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发生了地震。过了一会儿,就来了电话。

最初,电话铃声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渐渐地进入到意识之中。头脑还在朦胧之中,伊织从床上伸出手臂拿起了话筒。

“你醒了?”声音很柔和,不过有些含糊。

“已经七点钟了。”

听到这句话,伊织头脑中显现出高村霞那端庄的面庞。

“还没起床呀?”

“不,我谢谢你了。”昨晚告别时,伊织要她七点钟时叫醒自己。枕边床头柜上的钟表正好指着七点。

“下雪了!”

伊织抬起上身,拉开了窗帘。从十二层高的公寓上看下去,街道蒙上了一层白雪,就连跟前停的小汽车顶上也积了白雪。

“你那里雪停了吗?”

“基本上……”

在朝霞的光亮中,有一片雪花正在飘落。不过,看样子已经不可能再继续下。

“我这儿还在下。到底还是乡下呀!”

霞居住的堂在茅之崎的前一站,按说比东京要暖和一些。

“今天早晨地震了。你没感觉到吗?”

“不知道。几点钟呀?”

“五点半左右。震得不厉害。不过,电灯的灯罩摇晃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那时已经起来了?”

“对呀……”

伊织想起昨天夜里霞就蜷曲在这张床上。穿着衣服时,看上去她似乎显得很瘦,可在自己的怀抱中,屏住气息的身体却充满了丰腴的温暖。

“这么说,那以后就一直……”

“睡着了,就叫不醒了。”

在电话的另一头,霞似乎在轻声笑着。

“工作能完成吗?”

“没问题,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伊织必须在今天中午以前写完稿子交出去。之所以让霞早晨叫醒自己,就是为了早点起来做这件事。

“到外边呼吸点新鲜空气,一定会很快醒过来的。”

“我要喝杯咖啡。”

“那么,再见……”

听到霞要挂电话,伊织本来还想继续再说一句,又咽了回去。要是说昨天夜里的事情,这下雪的早晨似乎显得过于明亮,甚至有些晃眼。

放下话筒,伊织重新钻进被窝。好容易让人家叫醒了自己,差不多也该开始干活了。

说实在话,刚七点钟,时间还相当宽裕。中午交稿,不过也就是十页稿子,至多有三个小时就可以写完。

但是,他并不打算起床之后马上就开始写。伊织不习惯清晨早起,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使头脑活动起来。他需要点时间喝杯咖啡,看看报纸。不过,就算如此,七点钟也嫌早些。八点钟也来得及,但伊织却希望霞清晨给他打来电话。

“明天早晨,你能叫醒我吗?”

昨天夜里求霞时,伊织一直使劲凝视着她的表情。

她丈夫在家,她果真能够一大清早就打电话来吗?伊织求她时,心里感到几分嫉妒,还有一种恶作剧的心情,想看看对方感到为难的表情。

可是,霞只是歪着头考虑了一刹那,很快就点头答应下来。

“几点钟好呀?”

“七点钟。”

她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伊织几乎不了解霞的生活。他最多只不过知道,她的丈夫是一个画商,在镰仓和银座都开着店,只有一个独生女。只要自己不问,霞绝不主动谈及自己的家庭,而伊织也不打算勉强地刨根问底。虽说已经分居,但是伊织自己也有妻子,他没有权利责问对方。

探问家庭,只能相互伤害对方。无论是伊织,还是霞,在这一点上,早已心里有谱。只要不是很特殊的情况,绝对不应该踏进对方的领地。但是,他也有时会萌生轻微的嫉妒。昨夜的霞是那么温柔多情,达到高潮以后,依然感到难舍难分。不过,一过九点,霞就轻轻地从自己怀里抬起头来,起床而去。接着,一个小时以后,她像刚来时那样满脸正经地坐在梳妆镜前,穿好了衣服。

“明天七点钟……”

