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墨褐色的老牛,拉着满当当的一车煤块,在幽暗的小窑巷道,向洞口慢蹭蹭地走着。

这头牛是阴阳谷唯一的一头牛。胡栓队长有令:让盲流班班长——山东曹州为饱肚子来这儿挖煤的“秦大耳朵”,派索泓一干小窑中的轻活儿。索泓一从进窑洞起,就和这头老牛为伍了。

这头牛本是黄色的,由于旷日持久地往返于窖内容外,致使这头裹在”灯笼胚子”外边的皮毛,被煤粉染成了黑褐色。只有牛蹄子到膝骨之间的部位,还保留着黄白间杂的本色,这是因为巷道里积水很深,老牛膛水拉车不断洗涮小腿之故。

索泓一很心疼这头牛,在他眼里这头牛就像超期服役的老兵,虽然早已胡子拉楂地失去了战斗能力,但它从不用跟在煤车后边的索泓一吆呼,拉着重载一路奋蹄。只有索泓一“吁”地一声,它才停下脚步,这时索泓一便要拿根木棍,支起车辕,让它喘气时背上负重减轻一些;每逢这个歇脚时刻,他都要斜靠在巷道的支柱上,倾听着煤巷顶枝坠落下来的滴水声。一滴、两滴……水滴落到积水里,发出幽静的咚咚声响;这声音总是让他勾起那一串撒向天际的驮铃……

在山路上,蔡桂凤卜算的那一卦十分灵验,县头头始终没能大驾光临这大山旮旯。历经一场虚惊的阴阳谷,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土家前的那块石碑上,重新刻上后山那年轻女鬼的姓名,表示这馒头形的黄土堆里,合葬着一对阴间夫妻。村头街尾那几块黑板报上,为了应付上级而写下的那些标语,经夏天大雨淋涸,冬天的雪水冲刷,各种颜色的粉笔道道,变成扭曲了的花花脸儿,胡栓没有再次对此事问津。

这倒正符合索泓一的心愿,他白天在巷道里哄牛车运煤,夜晚躺在盲流的大通铺上挤豆豆般地睡觉。吃、喝、拉、撒、睡,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他凹陷下去的双腮开始外凸,搓板一般的脊骨周围出现瓷实的肌肉。他感到在大饥饿后的满足,但在满足中,深感精神支柱正在坍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读,小道消息没有,连大道消息也与这儿绝缘;他甚至感到他和那群煤黑是返了古、只是身上没长毛的猿人,封闭在窄小的大山之间,天天演绎着原始性的劳动。

曹州汉子秦大耳朵,耐不住这儿是男人国,奔腾在他体躯内的骚动,竟然发泄到那条拉车的母牛身上。有一天,索泓一和那些挖煤窑工,在幽暗的工作面上吃干粮,不见了大耳如佛的秦明礼。一个窑工到巷道拐弯的地方去解手,大叫一声跑回了工作面,他宣布了一件新闻:“弟兄们!咱们班长憋疯了,在那儿×牛呢!”

一片矿灯灯光,朝那辆牛车照射过去,索泓一看见了他生平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画面:秦大耳朵跪在小平板车的前沿,一手掀着老牛的半截秃尾巴,正蠕动着他的身腰,把男人都有的家什,在牛后身里蹭着。

窑工们有的嬉笑,有的叫好,有的打诨地嚷嚷:

“大耳朵,小心身子着凉,这儿不是热炕!”

“大耳朵,谷里娘儿们多的是,你咋这么没出息!”

“大耳朵,快到春节了,回曹州去弄媳妇多好!”

“大耳朵,你叫秦明礼,该懂得点起码的礼仪么!”

索泓一只觉头涨如斗,在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中,先是低下头来,对这一幕装作视而不见;继而,一跃而起脱弦箭一般冲向牛车,揪着秦明礼胳膊,狠命地把他拉下车来。

秦大耳朵迷迷糊糊地从煤渣中爬起来,慌乱提起工裤遮住光腚,当他扭开柳条帽上的矿灯,看见站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窑黑而是索泓一时,扬起的拳头哆嗦了好一阵,还是放了下来。他脸色煞白气哝哝地说:“你是胡大队长的眼前花,是走俏的大红人,惹你就打碎了挖煤的饭碗,为了肚儿圆,我……我……向你检讨!我还要向这头母牛检讨!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猪,我是猪……”说着,他向那头呆立的老牛鞠了一躬,由于身子躬得太低了,卡在柳帽上的那盏矿灯,呱嗒一声滑落在煤渣上……

