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宋军将士便在江边摆好了阵势,助君无惜开坛做法。数百乡民聚在江边,等着看高人降妖伏魔。

君无惜早在江边守候。她坐在一顶华盖之下,轻摇着手中的雀翎羽扇,悠然地望着汹涌江水。

褚闰生到时,看到君无惜这番姿态,不禁心生赞叹。她是上清派“无”字辈弟子,少说也有六十岁,但模样看来不过双十年华,面貌秀丽,妆容精致。如今,面对这江涛汹涌、浊浪排空,她那一派悠然自得、胸有成竹的样子,却透着非凡风仪。

看到褚闰生来,君无惜起身,含笑道:“师侄终于来了。”

为什么要说“终于”?褚闰生无奈。他还会逃走不成?

君无惜笑吟吟地走到褚闰生身边,道:“怎不见池玄和那位红发姑娘?”

“师兄伤势未愈,绛云在旁照料。”褚闰生答道。君无惜如今摆明要试探他,这事因他而起,若是知会了那二人,怕是又要牵连他们。一直以来,因他莽撞,也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如今,便由他一力承担罢。

君无惜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道,“既是如此,我们开始吧。”

褚闰生点点头,却又想到什么,问道:“君高功,怎么不见张高功?”

“他已找到那个做法降雨的人,动身收复去了。”君无惜说完,举步往江边走去。

褚闰生举步跟上。

君无惜在江边站定,望了褚闰生一眼,道:“师侄稍待。”

她言罢,举步继续往前。只见,她莲步轻移,踏步水上,竟是如履平地。江边百姓见状,无不啧啧称奇。

君无惜行至江中,静静站定。她缓缓抬手,翩然而舞。但见那她身形婀娜,舞姿灵动。手中雀翎羽扇画出迷彩华光,牵起雨丝晶亮,引动一片绚丽。随她起舞,江面之上漾出华彩涟漪。涟漪层层铺开,每铺一层,江水便静止一分。雨水入江,震起泠泠清音,和着那曼妙舞姿,此情此景,当真是美不胜收。

见着如此奇观,江边百姓已是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褚闰生却看得仔细,那君无惜看似跳舞,脚下踏得却是天罡禹步。禹步,可通达神明,更可加强法力。也难怪区区舞蹈,便能平江水滔天。世人常言,越是简单,越见功夫。这天罡禹步,是上清派入门的功夫,君无惜通“请神降真”之法,却仅以禹步镇水。此□□夫之深,自不必说。

这时,君无惜舞罢,执扇轻轻一挥。一圈涟漪霎那铺开,瞬间,江水如镜,再无波澜。君无惜站定,微微一笑,朗声道:“师侄,还不上前?”

褚闰生闻言,低头看了看那平静江面,又见周遭一众百姓都用万分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他只得笑了笑,深吸一口气,脚踏禹步,纵身而起。他脚尖轻点水面,借了几次力,才到了君无惜的面前。

褚闰生暗暗叫苦,这飞来飞去倒是简单。只是,如今要站定,却不容易。

君无惜似是看出了他的忧虑,手中羽扇轻挥,道:“我传你一道‘避水符’,你便下去,寻那九尊镇水铁牛吧!”

褚闰生还来不及应答,就见一道华光迎面而来,裹挟全身。他惊讶之时,已然落入了水中。江面凝止,竟未生一道波纹。

君无惜含笑点头,又抬头望向了阴霾一片的天宇,自语般轻声道:“也该来了……”

……

褚闰生落水,心中正慌,定神之时却觉自己呼吸顺畅,全无不适。不禁赞叹,那“避水符”果然厉害!

他稳下身形,四下看看。江水之中,混沌一片,也看不真切。他想了想,低吟道:“世间万象,皆为虚影。开我心眼,洞察真形。”

他话音落时,眼前的混沌消失,水底,九尊镇水铁牛赫然而现。叫他不解的是,寻常的镇水铁牛大多列成一排,这九尊却围成了一圈,样子甚是奇怪。他游向前去,在一尊铁牛旁停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方一低头,就见河底泥沙之上,竟有规整纹路。照理说,江水汹涌,泥沙流动,不可能有如此清晰的痕迹才对。莫非,是道坛?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取出了怀中的经文。经文纸制,他本也担心会毁于水中。但今晨大雨之下,这几页书纸却丝毫未损。他便知道,这经文之上,想必已下过功夫,水火不侵了。将经文贴在这围成圈的铁牛上,用来镇水?他轻轻一笑,方才君无惜不已经镇住这滔天巨浪了么?眼前的“道坛”,怕是别有用处。他倒是也能猜到七八分,“太上圣盟”之中,对上清派真正有威胁的,只有何彩绫一人。这个道坛,怕是专为她准备……可是,那君无惜怎知她一定会来呢?