伊织打算稍微惩罚一下她的这种态度,郑重地向霞宣告。

接到霞打来的电话,伊织似乎已经完全从睡眠中醒来。他只穿着睡衣走到门口,拿了报纸,回到客厅。这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连着入口的房间有十五张席子大,用作客厅,还有寝室和书房,一共三间屋子。不过有七十六平米,但一个人住,足够宽敞。

客厅朝南,阳台的窗帘半开,朝霞的光亮从网眼窗帘中漏出。太阳刚刚升起,日脚正长,光线尽头的地方,正好放着一只长沙发。在它和对面的沙发之间,摆着一张玻璃茶几,桌上的细长花瓶中插着一支山茶花。

这是昨天霞拿来插进花瓶的。

“出门前,我看到院子里开着这花,挺美……”霞这样解释她拿花来的理由。

这种山茶像茶花,但却不是茶花。它只开一朵白色的花,但却开不满,只是保持吊钟的形状。它这种羞涩的风姿自古以来受到茶道家们的喜爱,许多茶室的侧门和寺庙的庭院中都静悄悄地开着这种山茶。

霞说是不在意地从家里拿来的,但是伊织却由这白色的山茶联想到种满山茶的庭院。茂密的山茶前面,摆着洗手盆,远处可以看到石雕的灯笼。这山茶也许就在那庇荫处绽开花朵,也可能静静地伫立在竹林缝隙透出阳光的地方。

总之,既然是山茶盛开的庭院,那庭院一定十分静谧,情趣十足。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山茶吗?”

“听说是一个名叫佗助的人从中国带回来的。”

“这也是听你丈夫说的吧……”伊织差点说出来,赶紧闭上了嘴。

如果说出这种话,嫉妒的心情就太露骨了。

嫉妒和这白色的山茶极不相称。

霞拿起花枝,用带来的剪子剪去叶子。和茶花一样,这种山茶在剪除叶子时,也要格外留心。从旁观察,叶子大量剪掉,简直使人感到残忍。

“它像你。”

“你说什么……不……”伊织含混地答应着,感到在暮色中插花的霞恰恰宛如一朵山茶。

表面看来,山茶花似乎是不经意地插在那里,但是仔细看去,在清晨的光亮之中,挺首而立。加一叶似嫌多,减一枝似嫌少。极至之处,创造出一种紧凑的空间。

看着这花,伊织想起昨天夜里霞没有带走花剪。他感到如在梦境之中,怀疑这是否是真实,拉开装饰柜的抽屉一看,发现确实有一个装花剪的小盒子。

她留下花剪,大概是意味着她还会带着花来访。当时,他曾经这样天真地想过,但是现在看到只有一把花剪孤独地留在这儿,却又感到几分不安。

伊织想尽力清晰地回忆起昨夜的情景。他有些半信半疑,似乎一切都像是梦境。在这朦胧的半醒之中,伊织轻声自语道:

“无赖……”

昨夜,他拉她上床时,霞轻声说道:“别让我变成个无赖!”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思是说,教养良好的有夫之妇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同床共枕,这是一种无赖行为?或者她的意思是说,伊织引诱她这样做,是个无赖?

不过说归说,霞的身体虽然有些僵硬,但是却逐渐变得温柔起来。

伊织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这时,昨夜霞那放荡的身姿映现在眼前。那是白皙而又柔软的肉体。伊织全神沉浸在回忆之中,睁开眼睛一看,发现眼前的山茶正在微微摇曳。这是怎么回事?他再次定睛凝神,似乎听到轻轻的吱吱声,感到整个房屋都在摇动。

“原来是地震……”

霞告诉他,今天清晨曾经发生地震。这可能是余震又来了。向阳台看过去,透花窗帘的下摆也在慢慢地晃动。伊织把抽了一半的烟卷放回烟灰缸,又一次凝视着山茶。在晨曦中,枝头的花朵也在轻轻摇曳。伊织看到它,又想起了转过脸去的霞那瘦削的脖颈和面庞。

