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峤西在十八岁那年发觉,人生是无常的。

连前方如同一座灯塔,始终为他指引着前路的堂哥,都会在一夕之间倾塌。

蒋峤西到底有什么自信,能够在失去樱桃之后再找回她来呢。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蒋峤西就没什么好再迷茫的了。他坐在地铁上,拿着帮堂哥堂嫂买的粥,另一只手攥着林樱桃的手心。蒋峤西对她说,堂哥是个好人,很开朗、自信,很善良的人,出事以前,全家人以他为荣,出事以后,全家人也都没有放弃他“他以前有些合作伙伴,老同事,老同学,有时也过来看他。只是他恢复得一直很慢。”

林樱桃套着蒋峤西的外套,与他一起出了月台。“为什么很慢”

蒋峤西摇头,这种事,医学也解释不清,人一旦到了这个阶段,一切全凭运气。

“当时和他一起住院的,”蒋峤西和她一起坐上了城巴,回想,“有半年就能开口说话的,有一年都没醒,没什么希望的,也有家里人没照顾好,一下没抢救回来的”

林樱桃在旁边听着,她的手在蒋峤西手心里反握住了他的。

“我堂嫂心理压力很大。”蒋峤西轻声说。

林樱桃说“一定是的。”

蒋峤西扭头看向了窗外。

林樱桃下车时说“但是有我们可以帮她”

蒋峤西要往医院的方向走,他忽然低头看了身边的林樱桃一眼。

蒋峤西过去三年,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到病房楼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堂嫂早接到他的电话,说小林妹妹今天会跟他一起来。堂嫂把前几天蒋峤西拿过去的糖心苹果留了两个,洗好了做成沙拉。她在病床前对年轻但虚弱的丈夫说“峤西带着小林妹妹来了”

林樱桃有点害羞,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蒋峤西父母以外的其他亲人。“你堂嫂好漂亮”她偷偷对蒋峤西说。

蒋峤西说“她是我堂哥大学同学。”

林樱桃望着眼前这个眼尾有了些皱纹,却难掩风姿的女人。“堂嫂你好,我叫林其乐。”她自我介绍道。

堂嫂神情疲惫,脸颊苍白,眼眸却水似的,含笑地望着他们。“小林妹妹”她用普通话说,带着点典型的南方口音,“我早就听弟弟提过你了”

蒋峤西把手里的粥给了堂嫂,他表情有些尴尬,看着林樱桃走进病房去,蒋峤西不好意思地对堂嫂说“再借给我一点。”

堂嫂笑道“这不叫借,你的钱堂嫂都帮你存着呢你哥最近不做手术,不太用钱的,你带妹妹在香港多玩玩。”

林樱桃走过了一个空床位,来到一张病床前。她有些紧张、忐忑,看到床上床下,那么多管道连接在一个人身上,这么维持着他的生命。

那个人消瘦得厉害,但头发剃短了,下巴也很干净,倒是显得整个人精神许多。

蒋峤西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哥,”他站在林樱桃身边,伸手搂她,“这是我女朋友,林其乐。”

林樱桃鼻子一酸,她轻声说“堂哥你好,我是林其乐。”

堂哥躺在床上,那双眼睛先看了林樱桃,又抬起来,看蒋峤西。他的胸膛起伏变快了,好像很激动似的。他的手摊在床边,蒋峤西先弯腰攥住他柔软的手,这么一握。

林樱桃走过去,离堂哥更近了。她也握住了堂哥的手,她对他一笑“谢谢堂哥以前给我买的礼物。”

堂嫂在床尾说蒋峤西,以前给小林妹妹买的东西你都没拿走。

蒋峤西走过去说“拿了,拿了个芭比娃娃。”

林樱桃告诉堂哥“那个娃娃现在还在我桌子上,以前在群山,看着可时髦了,我天天给她梳头发。”

堂哥一双眼睛湿润的,他近近凝望着林樱桃的脸。

林樱桃感觉堂哥的手指在她手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好像很想反握住她的手。他看着她,很想对她说一句什么。