他正思索,却觉一股阴冷杀气自背后而来。他心中一慌,转过身去,一脸戒备地看着前方。

只见江水之中,忽然出现了一点白光,仔细看时,那一点白光,竟是一颗砗磲珠子。

这珠子,似曾相识。褚闰生正疑惑,却听珠子发出声来,冷冷喊道:“普煞……”

褚闰生大惊,却见那珠子幻化出了形态来。依稀可见,那是个面貌丑陋的男子,全身覆着厚厚甲壳,一双眼睛泛着血光,可怖至极。

“普煞!纳命来!”那男子大声呵斥,随他声音,水中无数精怪聚集而来,将褚闰生团团围住。

不等褚闰生弄清缘由,那些精怪一涌而上,扑向他来。

褚闰生大惊失色,以他道行,怎是这些精怪的对手?他急忙后退,背却靠上了一尊镇水铁牛。他想到什么,抽出一页经文,贴在了铁牛的额前。

便是那一刹那,铁牛轻轻震颤,周身爆出刺目强光,褚闰生忙遮了眼。待强光止歇,褚闰生睁开眼来,方才那一众精怪已然灰飞烟灭。他大喜过望,不禁笑了出来。

“普煞,你果然卑鄙!竟借镇水兽之力应付我?!”那覆着厚甲的男子高声喝道。

褚闰生笑笑,答道:“这位大哥,我本来就是来镇水的。再说了,我没承认自己是普煞啊。”

“哼!我怎会认错!”那男子皱眉怒道,“太子仁厚,要等你归仙位才动手。我可不然!纳命来吧!”

他说完,手臂上厚甲伸长,变作了两只大螯,他挥舞大螯,猛冲而来。

褚闰生正要躲避,却见水中又现出数百精怪,狰狞嘶吼,齐齐向他扑来。一时间,水中杀意厚重,一双双妖眼泛着杀气,直透人心。这般被妖魔包围,却让他生了似曾相识之感。恐惧,自心底泛出,骇得他手足无措,全身僵硬起来。

眼前,忽然现出莫名景象,竟有无数水族蜂拥而上,夺食他的血肉。那撕咬咀嚼之声,近在耳畔,叫人心惊。

然而,只是刹那功夫,心底的恐惧骤然消止,一股战意遍行血脉,脑海中一片空明。他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眼前那蜂拥而来的精怪,竟似定住了似的。

那挥着大螯的男子察觉异样,却又不明要领,心一横,依然冲了上去。

褚闰生微微一笑,轻巧闪避,避开那群狰狞精怪。待那男子到了面前,他单手架住那覆着厚甲的大螯,念道:“天道诛尔,莫怨莫念。”

那男子闻言,愈发震怒,“普煞!你不是天道!”

褚闰生手腕微微用力,将那男子甩了出去。他站稳身形,取了一张经文,微微一笑。

那男子刚稳住身形,眼前的褚闰生却已不见了踪影。他慌忙在水中寻找,下一瞬,却见褚闰生已然站在另一尊铁牛之前,他轻巧抬手,将经文贴上。强光又现,那一众精怪在强光中消失,再无踪影。

男子心知不妙,脸色沉重起来。

褚闰生含笑,举起手中剩下的七张经文,道:“妖孽,你还有七次机会。”

这般轻蔑挑衅,让那男子怒意愈盛。他大吼一声,召来水中精怪,再一次攻向了褚闰生。

……

江面之上,平静无波。

君无惜低头看着江面,似是在看水下的动静,又似在看自己的倒影。

这时,华光五色,晕染阴云。馨香馥郁,渗透豪雨。一头白牛携隐隐灵光,自云中飞下。牛背之上,何彩绫执伞,含笑端坐。

待白牛在水面上站定,何彩绫开口,对君无惜道:“世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唯有你,敢策动经文之力引我前来。君无惜啊君无惜,你虽胆识过人,可惜生而为女子,命中注定难成大事。”

君无惜笑答:“命可算,就可改。我命由我。不像仙子,此生已定,诸事难料。”

何彩绫掩嘴而笑,“嘴皮子厉害有什么用?君无惜,把‘上清真经’交给我,我今日不杀你。”

君无惜看了看水面,道:“仙子,我也想把经文给你。可惜,那经文我用来镇水,你若想要,便下去拿罢。”

何彩绫轻轻一跃,从牛背上下来,道:“那么容易?”她笑笑,“丑,去取经文上来。”

她话音一落,身后白牛重重跺脚。只是,那水面光滑如镜,坚若磐石,竟是纹丝不动。无论那白牛如何努力,就是下不了水。

君无惜笑道:“仙子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要取经文,需得仙子亲自下水才行。”她轻摇羽扇,“不瞒仙子,为防有人阻我镇水,这江面上,我已施下咒法。无魂无魄之物,断不能下水。”

何彩绫掩嘴笑道,“你这区区咒法,难道我解不了?”

“弥天伞开,万法归虚。仙子自然能解世间咒法……”君无惜含笑,“只是,有人为了阻宋军南伐,施法引动江水。若仙子开了弥天伞,倒也省去了我镇水的功夫。”

何彩绫笑意微滞,道:“你是逼我杀你?”

“不敢。”君无惜望着她,“只是,我得提醒仙子,若是以经文之力策动镇水铁牛,世上就再无人有能耐在江中兴风作浪……也不知水下的人,贴到第几张了。”

何彩绫听罢,轻轻一叹,“看来你是早已布好了局,等我来投了?”