…………

牛车的车轮又转动了。索泓一裹紧身上窑工穿的涂胶雨衣,以防顶板滴水渗进他的衣裤。牛蹄子的趟水声伴随着他脚下水靴的踩水声,常常使索泓一想到脚下是一条长河。若真在水中行舟,那是人间一乐;而常年累月在洞子里膛着水走,使他感到是一潭死水中的浮虱,生命对于他来说,仅只是个符号。至于这头老牛,似乎连符号的价值都没有,它尾巴所以秃秃,是因为有一次正在工作面装煤,铁锨溅起的火星,引起了局部的瓦斯燃烧,一下烧着了小平车,惊牛就像大闹火龙阵一般,它拉着一车煤块飞跑,巷道积水救了驾,但这头牛尾已被燎去了半截。

残牛照常拉车,只是给索泓一那双眼睛不断地带来刺激。他觉得它很可怜,拉着重载每日往返于地下阴河,还要承受着突发性的侮辱。他觉得这头牛像自己的影子,更像蔡桂凤的命运。炎夏八月,他下了班在谷底小河叉里冲洗身上煤尘时,曾遇到过进山的驮夫,矬巴汉子把驴停在河边上,把只穿着一条短裤权的他叫到岸边,从驮篓里掏出一本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书,书名《煤矿生产大全》。索泓一对这本书没有兴趣,对蔡桂凤几个月来的情况却十分关切:

“带来信了吗?”

“没给你的,给我哥倒带来一封。”矬巴汉子问声闷气地回答,“哎!她可碰到难办的事,难过的桥了。”

索泓一拉他坐在一棵倒树上:“怎么回事?”

矬巴汉子的“爬山调”唱得虽挺花哨,说起话来却十分本分。他身子矮,智力低,心里没有八卦迷魂阵。他说:“你知道吗?你表姐肚子揣上我哥的种儿了。”

索泓一顿时愣住了——他想不到应了那夜的预言。

“依我看,公狗母狗还闹性哩!她揣上也就揣上吧!可是县里那些人,笑话她是只‘破鞋’!给我哥这封信,是她含着泪瓣儿交给我的。”矬巴汉子感慨地连声叹息,“我要是我哥把她接到阴阳谷来就完了,啥出身不出身的,像条大白羊,冬天往被窝一搂又暖和又舒坦。我那老嫂子过去不得烟抽,早就跟我相好,桂凤进胡家,神归庙,鬼归坟,也算两齐全。只是怕我哥干那事时图个快活,真要是接她来这山沟沟时,心又变,八卦……”

索泓一浑身水珠已然干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是矬巴汉子提醒他“小心着凉”,他才木然地从河坡穿起长裤,披上褂子。他悔恨自己那天夜里感情失控,又深为她的处境担忧,她肚子里的小患,一时间虽不能确认是不是他的精血,可也难说就是大队长胡栓的。

矬巴汉子完全不了解索泓一此时心情之复杂,对他继续说道:“我回家要规劝我哥,让他把桂凤接进山里来算了。我一个人说服不了,把嫂子也拉扯上。她不会生孩子,胡家总不能断后呵!”

索泓一嘴上“嗯嗯”地应声,心里一片茫然,就像坡上升腾起来的滚滚做饭的浓烟,他的心飘在浓烟之中,不知被山风吹送到哪儿去了。

矬巴汉子抒发了心中憾慨,牵驴走了,索泓一心里开始了残酷的拼杀。道义告诉他,他该承担起责任;严峻的生活现实又告诉他,那是俩人捆在一块儿投河。夜来了,一钩弯弓月升起在山头,他久久地在河叉边徘徊,直到窑工班长秦大耳朵,深夜到河边来寻他。他一声吆喝:“索兄弟,我还以为你叫女鬼拉到河里去乐和了呢!快回工棚吧!大伙等你代笔写家信哩。你没忘吧,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 索泓一这才怏怏而归。

几天内索泓一神不守舍,他跟在牛车后边,像个幽灵似的向前走着,老牛识途,不需要索泓一柳条帽上那盏矿灯照路。在烦闷不堪时,他有意关闭掉头上的矿灯,让周围成为冥冥然的墨黑世界,以寻求心灵的安静。

间或的恍惚中,他开始了和她的对话:

“是我的吗?”

