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八日,星期一的正午过后。

凰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茫然地望着身穿围裙的姨妈。房江身上这条围裙是咲枝留下来的,由于是有袖子的全罩式围裙,被肥胖的房江穿在身上,看起来跟以前的形状完全不同。房江与咲枝虽然是姐妹,但无论长相、声音、体格等各方面都有天壤之别。

或许不像比较好……。凰介突然有这种想法。如果家里有一个长得很像母亲的人,一定会让自己坐立难安吧。不但如此,还会比现在更思念母亲。凰介可是哭了好久,不断地捶打膝盖,才终于接受母亲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以前,凰介曾经问过咲枝这个问题,这不是什么含义深远的问题。那天下着细雨,咲枝与凰介并肩拿着伞,正要到百货公司买新鞋。那时,凰介刚升上二年级,所以是三年前。三年前正是咲枝检查出体内癌细胞再度复发的时期,只是不知道在那之前还是之后。

以当时咲枝的回答来推测,应该是之后吧。

原本一开始的问题是“猫咪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从道路的另一侧迎面走来几个小学生,一边踩踏地上的水洼,一边高唱着乱改歌词的“踏猫”(日本著名的儿歌)。五音不全的歌声逐渐远去,凰介只听懂歌词的一部分。

“猫咪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对于凰介这个天真的疑问,手持雨伞的咲枝微微倾着脑袋,一边俯视凰介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

“猫咪其实并没死呢。”

凰介无法理解这个答案。咲枝眯着眼睛接着解释:

“猫咪其实没有被踩到,所以没死。那首歌是骗人的。”

“骗人的?”

“对,骗人的。”

原来是骗人的。天真的凰介相信了。既然是骗人的,那就没有必要问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意义。

两人继续在雨天的路上走着,这时,凰介的脑海里又浮现另一个疑问。数年前,凰介曾经参加过爷爷的丧礼。爷爷的死不是骗人的,他真的死了。包括洋一郎、咲枝以及所有亲戚都这么说。

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在百货公司买了鞋子,离开收银台时,凰介问了咲枝这个问题。这次,咲枝立刻给了他一个答案。

“就不见了。”

人死了之后,就不见了。

原来如此,爷爷的确不见了。

“不见了以后,会变成什么呢?”

凰介问了这句话之后,咲枝转头看他,将手掌放在他的脸颊上,微微凑近。每当咲枝打算对凰介说重要的话时,总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凰介擅自拿出厨房的菜刀来研究时、凰介说谎没去上游泳课时,咲枝都是以这种方式循循告诫。

“不见了以后……”

这一次,咲枝只说了极为简短的一句话。

“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见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咲枝一直盯着凰介。

后来,咲枝与凰介去上厕所。由于咲枝迟迟没有从女厕里出来,凰介很担心。当他走向女厕的入口处正要呼唤妈妈时,看见咲枝正朝自己走来。凰介还来不及抬起头,已经被咲枝用双手抱住,猛力拉了过去。接着,咲枝蹲在凰介面前,两手绕向凰介的背后,将凰介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凰介动弹不得,感觉很不舒服。他闻到雨的味道,听见咲枝的呼吸。咲枝的呼吸声越来越紊乱,凰介从来没听过这种节奏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咲枝终于恢复平静,呼吸声也逐渐正常。凰介心想,妈妈哭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刚才那个问题问错了,或许根本不应该问那样的问题。

所以,凰介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不论对谁。

三年之后,咲枝不见了。不见了以后……

果然,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咲枝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她的身体已经在火葬场被烧掉了……

突然间,凰介从往昔的记忆中回过神来。他想到昨天的奇妙体验。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火葬场外遇见水城一家人的时候,惠曾经蹲在凰介面前,把脸凑近他。那一瞬间,凰介的眼前突然浮现一个奇怪影像,好像电影画面突然跃上眼前。因为那个影像,凰介甚至没听见亚纪的呼唤。

到底是什么?那个影像……,那个奇妙的影像……,两个流汗的身体……

没穿衣服的身体……

“阿凰,怎么了?”

房江正看着凰介。他慌忙抬起头来,摇摇头。

“没什么。”

“真的没事?”