“如果这样一直摇曳而最终毁灭,那我也不在乎。”正当他这样思索时,轻微的地震已经在倦怠的空气中停了下来。

地震停下来后,伊织起身走到厨房去喝咖啡。年过四十有半,一个人生活总是有些不便。从喝杯茶到接电话,以至于整理衣物,一切都要自己打理。不过,每隔一天,女佣会在下午来清扫房间,简单的饭食和洗衣服,也可以交给她做,但是伊织总是把要洗的衣服送到洗衣房去,吃饭则有大半时间是在外面吃。所幸公寓地处青山,周围有很多餐厅和饭馆,外卖也马上会送过来。虽说多花点钱,但他基本上没有感到不方便。

然而,除此之外,现实生活却总是伴随着许多琐碎的杂事。他经常忘记毛衣和袜子放置的地方。有时买的烟卷断了顿,不得不急忙到银行去取钱。此外,来客人时,有时还得自己一个人沏红茶,煮咖啡。写稿子和查资料时,受到这种种打扰,心情十分沉重。

“要不然就回家吧……”

昨天喝咖啡时,霞说了这么一句。但是,就算是麻烦点,他还是希望一人独处。对于现在的伊织来说,他宁愿不要方便,而希望选择自由。

这是他离开家庭时确定的信条。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现在已经离开了家,所以才能够遇到霞。

伊织打开厨房的液化气烧了一壶开水。厨房里除了有一台微波炉以外,还有三个液化气灶,十分宽阔,一个人实在有点奢侈。液化气灶周围经常堆积着灰尘,残存着水扑出来留下的斑点,可是今天的液化气灶却锃光瓦亮,闪闪发光。不锈钢洗手池和下水道塞子周围也都清洗一新,茶盘里盛着已经用过的纸杯,也已经归总到角落里。

左手的洗碗架里铺上了纸巾,上面排列着洗过的杯子,最上面又盖了一张布巾。和女佣那种应付差使似的打扫不同,霞收拾得整整齐齐。

霞收拾洗碗池之后才走。仅仅这个行动也体现出她那一丝不苟的性格。喝过咖啡,看了一遍报纸,已经八点钟了。人们似乎已经逐渐开始行动,窗子下面传来一阵阵汽车过往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因为这里稍微离开了大街,声音倒也是并不使人感到烦躁。

伊织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又抽了一支烟,坐到桌前。他每周到大学去讲一次课。至于下午,一般都是到事务所去。他虽然是个建筑设计师,最近倒是十分热衷于美术。如今放在桌子上的请帖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马提斯画展将于附近的近代美术馆举办,同时展出他自从早期野兽派至晚年整整六十余年各个时期的代表作一百六十件。一家杂志约他结合这个展览写一篇随笔。

“不知道为什么,马提斯在日本十分不走运……”伊织写了这么一句,然后开始思索起来。

尽管马提斯和毕加索同时被称作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画家,堪称双璧,但是他不但比不上毕加索,就连和梵高、郁特里洛和蒙克相比,受到喜爱的程度也要差好大一截。其原因十分明显:除了早期的一段时期以外,马提斯的画明亮而色彩鲜艳,而且显得媚柔。

日本人欣赏阴郁而不喜欢明亮,欣赏朴素而不喜欢媚柔。或者可以更加切实地说,日本人难于接受那种铺张的艳丽色彩和单纯的平面式构图,倒是喜欢在画中发现文学,或者从中寻求精神含义。他们在米勒的作品《晚钟》里看到了诚实,从郁特里洛的《白色》中感受到城市的忧愁,在蒙克的作品《呐喊》中发现了生的不安,深受感动。与此相比,马提斯的绘画色彩过于浓重。他根本不理会文学、精神和人生。色彩就是色彩,只是强调自身的意义。总之,日本人很少品味绘画本身,总是有一种毛病,透过画家的生平和活动进行观察。他们将梵高割掉耳朵的疯狂与他的绘画并列在一起,并且透过郁里特洛作为私生子的生平以及他的孤独来品位他的绘画,从而感到共鸣。

