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晚睡,褚闰生没睡多久,但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他下了山。山下春光明媚,桃花遍开。他身在一处农舍,周遭尽是鸡鸭嘈杂,扰人烦心。漫天纸钱飞舞,纷扬如雪。一口棺材就放在他的面前,棺盖微动,带出几分诡异。他正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被人推醒。

他心神一醒,睁开眼,耳畔就响起浑厚钟声,与平日的早课钟声不同,这是召集弟子的敲法。没想到,睡得那么熟,连钟声都吵不醒啊。

幻火正跪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带着担忧道:“师兄,你没事吧?”

褚闰生起身,揉揉头发,“啊?我有什么事?”

幻火皱眉,“你很少睡得那么沉……”

“大概是昨晚多梦,没睡好。”褚闰生穿衣下床,笑道。

幻火依然跪在铺上,道:“还有……”

“还有?”褚闰生看着他,有些不解,“还有什么?”

幻火侧躺下去,左手托着自己的脑袋,右手轻放在曲起的右腿上。“你是这样睡的。”

褚闰生愣住了。这样睡的?怪不得左手一阵阵发麻呢。他无奈笑笑,“睡相太差,没扰到你吧?”

幻火翻身起来,摇摇头。

“那就好……”褚闰生笑道。

二人谈话之间,钟声又响。池玄开口,道:“钟敲三巡,必是大事。走吧。”

三人不再多话,稍事整理,往大殿去了。

大殿之外,早已聚满了上清派的弟子。华阳观和乾元观的观主领几位高功,站在阶上,各个都是神色肃穆。两观弟子分立两旁,低头垂眸,神色恭顺。褚闰生眺望一眼,就见四名道童缓缓步出大殿,一位老者抱如意随后。老者稍行几步,站在了最高阶上,口称了诵词。诸弟子随诵一句,继而安静了下来。

褚闰生看清那老者面貌时,不禁惊讶。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他山道上偶遇的那位。看今日的情形,地位不低啊。褚闰生转头,小声问池玄:“他是谁?”

池玄道:“本派监院,聂修。”

“哈?监院?”褚闰生入门之时也听说过,上清派的监院和方丈都在闭关,一直以来都无缘得见。他想到这里,不禁又多看了几眼。不愧是监院,果然道骨仙风,非同一般啊。

聂修看了看众人,开口道:“我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要宣布一件事。如今,天下分崩,战火四起。我上清派乃是修道之地,本不涉足俗世纷争。但想必众位都知道,我派圣物《上清真经》,如今流落民间。凡人愚昧,为夺真经,多兴争端。更有邪魔外道,意图染指真经,获无边法力,君临天下。我与方丈闭关多时,亦是为了此事。”聂修稍顿,道,“昨日,我与诸位高功商议,决定让众位下山,搜寻真经。”

弟子闻得这番话,无不惊讶。

“这番下山寻经,一来是复原我教圣物,二来是弘扬道法,破除世人邪念。行为处事,需处处自律。若非危及生命,不可杀生伤人。”

众弟子听罢,异口同声地应了“遵命”。

褚闰生不禁惊讶。这倒有趣,刚做梦下山,现在竟然真的可以下山了?难道,是梦识?他想到这里,苦笑起来,走火入魔又严重了么?

“我与方丈闭关这些日子,对派中事务了解甚少,但也非一无所知……”聂修忽然说起了旁事,他含笑,望向一边的梁宜。道,“梁高功,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梁宜的魂魄早在月前就离开了那小女娃儿的身体,重回了自身。她面容愈发消瘦,眼下黑气也愈盛。更可怖的是,她的双唇已化为青紫之色,宛若死人一般。听得聂修的话,她淡淡一笑,道:“监院能通百兽之语,何必多次一问。”

“移魂附身是禁忌,移魂续命亦是。我与方丈早已责令你收手,你为何明知故犯?”聂修道。

“不肯收手的不是我,是那孩子的娘亲。”梁宜平淡道。

“休要狡辩。”聂修皱眉,“梁宜,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你为续一命亡魂,盗百物之寿,早已离经叛道,如今还不知悔改么?”

梁宜不卑不亢,道:“离经叛道?我倒是记得,我入门的第一天就说得清楚。我要修的,不是成仙之术,而是不死之法。”

聂修叹道:“昔日委你高功之位,是让你度化弟子,如今看来,是高估你了。你受过天仙大戒,我便依戒惩罚!”他说罢,手中如意一挥,但见一道白光冲梁宜而去。梁宜淡淡一笑,不闪不避。那道白光冲入她体内,她双眼一翻,倒底不起。

周遭高功看到这番情势,皆是一脸平静。阶下弟子却纷纷惊呼出声,恐惧无比。聂修摇了摇头,轻轻挥手,四名道童上前,抬起了梁宜,走入了殿内。

聂修开口,朗声道:“华阳观高功梁宜,屡次杀生害命,触犯戒律。如今,我封她‘识神’,以示惩罚。众位需引以为戒。”

众弟子闻言,立刻称是。

褚闰生看到这般发展,更是惊讶无比。先前听段无错一番话,还以为派中对梁宜所为是默许,没想到,原来犯戒之大,足以被封“识神”啊。他有些惊讶地看看段无错,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褚闰生不知怎的,就是知道,这老头儿必是面带笑意,不为所动。看来,他并非是不管梁宜所为,而是不管所有人的所为啊。

他正这么想着,却又听聂修开口,“池玄,你上前来。”

褚闰生一惊,望向了身边的池玄。池玄神色安然,慢慢走上前去。

聂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几月之前,我派受天犬所扰,弟子奉命追踪,却失却其踪影,是否与你有关。”

池玄道:“是。”

众弟子听得这句,瞬间哗然。

聂修却笑,问道:“可有理由?”