房江一脸担忧地俯视着凰介好一会儿,终于又走回厨房。这几天都住在这个家打理一切的房江,预定今晚返回福岛的乡下老家。

“爸,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凰介向着洋一郎问道。洋一郎正坐在厨房椅子上啜饮着房江泡的茶,他穿着衬衫的背影似乎比以前瘦多了。

“阿凰,要去哪里?”

洋一郎还没开口问,房江却先发话了。

“只是随便走走。我一定要待在家里吗?”

“偶尔还会有一些吊唁的客人上门,阿凰最好跟人家打声招呼……”

房江一边说,一边视察洋一郎的脸色。洋一郎撇了撇嘴,微露困扰的表情。

“你不想待在家里吗?”

“嗯。不太想。”

凰介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是谎话。

从今天早上起,陆陆续续有当初无法参加守灵夜及告别式的吊客上门拜访,大部分都是咲枝在工作上认识的人。他们总会对凰介说些“你要加油”或“打起精神来”之类的话,让凰介感到很不舒服。他实在不懂到底要加什么油?为什么母亲死了还得打起精神?

“去吧!”

洋一郎摆出笑脸,镜片底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谢谢爸!”

凰介从沙发上起身,走出客厅。“阿凰,这个!”当他在门口穿鞋时,房江叫住他。

“这支手机带在身边才行。”

房江把一支附有卫星定位功能的手机交给他。大约在一年前,曾经有某个时期经常发生小学生被骚扰的事件,洋一郎与咲枝颇为担心,因此买了这支手机给凰介。但是凰介很少使用,出门时经常忘记带。

“来,放在口袋里吧。”

凰介将手机塞进口袋便走出家门。在公共走廊上,眺望着远处闪闪发亮的大海。凰介的家在一栋十层楼老旧公寓的五楼,由东海道线平塚站搭巴士往海边的方向约十分钟的车程,因此从公共走廊上可以清楚看到相模湾。

搭电梯到一楼,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温和的阳光在柏油路面映照出短短的影子,带着海潮香气的微风掠过鼻端。

“凰介?”

回头一看,穿着浅灰色套装的惠正站在眼前。凰介一看到她,心脏便猛力抽动了一下,脑子里尽是昨天在火葬场外面看到的影像。

“午安。”

“午安。你要去哪里?”

“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凰介不敢与惠四目相接。

“散步吗?”

“对啊,散步。”

“现在是上班时间,我的客户刚好住这附近。”

以前曾经听咲枝提过,惠的职业是保险业务员。

“我茂老师在家吗?”

“在。不过,偶尔会有客人过来。”

“嗯,真辛苦呢。”

惠在凰介的面前蹲下,把脸凑近凰介。原本垂落在肩上的黑发滑落到脸庞。凰介不禁把上半身往后缩了一下,惠颇为纳闷。

“凰介……不要紧吧?”

凰介母亲的过世以及他的反常态度,这两点都令惠担心。

“不要紧,我没事。”

凰介望着惠,又往后退了一步。惠感到更错愕,皱起眉头。

这时候——

凰介的眼前又出现那个影像,跟昨天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个奇妙、从来不曾出现在记忆中的影像。

那是一个明亮的房间。眼前的视野被一根根垂直的柱子遮住了一部分。在柱子的另一侧,有两个人影正在蠕动着,两具淌满汗水的裸体缓慢地扭动。凰介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过,却看得到另一张脸。在横躺的两个人影旁边,有一张脸正往凰介的方向看来。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的黑色刘海在眉毛上方,修剪得很整齐,似乎是个男孩。难道是自己吗?自己的脸映照在窗户或镜子上吗?不,那个男孩的前面并没有柱子。自己被关着,但是那个男孩却是自由的。接着,视野开始移动,视线转向自己的手掌,自己的右手拿着一个方形玻璃瓶。这是什么?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凰介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瓶子里装的是一种很不好的东西,而拿着这个东西的自己……

“凰介,你怎么了?”

“没什么。”

凰介勉强挤出声音回答。他不敢再看惠的脸,转身背对着惠。

“啊,凰介……”

不顾惠在身后呼唤,凰介快步离开了那儿,在小巷子里胡乱钻来钻去,感觉心脏正在砰砰乱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昨天和今天都看到那种奇怪的影像?凰介已经见过惠很多次了。惠常常来家里找咲枝,每次学校的教学参观日凰介也见过,但过去从未浮现过那样的影像。

该不会是脑筋不正常吧?

