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博雅心事重重地造访安倍晴明的宅邸,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

这个汉子访问晴明时,总是只身前往。

源博雅是醍醐天皇第一皇子兵部卿亲王之子.从三位殿上人,是真正的皇孙贵胄。以其身份,本来是不会在这个时刻出门,而且身边也不带侍从,连牛车也不乘,就独自一人徒步外出。然而这个汉子就是这样,甚至有时会做出鲁莽之举。

天皇的琵琶玄象失窃时,他居然深更半夜只带一名侍从,便闯到罗城门去。

总之,在这个故事里,博雅是一位血统高贵的武士。

还是言归正传吧。

一如平素,穿过晴明宅邸的大门,博雅长吁一口气。

“呼——”仿佛叹息一般。

庭院中已是一片秋野的景象。

女郎花、紫苑、红瞿麦、草牡丹,以及其他众多博雅、不知其名的花草,繁密茂盛,满院怒生。这边一束芒草穗子在微风之中摇曳,那边一从野菊混杂在红瞿麦中纵情盛开。

久唐破风式的山墙旁边,红花盛开的胡枝子,低垂着沉甸甸的花枝。

整个庭院看上去似乎丝毫未加修整。

任由满院花草自生自灭——乍看上去就是这样。

这样的景象,简直——“就是荒野嘛!”博雅脸上的表情在这样说着。

可是不知伺故,对睛明这花草自由自在盛开无忌的庭院,博雅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喜欢。

人概是因为晴明并不仅仅听任花草自生自灭,其间似乎也有着晴明的意志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这庭院的风景并不是单纯的荒野,而是存在着某种奇异的秩序。

虽然无法用语言巧妙地表达这种秩序到底存在于何处、呈现出何种形态,但大约正是那奇异的秩序,才使这个庭院令人喜爱吧。

如果要说肉眼可见的印象,倒看不出哪一种花覃长得特别多。可又并不足每种花草都长得同样多。有的种类多,有的种类少,但整体望去,比例恰到好处。

而这种调和究竟是出于偶然,还是出自晴明的意志.对此,博雅不明就里。

尽管不明就里,但他觉得,晴明的意志大概确乎以某种形式,与这风景有关吧。

“晴明,在不在家?”博雅朝着屋子里喊道。

然而.屋子里没有回应。

就算有谁出来引路,引路者是人的模样也好兽的形状也罢,总之大概是晴明所使唤的式神吧。

记得有一次,一只会说人话的萱鼠来迎接过自己。

所以,博雅不光注意犀内,甚至还留意观察脚下.但是并没有出现什么。

惟有秋日的原野在博雅周围铺展开去。

“不在家吗?”低声自言自语时,博雅闻到了风中甜甜的香气。

那妙不可言的香气,是融化在大气之中的。仿佛在夺气中的某一层,那香气格外强烈,只要扭扭头,和着那动作,香气便会忽而变强忽而变弱。

奇怪……博雅侧首凝思。

到底是什么香气?知道是花香。

菊花吗?不,不是菊花。比起菊花来,这香气更带有甜味,馥郁芳醇.似乎会将脑髓溶化似的。

就像为这香气所诱惑,博雅举足踏入花草丛中。

穿过花草丛,博雅绕向房屋的侧面。

薄暮从房屋的侧影和院墙的侧影里一点一点地爬出来。正悄悄潜入大气中。

这时——只见不远处的草丛中,长着一棵三人高的大树。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棵树。

每次造访晴明宅邸时,都会看到这棵树。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树的枝条上长着黄色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

那甜甜的香气,似乎就是从这棵树上流泻出来的。

走过去,这香气变得清晰而浓烈。

博雅在树的近前停住脚步。

他发现树梢处似乎有什么在动。

是个白色的人影。

有人爬到树上,不知在干什么。

“吧嗒”一声,博雅的脚边落下一样东西。

仔细一看,是一根细枝,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与树上一样盛开的、既像花朵又像果实的东西。博雅暗忖:香味这么浓烈,恐怕不是果实而是花吧。

