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后烟尘弥漫, 李道跟着顾维开出这片林荫路。

速度极快,劲风从破掉的窗外刮面而来。

李道去看自己这侧后视镜,网状玻璃在月光下散发着细碎的光, 无法视物,他曲肘直接击碎,随着声响,副驾的人又是一抖。

李道快速瞧她一眼,转眸去看后视镜。

咒骂不断,那伙人仍追着他们跑,有几个半路返回,跳上车穷追不舍。

李道收回视线,眼中冰冷。

小伍扒着后车窗,“哥,他们追来了!”

李道不答话,一脚油门飚出去。

有一瞬间, 顾津觉得自己头发被风生生扯断了,旁侧山石像流线从眼尾划过,五脏六腑移了位置,呼吸也变成一件困难事。

她两手抓紧窗框把手,害怕被疯狂的速度甩出去。

经过架桥和隧道, 身后如同漆黑恐怖的深渊,半点光亮都没有了。

李道这才降下车速,面无半点表情, 没人敢说话, 车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及暴雨欲来的气氛。

良久,终于有人先开口,“郭盛的人怎么会追来?”纪纲脸色煞白, 右手伤了,他咬牙忍耐。

“那要问你们。”声音冷得浸了冰。

车中再次沉默。

李道右手松散地搭着方向盘,手背布满细细碎碎的伤口,另一边膀子被人袭击,疼痛难忍,手臂自然垂落。

“谁有话要说?”

他目光从内视镜中一一扫过,“老纪?”

纪纲与他对视,摇了摇头。

“小伍?”

伍明喆一脸茫然,脑袋摇成拨浪鼓。

李道正了正方向盘,又看许大卫:“你呢?”

许大卫不语,目光躲闪。

李道双目再次盯回前方,微偏着头,下颌线条紧绷,整个人笼罩在一股阴沉的情绪里。

刚开始他语气还算平和,淡淡道:“行程路线就这几个人知道,你没说,我没说,都没说……”顿了顿,李道猛地砸向方向盘,鸣笛声撕破长空,他声音一字大过一字:“难道郭盛他妈的本事通天?有千里眼?有顺风耳?”

李道很少动怒,一旦发火,让所有人都胆寒。

车厢静得只剩风声,李道切齿:“别他妈让我跟你们动手。”

许大卫:“我……”

“放!”

他挺大一个块头,夹在伍明喆和纪纲之间,缩着膀子,愣是让李道这声吼吓得抖了下。

“杜广美给我打过电话。”

他这句话说出口,所有人都愣了。

半晌,纪纲无声叹气,伍明喆往他胳膊上擂了一拳:“你跟她有联系?”

他低声:“小孩子家家,少掺和。”

李道偏头看了眼窗外,嗓中讥讽地哼出一声,轻点着下巴:“卜远那晚?”

“……是。”

那晚许大卫叫了俩妞儿留在房中,他们吃饭回来,李道给他打了两遍电话,都在忙线中。

“跟她说在哪儿了?”

许大卫闷声道:“她一直缠着我问,不好拒绝……”

李道:“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昨晚。”又赶紧解释:“广美和我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和外人提起,她……”

“好,挺好。”李道点着头,没什么笑意地勾起唇角:“搞过了?”

许大卫立即挺起身板:“她以前一直都是你女人,我怎么敢。”说着,两手举过头顶表明态度:“我发誓我没有,如果撒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最多……惦记过……”

李道打断,在意的不是这些:“接下来的路线也说了?”

“那没有。”他保证。

李道不再说话。

“其实……”许大卫欲言又止:“她心里有你,只想从我这儿打探你的消息,我觉得她不会……”

李道又砸一把方向盘:“再管不住你那张臭嘴,就给我滚。”

许大卫还想辩两句,见他正在气头上,便不敢再惹。

顾维驾车赶上,隔空喊:“你们什么情况?总敲喇叭?”

李道冷着脸不语。

车里终于没人敢吭气,气氛降至最低。

又开很久,旁边轻轻吸了下鼻。

李道朝顾津的方向看一眼,头转回来,顿了顿,又看过去。

“哭了?”一开口,声调竟和刚才完全不同。

顾津坐着没动,缩在座椅和车门的角落里,发丝乱飞,周身都是被砸烂的碎玻璃。

李道面上绷着的表情一松,扯嘴角笑了笑。

他咬牙抬起左边膀子控制方向盘,看着前方,右手去搬她肩膀:“哭什么?又不是冲你吼。”

后面三人怔然,第一次发现他们俩关系不大对。他刚才明明暴跳如雷,这会儿却强迫脸上表情松缓。

李道是什么性子?哪对个女的轻声细语过?