池玄回答:“我认识她。”

弟子再一次哗然。

褚闰生听得一头大汗,恨不得上前替池玄说话。

“能近你身,定不是普通的妖兽天犬。”聂修道,“此事缘由,我也略知一二。梁高功杀生移魂在先,怨不得天犬激愤。你助天犬逃离之事,我便不追究了。但这次下山,你需尽心行事,以偿过失。”

“遵命。”池玄答完,转身走回了褚闰生身边。

褚闰生不禁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个能通百兽之语的监院还挺通情达理的。

一番赏罚完毕,聂修离开,众弟子也纷纷散去。褚闰生心中愉悦,一想到方才监院量刑惩戒之事,又想想马上能下山,他喜笑颜开,欢乐无比。只是,梦境里,不仅有“下山”,还有那毛骨悚然的棺材。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正想着,段无错冷不丁拍了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

“好徒儿,想什么这么入神?说来给师傅听听。”段无错笑眯眯地问道。

褚闰生笑答:“师傅,你说,我要是梦到的东西都能实现,算不算‘梦识’居上,走火入魔啊?”

“啊?”段无错叹口气,“你师傅我修炼数载,才能占卜料事,你小子竟然能以‘梦识’断未来。啧,后生可畏啊……来,跟师傅说说,什么梦?”

褚闰生笑得得意,正要回答。却听一个稚嫩童音,道:“段高功真是谦虚,论到铁口直断,料事如神,师兄当属第一。他区区小辈,不过偶尔梦见将来之事,你这么捧他,如何教得好徒弟?”

褚闰生听得这个声音,心中一惊。他抬眸,就见那身着绿袄的女娃儿站在前面,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小……小翠?”褚闰生惊道。

那女娃儿摇头,“这娃娃你又不是没见过,何须这般惊讶。”

“梁高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该这么吓人哪。”段无错笑道。

听段无错这么说,褚闰生也明白了过来。没想到,方才那被封了“识神”的梁宜,竟然又移魂在了这小女娃的身上。

女娃儿笑了笑,又道:“监院一出关,我就知道他要找我麻烦。幸好我早已准备了这副身子做移魂附体之用。”

“这都犯了几条戒了?下次怕是要被逐出师门了吧?”段无错笑道。

“我想走,他们还不放呢。”女娃儿不屑道。她抬头看了看段无错身旁的一干弟子,道,“数月不见,你的这几个弟子精进不少啊。看来,值得托付。”

托付?托付什么?褚闰生顿有一种不祥预感。

“梁高功也是该下山避避风头了,若不嫌弃,就让我这几个徒儿随行侍奉吧。”段无错大方地说道。

“不行!”这么喊出来的,是幻火,“凭什么让我侍奉这个妖妇!”

女娃儿笑道:“小娃娃,火气不要这么大。不过是几月的功夫,不会让你太难受的。”

幻火皱眉,还要说什么。却被段无错拦住。

段无错笑眯眯地说道,“这三个娃儿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无妨。”女娃儿道,“待过了九十九天,我‘识神’一开,自会离开。这段日子,就委屈诸位了。”

听她这么说,段无错点头应道:“梁高功若能指点我这三个不肖徒儿,是他们的荣幸。”

褚闰生听完这二人对话,微叹了口气,道:“还请梁高功多指教。”

“好说。”女娃儿点头,“那我先告辞,待下山之时,我再与诸位同行。”她说完,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待她一走,幻火首先发难,道:“老头儿!你干嘛答应那个妖妇随行?!”

段无错道:“没办法,欠她一个人情嘛。”

“你欠的人情,为何让我们还?!”幻火怒道。

不等段无错回答,池玄开口,道:“当初我们闯仙人洞,那三颗咒枣,是梁高功所做。”

幻火闻言,微微一惊,失了言语。

“对。”段无错道,“那咒枣,引天、地二魂之力加身,属‘定魂咒法’。上清派中,唯梁宜一人,有此能耐。”他顿了顿,道,“你们若能得她点化,引三魂合一,修炼起来自然事半功倍。”他说罢,望向了褚闰生,又道,“说不定,她还能替你追溯前世,了却你的心愿。”

褚闰生听到这句,还没来得及表态,却听幻火欢悦道:“太好了!”

褚闰生无语之际,又听段无错对池玄道:“她熟知医理,更通续命之法。得她相助,对你也好处啊。”

池玄默然无语,却听褚闰生欢悦道:“太好了!”

段无错看到这番情景,哈哈大笑,“你们还真是有趣。这次下山历练。寻真经倒是其次,便去看看三山五岳,知晓那各地人情,长长见识。待看多了,看破了,修道就更容易了。哈哈。”他说完,笑着离开了。

褚闰生听他那番话,笑得无奈。还没听说过看多了就能看破的道理呢,真是高深莫测啊。他转头,望着身旁的池玄和幻火,笑道:“收拾行李吧!下山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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