“盼着小东西是你的!”

“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咋会知道?”

“我想出山去看看你!”

“别来,千万别来!”

“为什么?为什么?”

“你忘了老雕抓兔子的事了吧?”

“豁出去了,顶多弄回去加刑,继续劳改!”

“那你也没有必要来。”

“什么原因?”

“我自个儿能够活下去!他们骂我是破鞋,手心手背翻个个儿看看,骂我的那些丫头、娘们,碰上我这情况,早就找歪脖树上吊,躺在棺材里叫蛆给啃了!”

“桂凤……”

“噗”地一声,前面顶板坠落下来一块石头,溅起老高老高水花。老牛吓得停步,索泓一迅速拨亮了柳帽上的矿灯。似梦非梦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矿灯在顶板巡视一阵,老牛重新迈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索泓一到底不愿意死在小窑,把矿灯拿在手里上下左右地照着,以防不测之祸。

这座小窑实在太原始了,顶板及两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湿,有的已经开始霉烂,发出一股呛鼻的朽木气味;那些没有霉烂的支柱,也是七斜八歪地站住,像一具具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僵尸,失去了昔日生长在山野的挺拔生气。建窑初期,支柱上本来是有灯泡照明的,几年来一盏接一盏地坏了,没有人重新安灯,连那支柱上的电线,历经旷日持久的水洞,外皮都剥落下来,像缠绕在一根根死木上的枯藤。索泓一下窑的第三天,就曾对秦大耳朵提出过意见:“班长!巷道照明灯不能没有,你应该向胡大队长反映!”秦大耳朵,龇着大牙一笑说:“就你聪明?这意见早就提了,队长说头上有矿灯照明就行了。大能耐人,这窑你带不走,我也带不走,是阴阳谷胡家的,多管这些鸡巴毛炒韭菜的事干啥?!干活吃饭就结了!”索泓一心里不服,还是动员秦大耳朵去找胡栓,秦大耳朵拍拍索泓一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怕砸死在小窑?你跟我干活就算福分,你看看我这两只长得像刘备一样的大耳扇,奶头子一样的大耳垂,保证你在阴阳谷混个肚儿圆,挣够了票子回家!”索泓一虽说心里完全不赞成秦大耳朵这番话,他并不想直接去找胡栓,第一、自己这条命比秦大耳朵还轻,秦大耳朵虽是盲流,却是注册的公民;而我是在另一本账上注册的,那就是劳动农场的逃犯花名册。第二、即使自己出于爱护煤矿资源之心,亲自找胡栓去提出意见,往好里设想,胡栓用“研究研究”给个软钉子碰;要是弄得不好,胡栓还要让自己重操耍笔杆的活儿,与其去干那种出卖眼睛的行当,还不如回避和他见面,让他忘却了自己的好。

使索泓一感到意外的是,这天他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胡栓正坐在卸煤溜子旁边的一棵橡子树下,等候他赶车出来。萦泓一拔掉小平车的后车围子,扛起车把奋力向上推着的时候,胡栓跑上来,帮他扛起另一根车把,满车的煤刷拉一声,顺着斜斜的铁皮溜子滚到了煤场。

“胡队长,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索泓一只好首先搭讪。

“来看看你。你进窑好几个月了,身子骨儿怎么样?”

“还行。”索泓一弯腰系着牛肚带,他不想多在这儿停留,系好肚带,就拾起地上的赶牛鞭。

“在窑外喘喘气吧!”胡栓说,“窑里空气不好,坐这儿歇会儿再走!”

索泓一寻找借口,说:“工作面的煤堆得老高,不能陪胡队长了,驾——”他挥鞭哄牛。

“停下车,我找你有事。”胡栓话音很响。

索泓一最怕胡栓这句话,而这句话终于从胡栓嘴里吐了出来,他无退路可寻,便靠在煤溜子一根支柱上擦汗。擦汗的当儿,他猜测胡栓可能又要找他干那灭良心的差事了,有意把污黑的毛巾,在眉眼和鼻窝以及脖子上擦来擦去;又扒掉裹在身上的雨衣,用力抖落着上面的水气,然后把雨衣扔在一块石头上,先发制人地向胡栓提出问题:

“胡队长,煤巷的许多根支柱可该换了!”