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凰介在附近胡乱绕了一阵子,带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公寓。

那一天,他脑中一直在想着那个奇怪的影像。

隔天清晨,在床上醒来的凰介吃了一惊,感觉大腿内侧冰冰凉凉的,急忙起身一看,果然没错,竟然尿床了。

凰介赶紧转头望向房门,房门是关着的。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没有声音,看来洋一郎还在寝室里睡觉。

他拿起枕边的眼镜戴上,蹑手蹑脚地下床,把湿掉的睡裤与内裤脱掉,迅速将床垫套拆下,全部抱在怀里,偷偷摸摸溜出房间。隔壁房间的房门还关着,那间房原本是双亲的寝室,现在已变成洋一郎的个人寝室了。下半身一丝不挂的凰介穿过客厅,走向更衣间,将洗衣机的盖子打开,把衣物和床单通通丢进去,按下启动钮。接着又赶紧回到房间,换上新的内裤与睡裤。但是仔细一想,穿着不成套的睡衣会被怀疑,于是决定连上面的睡衣也换掉。

“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洗衣服?”

才刚换完睡衣,便看见洋一郎从房门探头进来。凰介急忙编了一个借口:

“我也……想帮忙做家事。”

洋一郎一听,感慨万千地说道:

“妈妈如果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正在庆幸尿床没被发现的凰介敷衍地点点头。

“或许吧……”

忽然间,凰介想起咲枝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二年级的学生之中,有一个学生突然会尿床……”

咲枝是都内某所小学的心理辅导老师。这工作是田地介绍的,职责是聆听学生或家长诉苦,解决他们的烦恼,有时候对象甚至包括学校老师。既然身为心理辅导老师,照理说工作上听到的内容连家人都不能透露,不过咲枝偶尔还是会将工作上的经历告诉凰介。

“那孩子的妹妹在两个月前出生,他原本倍受父母的关注,现在父母却将焦点转移到妹妹身上去了。”

“这和尿床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怕父母被抢走,希望借由尿床来吸引父母的注意。”

“所以他是故意的?”

“他不是故意的,就算没有那个意识,身体也会任意做出行为,人类就是这样的动物。”

难道自己也是因为这样尿床吗?害怕父亲被别人抢走?可是自己又没有弟弟妹妹,到底谁会把洋一郎抢走?

凰介想了又想,但这时的他是想不出答案的。

与洋一郎独处的一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凰介很怕又尿床,睡前总是尽量不喝水。或许是谨慎小心发挥了效果,弄脏棉被的事情不再发生了。

星期六的中午,洋一郎忽然出门。凰介颇感讶异,不晓得洋一郎去了哪里。傍晚时分,只见洋一郎提了一个很大的方形包裹回来。

“那是什么?砧板?”

“是一幅画,在百货公司买的。”

洋一郎在客厅的桌上拆开包装纸。那是一幅模样可怕的怪画,被表在木质画框中,画中的男人双手捣住两只耳朵、张着嘴巴,男人头顶上是一片红色天空。整幅画的笔触呈现诡异的扭曲。凰介觉得好像看过这幅画。画框边缘的玻璃面以胶带贴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上面以铅笔写着——爱德华·孟克(1893年)

“啊,美劳课本上介绍过这幅画。你把它买下来了?”

“当然是复制品,这是彩色印刷啦。”

“原来不是真的。”

想一想也对,够资格刊在教科书上的画作怎么可能被摆在百货公司贩卖。

“你想把这幅画挂在家里?”

