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在隔天的晚报上获知静子自杀的消息。恐怕她也像小山田六郎一般,从西式楼房的二楼跳进隅田川,抱着满腔悔恨结束了罪恶的生命。命运的恐怖之处在于,或许是隅田川的流向一致,她的尸体同样也漂到了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附近,清晨被路人发现。不知内情的记者在报道的最后附上一句评论:“小山田夫人恐怕也遭到同一名凶手的毒手,结束了其短暂的一生。”。

我看到这则报道,一方面怜悯昔日爱人凄惨的死状,感到深深的哀伤。但也觉得静子等于是用死默认自己的罪状,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的。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如此深信不疑。

但是,随着我胡思乱想的热度逐渐冷却,恐怖的疑惑又冒了出来。我并没有从静子口中听到任何一句忏悔。虽说有种种证据支持我的推理,但这些证据的解释完全出于我的猜想,绝非二加二等于四那般不可动摇的标准答案。看,我不就是凭着司机及天花板清洗工的证词,把一度构筑出来、所谓无懈可击的推理推翻,再通过相同的证据做出全新的、和之前的推理完全相反的解释吗?我怎能保证相同的事不会发生在第二个推理上?事实上,当我在仓库二楼指责静子时,并不想做到那种地步,原本只打算静静地说完前因后果,再听她如何辩解,但是说到一半,她的态度诱使我做出过度的揣测,最终才会变成那样自以为是的推断。最后,即使反复询问多次,她仍旧缄默不语,我才认定她默认了一切罪状。难道那只是我的擅自认定?

没错,她是自杀了。(但真的是自杀吗?他杀?倘若是他杀,那么下手的人又是谁?太可怕了!)但就算是自杀,那又怎样?真能证明她有罪吗?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例如,知道被我这个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怀疑,当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辩解,加上女人天生的小心眼,一时激动决定自我了结短暂的一生,这么解释不也有可能?若真是如此,杀她的人——纵然没有亲自下手——很明显的不就是我吗?刚刚虽说不是他杀,但很明显的,这不就是他杀吗?

若说我只是有可能杀死一名女性,或许还能忍受。但是我不幸的妄想癖又开始朝更可怕的方向思考。她明显爱恋着我。试想,一个女人被爱人怀疑,指责为恐怖的罪犯,心里有何感受?她不就是因为爱恋我又受到难以辩解的质疑,才会想不开走向自杀的吗?又或者,就算我那恐怖的推理是正确的,她为什么想杀死长年同居的丈夫?自由?财产?这些理由足以驱使一名女性落入杀人罪的深渊吗?难道不是因为爱情?而她爱恋的对象不就是我吗?

啊,我该如何解开这世上最恐怖的疑惑。不管静子是不是杀人凶手,我只能诅咒自己那狭隘的道德观。这世上有比爱情更纯洁、更美丽的事物吗?难道我不是以道学者顽固的心态,残酷地杀死那清雅美丽的爱情吗?

倘若她正如我推想的,就是大江春泥本人,并犯下了可怕的杀人罪,或许我还能稍稍安心。但如今我又有什么方法确认这一点呢?小山田六郎死了,小山田静子也死了,相信大江春泥也只能永远从这世上消失了。本田说静子与春泥夫人十分相像,但仅仅相似又能成为什么证据?我拜访过系崎检察官好几次,询问案情,他总是给我暧昧的答案,看不出搜索大江春泥的工作有任何实质的进展。而我心中曾保留着一丝期待,托人到平田一郎的故乡静冈县城市查访,希望他是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但不幸的是,我得到的答案却是目前行踪不明的平田一郎确实存在。就算平田这个人物曾经存在,而且是静子昔日的恋人,我又如何断定他就是大江春泥,同时也是杀害六郎的凶手?事实上,现在哪儿都找不到他,我也无法断定静子没有把过去爱人的名字拿来用在一人分饰三角的诡计上。我得到小山田家亲戚的许可,仔细调查了静子常用的物品、信件,想从中寻找一些事实,但这类努力没有任何结果。

对于自己的推理癖、妄想癖,我无论怎么后悔也不够。如果办得到,就算毫无意义,我也愿意为了寻找平田一郎化名的大江春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走遍全国。不,要我到世界的尽头也愿意。(但就算找到春泥,不论他是不是凶手,恐怕也只能是徒增我的痛苦罢了。)

在静子惨死半年之后,平田一郎依然不见踪影。而我那无可挽回的可怕疑惑,只随着日升月落与日俱增。

(《阴兽》发表于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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