“行。先让他们上山去砍伐木料。”

索泓一不等胡栓说话,又提出第二个问题:“煤巷的积水太深了,快淹过了高筒水靴,是不是把窑门口那台抽水泵抓紧修理一下,往窑外排排水?”

“我早就想到这事儿啦,可这儿没有人能修抽水泵!”

好在橡皮钉子碰在头上不疼,索泓一又提出第三个生产问题:“还有一件事情,胡队长您要想办法解决一下。由于棚架支护顶板不力,顶板不断往下掉石头,通到工作面的胶皮风筒,被砸得大窟窿小眼的,这就使窑外吹到工作面的自然风,风力严重退减。咱这小窑是属于超级瓦斯类型的,万一瓦斯突发,……”

胡栓听索泓一说起生产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话锋:“窑里的活先凑合着干吧,咱这儿是座土煤窑,野蝈蝈不能跟那大洋马比身量高低。这些挖煤的事儿还有空谈,我今个儿找你是唠点窑外的事儿。”

窑外有狗蛋的事儿干?索泓一的条件反射立刻想到笔杆子上。不是写,就是画,甩不掉的差事还不完的债,顿时使他内心烦躁难耐。当着胡栓的面,他又无法发泄对这份差事的厌恶之情,只好像疥蛤蟆吃了成盐似的,干嗽两声说道:“是写是画,胡队长你就说吧!不过,这几天运煤的活儿正吃紧,写写画画的事儿,如果不是太急,我想过两天出窑。你看……”

“你想错了,这回不是叫你去装点门面,有点难办的事儿跟你来合计合计!” 胡栓嘿嘿一笑,咧开宽厚的嘴角,露出粘满牙痣的两排黄牙,“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是贫下中农出身,对吧?”

索泓一的头顿时轰鸣了一声,一种不吉祥的预感,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也许是他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被胡栓看在了眼里?不,不,他在窑工中间像个哑巴,除了巷道里的那头老牛,听到过他梦吧般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他处处设防,生怕露出逃犯的蛛丝马迹,那头和他命运相依相伴的老牛,虽然深知他的心事,可它是受了损伤都不会作出反应的四条腿动物,这何以能招来胡栓审查他的出身呢?!索泓一还猜疑是不是劳改队通缉他的一纸公文,飞到了阴阳谷,他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假设;劳改农场杨政委,此时肯定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寻觅他的踪迹,但龙须再长,也难以延伸到这大山旮旯里来。想起这些,索泓一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回答说:

“是,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家里还有啥人?”

“没有人了。”

“父母呢?”

“死了。”

“亲戚呢?”

“从我过继给我舅舅,在老家就没有亲戚了!”

胡栓失意地喝着牙花子,发出“嗞嗞”的声响。索泓一明显地觉察到,胡栓不是在对他进行政审,而是和胡栓闷在心怀中的事儿有某种联系。“谜”在哪儿,索泓一无法知道。

胡栓又像驴儿绕磨道一般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抓抓头皮,直截了当地对索泓一说道:“你知道我这是为谁花费心思吗?为你表姐蔡桂凤。她在县里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有心叫她到阴阳谷来落户,可她又和 ‘吴家小子’同是地主阶级这条藤蔓上的瓜,办起来有人戳我脊梁骨。我苦思苦想没有车辙,就想到拐个弯儿,在到阴阳谷来之前,先到你们老家那儿改个出身成分啥的,然后……可叹你老家又没啥亲戚了,这就断了过河的桥!”

“就是老家有人,出身成分也没法改呀!”索泓一对胡栓的话表示惊讶。

“有法儿。”

“什么法儿?”

“用煤。”

“煤?”

“煤在方圆百里内外是金子,给你们老家的村干部送去几吨,出身证明的大印就盖上了。”胡栓毫不犹疑煤的万能,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举一反三地掰着指头对索泓一说道,“这儿梯田上只有几片果林,还稀稀落落地种点苞米、谷子啥的,你们的口粮从哪儿来?都从这儿来!”他指指通向大山腹地的窑洞洞口。

“胡队长,你直接把她弄来不就省事了吗?”索泓一唐突地说,“她能帮队里干很多的事,你就可以大松心了!”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这么干了,县里怎么看我这个无产阶级!嗯?” 胡栓为难地晃晃脑袋,“一旦声扬出去,肯定要丢印把子,这是万万不能干的事儿。说白了,那等于我胡栓自掘自的祖坟,自钻自的上吊绳套!”