看着这幅可怕的画,凰介不禁忧心忡忡地问道。洋一郎先是点点头,接着又耸耸肩说道:

“别担心,爸爸会把它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洋一郎并不打算将这幅画挂在客厅或厨房,这一点让凰介着实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洋一郎要买一幅这样的画?这个家刚失去了咲枝,为什么还要故意用这么可怕的画来装饰呢?凰介正要开口问,洋一郎已经拿着画框站起来,走进了房间。凰介偷偷从门口窥探,洋一郎拿着画框在房间墙壁上比来比去,正在思考挂画的位置。有时微微点头,有时又似乎在口中喃喃自语。看着洋一郎的举止,凰介实在不太敢开口,只好离开房门,回到了客厅。好一阵子,那幅画的模样都在凰介的脑袋里挥之不去。捣住双耳、张开嘴巴的男人、红色的天空、扭曲的景色。

当天晚上,凰介正坐在客厅角落愣愣地看着咲枝的遗照时,手机响了,荧幕上显示“水城家”。水城叔叔找我有什么事?虽然电话簿里记录着水城叔叔家里及手机的号码,但过去几乎从来没打过也没接过。

“喂?”

“啊,凰介吗?我是水城。”

原来是亚纪打来的。

“你们班的西尾老师想问你,明天会不会来参加运动会?”

“啊……”

凰介完全忘记运动会这回事了。不过,为什么是亚纪打电话来呢?

“为什么是老师呢?”

“什么?”

“为什么不是老师打来问,而是……”

凰介支支吾吾了起来。小时候,凰介总是叫她“亚纪”。但是自从升上三年级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么叫很不好意思。自从有了这样的感觉,凰介一次也不曾好好地叫过亚纪的名字,总是以“在你们班上”或“你们家有看那个节目吗?”之类的暧昧用语含糊带过,就连“你”这个字眼,凰介都觉得不太适当。凰介想跟其他同学一样称呼她“水城”或“水城同学”,又怕突然改变称呼会让她觉得奇怪,所以一直不敢付诸行动。

“你想问为什么是我打电话吗?”

“对呀,为什么?”

“当然是担心你,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所以才故意找藉口打电话给你呀。”

亚纪从以前就是个心直口快的孩子。

“……凰介,你还好吧?”

“还好。”

“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的运动会你能来参加。学年团体舞蹈你一个星期没练习,或许没办法参加了,但可以参加接力赛跑之类的项目,运动一下,说不定心情会变好呢。西尾老师还说他已经安排好了,骑马打仗什么的,只要你来就可以参加,不想来也会有别人递补。你会来吗?”

“我考虑一下……”

“来嘛。”

挂断电话前,凰介告诉她“或许会去吧”。

“爸,我想参加明天的运动会。”

凰介走进洋一郎的房间,原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桌上型电脑的洋一郎转动椅子面向凰介。傍晚买回来的那幅画最后被挂在书桌旁的墙上。

“刚刚的电话是亚纪打来的吧?”

洋一郎带着戏谑般的笑容说道。

“是啊。”

“她很担心你,希望你能参加运动会,对吧?”

光听凰介这边的对话就什么都懂了,真厉害。

“好,那爸爸也去帮你加油吧。”

洋一郎从椅子上站起,两手在胸前一拍,说道:

“既然是运动会,应该需要带便当吧?”

“是啊,没有营养午餐。”

“OK,爸爸会早点起来做便当。”

“一起做吧,我也会帮忙的。”

“这个主意不错。主餐就做饭团吧。”

“配菜呢?”

“炒蛋。”

“肉丸子。”

“马铃薯沙拉。”

“太棒了。”

“就这么决定。”

凰介与洋一郎同时举起右手,伸出拇指与食指在脸旁笔出“L”形的手势。这个手势是父子俩常用的暗号,不过到底什么时候该用,凰介自己也不太清楚,想来洋一郎也是模模糊糊吧。“赞成”、“了解”、“不用担心”……,几乎所有状况都可以使用,说得好听一点是挺方便,说得难听一点是没什么意义。

“爸爸本来打算今晚把报告赶完,但是既然明天要早起,还是算了吧。”

洋一郎转向电脑前,将手放在滑鼠上。

“爸,你在写什么?”

凰介越过洋一郎的肩膀望向荧幕。荧幕上是一篇冗长的横式文章,虽然是以日文写成,但随处可见英文的专有名词,使得整篇文章好像变成一大篇填空题。文章标题是。当然,凰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今天,爸爸到医院看了一下病人的状况……,有位病人的病情蛮棘手的。”

凰介以沉默不语来催促洋一郎继续说下去。

“那个人生的病就是卡普格拉斯症候群(Capgras Syndrome),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病,得这种病的人会把身边很亲密的人当做是别人伪装的……。就像爸爸负责的这位年轻女病患,她一直说有人伪装成她的父母。她说那两个人虽然长得和她父母一模一样,但不是她父母。”

洋一郎忧心忡忡地说明之后,耸了耸肩说道:

“……很奇怪的病,对吧?”