林樱桃心里猜测,蒋峤西心疼堂哥一家人,堂哥一定也一样心疼蒋峤西,所以堂哥才会看到她很高兴。眼前的男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神蕴含着情感。

“堂哥,”临走前,林樱桃对他甜甜地说,“我寒假再来看你”

堂哥的手在她手心里,不再动了。堂哥抬起眼,他看向站在床头的蒋峤西,他眼眶里胀满了泪,堂嫂在旁边用纸帮他擦拭眼角,苦笑道“还像个小baby,一有客人来,就容易哭啦。”

蒋峤西低声说“哥,樱桃明天回家,我后天再过来。”

堂哥望着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蒋峤西又摸了摸他的手,没发觉什么异样。蒋峤西和护工交谈了几句,从堂嫂手里接过了那盒没吃完的沙拉,他和樱桃一同离开了医院。

林樱桃问蒋峤西,堂哥平时要怎么吃饭喝水。蒋峤西说,把食物做成流质,有管子,直接打进胃里。

林樱桃顿时垂下眉毛,大概觉得堂哥实在太可怜。

他们一同坐在城巴上,林樱桃望向了窗外。香港街头,阳光明媚,人们来来去去,吃饭、购物、笑着聊天、奔向工作,又或是同情人约会,看起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烦恼。可在医院里,却有人过着另一种生活,在那里,连烦恼都是奢侈的。

这两种生活有界限吗上一秒还是蒋峤西口中能解决一切难题的堂哥,下一秒就被失去了工作的下属推下楼梯。

于是人生就这么彻底改变。

“怎么了。”蒋峤西扭头看她。

林樱桃眼眶含泪,她回过头来“我突然害怕,要是我爸爸妈妈忽然出了意外怎么办”

蒋峤西低头瞧着她。

他伸手到林樱桃身后,把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搂在自己不过二十岁的肩膀上。

他们中午一起去吃有名的牛腩面。蒋峤西要了罐啤酒喝,林樱桃喝汽水。她看着蒋峤西咕嘟咕嘟喝酒,问“你戒烟了”

蒋峤西放下啤酒,说“香港禁烟太狠,只能偶尔抽。”

林樱桃拿他的ihone,拍自己的牛腩面。她玩了一会儿愤怒的小鸟,玩不过去了,又开始玩水果忍者,一直玩到没电。

他们一起去超市买了些啤酒、饮料,买虾片之类的零食,回蒋峤西的租屋。蒋峤西把手机充上电,正好房东打来电话。原来房东明天就要交作业了,蒋峤西光忙着泡妞,到现在还没给他。

“我去给房东讲讲作业,”蒋峤西从他书包里拿出一台电脑,对坐在床边换拖鞋的林樱桃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能有什么事,她吃完饭,很快就食困,她从小就有睡午觉的习惯,不睡不行的。妈妈给她打电话,问她明天几点的飞机“你这几天都住在哪里啊”

林樱桃趴在蒋峤西的被窝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努力理直气壮“住在蒋峤西这里”

妈妈在那边果然沉默了,大概是板起脸来,即将要隔着电话说她两句。

“妈妈,”林樱桃说,“我上午去医院看了蒋峤西的堂哥。”

妈妈冷哼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我们全家平平安安的,谁都不要遇到什么意外,”林樱桃说,她想了想,“不过出事了也不怕,有我在”

妈妈一点儿也不领情“出门在外不知道说点儿吉利的话”

蒋峤西从外面开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林樱桃坐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正帮他叠衣柜里平时没时间叠的t恤和外套。

“在干什么啊。”他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一放。

林樱桃抬头看他“我看你衣柜里好乱,你平时都不叠衣服啊。”

蒋峤西低头看林樱桃在地板上展开一件大t恤,她趴过去,用手撑着地板,把两边短袖折过来,然后又仔仔细细地将t恤竖着折起来。她有多喜欢蒋峤西呢,从她小心翼翼叠他衣服的手上就看得出来。