实话。全然是一片实话。虽说胡栓嘴里“印把子”“祖坟”之类的词儿,索泓一听起来十分刺耳,并从中嗅出世袭衣钵的霉烂气息,但胡栓能为蔡桂凤处境着想,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找到他这儿来,使索泓一觉得这条山汉,还没有全部丧失人味儿。矬巴汉子给胡栓带来她的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虽不得而知,但从胡栓为此而焦躁不安的神色中,仿佛窥视到了这条汉子,正在为她和她体内蠕动着的小东西,寻找赖以生存下去的腹地。在这一点上,激起索泓一一点点对胡栓的尊敬,因而他说:“胡队长,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来找你寻主意呀!”

索泓一试探地说:

“要是叫公社想想办法呢?”

“他们帮我办这事,倒是不难;哪天有个风吹草动的,哄我下台也就有了把柄。这事和办阴婚的可不一样,这是阶级对阶级的大事,公社要捡我这个拐子,一枪一个死,阴阳谷就不再姓胡了!”胡栓把“胡”字吐得脆脆,仿佛怕索泓一听不清楚似的。

在索泓一眼里,胡栓身上百无禁忌。原来这条山汉,也在前后左右步步为营。这既使索泓一震惊,也使他感到悲凉。残留在他身上的质朴和憨厚,已被岁月咬噬得只剩下徒有其表,他若同挂在高枝上的一颗苹果,外表鲜嫩欲滴,而果核已被虫子吞嚼一空。

他时刻也在防范,只是和索泓一防范的形式和对象不同;索泓一自卫是为了求生存,胡栓像一只山狸子,时刻惊觉着导致捣毁胡家老窝的各种诱发因素和契机。索泓一实不知昔日的“吴老爷子”,也具有这样的本能,但在大山旮旯的一线天之下,索泓一看见了大山的原来风貌。

“索兄弟,你有啥好主意没有?”

胡栓用十分亲切的口吻询问着。

“你认识蔡桂凤很久了,为什么今天才想把她弄来阴阳谷落脚?”索泓一明知故问,他想通过胡栓的话来剥去他自己的外壳,“干脆再说得明白一点,胡队长是不是挺喜欢她?”

“这……”胡栓对卧槽一将没有防备。脸涨红了一片,嘿嘿一笑说,“你发现了啥?”

索泓一生怕语失,忙拉住话头:

“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里头总感觉胡队长……”

“既然你问到这儿,我就跟你亮亮头上秃疮吧!”胡栓爽快地说,“你是外来户,还不知我胡家也有本难念的经。那天夜里,你在我家喝酒,也看见我那扁脸婆娘了,我倒是不嫌她丑,俗话说‘丑妻家中宝’么,丑就丑过一辈子!可你这丑嫂子有个毛病,不能生养,我胡栓都三十大几,成了过午的日头了,还没见胡家有后。我兄弟生来小板凳高,甭说黄花闺女了,就是麻脸寡妇也嫌他寒碜,靠他续胡家家业,如同白天做梦。你表姐有那意思,想跟我过日子生娃,她来信说,肚里已经有了!当初。我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知道,眼下逼得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或许你能有啥高步儿,使死棋变活哩!”

索泓一低垂下头。心想:胡栓要是知道这娃有一半的可能姓索,该是什么滋味?

看胡栓对蔡桂凤怀娃真当成了大事,他心里反而产生了浓烈的内疚。出路在哪儿?他的老家及出身之说纯属编造,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虚幻;而蔡桂凤腹中的小东西,正在膨胀体积,肚子如果显了形,不是在她背后又插上一个黑十字架吗?

“索兄弟,你咋不说话?”胡栓终于发现了索泓一沉郁的神情。

“胡队长都没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索泓一抬起头来,掩饰着内心的惶惶不安说道,“我这么想,如果胡队长真想和她在一块生活,就得顶着头上的雷。其实,按照党的政策,桂凤只能算地主子女,电打雷劈也不该伤着她呀!”

胡栓两眼瞪得溜溜圆:“谁不知道那是座空桥?我胡栓不能去踩!”