总之,日本人喜欢诸如“贫穷”、“苦恼”、“孤独”、“疯狂”、“夭折”以及“自杀”等一类词语。尽管人们实际上讨厌它,但是看到别人遇到这种遭遇,却又充满兴趣。然而,马提斯不属于这中间的任何一类。马提斯的一生充满豪华奢侈,十分华丽,给人的印象是他在光明和富裕中度过了一生。马提斯在日本得到的评价十分低下,其原因就在于他这种豪奢媚柔的印象。

伊织写到这里,停下了笔。他从“豪奢”和“媚柔”这些词自然地联想到霞。表面看上去,她像茶室旁边盛开的山茶那样静谧而羞涩,但是在她走后却留下了豪奢和媚柔的余韵。伊织从一时之间的思索中猛醒过来,再次坐到桌旁。

绘画就应该作为绘画认真地加以欣赏。至于在绘画背后的画家生平和他的贫穷以及苦恼,都和绘画本身没有关系。绘画就是独立的绘画,决不是任何附属物品。只要一件绘画作品本身秀丽、华美而动人,那它就是好作品。至少我希望这样来欣赏马提斯的绘画。

有一位评论家在谈到马提斯的《舞蹈》这一作品时特别强调与其中舞蹈者拉着手的环有一处缺口,就它的理由长篇大论。可是实际上这些地方确实真的有意义吗?无论手连接的环圈分离也罢,连接也罢,只要人们能通过这件绘画作品感受到跳跃的人的美和欢乐的节奏,这就足够了。这位评论家完全扭曲了观众本来准备认真加以欣赏的标准。写到这里,伊织一个人苦笑起来。

说起来,就美术而言,自己也是个美术评论家。他对别人评头品足,可是实际上,也许自己说的也都是废话连篇。“要小心……”伊织对自己说着,突然又想道:“不过……”正是因为自己从事美术评论,所以才有机会邂逅霞。

一个月之前,他去出席一个名叫KS的知名画家八十八岁寿辰庆祝会。就是在这个会场上,他遇到了霞。那天是酒会,各种各样的人们都可以自由地相互交谈。在人群当中,他注意到一个穿着浅灰色绫织和服的女人。他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对方也似乎感到有些诧异,停住脚步,轻轻地点头致意。

几分钟之后,一位姓村冈的美术评论家伴随着霞走了过来。

“这位是高村霞,英善堂画廊经理的夫人,娘家姓宗像。”

这么一说,伊织脑子里闪现出十五年前的情景。

“这么说,是宗像久志的……”

女人这才露出笑脸,点了点头。

宗像久志是他大学时代的同学,毕业以后进入A报社工作,八年之后突然死在纽约。他还记得,毕业以后他们几乎没有见过面,所以过后才听说,曾经到家里去悼念过。宗像的家在吉祥寺公园附近一个很静谧的处所。那时首先出来接待他的就是霞。这次见面已经时隔十五年,不过霞当时的面影至今还留在脑海里。酒会之后,伊织谢绝了村冈的邀请,继续留在饭店,和霞一起在同一饭店的酒吧里喝了一顿。

只剩下两个人时,霞再次告诉他,丈夫有急事不能出席,今天她是替他来参加会。伊织当然知道,英善堂是一家有名的画廊,在镰仓和银座都开有店铺。过去他到银座时还曾经到这家店转过。但是,伊织根本没问关于这家画廊的事情,只是谈到了她去世的哥哥和他们的朋友。不过,在谈话中间,伊织根据她的穿着和风度也能够推测出霞目前的生活状况。

既然是英善堂的女主人,自然生活上不会拮据。实际上,那时她穿的绫罗和服,下摆绣着飞舞的白鹭,很是雍容。动作优雅,只从外表上看,像是十分幸福。但是伊织依然在她满足的表情中寻找着不幸的阴影。大概总会有不满意的地方吧?这倒并不是从别人的不幸中来寻求满足,只是男人对于对方怀有好意的一种本能。霞有意无意地淡淡应酬着,到九点钟,看了看手表。

“现在要回堂去吗?”