凰介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好点点头。

“好了,既然要做便当,得去买一些菜,不如现在去吧。”

于是,凰介与洋一郎走过夜晚的街道,来到了超级市场。两人一边商量一边在店里物色,付过钱走出店门口,凰介偶然间回头一望,黑夜中的一排黄色方形灯火看起来好像某种传统市场。仔细想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夜晚来这家超市。

晚上十点,凰介上床就寝,但是他突然想到还没上厕所,于是又从被窝里爬出来,可不能又尿床了。走出房间的凰介,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流理台旁,正要将一颗浅蓝色药丸放入口中。

“那是什么药?”

“嗯?喔,吃了会想睡觉的药。”

凰介的出现似乎吓了洋一郎一跳。

“就是所谓的安眠药,在医院,我请田地老师开的。其实我最近一直睡不好,总是要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睡着。”

“天亮才睡着?”

由于父子俩没睡在同一个房间,所以凰介一直没发现。今天、昨天和前天,凰介起床的时候早餐都放在桌上了。这么说来,那些早餐是洋一郎在彻夜未眠的状况下做出来的。

“不过,今晚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洋一郎轻轻一笑,喝下了杯里的水。

“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乖乖吃药,不能逞强。”

五月十四日,运动会当天。

上午举行的班级接力赛跑,凰介连续被三名跑者赶过去,又在途中弄掉了眼镜,捡眼镜的时候被第四名跑者赶上,表现可说是惨不忍睹。五年级总共有五个班,换句话说,凰介是从第一名落到最后一名。不过,这所学校的运动会方针是不在抵达终点时替学生排名次,所以凰介对于这样的结果也不特别介意,反而就像亚纪昨晚在电话里讲的一样,尽情运动之后,心情变得舒畅多了。

十二点开始是午休时间,凰介和洋一郎在校园的角落铺了垫子坐下,打开便当盒享用。每个人三个饭团,另外还有三盒配菜。

校园里非常热闹,充满了小孩及大人的声音,校舍窗户上垂挂着巨大的方形瓦楞纸板,不知道是哪一年级的学生做的,七张连在一起,每张纸板上都写了一个日文假名,拼起来是“みんなガンバレ”(大家加油)。不过,文字似乎是用模造纸剪贴上去的,浊音的两点脱落了,变成了“みんなカンハレ”。

“为什么接力赛没有排名次呢?”

洋一郎一边吃凰介做的炒蛋,一边问道。他避开了涂满番茄酱的部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去年开始就是这样了,好像是因为校长说不应该什么事情都要排名次。”

“这样的想法……不是很奇怪吗?”

“为什么?”

“就算小学运动会不排名次,将来出了社会也一定会被排名次,对吧?不管是公司或医院都一样,学历、业绩、治疗绩效什么的,全都会被拿来当做评断标准。”

“原来如此。”凰介的心情微微一沉。“果然任何事情最好都拿第一。”

“不,爸的意思不是那样,该怎么说呢……”

洋一郎思考了一下,接着说道:

“举个例子来说,几个人在同一条路上一起往前跑,后面有一个杀人魔正在追杀他们。这种情况下,谁最有可能被杀?”

“跑最慢的人。”

“没错,跑最慢的人会被杀人魔从背后砍一刀。但是跑在这个人前面的那些人,却可以趁杀人魔在杀人时逃走。”

“确实如此。”

“不过,凰介……”洋一郎望着凰介说道:“如果杀人魔躲在终点的位置呢?”

“跑第一的人会被杀?”

“没错,第一个跑到终点的人会被杀。但是事前没有人知道杀人魔到底躲在哪里,因为没有一个杀人魔会告诉别人自己躲在哪里。”

凰介似乎有点理解洋一郎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存在着排名次,有时候为了做事方便,排名次也是必要的。但是得第一的人不见得最吃香,也没有特别伟大。”

说完之后,洋一郎凝视着手中的汤匙说道:

“真希望在小学能够教大家这些观念……”

校舍的广播传来了“请各位将垃圾带回家”的宣导,周围的吵杂声再次传入耳中。

“对了,亚纪在哪里?”