这么一颗受所有人宠爱的樱桃,居然等了他三年。

林樱桃穿的衬衫很单薄,隔着布料很容易就能摸到里面的内衣带子。蒋峤西坐在地板上,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樱桃”他从背后亲她的头发,吻着她说。

“嗯”林樱桃红了脸,长发蓬松地垂在脖子里,她在他怀里回头。

“你那天说,你从小到大,不是只喜欢过我一个人,”蒋峤西突然提起这茬,他轻声问她,“是真的”

林樱桃垂下眼去,她想了想“难道你只喜欢过我”

蒋峤西看着她“是啊。”

林樱桃转过头去了,她正视蒋峤西望着她的眼睛。

蒋峤西在香港待了三年,这三年他过得很苦,可也许是因为过去也没享受过多少快乐,所以也看不出他有多少愤怒和不平静。他上学、去医院、做家教他瘦了,但眉宇里的神情没变,他肤色还是这么苍白,当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睫毛长长地垂下来了,总让林樱桃有些出神。

她对他说“蒋峤西,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以后就只喜欢你。”

蒋峤西忽然低下头吻她。

蒋峤西的房东在外面敲门的时候,林樱桃跪在地板上,双手抱住了蒋峤西的肩膀,她仓促抬起头,衬衫领口都散开了,粉色的细肩带滑落下了肩膀。蒋峤西从她身上抬起头来,蒋峤西十分扫兴地闭了闭眼。

房东在外面说“蒋老师,我买了点夜宵回来吃,你和全智贤要不要吃啊。”

蒋峤西说“我们吃过了,谢谢。”

房东大声道“开开门啦宝贝,我都拿来了。”

林樱桃匆匆扣上了衬衣,她脸红得厉害。蒋峤西出门去了。她能听到蒋峤西在门外和房东说话,无非是房东又有什么作业想要拜托他。“我想看全智贤。”房东耍赖说。“她很害羞。”蒋峤西说。

“好吧。”房东扫兴道。

蒋峤西进来了,手里拿了盒12寸的海鲜披萨。他把披萨往伸缩桌上一放,朝林樱桃过来。

林樱桃却推他,她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她在蒋峤西的怀抱里亲了他一下,又搂了他的脖子好一会儿,当作结束。

叠好的衣服全都放回衣柜里。披萨盒在地板上打开了。蒋峤西坐在地板上,喝打开了的啤酒,他看林樱桃吃披萨。

林樱桃说“你房东好好啊,还会送夜宵。”

蒋峤西还有点心烦。

他的房东,新加坡人,祖上就在香港做生意,家里有好几栋楼收租。

蒋峤西一个学生,急需用钱,在香港租一间50呎的房子,如果不是帮房东写写作业,做做日常功课,光房租他也吃不消。

同样是二十岁,有人每天奔波打工,有人靠着祖上的余荫,一辈子都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蒋峤西原本是后者。

他搂着林樱桃睡觉。樱桃喜欢亲吻,喜欢像粘着爸爸妈妈一样,粘在蒋峤西身上,被他抱着。

“全智贤是什么。”她问。

蒋峤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忆起,他刚刚来租房子的时候,因为没钱,只能给人代写作业。

他和房东一起吃过几次饭,房东有一次问他,头上的伤疤是怎么弄的。

“我说,被一个女孩子弄的,”蒋峤西轻声说,“他说,野蛮女友吗,像全智贤那种。”

林樱桃笑了,她红了脸,听到蒋峤西说“我说,比全智贤漂亮多了。”

“蒋峤西。”

“嗯”

“如果这三年我和爸爸妈妈能帮到你就好了”

蒋峤西听着她的哽咽,他搂紧她的腰“现在就很好了。”

蒋峤西二十岁了。

小的时候,他从没有什么假期,除了竞赛就是竞赛。

等到长大了,他仍旧没假期,别的学生都去旅行,去玩,他还要继续打工,攒一点钱。

2010年的这个国庆节,蒋峤西感觉自己放了一场大假。

他并不后悔没早一点儿联系上林樱桃。因为林樱桃这个人,他九岁就认识了。美国她未必肯跟他去,但如果知道蒋峤西在哪里过得不好,她一定会来找他的。

林樱桃这天早晨提着行李,和蒋峤西一起坐在楼下吃早餐。她用蒋峤西手机里新下载的qq登陆了一下自己的账号,她的头像由灰变亮了,后面挂着一个牛逼闪闪的后缀ihone在线。