这时,又一枝花落了下来。

轻轻折断细枝的声音从树上传来。

那人影不断地将开着花的细枝,用细细的指尖折断,抛下树来。

再仔细看去,树的四周宛似地毯一般,密密麻麻,铺满黄色的花朵。

然而奇怪的是,那人影虽在枝叶茂密的树梢间.却丝毫不受阻碍,行动自如。

那影子一般的躯体仿佛空气一般,在枝条与叶子间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

博雅凝神注目,想看清楚那个人影究竟是谁。

可是,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脸看,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面部轮廓就越加模糊。明明可以看见,却越看越看不真切。

简直就像是人形的幻影一般。

是式神吗?!不料博雅这么一闪念,那朦胧的脸庞,突然变得清晰了。

还对博雅微微一笑。

“晴明……”博雅轻声叫道。

“喂,博雅。”从斜后方传来呼唤博雅的声音。

博雅回头看去,房屋的外廊内,身着白色狩衣的晴明盘腿而坐。晴明右肘支在右膝上,竖起右臂,下巴搁在那只手上,笑嘻嘻地望着博雅。

“晴明,刚才那树上……”博雅扭头去望向那树梢。

然而,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来是式神啊。”博雅回过头来,对着晴明说。

晴明抬起脸:“哦,也可以这么说吧。”“你叫式神在做什么?”“你不都看见了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明白自己所亲眼目睹的事情。有人从那棵树上折了开着花的细枝抛到地上。”“对呀。”“可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这才问你嘛。”“马上就会明白了。”“马上?”“嗯。”“马上我怎么弄明白?”博雅话说得爽快、耿赢。

“你瞧,博雅,这里已经预备了酒。咱们一边喝上几杯,一边慢慢地观赏庭院,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啦。”“哦……”“到这边来吧。”晴明的右手边有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瓶酒和两只酒杯。另一只碟子里盛着鱼干。

“好啊。反正坐下来再说吧。”博雅从庭院直接跨进外廊,坐到晴明身边。

“你安排得倒很妥帖嘛一简直就像事先知道我要来似的。”“博雅啊,要想不让我知道,在经过一条戾桥时,就别自言自语呀。”“我又说话了吗?在哪儿?”“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家啊。你不是这么说的吗?”“难道又是你那戾桥的式神告诉你的?”“呵呵。”晴明的嘴角浮现出不经意的微笑。

这时,晴明拿起瓶子,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

不是普通的杯子。是琉璃杯。

“哦!”博雅发出惊叹:“这不是琉璃吗?”博雅拿起杯子,细细地观赏。

“嗬,连里面的酒也不比寻常啊。”凝眸看去,杯中盛着红色的液体,虽然闻香便知是酒,但却又与博雅所知道的酒不同。

“喝一口试试,博雅……”“总不至于有毒吧。”“大可不必担心。”晴明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博雅也举杯送往唇边.喝了一口。

博雅将一小口红色液体抿在口中,慢慢咽了下去。

“啊,不错。”博雅长吁了一口气:“赢透五脏六腑啊。”“杯子和酒都是从大唐传来的。”“嗬!原来是来自大唐啊。”“嗯.”“到底是大唐,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从大唐传来的,可不止这两样。佛家的教义、阴阳的本源,也都是从大唐和天竺传来的。此外——”晴明将视线移向庭院中的树:“那个也是。”“那个也是?”“那是桂花树。”“噢。”“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花香就会芬芳四溢。”“唉,晴明呀,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让人思念起意甲人啊。”“呵呵,有人了吗,博雅?”“哎呀,你问什么?”“你的意中人呀。不是你刚刚说的吗。一闻到这种香味,便会思念起意中人?”“哪儿的话。我并不是说自己,只是泛泛而谈.说说一般人的心情而已。”博雅连忙掩饰。

晴明的嘴角微含笑意,愉快地凝视着博雅。

这时.晴明的视线移动了。

“啊.快看……”博雅移动视线去追随晴明的视线。

其视线的前方,正是那株桂花树。

桂花树前的空中,悬浮着烟霭一样的东西。

苍苍暮色已经悄然潜入庭院的大气之中。

这暮色茫茫的空中.一个发着朦胧磷光的物体似要凝固起来。

“那是什么?”“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马上就会明白的。”“跟刚才折花扔下来有关吗?”“就算是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安静地看嘛。”简短的几句交谈之间,空中那个东两密度慢慢地增大,开始形成某种形状。