洋一郎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

“水城和惠有来替亚纪加油吗?”

“啊,他们好像没来呢。听说工作都很忙。”

今天早上,凰介曾经看到亚纪。在校园内举行的开幕仪式上,穿着体育服的亚纪就排在凰介那一排的隔壁,不过亚纪看起来心不在焉,不太有精神。昨天她在电话中的语气听起来一如往常,今天却判若两人。

“那她一个人应该很寂寞吧?要不要把她找来一起吃便当?”

凰介与洋一郎在垫子上起身,目光朝四周搜寻。刚好,凰介看到亚纪一个人正要穿越校园。从一身短袖短裤裸露出来的白皙手臂及双腿,让亚纪即使从远处看也颇为醒目。凰介本来想叫她,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只好拍拍洋一郎的手臂,并指向亚纪的方向。

“找到了吗?啊……真的在那里。喂!亚纪!”

以男性的嗓音来说,洋一郎的声音偏高,而且是那种类似南美安地斯(Andes)文化的管乐器,吐气音较多、发音较模糊的高音。亚纪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瞬间,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走过来。

“亚纪,谢谢你昨天打给凰介。”

“啊,别客气。”

亚纪轻轻地摇摇头,浅蓝色头带从刘海后面露出来。这条头带是在开幕仪式上发的,每个学年的颜色都不同,五年级是浅蓝色。凰介头上也绑着同色头带。

“听说水城跟惠今天都没办法过来?”

亚纪点点头说道:

“他们都要工作。”

“今天是星期天呢,真辛苦。亚纪,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便当?”

“可是……我……”

亚纪避开了洋一郎的视线,往后退了一步。

“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洋一郎将手搭在亚纪的肩膀上。此时,亚纪宛如被什么高温的东西烫到一样,突然身体一缩,双唇紧闭。原本白皙的脸庞更失去了血色,显得异常苍白。她到底怎么了?凰介有一点错愕。以往,亚纪和他的交情明明跟父女没什么两样。

“亚纪……啊……”

亚纪一个转身,无视于洋一郎的呼唤、朝着校舍方向奔去。又细又白的双脚,逐渐远离都会风格的校园。一头雾水的凰介转头望向洋一郎,想要跟他对看一眼,但是他并没有转过头来,镜片底下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亚纪的背影。

不久,运动会进入下午的流程,洋一郎也回到了观众席。

凰介坐在班上的加油区和几个朋友聊天,此时又看见亚纪从校舍里走出来。亚纪身上的体育服已经换成了便服。满心疑惑的凰介不禁站起来朝她走去。

“……要回家啦?”

亚纪穿着红格裙及淡粉红色短袖上衣。她以一只手遮着上衣领口,点点头。

“我有点不舒服,刚刚去了保健室,保健老师说我感冒了。”

“原来如此,有发烧吗?”

“嗯,还蛮烫的,老师叫我赶快回家。”

这么说来,亚纪的脸颊确实微微泛红。

“不过,就算回家,水城叔叔和惠阿姨都不在吧?”

“没关系,反正我常常一个人在家……,你下午要参加骑马打仗吧?加油喔!”

亚纪拉了一下肩上的运动背包,挥手说了声“拜拜”,便朝校门走去。

“水城说了什么?”

凰介回到加油席上,同班同学小山开口询问。小山和凰介不同,他经历过变声期,声音相当低沉,身高比凰介高了将近十公分,发型也学高中生那样讲前额的头发吹得微翘。

“喔,她说感冒了。”

“她要回家。”

“嗯,她要回家。”

小山嘴唇微撇,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这个表情他经常做,在别人眼中看起来相当具有成熟大人的魅力。凰介也曾经在自家更衣间的镜子前试着做出同样的表情的,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凰介,你跟水城是青梅竹马?”

“咦?啊……算吗?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我爸跟她爸是朋友,我妈跟她妈也是朋友。”

“那还不算青梅竹马?老爸跟老妈都是朋友……”

话没说完,小山的神色出现了些许迟疑。或许是因为他想起凰介的母亲刚过世吧。凰介不喜欢被别人以特别的眼光看待,因此主动开口接话:

“为什么问这个?”