听伊织这么一问,霞一瞬之间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

“再喝一杯怎么样?还有电车呢!”

尽管他觉得九点钟还很早,但是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挽留的这个女人需要花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家,这样做似乎有点超出常情。然而霞却顺从地应酬着,又喝了一杯白兰地。

现在想起来,好像就是这一杯酒决定了一切。就是在又喝了这一杯之后,伊织和霞谈的比较随便,终于鼓足勇气约她一起吃饭。

从那时以来,他和霞已经见过两次。终于,昨天夜里第三次见面时,伊织获得了霞的一切。考虑到对方是有夫之妇,这个过程也许显得有些过于大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看,也许这很自然。

用一句不太贴切的老话来譬喻,他和霞的关系也许可以说恰似“干柴遇烈火”。不过,两个人之间并不曾有过曾经相爱的记忆。十五年前,他们相见时,他只记得曾经和霞谈过几句有关他哥哥的话,然后参拜之后就分手了。

但是,从那以后伊织的头脑中埋下了他对于霞的思念。不过,岁月如梭,他终于没有找到机会更加积极地接近霞。如果说十五年前邂逅时产生的好感算是思恋,那么就毫不夸张地说,现在的状态宛如一片干柴。写完稿子,已经过了十一点。约定是十二点交稿子,还剩下一个多钟头。伊织把写完的稿子装进纸袋,放在桌上,回到客厅。清晨,覆盖在大街上的白雪融化已尽,只在面对北向公路的边上和儿童公园的角落里还余下一些残雪。雪景的寿命似乎不过只有几个小时。

伊织将目光从阳台移开,接着把早晨沏好温着的咖啡倒进了茶杯。如今一切都变得非常方便,烧咖啡也只需打开开关就可以煮好,而且还安了这种装置,可以一直保持咖啡不凉。他原来以为这种方便的玩意作出来味道肯定不好,可试着用了以后却发现,它既方便,味道也不错。

就在几个月之前,伊织还认为煮咖啡必须使用咖啡具,可如今那些咖啡具却放在洗手池下面,盖满了灰尘。伊织刚喝了一口用这种方便的玩意儿煮的咖啡,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知道是原宿事务所的相泽笙子。下午两点钟,有两位客人,其后六点钟在帝国饭店举行一位建筑师朋友的出版庆祝会。她来电话是提醒他这些事,伊织当然没忘。他说两点钟以前一定到事务所,然后挂断了电话。

伊织的建筑事务所位于原宿,从青山公寓步行过去,也不过二十分钟。一点半出门绰绰有余。他翻开记事本查看日程,刚拿出一支烟,电话铃又响了。伊织点着烟,然后拿起话筒。

“喂……”

声音柔弱而小心翼翼。他马上明白,是霞。

“啊……”伊织回答的声音是那么高兴,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现在说,行吗?”

“可以。”

“我好像不注意忘了东西。在洗手池旁边不是有一个放梳子和剃刀的小盒吗?那里边有一个头发卡子吧?”

“是头发卡子?”

“我可能忘了一个卡子,您能帮忙看一下吗?”

今天早晨伊织曾经去过洗手池那里,没发现有发卡。

“不记得有发卡呀!”

“您看了吗?”

