别,也有几百年之久了罢。没想到仙君又换了一副形容,老朽先前还不敢相认,方才看到仙君手段,才敢确定。”

褚闰生道:“老先生真会说笑,我哪有什么手段,只是寻常一击罢了。”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美人在抱,兰麝魅香,也惟有仙君这般人物,才下得了如此狠手。”

褚闰生闻言,低头笑道:“先生此话,是说我不懂怜香惜玉?”

“不敢不敢。”老者深深吸了口气,道,“天香祥瑞,果然不同寻常。不过,仙君莫怪老朽多言。天干玄兵,地支使符,互为阴阳,相生相辅。此二物的主人,若是同性,必为金兰。若幸而为异,定成夫妻。仙君切莫生了妄念,自讨没趣。”

褚闰生听得这番话,略有不悦,却只笑道:“老先生,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老朽通天下精鬼之事,达万物之情。仙君若有不明白之事,何妨一问?”老者笑道,“还记得,老朽昔年定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天下凡有能找到老朽之人,便可向老朽提三个问题,老朽知无不言。那日,仙君找到老朽,所询之事,老朽至今记得……”

褚闰生皱起眉来,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

老者道:“第一,天下可有克制广昭仙君罡气之物?老朽答曰:大荒之地金门山上妖兽天犬。”

“第二,天下可有毁元神而不伤魂魄之法?答曰:定魂咒法。”

“第三,天下可有战胜雷部诸将之法……”

褚闰生心中已是躁动不已,回忆如潮,恍然如梦。

“答曰:惟雷将降雷,不为所伤。”

老者所言,一字字撞入心坎,让褚闰生的眉头愈发皱紧。

老者说罢,含笑望着他,道:“如今,这三件事,仙君可一一做到?”

褚闰生尚未开口答应,却听一旁有人应道:“原来如此。”

他辨出这声音,转头望去,就见绛云手执拂尘,踱步而来。她面带笑意,举止端雅,不似以往。他立刻明白其中奥妙,不禁愈发担忧惶恐。

老者看着那出现之人,也微微皱了眉,不再多言。

“绛云”慢慢走到那二人面前,含笑站定,开口道:“老先生,不知你那不成文的规矩,现在可还有效?我也有些不解谜题,想请老先生解答。”

老者沉默片刻,展眉笑道:“姑娘请说。”

“第一:老先生是如何隐去这宅中妖气?”

老者笑答:“只需在院中四墙贴上《道藏》经文,即可。”

她点点头,又问:“第二,太上圣盟要《道藏》经文何用?”

老者答:“集齐《道藏》于泰山封禅,便可号令天下妖物,得助于九天仙神。”

她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继而道:“第三,如何能得神兽白泽之助?”

老者闻言大笑,“惟明君尔。”

她听罢,点头,“多谢老先生解惑。如今,就让我见识见识,所谓神兽白泽,有些什么能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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