“没有啦,你不觉得水城很可爱吗?”

自己的同学竟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凰介吓了一跳。

“她有喜欢的人吗?”

“咦?我不知道,我们从来不聊这些。”

“那你们都聊哪些?家里的事?”

“不,家里的事也不太讲。”

不知道为什么,亚纪不太喜欢谈论她家里的事。洋一郎及咲枝经常对凰介谈到水城及惠的事情,凰介却很少听亚纪谈到关于她的双亲。就算凰介主动提及,也会被亚纪用简单的两、三句话扯开话题。

“只是聊些学校的事或电视节目什么的。”

“水城喜欢什么样的电视节目?”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的那些节目大部分我都没看过,她好像比较喜欢看一些深夜播的节目。”

“也对,你每天大概十点就睡了。”

“是啊,这是我的习惯。”

“这么说来,你对水城的事也不是很了解嘛。”

小山避开凰介的视线说道。即使是毫无经验的凰介,也感觉得出小山喜欢亚纪。不知为何,凰介突然对小山那成熟的侧脸感到厌恶,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不知何处突然有人大喊“みんなカンハレ”,引起周围群众的哄笑。

“要不要买支冰棒给亚纪?”

洋一郎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此时,运动会已然结束,父子俩正在回家的路上,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天色依然明亮。

“感冒的时候,应该很想吃冰吧?”

于是,两人走进便利商店,从冰柜里随意挑选三支冰棒。亚纪家离凰介家的公寓徒步只要五分钟。大约两年前,水城在那里买了一间新盖的公寓,凰介当时还跟着洋一郎及咲枝带着乔迁贺礼前去拜访。那栋公寓比凰介一家所住的公寓还要宽敞气派。

在收银台付了钱,走出门口时,洋一郎忽然停下脚步。凰介因而撞上他的腰际,差点摔倒。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嗯……?”洋一郎将脑袋微微一偏,问道:“凰介,今天早上爸爸将肉丸子加热之后,有没有把瓦斯关掉?”

“应该有吧……,咦,等等……”

今天早上,两个不习惯做菜的人为了做便当搞得手忙脚乱。直到最后一刻,两人才想到还有冷冻肉丸,于是赶紧从冰箱取出整袋肉丸子,洋一郎将袋子放入滚水中加热。后来,他从不断翻滚的沸水中将整袋肉丸战战兢兢地拿出来时,一旁的凰介还笑着说:

“先把火关掉再拿不是比较简单?”

到此为止,凰介还有印象。接着,两人把肉丸子装进便当盒之后,便出门了。当时快要赶不上运动会的集合时间了,两人都很慌张。后来到底有没有把炉火关掉呢……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不安了。”

“是啊……”

洋一郎将装着冰棒的塑胶袋递给凰介,说道:

“凰介,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送去给亚纪?爸还是早点回家看一下比较好。”

凰介愣了一下,摇头说道:

“我回家,爸爸把冰棒拿去给她。”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爸爸没有意见。”

或许是因为今天跟小山聊了那些奇怪的话,凰介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与亚纪独处。

“把我的冰棒给我,还有家里钥匙。”

凰介从洋一郎手中接过冰棒和钥匙,便与他道别,三步并两步地回到了家中。

炉火关得好好的。

果然太多心了。松了一口气的凰介,拿起苏打口味的冰棒咬下,顺便从背包内取出脏的体育服,连同原本放在更衣间的待洗衣物一起丢进洗衣机。此时,放在背包底部的手机响了,是洋一郎打来的。

“凰介,怎么样?火关了吗?”

“关得好好的。”

“太好了,那就好、那就好。”

洋一郎高声笑了。

“冰棒已经送去了吗?”

“还没,爸现在还在他们家公寓前面。”

后方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替我跟她说声多多保重。”

洋一郎回到家的时候,全自动洗衣机也刚好发出完成作业的电子铃声,离打电话的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回来啦……她还好吧?”

“嗯,比想象中还要有精神,应该很快就会康复了。”

洋一郎说话时,避开了凰介的视线。

“怎么这么晚?”