这么一说,自己心里也没底。虽说去过洗手池,不过像平常那样刷牙洗脸,并没留意看。

“请您仔细查看一下!要是别人看到那种东西,肯定觉得奇怪。”

伊织放下话筒,走向洗手池。正面是水龙头,白瓷砖洗手池的右手有一个放梳子和剃刀的小盒。两只梳子散乱地重叠在一起。扒开梳子,看了看盒子里,梳子下面露出一支U形发卡。霞说的可能就是它。伊织拿到手上,回到客厅又拿起话筒。

“有一根。”

“对不起,真粗心。麻烦您扔掉它。”

仅仅忘了一只发卡,霞就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伊织感到好笑。

“不,我要好好保存起来。”

“别开玩笑!求您了。我本来不想为这种杂事给您打电话。”

“不,我倒是因此而两度听到你的声音。”

伊织手里玩弄着发卡,低声说道。

“你现在干什么呢?”

“什么……”

“雪怎么样了?”

“那之后就停了。现在已经快化完了。”

“山茶怎么样了?”

“……”

“今天早晨,我看着这花,一直在想你。”

话题突然改变,霞似乎有些迷惘。沉默了一阵之后,她问道:“工作结束了吗?”

“刚刚干完,正在发呆。我本想给你打电话,一直忍着。”

伊织凝视着装饰框上的山茶说道:“我怕打电话给你添麻烦。”

“对不起,请您等一下。”

突然传来放下话筒的声音,好像霞离开了。霞没有马上回答,伊织感到霞的丈夫可能在那里。伊织由此想到霞的家。她家可能是堂海边的一座巨大宅院。从朝南的窗户可以看到湘南宽阔的海面,远处显现出伊豆半岛。庭院坐落居室周围,角落里建有一间茶室,山茶在旁边盛开。她的丈夫高村章太郎就呆在这古香古色的宅院里。现在正是中午,他可能正在吃过点的早饭,也可能在里面的房间会客。电话之所以中断,可能是丈夫有事找她。霞昨晚依偎在自己的怀抱中,现在她又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丈夫呢?刚想到这里,他感到似乎有人走来,话筒里传来霞的声音。

“对不起,让您等了。”

“是不是很忙呀?”

“不……”

话虽是否定,但却没有底气。大概还是丈夫找她有事。

“那么我就挂电话了。下星期二,没问题吧?”

伊织又叮嘱了一遍昨夜分手时约好的时间。

“下午六点。”

“是。”

霞客客气气地答了一句,然后说道:“把发卡扔掉!”

“等你星期二来了之后再扔。”

他说完放下话筒,听到咔的一声。室内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

醒过神来,伊织发现发卡依然放在自己右手掌上。昨晚上床之前,霞曾在洗手池那里解开头发。霞的发式是两边蓬松,后面梳成一束。原来这是用几只发卡做成的。发卡可能有二十多只,也许更多。回家时霞又梳成了原来的发式;至少在伊织看来是如此。大概是时间短而过于匆忙,数十只发卡中,有一只忘记了。

伊织想,霞忘记发卡倒无所谓,但她因此而特意打来电话,倒是十分可爱。实际上,这种事根本用不着慌张,一般女人即使忘记了发卡,也会满不在乎。这是认真?或者是为了打电话而故意忘掉了一只发卡?

看上去,霞不像是耍这种手腕的女人。伊织安慰自己道:霞如此看重发卡的事,正说明她对自己十分认真。

几乎在放下电话的同时,门铃响了。他想,编辑来取稿件,似乎有些早,打开门一看,是女佣。

“今天早晨地震了,而且下雪了。”

女佣像是告诉平时晚起的伊织一大新闻似地说道。

“我知道。”

“连地震也察觉到了吗?”

看到伊织点了点头,女佣露出了泄气的神情。

“您起得那么早呀?”

女佣名叫平川富子,五十二岁,体态微胖。她从一年多前来做女佣,已经很熟悉。嘴碎可算是个缺点,但要她做的事都做得很好。

“您喝点什么吗?”

女佣脱下大衣,走向厨房。

“来杯茶吧!”