索泓一看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索泓一一竿子插到底:“怎么会是空桥呢!大城市里的进城干部和地主子女成家的多的是。前有车,后有辙,又不是胡队长你的独创,怕什么?”

“这儿可是大山沟沟!”

胡栓指指身旁矗立的大山。

“山沟沟也在中国地图上,这就看胡队长是不是真地想离开丑嫂子,要娶桂凤了!”索泓一直率地说。

“娶?”

“是呵!”

胡栓用手指机械地抓弄着头皮:“实话对你说吧,我看重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娃!”

索泓一眉毛顿时皱成一团,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胡栓。

胡栓洋洋自得地继续吐露着腹内心机:“我爹生下我,我接了我爹用过的大戳子;谁接我的班呢,我就瞄准了那没出生的娃!戴上一顶右派反革命铁帽的‘吴家小子’,曾说阴阳谷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这小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也没有‘牛打江山马坐殿’的美事。可是‘牛’要是断了后,就啥都完了。”

至此,索泓一已全然看清了胡栓的心思:他想接蔡桂凤来仅仅是个手段,目的在干胡家的子承父业。其中,谈不到他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把她视若为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索泓一刚刚对胡栓产生的一点敬意,顿时云消雾散。

他不想和胡栓再说下去,又不敢流露出心中的怒意,口是心非地支应了胡栓几句,表示愿意帮他考虑考虑便胡乱地披上窑工雨衣,哄起牛车钻进窑洞。

几个月来,这儿是他的精神天堂,那头浑身煤尘的老牛,是和他命运相依的无言天使。从这次窑洞口的谈话以后,他更加敬重这头牛,就好像牛就是蔡桂凤的化身,他托出山的驮夫,花钱给这头老牛买来一套新的套具,特别是在头上配戴了红缨,脖子上坠上铜铃,使墨黑的死寂巷道,增添点生的气息,多几串欢悦的铃声……

那红缨穗穗很快变成了黑色,但那铃声却是煤尘所无法染指的,索泓一常在那叮咚叮咚的音响中,寻找着各种色彩的梦:

春天时漫山遍野的花蕾……

夏日时插满遮阳伞的海滨……

初秋时金黄色的树林……

冬日时遍地飘飞的银雪……

苏雪的身影……

李翠翠的发鬓……

母亲凝眸的微笑……

蓝天中远去的鹤群……

那是诗。

那是画。

那是梦。

梦永远是暂短的,而现实却是铁一般的坚硬和永恒。由于梦和现实的反差,是个无限大的阿拉伯数字,索泓一每次从昔日的梦魂中邀游回来,都倍感幽暗巷道的无尽深远。特别是他想起自己无力排解她任何一点忧愁,意识到自己就像原野上一株被夏日雷电剥去了树皮的枯树时,内心深处就像老牛拉破车般地沉重。

一天早晨,索泓一醒得迟了些。当他从窑工的大通铺上爬起来,发现窑黑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向不拘言笑,因而那些异乡的盲流,很少有拿他取乐的时刻;又由于他常常为窑工代写家信,填写出煤数量报表等等文字事宜,这些窑工们平日都敬重地称呼他:“大能耐人”。但这天早晨,气氛很让索泓一费解,咧着大嘴叉的秦大耳朵,朝他一阵傻笑,细脖大脑壳的窑黑马小田,也抿嘴暗笑不止。几次目光的碰撞之后,秦大耳朵首先开腔了:

“喂!我说索秀才,你夜里做梦了没有?”

索泓一摇摇头。

“嘿嘿……”马小田转动着光光的大脑壳笑了,“你起床前喊着一个人的名儿,大伙都听见了。不信,你问问这群窑哥儿们!”

索泓一懵懵怔怔地听着,他确实记不起夜里是否做梦了。工棚里的窑黑们,七嘴八舌地为秦大耳朵作证:

“就在刚才你还说梦话哩!”

“你喊的那个人名儿,大伙也都知道,就是县里来山区的货郎担,俗名小白鞋,大号叫蔡……蔡……”

“她叫蔡桂凤!”另一个窑工道出她的姓名。

“对!对!你一连喊她好几声!”