“我顺便去买晚餐。”

洋一郎伸手锁上门,另一只手举起超市购物袋晃了晃。凰介往袋里一看,里面有炸猪排及煎饺。

以微波炉将买来的熟食加热之后,凰介与洋一郎各自在餐桌前坐了下来。电子锅里还有做饭团没用完的白饭,两人各添了一碗。超市买来的熟食中,饺子皮的包法与咲枝的包法不同,猪排的面衣也裹得很厚,不过味道还不差。

“不过,亚纪常常一个人看家,实在很可怜。水城每天都在大学待到很晚,惠似乎工作也很忙哩。”

“对了,前几天我遇到惠阿姨,她说客户刚好住在这附近。”

“嗯,这也是有可能。惠是个很优秀的业务员,应该到处都有她的客户吧。”

此时,凰介想起了见到惠时眼前浮现的奇妙景象,那个不存在于记忆中的景象。两具裸体、挡在眼前的柱子、手上的方形玻璃瓶、凝视着自己的小男孩、没有被关起来的小男孩……

“爸,我以前应该没有兄弟吧?哥哥或弟弟。”

洋一郎原本举着筷子,此时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着凰介。

“当然没有,你是货真价实的独生子……。怎么?你看见小男孩的幽灵吗?”

“不是啦,只是……”凰介随口敷衍:“我只是这么希望,有个兄弟应该挺有趣的。”

“是啊,爸小时候也很羡慕朋友有兄弟姐妹。其实生下你之后,我们本来打算再生一个,但是你妈的工作很忙,爸的病人也越来越多,一直找不到时机。”

洋一郎观察凰介的神色,问道:“寂寞吗?”凰介回答:“也不会。”便移开视线。

洗完餐具、洗好了澡,凰介感觉身体有点沉重,心想,会不会是感冒了?亚纪也说感冒了,该不会是流行性感冒吧?为了保险起见,凰介从医药箱中取出感冒药吃了一颗,接着回到自己房间,翻阅相簿打发时间。以前,晚上总是坐在客厅看电视,但自从咲枝过世之后,凰介便完全失去看电视的兴致了。看见有人大笑、有人被杀或有人住院的画面,都会让凰介的心情变差。洋一郎也一样,不再碰电视了,想必理由与凰介相同吧。

将近十点时,凰介在更衣间刷牙,看到洋一郎站在厨房,手中又捧着浅蓝色药锭。

“今天也要吃药吗?”

“是啊,多亏这个药,爸昨天睡得很好。酣乐欣(Halcion)的效果实在很强。”

酣乐欣似乎是那种药的名称。

“我们明天都得重新振作起来。爸在医院努力工作,你在学校努力念书。”

洋一郎喝了一口水将药吞下,转头面向凰介,以手指在脸庞比了“L”的手势。凰介也放下牙刷,比出相同的手势。

接着,凰介回到房间,将眼镜放在枕边,爬进了被窝。不只是因为吃了感冒药的关系,或是在运动会太疲累,只不过片刻之间便感觉睡意来临。被窝里的冰冷空气与自己的体温逐渐融为一体……,手脚的感觉逐渐消失……,可是,不知过了多久,凰介的意识又朦胧地转醒。耳里听见国道上的车声、某人的大吼“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及好几个人的大笑声。大概是有几个醉汉正走过公寓前吧。此时,他突然想起,刚才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晒了,现在还放在洗衣机里,早上得把那些衣服拿到阳台上晒才行,绝对不能忘了,绝对不能忘了……。咦?那是什么声音?凰介似乎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微弱的机械启动声,好像是某种风扇旋转的声音……

但是,他的意识又逐渐模糊,马上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惠出现了,她穿着黑色衣服,就是在母亲被火化的那个地方遇到时,她身上的那套衣服。在梦境中,惠以苍白的脸孔看着凰介,接着诡异地笑了。整张脸只有嘴唇两端往上翘,那个笑容非常奇妙。惠问凰介:“害不害怕?”凰介点点头回答:“害怕。”

好害怕,害怕爸爸被抢走……

接着,惠的脸越来越瘦削,双颊凹陷,眼窝陷落,喉头浮起青筋。

最后,惠在凰介的面前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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