伊织走进书房,准备好要发走的邮件。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他接着又急忙写了一张明信片。他拿着这些邮件回到客厅,发现茶已经沏好了。

“今天真是挺干净呀!”

富子自己也坐下来喝杯茶,看了看四周。

“是吗……”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准备端起茶碗,却发现发卡还放在桌上。大概是刚才听到门铃声,急忙去开门而忘了的缘故。

在两人相对而坐的正中间,从阳台射进来的阳光照得发卡闪闪发光。伊织想把发卡藏起来,可如果现在伸手去拿,反而更显眼。女佣本来就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也许早已察觉。或者正是因为已经发现,所以刚才故意说了那么一句挖苦人的话。

自己也太粗心了。但现在再藏,反倒不自然。伊织定下心来喝茶。他刚喝了一口茶,放回茶碗,富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像是拣垃圾似地拿起发卡,顺手仍进了旁边的烟灰缸。

“还有别的事吗?”

“不,没有了。”

虽说还比较早,伊织已经开始准备出门了。他脱下早晨起来一直穿着的睡衣和外套,穿上一条深褐色西裤和一件同属褐色的条纹上衣,还选了一条褐底的领带。寝室床左边摆着日本式衣柜和洋式衣橱,伊织总是顺手从里边拿出自己喜欢的衣服穿上。要是妻子在,她肯定会给准备好领带、袜子和手绢等零碎物件,可如今一个人,一切都得自己做。

如果告诉女佣富子,她也能帮着做,但让别人照顾自己的身边琐事,反而觉得麻烦。伊织只交代富子熨烫衣服和洗洗普通的衣物,有时扣子掉了,让她帮着缝缝。如果更繁琐的事情也让她做,正所谓男女之嫌,难以预料。当然,富子既没有这种心思,伊织对富子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情。富子不过是他花钱雇的佣人。

但在同一个屋子里常见面,相互之间产生一种亲近感,而且由于亲密,女人的感情也就会显露出来。富子今天一进屋就说“屋子收拾得真干净”,而且当着伊织的面故意拣起桌子上的发卡,都接近于这样的感情。富子已经年过五旬,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但居然有别的女人进到自己负责收拾的房间里,似乎也不太愉快。富子的工作态度当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但她可能会觉得自己的领土受到了侵犯。

伊织希望尽量不理会这种感情,但像今天这样明显地有别的女人在这里睡过觉,问题就变得复杂了。富子当然不会直接批评或查问,但态度总显得冷淡。她虽然不会明显地提意见,但有时也会流露出不愉快。

他想,用女人真是件麻烦事,但自己一个人又不能什么都做。男人只身生活,确实不顺心。虽然时间还比较早,伊织还是嘱咐富子等取稿人来时把稿子交给他,然后离开了公寓。像往常一样,经过青山大街,来到表参道,然后到新宿去。有时他走着过去,算是散步。今天到了大街上以后,他拦了辆出租车。雪已经融化,只有阳光下湿漉漉的人行道还存留着早晨落雪的痕迹。大概因为正值午饭时间,路上车不多,一点之前就到了事务所。他正想直接走向里边的所长室,正在打字的相泽笙子已经回过头来。

“早晨好!”

笙子已经帮伊织工作了四年。除她之外,事务所还有将近十来个男女职员工作,但秘书性的工作全由笙子承担。伊织可以通过笙子早晨的一句问候或她的表情大体察觉她的情绪。刚才那口气,明朗但缺乏热情。表面听来很周到,其实没有感情。

“宫津呢?”

“他说去图书馆,晚来一会儿。”

笙子说着,拿来两份文件,放在伊织面前。

“这是东亚工营公司的报价。两点钟部长来公司。”

伊织不看文件,却注视着笙子。瘦瘦的脸有点苍白,遮阳百叶窗在她脸上落下一片条纹。

“昨天真惨了,结果一直搞到十点。”

伊织看着文件说道,可笙子一语不发地走向书架。

事务所占据大楼南侧的一半。所长室在尽里边,大约有十五平方米大小,伊织的办公桌背对窗户,中间摆着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发。书架在右手,整整占了一面墙。现在其中的一扇玻璃门敞开着。

从伊织的位置可以看到笙子站在书架前关门的背影。浅褐色西装穿在瘦高身躯上,显得很合身。

“您喝茶行吗?”