“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索泓一脸色陡然红了,他确认这是真的,因为自从胡检和他在窑洞口谈话后,那个在蔡桂凤腹中萌生的小东西,如同有一半跑到他的体躯之内来了,使他苦思冥想坐卧不宁。在窑工面前,他不愿流露出一点愁楚之情,便解嘲地拿起脸盆和口杯,想到工棚下的小河叉去刷牙洗脸。假如这时不是秦大耳朵多说了一句话,事儿也就告一段落;偏偏在这时,秦大耳朵又插上了这么一句:“是呵!你这人也真叫我纳闷,你在梦里念道‘小白鞋’干啥?大能耐人,你可是有文化的,可万万不能跟那个走路像风摆柳一样的破鞋,有啥勾搭,她……”索泓一顿时炸了,他把脸盆往地上一扔,杯子从盆里蹦到了地面上,窑工们面面相觑之际,索泓一铁青着脸大声吼叫道:“秦明礼,你的嘴怎么这样脏!你怎么能咒骂人家是破鞋?你是什么东西,你才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牲呢!你这么没有德性,进窑洞干活,小心掉下‘锅盖’拍死你!”

秦大耳朵惊呆了——他无从知道索泓一何以会突然暴怒;窑工们也被这场面懵住了——他们不了解索泓一何以会变成二目睁圆的铁面金刚。相持了片刻的沉默以后,那个细脖大脑壳的马小田,一边弓腰给索泓一拾捡着地上的刷牙杯子一边胆怯地说道:“秦明礼是干过畜牲的事儿,可是他今天说的都是人话,那个‘小白鞋’ 横看竖看都是一身骚气,‘大能耐人’你咋说我们……退一万步说,就说我们看错了她,大耳朵说错了她,你可以纠正我们么!咒人在井下吃‘锅盖’,是窑黑子最忌讳的话了!比骂日他亲娘祖奶奶还吃重。你……”

索泓一先是闭紧嘴角,强抑着自己不再说话,继而冷静地想想,觉着自己的话确实有失检点。记得,在进山的盘肠小路上,他也曾对蔡桂凤有过类似于窑工们的看法,只是当她剥去身上的层层伪装之后,他才逐渐看到了她的灵魂底色;而这些话说起来太长太长,又没有必要让窑工们改变对蔡桂凤的看法,因而索泓一当即向秦明礼表示了歉意,他说:“刚才那番话是火头上冒出来的,只当是咒我自己吧!不过,借这个机会我确实要提醒窑哥儿们一句,咱们采煤的这座小窑,窑里排水,通凤,支护……都存在着问题,加上小窑又是超级瓦斯煤窑,一旦出点事故,后果难以想象!”他怕口说无凭,便从枕边取出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那本有关煤矿生产知识方面的书,扔在床上,让粗通文字的窑工们过目。

“命由天定,该井里死的河里淹不死,操那分闲心干啥?”秦大耳朵当场宣布他的新闻,“告诉各位窑哥儿们,家里那口子来信了,说今年庄稼长得喜人,叫我春节前回山东,不在这儿当毯的盲流工了!”

“我家来信也这么说,大饥荒过去了,当地的粮票行情下降,街上卖吃食的饭铺重新开张了!”马小田晃摇着光光的大脑壳说,“再干几个月就拔丫子,身子离开这儿,管他娘的这座小窑塌方不塌方呢!反正它姓胡,又不姓马!”

“过了阳历年,我也回家!”

“我回河南!”

“我回四川!”

“我回陕西!”

“你呢?”秦大耳朵问索泓一,“熬过饥荒你这大能耐人回哪儿!”

索泓一像进山时那样信手一指:“那边!”他怕窑工们再刨根问底,端起脸盆走出工棚,到小河叉去洗脸了。

梦呓引起的小小风波平息了。但从这天早晨起,他的内心却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原来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盲流窑工,都有一个安乐窝可去,只有他这位“大能耐人”,是没有去处可寻的。那黑幽幽的窑洞,似乎就是他的归宿,难怪那些窑工不关心煤窑的安危呢,年前年后,他们就要各奔前程,只留下索泓一和少许几个阴阳谷的黑鬼,在这洞子里挖煤了。

当晚,窑工们在大通铺上乱哄哄地打着扑克,索泓一带了纸笔溜出工棚,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定,用矿灯照亮给蔡桂凤写了一封信:

桂凤(他涂去了“同志”二字):

我一切都知道了。

改变你想嫁给胡栓的想法吧!他只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必须是个男娃;对于你个人,他怕因你进宅,冲了胡家风水,毁了胡家的院墙。这是胡栓亲自对我说的。

跟我走吧!这不仅仅因为那娃子可能是你和我的,还考虑到你和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属于没有窝的野鸟。在阴阳谷我向你讲了我的过去,你或许记得我还有个变魔术(变戏法)的艺技,凭这手艺,就是到边远城市去耍猴戏,也能吃饱肚子。我背着道具,牵着只毛猴儿;你背上小娃,跟我邀游江湖,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当然,要这么做,你要破除“两颗灾星”不能在同一座屋檐下生活的信条;不必讳言,跟我在一起过流浪生活,当然会担点风险,但总比你我这样活着,更像个人!