“是人……”博雅低声自语。

转眼之间,出现了一令身着唐衣奇勺女子。

“那是小熏……”“小熏?”“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身边琐事的式神。”“什么?”“到这花凋为止,也就只有十来天时间间吧。”晴明又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

“可是,晴明啊,这与刚才拆了花抛到地上又有什么关系呢?”“博雅.召唤式神其实也不容易。在地面铺满桂花,是为了使小熏更容易出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比如说,博雅,如果叫你猛然跳入冰冷的水中,你能做得到吗?”“如果是圣上降旨的话,我大概会照办不误的。

“可是,那恐怕也需要勇气吧?”“嗯。”“但是,如果先在温乎乎的水里泡一下,然后再跳进冰冷的水中,大概就要容易些吧。”“倒也是。”“邪些撒在地上的花也一样。呼唤树之精灵来做式神.让她突如其来地闯出树外,那就跟直接让她跳进冰冷的水里一样。如果先让她在充满同样香味的空气里待上一会儿,树之精灵也就容易出来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正是。”晴明转眼望着庭院,对小薰道:“小熏,麻烦你到这里来,给博雅大人斟酒,好吗?”“是——”。小熏丹唇轻启,简短地答应一声,静静地向外廊走来。

轻飘飘地,小熏悄无声息地上了外廊,陪侍在博雅身畔。

她拿起酒瓶,将葡萄酒倒入博雅的空杯中。

“谢谢。”接过葡萄酒,博雅毕恭毕敬地一饮而尽。

二“话又说回来,晴明啊,蝉丸(平安时代(794~1185)前期人,醍醐天皇第四皇子,盲,善和歌与琵琶.住在逢坂山(在滋贺县大津市南),曾传博雅秘曲。)大人在逢坂山结庐蛰居闭门不出,他的心情我到了最近才好像有所理解。”博雅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叹息道。

“怎么突然大发感慨?”“你别看我是大老粗,也是心有所思的嘛。”“所思的是什么呢?”“人的欲望这玩意儿,其实足很可悲的。”那语气似乎感慨至深。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问道:“出了什么事吗,博雅?”“出事倒也说不上。横川的僧都前几天去世了,你一定知道吧?”“嗯。”晴明点点头。

横川与东塔、西塔鼎足而立,是比壑山三塔(比壑山位于京都市东北,天台宗总本山延历寺所在地,亦为延历寺的山号。延历寺分止观院(东塔)、宝幢院(西塔)和楞岩院(横川),合称三塔)之一.“这位僧都可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博学多识.信仰笃诚。病倒之后,仍然坚持每天念佛。所以当这位僧都亡故之时,人们都以为他毫无疑问会往生极乐世界……”“难道不是吗?”僧都的葬仪终了,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位弟子承继他的僧房,搬进去住了。

有一天,这位僧人偶然看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白色素烧罐子。那是故世的僧都生前用来装醋的。

这位僧人顺手拿起来,往里面一看。“你猜怎么着,晴明?那罐子里面居然有条黑蛇盘曲成团,血红的信子还不时摇来摆去吐进吐出的。”那天晚上,僧都出现在这位僧人的梦里,泪水潸潸.说道:“诚如你们都曾看见的那样,我一心盼望往生极乐世界,满怀志诚念佛不已。直到临终之前都心无余念,可不意就在将死之际,我竟然想起了架子上的醋罐。我死之后.那个罐子究竟会落人谁人之手呢?就这么一次在垂死之际浮上脑畔的念头,却成为对尘世的眷恋,让我变做蛇的形状盘吐在那个罐子里了。为此之故,我至今都不能成佛拜托你用那个罐子作为诵经费,替我供养经文,可以吗?”这位僧人依言办理之后,罐里的蛇消失了,憎都也再没出现在他的梦中。

“连比壑山的僧都竟然都会这样,凡夫俗子要舍却欲望,岂不更是难上加难吗?”“嗯……”“不过,晴明,难道仅仅是心怀欲望,就这样难以成佛吗?”现在的博雅,已经是酒酣耳热,双颊染上了红晕。