“是呀,还是喝咖啡吧!”

伊织看着她的背影,又回想起昨晚的情景。

昨天是笙子的生日,原本打算一起吃顿饭。后来霞来了电话,突然取消了。笙子今天不高兴也许和这事有关。

不过,笙子绝不会知道昨天他和霞幽会。

霞来电话时,笙子并不在办公室,而且他告诉笙子,之所以取消晚餐,是因为宇土名誉教授突然要找他。笙子也知道,宇土甚作是伊织的恩师,不能随便不见。实际上,他告诉笙子不能一起吃晚饭时,看到笙子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听到原因以后,她又顺从地点了点头。伊织一直以为她想通了。

然而,今天的态度明显地反常。泡了茶放在伊织面前的动作也不自然。刚才走向门口的背影也显得十分冷淡。

年轻女人的心变幻无常。刚刚还高兴得手舞足蹈,不一会儿忽然神色黯然。有些事情在男人看来简直无所谓,但女人却特别苦恼。尤其是像笙子这种性格认真的女人往往会为一点小事情而思来想去。今天的消沉也许不过只是耍性子。伊织叫住了正要离去的笙子。

“昨天没去成,下星期三怎么样?”

笙子的头部突然抽搐了一下,伊织特别喜欢她那弱不禁风的脖颈到胸前的线条。

“不,不必了。”

“为什么?有什么事吗?”

“您不必这么费心。”

笙子柔软的头发垂到前面,微微低垂的额头显得短了一些。

听到她拒绝,伊织再次看起文件来。既然对方拒绝,也无须坚持邀她。她顶多不过是一个在自己手下干活的职员。不过心里虽这么想,却难以释然。

他在心灵深处爱着她,与她相爱四年,工作也全部交给她,同时也有小辫子抓在她手里。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笙子不回答,只打了声招呼说“我走了”,立刻离开了房间。

剩下一个人,伊织靠到椅背上。百叶窗半开着,阳光像从窗户缝里挤进来似地照射过来。外面阳光灿烂,室内在淡淡的阳光照耀下只有一片寂静。

在这寂静中,伊织思索着笙子和霞。从年龄上说,笙子比霞小七岁,只有二十八。她本来毕业于一所女子大学的美术系,后来对建筑感兴趣,经过一个在建筑公司熟人的介绍,认识了伊织。大概因为父亲从事教育工作的缘故,笙子有点认死理儿,难以通融。她自己似乎也察觉这一点,曾有一段时间想要冲破这种束缚。她比较顺从地接受了伊织的爱,似乎也和这种心情不无关系。

然而,生就的倔强脾气并未因为他们关系加深而有所改变。像工作一丝不苟一样,笙在爱情上也毫不妥协。一旦陷入爱河,她就一心一意地爱这个人。她甚至认为,要是对其他人产生好奇心,就是不够纯洁。像她那消瘦但匀称的身躯一样,她的思想严格而狭隘。不过,伊织正是迷上了笙子那种不苟通融的性情。有时看到她过于严谨,心里感到沉重,但反过来说,他又欣赏她那毫不妥协的性格。和笙子在一起,他常感到面对的不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总是感到很拘谨,宛如跟一个少女相处。

与此相比,霞就显得温柔而多情。她没有棱角,有一种浑圆地包容一切的宽容。不过,这并不是说霞缺少节操或者过于随便。性格同样倔强,但却比较内向。或者也许是因为她处于为人之妻的地位,言行显得沉稳。总之,在认真而又神经质这一点上,两个人也许十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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