“仙子真是冰雪聪明。”君无惜颔首,应道。

何彩绫看了看水面,继而生了笑意。她手腕一翻,掌上出现了数块白玉。她气息轻吐,白玉化出人形,正是巳符、戌符和午符。

“你们替我好好招呼君高功,我便下水,看看是个什么局。”何彩绫笑着说完,身影一闪,没入了江水之中。

君无惜见状,抿唇而笑,她抬眸,望向那三只使符,口中念道:“三垣四象,廿八星宿;请君圣临,降真吾身;诛伏邪祟,莫敢当冲!西方毕月星君,请!”

话音一落,一只金乌凭空而现,飞翔盘桓。君无惜的神情忽生肃穆,更带着威严杀相。她朗声,喝道:“寒潭月影!”

金乌振翅,笼下一片月光,三只使符被那力量震慑,动弹不得。

……

水下,战局正酣。只是那胜负之势,任谁都能看得明白。镇水铁牛,已有八只贴上了经文,水中精怪已是寥寥无几。那大螯男子面露疲态,已是败象。

褚闰生站在最后一只铁牛前,含笑挥了挥手中最后一页经文。

“你本被封在金轮之中,永世不得超生。如今有机会出来,就该心怀感激,老实投胎去。”褚闰生一脸无奈地说道,“如今你非要魂飞魄散,岂不是为难我么?”

“住口!普煞,你住口!”那男子嘶吼,“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我宁可永不超生,也要你血债血偿!”

褚闰生一脸悠闲,应道:“行呀,你试试吧。”他言罢,转身,将手中经文贴向了牛头。

这时,水中忽然传来猛烈波动,震得铁牛颤抖。褚闰生收起经文,警惕退开,转头,便见水中泛出五色光华,染得周遭一片靡丽。

何彩绫自光华中出现,江水之中,她衣袂如飞,彩绫翩舞,周身华光,如梦似幻。

待四目相接,褚闰生心头一震,神识竟有了片刻恍惚。

何彩绫认出他时,眉头轻轻一皱,道:“又是你……”

褚闰生避开她的视线,稳下心神。又是她……她竟然真的来了……

“懒得跟你打。经文给我。”何彩绫伸出手来,说道。

褚闰生握紧手中经文,脑海中,又想起了往日种种。她视人命为草芥,为夺经文,不惜杀生。可她也数次出手,就他于危急……

张惟的话,静静在耳边响着:……太上圣盟与我上清终究是敌非友,模棱两可不是长久之计……

人情、义理,到底,他该如何是好?

他沉默之时,那大螯男子伺机上前意图偷袭。只是,他还未出手,便被那五色彩绫缚住。

何彩绫道:“大胆妖孽,什么时候轮到你放肆?!”

那男子怒道:“这普煞仙君杀我族类无数,今日我必报此仇!不管你是何人,休要阻我!”

何彩绫看了褚闰生一眼,笑了起来,“笑话!普煞仙君是谁我不认识。可这小子分明是个凡人,你找他报仇,可笑至极!”

“不,我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普煞!”那男子双目圆睁,杀气满溢,“他就是普煞!”

何彩绫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他是褚闰生。”

听到这句话时,褚闰生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万念消止,心绪全无。如大梦初醒,他恢复意识之时,一时脱力,身子缓缓浮向了水面。

这时,君无惜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好师侄,只差一步……你且凝神静气,我助你贴上最后一页经文,启动道坛,将这地仙封印。”

他低头,就见自己手中那页经文隐隐泛光,声音便是由此而出。他淡然一哂,手指轻轻松开,任经文在水中飘远。

何彩绫见状,纵身上前,正要取经文。又见褚闰生已然无力,身上的避水咒也渐渐消失,她皱眉,叹可口气,转而伸手拉住了褚闰生。

便是那一刻,那页经文骤然发光,如有了灵性一般,自己飞向了最后一尊铁牛。

何彩绫一惊,就见九尊镇水铁牛齐齐发光,光辉如练,贯穿河底那道道纹路,启了道坛。一时间,森冷寒气漫延四周,江水之中,竟生了霜华。那大螯男子只被光华照射,竟被冻结吞没。

她忙将弥天伞打开,欲与这道坛相抗。却不想,那无尽霜华围聚而来,封住她所有行动。

“镜华天霜?!”何彩绫意识到了什么,道了一句。下一瞬,便被霜华吞没。那九尊镇水铁牛随霜华旋转,聚拢而来,片刻之后,竟凝成了一面宝镜。那宝镜,通身纯白,寒气隐隐,镜面如冰,华彩照人。镜圈之上,镶水精九颗,更显不凡。

宝镜凝成,敛去光华,冲出了水面。

江上,那三只使符忽然变做了三块白玉,颓然落地。君无惜见状,解了降真之术,伸出手来。恰在那时,宝镜出水,浮在了她掌心。

君无惜看着那晶莹宝镜,低低笑道:“既有异心,留你何用?”

江边百姓不明就里,只知君无惜战败了那三只妖物,又平了江水,叫好欢呼声起伏不绝,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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