“我倒觉得一丝一毫的欲望也没有的人,就已经不能算是人了。既然如此的话——”博雅喝干了杯中酒,继续说道:“我呀,最近觉得做一个普通人就行了,晴明……”他感慨良深地说道。

小熏又为他的空杯斟满了葡萄酒。

庭院中,夜色早已降临了。不知不觉间,房屋里到处都点起摇曳的灯火。

晴明温柔地注视着面孔通红的博雅:“人.是成不了佛的……”他轻轻地说。

“成不了吗?”“对,成不了。”“连德高望重的僧人也不行吗?”“嗯。”“不论怎么修行都不行吗?”“是的。”仿佛要把晴明的话深深地纳入肺腑里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博雅说:“那,难道不是很可悲吗,晴明?”“博雅,都说人可以成佛,其实这只是一种幻想。,佛教对于天地之理,拥有一套穷根究理的思考.何以在这一点上竟会如此执著呢?我曾经百思不解。可是最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正是由于这种幻想,佛教才获得了支撑,也是由于这个幻想,人才能够获得拯救。”“……”“把人的本性称做佛,其实也是一种咒啊。所谓众生皆佛,就是一句咒文。如果人真的能够成佛的话,那也是由于这句咒,人才得以成佛的。”“哦……”“放心吧,博雅。人,做一个人就行了。博雅做个博雅就行了.”“咒什么的,我也搞不懂。不过,听了你的话,不知为什么感到放心了。”“对了,你怎么突然谈论起什么欲望来了?恐怕是跟今天来找我有关吧。”“哦,对啦。晴明啊,因为小熏的缘故,不觉就忘了说正事了。我今天的确是有事来找你的。”“什么事?”“说起来。这件事相当棘手。”“呵呵。”“这么说吧。我有一个熟人住在下京,自称寒水翁,是个画师。”“嗯。”“虽然自称寒水翁,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六岁上下。佛像也画,有人相求的话,隔扇也罢扇子也罢,都画。松竹鲤鱼之类,下笔如有神,信手画来。就是这个人,如今倒大霉啦。几天前,这家伙来找我,跟我说了一大堆话,可听他说了来龙去脉之后,我发现根本不是我应付得了的。晴明,这倒好像是你的专长。所以今天我就到这儿找你来啦。”“先别管是不是该由我来过问.博雅,你能不能先跟我谈一谈那位寒水翁的事呢?”“嗯。”博雅点点头。

“事情是这样的……”博雅开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前一阵子,以京西那一带为中心,常常可见一个自号青猿法师的人,在各处街头路口卖艺,表演魔术。

有时他让看客的高齿木屐、无跟草履之类变成小狗满地乱跑,有时凭空从怀里掏出只吱吱乱叫的狐狸来。

有时还不知从哪里拉来马儿牛儿,表演从牛马的屁股钻进去,再从牛马的嘴巴里钻出来的魔术。

有一天,寒水翁偶然路过,看到了青猿法师的表演。

寒水翁本来就对奇门外法极感兴趣,在亲眼目睹这些魔术之后,就彻底成了俘虏,不可自拔了。

那寒水翁,今天青猿在东献艺便跟到东,明天在西表演他又跟到西,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赶场追随青猿。一来二去之间,他自己也萌生了想学魔术的念头。

这个想头发展到极致时,寒水翁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跟青猿搭话了:“请问,您能否将这套魔术传授给我?务请赐教!”据说当时青猿回答道:“这可不能轻易传给别人。”青猿根本不理睬寒水翁。但寒水翁也绝不轻易退却。

“务必恳请垂教。”“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如果你诚心想学,方法倒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那么,能请您教我吗?”“你先别忙。不是我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见一位大人,你去跟那位大入学。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带你去见他而已。”“那就多多拜托了。”“事先需要跟你约定几件事,你能信守诺言吗?”“请您尽管吩咐。”——首先,从今天起七日之内,吃斋净身.不要让别人知道。还要预备好一只新的木桶,做好干干净净的年糕放进去。扛着它再来见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志坚心诚,真心想学这门秘术的话.下面这件事你一定得牢牢遵守。”“什么事?“那就是:绝对不能带着刀来。”“容易得很。不带刀不就行了吗?我是专门前来求教的.绝无他意。”“那么.千万不要带刀!”“好的”于是,寒水翁立刻沐浴净身,张起注连绳(用来驱邪的稻草绳),闭门不出,任何人都不见,斋戒,七天。