杜尚瞬间说“我靠,土豪啊樱桃ihone在线”

林樱桃美滋滋道“你羡慕吧”

杜尚问“香港ihone4多少钱”

林樱桃抬起头,问蒋峤西。蒋峤西吃着虾饺“还真不知道。”

林樱桃把自己的qq号退出了,她要蒋峤西登陆一下他的,好加蔡方元建的群山工地小饭桌群。

蒋峤西已经快三年没上过他的qq号了,他在对面直接说了密码,让林樱桃帮他加进群里。密码是科恩一首歌的歌名,连林樱桃的生日六位。

他好友列表里全是省城的老师、同学,还有以前竞赛认识的外校学生。

一登陆上去,软件界面立即就被三年来积压的各种历史消息塞满了。

林樱桃感觉非常棘手“好多人找你啊。”她抬头看蒋峤西,发觉蒋峤西在对面用勺子喝粥,并不大关心,好像这和他没多大关系似的。

蒋峤西本质上,仍是个很不亲近人的人。

这一分钟,也许是因为蒋峤西的头像忽然亮了,涌入的消息更多了。林樱桃划着屏幕,从里面找到了自己,名字是蒋峤西备注的“樱桃”。她点开自己的消息记录,粗略看了一眼,弹出的全都是一大段一大段深更半夜哭着发来的肉麻话,林樱桃赶忙全删掉了。

人一旦幸福起来,就容易忘了不幸福时的自己有多么绝望。起码林樱桃这个人,她是活得太健忘了。

她蜕下了那些不幸福的壳。哪怕未来仍有更多不幸福在等待着她,她仍可以倔强地生存下去。

群山工地小饭桌群是蔡方元在高中毕业那一年建的。群里一共五个人蔡方元、杜尚、余樵、秦野云、林樱桃。老同学天南海北分散开了,每年放假在群里约着一聚,平时就是闲聊聊天。

2010年10月5日,蒋峤西忽然加入,群山工地六个人至此终于齐了。

林樱桃站在机场快线里,她背着书包,行李箱塞满了带回去给爸爸妈妈还有余叔叔、大姑他们的港式点心。来时她只有自己,走的时候她和蒋峤西拥抱着,抱着这个曾在她梦里散作了沙,散作满天萤火的男孩。蒋峤西的手很热,搂着她的背。地铁走得太快了。林樱桃在他怀里抬头和他说话,没说几句,机场就到了。

“我要看你的银行卡。”林樱桃问。

“干什么。”蒋峤西垂下眼看她。

林樱桃说“你给我看看嘛。”

蒋峤西掏出钱夹,里面有张在深圳办的建行卡,被林樱桃看到了。

她记下卡号来。

“我表哥给了我十万块钱。”她说。

蒋峤西低头看她。

“他家房子08年底的时候拆迁了,”林樱桃说,“我大姑现在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子,还有政府给的好多钱。”

2008年,有人跌落深渊,有人飞入云端。

林樱桃取了登机牌,她对蒋峤西说“我把这十万块钱先借给你,我也用不着,你堂哥万一要用你就拿来用。”

蒋峤西皱眉道“我们有钱。”

林樱桃努了努嘴“先放在你那里,等我寒假再来,你可以再还给我。”

蒋峤西说“你还怕我跑了啊。”

林樱桃上前来,紧紧抱住了蒋峤西的腰,她把脸蛋贴在蒋峤西的t恤上。

“你不可以再走了,”她抬起头,忽然眼泪又从眼眶里冒出来,“我寒假再来,如果你又走了,我再也不会找你了。”

蒋峤西眨了眨眼,他低头把她抱住了。他亲了她的鼻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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