等你回音。

索泓一 ×月×日

信,是托串乡走店的邮递员带走的,他央求那位邮递员,回信一定要送到工棚里,以防让胡栓知道了消息而节外生枝。大约过了个把月的光景,蔡桂凤的回信来了,拆开信封一看,使索泓一吃了一惊。

洪(泓)一:

你不要在(再)想着我了。肚子里那小东西命薄,一个接生婆,用土法儿给我堕了胎。那个没有权力(利)在人间上出生的肉蛋,已经喂了野狗,据接生婆告诉我:已能看出那肉蛋是个男娃!

现在,我由双身子又变成一个人了。那些白眼狼还在说三道四,天天琢摸(磨)着谁是那团肉蛋的爸爸,我只是给她们一只耳朵,任那些长舌妇去猜谜,她们怎么猜,也不会知道那肉蛋是个逃犯的种儿!洪(泓)一,你也用不着为这事情难过,一个“黑人”和“黑户”生下来的小东西,比你我还要“黑”,干脆让他早点死了的好。

胡栓也不用在(再)作那小东西的梦了。阴阳谷会下蛋的母鸡有的是,随便抓一只播个种儿就行了。本来,我是想拿阴阳谷当窝的,他捎来口信,叫我先改出身成分在(再)进他的家,这条件太刁难人了;要是能改了地主子女的户头,谁还嫁给满嘴黄板牙的土老冒?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失身是为了找工作,当年的那位麻脸干部年初死了女人。他说他资格老,不怕别人查我的祖宗三代,跟了他既算货归原主,我又有了一座挡风的高墙。他眼下答应把我先调出百货店,换个工作环镜(境)再和他成家……看到这儿,你就会知道我眼下的情况了,但愿恶运到头,否极太(泰)来。

你不要对社会义(异)想天开,出来耍猴戏、串野台子,不如在大山沟里活得安生。还想对你说好多心里话,只恨我文化水没有几斗,这封像蜘蛛爬一样的信,整整花了我两天的时间呢!

和那麻子老头真成了家,我会给你写信的。

桂凤 ×月×日

索泓一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装在贴身小褂里。他很惬意——因为在蔡桂凤的生活里,出现了一星转机;尽管是福是祸还很难预料,但到底没到这山旮旯,来当胡栓的生育机器。另外,使索泓一如释重负的事儿,是那“肉团团”已经上了西天正路,蔡桂凤拿它喂了野狗。索泓一虽感到过分残忍,但是留下这个孽种谁来抚养?天地虽大,头上哪方天是他的?脚下有他走的路吗?

当天晚上,索泓一从窑工那儿借来一瓶酒,咬掉瓶盖,对着瓶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让那又苦又辣的劣质白干,烧他的心,辣他的肺。他想笑,又想哭,在非哭非笑的神经失控中,他抓起窑工们正在木桌上玩弄的扑克牌,为窑工们表演魔术中天女散花的戏法儿。一张接一张的扑克牌,雪片般地从他的掌心飞向空中……

窑工们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叫“好”之后,嘈声四起:

“有这手艺咋早不让我们过过眼瘾?”

“这是真人不露相,索兄弟你真是大能耐人!”

“你在哪儿学的这戏法手艺?”马小田呆了傻了般地询问。

“别问了,看不见酒瓶子吗?索兄弟今天喝了半瓶白干,像《白蛇传》里的白蛇,一下显了原形!”秦大耳朵粗声大气地说,“快把他铺盖拉开,让他睡下吧!”

窑工们七手八脚地给索泓一铺着行李,索泓一只觉胸闷如煮,接着一股难耐的恶心翻上喉头,“哇——”地一声,他呕吐了出来,莜面团团和粉条菜叶都吐在了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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