顾津轻轻扭了下肩,整张脸都朝外,手指偷着戳了下眼尾。

李道看她一眼,“身上有伤口?”

“……没有。”

“吓着了?”李道捏她脸

顾津歪头,躲开他的手。

见路况平坦,李道又看她,这回时间久了几秒,一笑:“你这金豆子掉得可有点儿晚,浑身零件完完整整的,不是安全了?”

哭的时候最听不得别人哄,顾津低头抽泣起来,声音小小,跟猫崽儿似的。她想忍,可胸口溢满复杂情绪,无措、慌乱、惊惧、后怕……还有酸涩,于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越掉越委屈。

李道看一眼她的哭相,楚楚可怜,也楚楚动人。

他的心瞬间软下来,揉揉她头发:“我看看。”

“……没事儿,你好好开车吧。”

李道:“有我在,怕什么?嗯?”

顾津鼻音很重,胡乱答:“没怕。”

“那是死里逃生,喜极而泣了?”他半逗半哄。

顾津把眼泪擦净,低头不搭理。

李道说:“还是想要奖励?心可有点儿急啊。”

这是他刚才在破屋跟她说的话。

顾津抿了下嘴:“没心情跟你开玩笑。”轻轻拍掉他的手。

“嘶——”

顾津一惊:“怎么了?”她扭身,抓起他的手:“你有伤?”

“看着点,别坐玻璃上。”

顾津不再乱动,打开头顶灯,见他宽大的手背上隐隐浸着血丝,有几片细小的碎玻璃已经扎进皮肉里,这些伤是刚才为了护她造成的。

她没忍住,鼻端又泛酸。

李道板起脸:“再哭可没耐心哄你了。”

顾津闭紧了嘴,不吭一声。

伍明喆探头:“哥,你没事儿吧。”

“小伤。”

直到此时,所有人的情绪冷却下来,忽然闻见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李道从内视镜看后面:“有人受伤?”

许大卫是练家子,毫发无损。

小伍虽瘦弱却伸手灵活,刚才又避又躲,吃了对方几棍子,都是皮外伤。

但纪纲过敏症本身未痊愈,不是他们对手,吃了大亏,右侧小臂见了血,现在整个人歪靠在椅背上,意识有些不清醒。

许大卫抓过他的手打量片刻,眉心一紧:“伤口挺深。”

李道说:“后备箱有药。”

“得尽快打一针破伤风。”

“药箱也有。”

许大卫抬起头:“看来得先找个地方歇歇脚。”

此时已经夜里十点钟,方圆数里,几乎一点灯光都没有。

又往前开一段路,野地深处出现两座孤零零的废弃房屋,拆得差不多,只有片瓦可遮头,窗框上连着零落的塑料和玻璃,门板歪歪斜斜,上面有把拳头大小的锁。

把车停到房后的隐蔽处,李道踹了踹右前侧的凹陷,偏头看顾维:“虎劲上来了?”

顾维瞪眼:“别不知好赖我告诉你,要不是这一撞,今晚谁都完。”

“还挺得意?”

“那是。”

李道笑了笑,点点头:“挺帅。”拍着他肩膀:“那会儿怎么没看见你?”

“躲起来了呗。”顾维说:“我领个女人总不能随便往外冲,刚好你们拖住那几人,我就和苏颖从后面偷着去开车。”

“不担心你妹了?”

顾维不答反问:“你能让她有事儿?”

李道也问:“怎么?不反对了?”

顾维一挺胸,姿态摆得足:“看你表现。”

两人说着话来到房前。

顾维摸出一把细针似的工具,三两下撬开锁。

门一打开,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先找了块平整地方安置纪纲,许大卫拿来药箱,取出针剂仔细消毒,打完后再处理他手臂的伤口。

纪纲迷迷糊糊:“这地方也危险,他们有可能顺着道就找过来。”

“你先歇着,否则熬不住。”

纪纲这人向来谨慎周全,考虑事情也面面俱到,“夜里别都睡,最好轮番守着……”

李道说:“有我呢,你放心吧。”

纪纲这才点点头,歪向墙角,闭了眼。

之后几人都清理好伤口,小伍从车上取来面包和火腿,大家吃了些,保存体力。

避免引起那伙人注意,熄灭所有照明。

各自倚在墙壁角落,没人说话,周围一片悄寂。

没多时,顾津挠了挠胳膊,又抬起手臂挠两下后颈的皮肤。

她看了眼旁边,抿抿嘴,悄声站起来。

李道睁开眼:“干什么去?”