做好洁净的年糕,装在洁净的新木桶里。

到了即将动身去见法师的时候,却对一件事忽生疑窦,那便是不准带刀的问题。

为什么不许带刀呢,那位法帅特意强调不准带刀,这本身就很可疑。假使凶险没带刀去而出了什么事,那可不妙。

寒水翁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身上悄悄藏把短刀带去他精心把刀磨好,秘密地藏在怀中。

“我如约前来拜访。”寒水翁来到青猿那里,青猿叮问道:“可千万没带刀来吧?”寒水翁直冒冷汗,点头称是。

“那么就走吧。”寒水翁肩扛木桶,怀中暗藏短刀,踉在青猿身后。

走着走着,青猿带他走进一座陌生的山中。

寒水翁逐渐感到有些恐怖,可还是紧随其后。

过了一阵子,青猿停下脚步,说:“肚子饿啦。”回头对寒水翁说:“吃些年糕吧。”寒水翁放下肩上的木桶,青猿伸手抓起年糕,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你也吃些吗?”“不.我不饿。”寒水翁扛起变轻的木桶,继续向更深的山里走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时分。

“啊呀,届然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两人继续前行,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来到一处相当别致的僧房。

“你在这里等一下。”将寒水翁撂在那儿,青猿向僧房走去。

寒水翁看着他.只见他在短篱笆前停下,咳嗽了两声。

于是,纸糊的拉门从里面拉开,出现了一位老僧。

那位老僧看上去睫毛很长,服装似乎很气派,但鼻子好像出奇地尖,嘴边露出长长的牙齿。

而且.似乎有一股腥臊的风,从那个老僧身上吹了过来。

“你好久没来了。”老僧对青猿说。

“久疏请安。万分失礼。今天我预备下礼物来拜访您老人家了。”“什么礼物?”“啊,有一个人说情愿侍奉您老人家,我就把他领到这儿来了。”“你大概又是满口花言巧语把人家诓来的吧。那玩意儿在哪里?”“就在那边——”青猿扭过头来。

青猿与老僧的视线,屁寒水翁的视线相遇。

寒水翁微微点点头,觉得心脏早已像打鼓一般,狂跳不已。

这时,出现了两个手提灯盏的小和尚,将僧房各处的灯点亮。

“到这里来吧。”青猿对寒水翁喊道。寒水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刚一站到青猿身边,青猿便从寒水翁手中接过木桶.把它放在外廊内。

“这是年糕。”“呵呵,看样子很好吃嘛……”红色的舌头隐约露出来。

寒水翁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快回家了。

这个青猿和老僧都很可怖。

寒水翁恨不得“哇”地大喊一声抱头逃跑,但他只能极力忍耐着。

“那么,怎么样?这家伙该不会怀揣利刃之类吧。”老僧可怕的目光朝向寒水翁,说道:“用利刃剥我的皮,那我可受不……”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寒水翁不寒而栗。

“是是。我已经再三叮嘱过了。”青猿回答道。

“可是不得不多加提防啊。喂,过来——”老僧朝着小和尚喊道。

“是!”“你们查查这家伙身上,看他到底有没有带刀。”“明白!”小和尚走下院子,朝寒水翁走过来。

啊呀。不好!寒水翁暗想,被他一查,那还不图穷匕见吗?那可就糟啦,自己一定会就此命丧青猿和老僧之手。

寒水翁心想,横竖都是一死,干脆先斩他一刀再说。

小和尚走过来了。

“哎哟——”小和尚喊道。

“怎么啦?”老僧忙问。

“这位大人浑身哆嗦呢。”“哇呀!”小和尚话音未落,寒水翁大吼一声拔出刀来,一把推开小和尚,纵身跃上外廊。

就着跳起的势头,寒水翁冲着老僧猛扑过去,“嗨!”寒水翁顺势手持短刀砍向老僧。

“啊哟哇!”刚觉得手上似有砍中的感觉,却听老僧口中发出一声惊叫,转眼踪影全无。

同时,小和尚和僧房也消失了。

再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来历不明的佛堂之中。

仔细一看.发现带寒水翁来此地的青猿站在一旁.浑身发抖。

“天哪,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荒唐的事,真是胆大包天啊!”青猿说完,对着寒水翁大哭大骂:“你乖乖地让他吃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这么一来,还连累得我也要陪你一命呜呼。”嗷嗷。

呜呜。

他大声痛哭起来。

随着一声声大吼大叫,青猿的身姿渐渐起了变化。

再仔细看去,那青猿原来是一只青色大猿。

嗷嗷。

吗呜。

大猿一面痛哭,一面跑出佛堂,消失在深里。

四“事情大致就是这样。这怪事就发生在我的熟人寒水翁身上。”博雅说。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寒水翁就是因为心存无旧的欲念,想学什么魔术.结果便遇上了这么可怕的事。”“后来呢?”“寒水翁好歹总算回到家里,可是三天之后的晚上,叉出事了。”“什么事?”“哦……”博雅点点头,又开始说起来。

寒水翁虽然回到了家,却恐惧得无以复加。

“反正你也是难逃一死。”大猿的这句话始终萦绕耳际,想摆脱也摆脱不了。

寒水翁足不出户在家中躲了三天,到了第三天晚上.有人冬冬地敲门。

由于恐怖,他不吭一声。

“是我是我。”一个声音说道。

是那个法师,大猿的声音。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开门吧。”他的声音明朗快活。

寒水翁心想:莫非事态好转了?便打开门,可外边空无一人。

惟有月光如水,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正奇怪时,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看,原来是那只大猿的头滚落在尾前的土地上,同样浴着月光。

“三天之后的晚上,我还会再来。”滚落在地上的大猿嘴唇蠕动着,用那老僧的声音说道。

再仔细一看,大猿口中蠕动的舌头上沾满粪便。

“于是,寒水翁今天中午来到我家,找我商量。事情就是这样。”“那么,三天后的晚上是哪天?该不会是今天晚上吧?”“是明天晚上。”“哦。那样的话,倒也并不是无法挽救。”“有什么办法?”“没时间说了。现在也没多少办法做好准备。对于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有那么困难吗?”“嗯……博雅啊,你听好,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好,你说吧,”“明天傍晚以前,你赶到寒水翁家.把所有门窗关严实.你们两人躲在屋里。”“明白了。”“我现在来写符咒。你要把这符咒贴在他家里的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成、亥,以及艮、巽、坤、乾等各个方位(阴阳家的方位定法依次为:子正北,丑北北东,艮北东.寅东北东,卯正东.辰东南东,巽南东,巳南南东,午正南,未南南西,坤南西,申西南西.酉正西戊西北西.乾北西.亥北北西)。”“然后呢?”“这么一来,那妖物大概就进不了屋了。”“哦,那太好了。”“并没有那么好。知道进不来,那妖物就会千方百计闯进屋里来。记住,如果是里面的人自己开门引狼入室的话,那么不管贴了什么符咒,都将形同虚设。这一点你一定要记好。”“嗯。”“总而言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将任何东西放进门来。”“那么,晴明,你干什么呢?”“我晚点再去。”“晚点々”“要救寒水翁,需要特别的东西。我得去找。顺利的话,傍晚时分就可以赶到寒水翁家。如果不顺利的话.也许就要到夜里才能赶到了。”“嗯。”“所以,在我赶到之前,不管谁来,都决计不能开门。”“明白了,”“为稳妥起见,你把小熏带去。如果你心中犯迷.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就问小熏好了。要是小熏摇头不许.那就绝对不可开门。”“好。”“为了更加稳妥起见,我再把这个交给你。”晴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