她怕吵到别人,小声说:“我去找些干草来,熏熏蚊子。”

“我跟你去。”

“我跟她去吧。”顾维说。

李道往对面瞧一眼,手臂松下来,又坐回去。

这周围全是荒地,野草遍布,长得郁郁葱葱,月光下被劲风吹拂,像一片黑色浪涛。

顾津拨开草丛:“这儿好像没有。”

“不记得了?蒲草一般都长在水坑边儿。”顾维往前指了下:“那头看看。”

“差点忘记那种草叫蒲草。”

“也叫水烛,洛平有很多。”顾维捏着她胳膊,从杂草间穿过,“看路,脚下有泥。”

两人走了数十米,隐约闻到一股水腥气,又走不久,前方果然出现一个椭圆形状的大水坑。

顾维拿手机照了照,“这儿呢。”

一瞬间竟像回到孩童时代,找到珍宝似的,顾津眼睛一亮:“真有?”

“多得很。”

顺着手机电筒的微弱光线,一簇簇蒲草长在水坑坡道里,种子深褐色,椭圆形,非常粗壮的一根,立在嫩绿长叶中。

顾津很高兴:“对,就是这个。”

顾维也不自觉跟着笑,极其自然地揉了揉她头发:“你别动,我去拔。”

“那你小心。”

她甚至蹲下来,抓住他袖子以免他掉进水坑中,那样子乖巧懂事,跟小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娃娃没什么区别。

被胳膊那股力量牵扯,顾维探着身子,心中蜜一样甜,不知何时起,顾津对他的态度竟不似先前那样抗拒。

他做梦都等这一天,得到就更贪婪,多么希望他和苏颖,他和顾津,永远也不用再分开。

天空忽地响起炸雷,闪电划过长空,照亮整个荒草甸。

顾津抻长脖子:“好像要下雨。拿到了吗?”

顾维说,“接着。”

她接过他手中的蒲草放旁边,顾维又去拔:“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每到晚上,咱妈都抱一堆蒲草回来,堆在门前熏蚊子。”

顾津看着他拔草,半晌才接话:“记得,会吸引很多邻居,搬着小板凳坐过来聊天。”

那时候,一群妇女手里拿着各种活计,东家长西家短,谁家要是有点儿新鲜事,一晚上能编出好几个不同版本来。

多数时候顾津是听不懂的,她和村里的丫头蛋儿们围绕草堆嬉戏玩耍,累了枕着母亲的腿睡着,晚一些时候,顾维和几个半大小子疯完回来,会弯下腰把妹妹抱起来,嘴上总唠叨一句这丫头怎么又重了,然后一同进屋睡觉。

那样的夏夜,蒲草烧焦的味道,几乎塞满了她整个童年,甚至比清风和虫鸣更美好。

顾维忽然问:“你还记得咱妈长什么样吗?”

好一会儿,顾津却说:“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扔下你和我,跟别的男人偷着离开。”

“也许对那种生活绝望了吧。”他拔下一株蒲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没钱没地,身边也没个男人疼,过得不容易。”

顾津笑了笑:“我以为再难也不会扔下亲生儿女。”

她并不觉得那时有多苦,有家在,有亲人在,每天只有粗茶淡饭又怎样呢?她无法谅解母亲,觉得是母亲把他们兄妹俩推到绝境,顾维才会走上这条路的。

顾维:“如果换个立场想想,我大概能理解她,她那时……”

“为什么突然提起她?”她打断他的话。

顾维一滞,从坡下挪回脚,蹲到顾津面前:“如果我说,我知道咱妈的下落,你会不会跟我去找她?”

“她可能已经组成新家庭,还是不要打扰吧。”

“那也是咱妈。”

隔几秒,顾津忽然抬头看顾维,干干笑了下:“别告诉我,她在我们要去的地方。”

顾维心说小丫头还真猜对了,没等说话,却听顾津半开玩笑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明天还是赶紧回上陵吧。”

顾维挠了挠头,没有吭声。

这就是三坡镇那晚,顾维同李道说出想带她离开的另外一个原因。

李道问为什么不直接和她说明,那时他答:“她性子像倔驴,口是心非得很,怕说完打死她都不去了。”

现在看来。一点都没错儿。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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