“这剑名叫‘芳月’,曾为贺茂忠行大人所有。万一那妖物想出什么办法进入屋内的话,随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钻进寒水翁的身体里面。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大概是从寒水翁臀部钻进去,再从嘴巴钻出来。记住:让那妖物从、臀部钻进去不要紧,但要是让他从嘴巴钻了出来,那时候寒水翁就会连魂一块儿被它掠走啦。”“把魂掠走?”“就是说,寒水翁必死无疑。”“耶可不行。”“所以,如果发现妖物已经进入寒水翁体内,一定要在它钻出来之前,让寒水翁将这把剑衔在口中。记住:要把剑刃向内让他衔住。那妖物好像很怕利刃,恐怕从前曾狠狠吃过利刃的苦头。”“好.明白了。”博雅点点头。

五淡淡的桂花香气四溢。

博雅静静地呼吸着这隐约飘动的香气。

寒水翁坐在博雅左侧。

离两人稍远的地方,坐着小熏。

桂花的香气,就是从小熏身上飘过来的。

灯盏里只有一豆灯火。

已是深夜。

将近子夜时分。

晴明尚未到来,时刻却已经迫近了。

到这时,一直还是平安无事。

“博雅大人,也许会这样一夜平平安安就过去了?”寒水翁战战兢兢地问道。

“不知道。”博雅惟有摇头。

也许真的会像寒水翁说的,一夜无事。但是,也许会出事亦未可知。对此,难下断言。

其实,寒水翁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实在是感到不安,便信口说了出来。

博雅的膝前放着一柄短剑。他随时都可以拔剑而起。

薄暮时分还没有一丝微风,但随着夜色渐深,风也渐渐刮起来。

风,不时摇撼着门户,发出响动。

每当这时,寒水翁也好博雅也好,都会悚然心惊,朝着响动处看去。然而,那仅仅是风声,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然后……大约刚过子时,只听嘎嗒嘎嗒,传来推搡门板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试图把门推开。

“嘿!”博雅拉过长刀,单膝跪起。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有符咒。”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摇门声停下来,接着,离门户稍远一点的墙壁,又发出了响动。

那是竖起锐利的爪子咯吱咯吱地又搔又抓的声音。

“啊呀,可恨可恨,此处竟然也有符咒。”低低的、听上去十分懊恼的声音传了过来。

寒水翁失声惊呼,死死抱住博雅的腰,全身乱颤,哆嗦不止。

“可恨可恨”的叹息声环绕房屋四周,总共传来一十六次。

那声音正好绕着房屋转了一圈。静寂再度降临。

依然只有风声传来。

“是不是走了?”“不知道。”博雅松开由于紧握刀鞘而变得发白的手指,又将长刀放回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冬冬地敲门。

博雅一惊,抬起脸来。

“寒水呀,寒水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呼唤着寒水翁的名字。

“你睡着了吗?是我呀……”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声音。

“母亲大人!”寒水翁喊出声来。

“什么?”博雅再次把手伸向长刀,低声问道。

“那是家母的声音,她理应在播磨国才是。”寒水翁说着,旋即站起身来:“母亲大人,真的是您老人家吗?”“这话是怎么说的?瞧你这孩子!好久没见到你了.娘想你,这才巴巴地赶来看你。开门吧。你忍心让娘就这么一直站在寒风里吗?”“母亲大人!”寒水翁朝门口走去,博雅拦住他,看了看小熏。

小熏静静地摇了摇头。

“是妖物。不能开门。”博雅拔出长刀。

“谁在说我是妖物?你居然跟如此恶毒的人为伍吗?寒水呀……”寒水翁沉默不语。

“母亲大人,如果真是您老人家的话,您能说出我父亲的名字吗?”“什么?他不是叫藤介吗……”“我那嫁到备前国去的妹妹,臀部有个黑痣。那颗痣是在左边呢,还是右边?”“你混说什么呀?阿绫臀部哪来的什么黑痣啊!”妇人的声音嗔道。

“真的是母亲大人?”寒水翁正要上前,博雅拦住了他。

就在这时——“啊哟!”外边传来女人的哀叫。

“这是什么东西啊?有个可怕的东西抓我来啦。啊,快来救救我,寒水呀——”咕咚一声,门外有入摔倒在地。

接着又传来喀嚓喀嚓……野兽啃肉的响声。

“疼死我啦……”妇人的声音哀鸣着。

“这家伙在吃我的肠子啊。哎哟,疼啊……”博雅看看小熏,小熏还是静静地摇头。

博雅和寒水翁的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突然,门外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

博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刚刚呼吸了一两下,这时猛地一声巨响,门板向内侧弯曲进来。

是什么东西想从外面以强力破门而入。

博雅将长刀高举过头,叉开双腿站在门口。用力咬紧牙关,身体却哆嗦个不停。

破门声持续了一会儿,随后,这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呼……”博雅不禁大大地吁了口气。

又过了一段静寂的时间。

好像是快到丑时了……门外又有谁来敲门。

“博雅,对不起,我来晚了,你们没事吧?”是晴明的声音。

“晴明——”博雅欣喜若狂,奔向门口。

“博雅大人,那是——”小熏站起身来,摇头制止。可这时博雅已经把门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呼啦!一阵狂风从正面向着博雅扑过来。

同时,好似黑雾一样的东西随着烈风钻进门口和博雅之间的缝隙,进入了屋内。

仿佛是要阻止它,小熏站到黑雾前,狂风和黑雾猛然、撞倒小熏,她的身姿片片粉碎,雾散于大气中。

桂花的浓郁芳香,充溢在房屋里乌黑的大气中。

黑雾变成了一条细流,集中在寒水翁的胯间,消失了。

“啊哟!”寒水翁两手捂着臀部,扑倒在地上。

倒下之后,寒水翁忍不住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寒水翁的肚子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大得惊人。

“寒水翁!”博雅奔过去,慌忙从怀中取出晴明交给他的短剑,拔了出来:“快张开口,把这个衔住!”博雅将短剑放入寒水翁口中。

寒水翁用牙齿将短剑紧紧咬住,苦状立刻平息了。

由于寒水翁是将刀刃对准内侧横过来衔着,所以两个嘴角都受了伤,流出血来。

“别松口!就这么衔紧了!”博雅大声叫道。

“晴明……”博雅呼喊。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博雅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寒水翁用胆怯的眼睛仰望着博雅。

“别放开!不能放!”博雅只能对着寒水翁大声呼喊。

博雅将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抬起脸来,忽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

晴明站在那里,正看着博雅。

“晴明?!”博雅大喊。

“你真的是晴明吗?”“对不起,博雅。因为进了一趟深山老林,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晴明迅速来到博雅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束药草。

“这种药草是生长在夏天的,所以这个季节很难找到。”晴明说着,薅了一两把草叶,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咀嚼了一会儿,再吐出来,用指尖捏着,从寒水翁衔着的刀与牙齿之间,塞进寒水翁的口里。

“吞下去。”晴明说道。

寒水翁赶紧将药草吞进胃里。

如此反复数次。

“行了。就这么把刀衔着,挨上一个时辰的话,就得救啦。”晴明恳切地说道。

寰水翁热泪潸潸,点点头。

“晴明,刚才让他吞下去的是什么?”“天人草。”“天人草?”“这也是从大唐传来的东两。据说是吉备真备(吉备真备(695~775),奈良时代人717年作为遣唐使来唐,735年回日本。)大人带回来的。在大唐,多生于自长安通往蜀中的山道上。在我们国家,现在虽然还少,但已经有野生的了。”“噢。”“自长安至蜀中的山道上,有很多会从臀部钻进人体为害的妖物。行路人都服用天人草炼制的吐精丸来护身。安史之乱时,从长安逃难去蜀中的玄宗皇帝,途中经过耶山里时.听说也吃了这吐精丸呢。”“可是。你刚才让他吃下去的……”“因为没有时间炼制吐精丸,所以让他直接吞下了药草。给他服用的剂量很大,药效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大约一个时辰过后,寒水翁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快到时候了。”晴明低语道。

“快到什么时候了?”博雅不解地问道。

晴明未及回答,寒水翁已开始痛苦地搓揉起肚子来。

牙齿与刀刃之间,痛楚地咻咻呼气。

“要不要紧啊?”“不要紧。天人草见效了。”于是……不多会儿,寒水翁排出一头野兽。

似乎曾被猎人捉住剥过皮,野兽的腹部有一块很大的刀伤。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的、经年老貉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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