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在地上,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手扶住了自己的膝盖,她哭得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了。

“樱桃”她听到蒋峤西的轻声叹息。

一双手伸过来了,那手指长的,上面有钢笔墨水的气味,手指温度冷,把她的脸捧起来。她哭得快要缺氧了,嘴唇张开了,不断哆嗦,感觉对方的大拇指抹掉了她眼眶落下的泪。

忽然一片阴影凑过来了。

她睁着湿漉漉的睫毛,模糊的泪眼眨了一眨,呆住了。

蒋峤西就在她面前那么近的地方,只是一瞬的触碰,她看到他的眼睫毛近在咫尺,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

好像婴儿受惊,忽然间就会忘记了哭泣。

她睁着眼,蜷缩着蹲在那里,在自习室窗外投来的光线之中。她能看到空气中微小的灰尘粒子,在她和蒋峤西周围,沿着冥冥之中触碰不到的轨迹,缓慢运转着。

林樱桃穿着睡裙,把脚放进了拖鞋里,手撑着床单。半夜时候了,她发现她又梦到了蒋峤西,这好像是控制不了的。她低下头,再一次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脸颊滚烫。

她抬起眼,望眼前的小窗。万年青叶片迎着月色,贴在了玻璃上,将省城的夜,妆点得好像许多年前的群山。

林电工半夜也没睡,他开着电视静音,看中央六台放一部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林樱桃走出去了,揉着眼睛坐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醒了”林电工问。

林樱桃忽然歪过了头,她靠进了爸爸怀里,把脸颊贴在爸爸肩头。

“爸爸,”林樱桃听到自己问,“以前在群山的时候”

林电工的手从背后撑住了女儿。

“有很多人说我和蒋峤西是”她抬眼问,吞吞吐吐,“说我是他的小女朋友吗”

林电工一下子笑了。

林樱桃抬头看他“你真的知道”

“樱桃,”爸爸无奈笑道,“你听爸爸说。”

林樱桃看他。

“小的时候,我们人很小的,耳朵也小,”爸爸用手比划了一下,“只能听到,周围很近处的声音,你会发现,那往往是爱我们的人的声音。”

林樱桃睁着眼。

“但越长大了,现在手机,电视,科技也越来越发达了,”爸爸说,“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远了,也就越来越杂了。”

爸爸说“你会失望吗因为发现以前叔叔阿姨们误解过你们。”

林樱桃摇了摇头。

“可我不可能一直是小孩。”她说。

林电工看着她“樱桃,你现在”

林樱桃说“爸爸,有人用很难听的话来说我。”

林电工一愣“为什么”

林樱桃摇头“我想假装听不到,但我发现我会一直记得。”

林电工说“一个人,只能说出他自己理解的事情。你做错事了吗”

林樱桃低头想了想,她捏自己睡裙裙摆上的花边。“我做了别人不喜欢的事。”她说。

林电工说“那你后悔吗”

林樱桃抬起头,她的那双眼睛是明亮的,又是犹疑的。

她摇了摇头。

费林格早晨起来和岑小蔓一块儿上学,他有点为难,但还是把蒋峤西告诉他的话讲了一遍。

“我以前在群山的时候追过她,”蒋峤西当时背着书包,站在后门门边,他用很轻,很平静的声音对费林格陈述,“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她初中的时候来找过我,不过我跟她现在已经说开了,”蒋峤西还补充道,“我们俩现在就是普通同学,你以后不要再说她了。”

费林格似乎到现在都不太能理解蒋峤西的意思。不过像蒋峤西这样的数学天才,从小到大就只会做题,看书,认识这么久了,他还从没和费林格讲过这么长的一串话呢。

谁知道天才脑子里成天都是些什么怪东西。

“我什么时候说她了,”费林格嘟囔,“我也没说什么啊,都是别人说的。”

岑小蔓在旁边沉默了,走路都低着头。

“你和梁阿姨说过了吗”她问。

“说了啊,”费林格莫名其妙道,“梁阿姨就嗯了一声,也没别的反应。我怎么觉得她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

岑小蔓问“知道什么”

费林格说“知道是蒋峤西追过那女的”费林格还是不太相信,“我没有听错,是蒋峤西亲口说的”

“怪不得,”费林格说,“我以前一直觉得,那女的跑来咱们初中找蒋峤西,又不干蒋峤西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梁阿姨那段时间一直不让蒋峤西出门,干什么都不允许我还觉得蒋峤西很无辜呢。”

林樱桃坐在上学的巴士上,静静听3里的歌。杜尚一开始在旁边用书包垫着赶作业,等好不容易写完了,他随手摘下林樱桃右边耳机,直接往自己耳朵眼里塞。

林樱桃连忙切掉3里那首歌。

那首03天黑黑被她切过去了。

杜尚却皱起眉来,纳闷看着她“刚才唱歌的怎么是个男的”

林樱桃拿回耳机来“不是男的,你耳背了。”

杜尚执意要拿林樱桃的3“不对,你让我再听听刚才那歌”

“不给你听”林樱桃把两个耳机都拿回来了,“你爸都给你买新的3了,你以后听你自己的。”

杜尚一张脸臭得很“我我才不要他东西呢。”

林樱桃也不愿意“杜尚,男女有别,你以后不能老和我一起听3了。”

车内一阵安静,忽然前排的蔡方元和余樵回头了。蔡方元咬着蛋饼,嗤笑着对余樵说“林樱桃都知道男女有别了”

蒋峤西这天早晨离开了小白楼,他听着一间间教室里传出了晨读声。他拿着数学题上楼,手里攥着支钢笔,握来握去。

怀念的却是不久之前,那种湿漉漉的,热棉花糖融化般的触感。

堂哥发来短信,问蒋峤西有没有收到他从澳门寄去的明信片。

那张妈祖庙的旅游风景片就夹在蒋峤西的数学讲义里头。

“峤西,你快要全国决赛了,”堂哥在短信中问,“和你父母谈过了吗”

蒋峤西回道“还没有。”

堂哥问“你还不打算让他们知道”

蒋峤西说“等考完再说吧。”

堂哥问“那个小林妹妹,你跟她和好了”

蒋峤西说“她已经不生气了。”

堂哥问“她还喜欢你吗”

蒋峤西说“我没问。”

堂哥问“你怎么不问”

蒋峤西说“问了又怎么样。”

堂哥说“你才这个年纪,怎么总是这么悲观。”

堂哥说“峤西,你好多年没来过香港了。你爸妈也不让你出去旅游,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国内也好,国外也好,等考完了我赞助你去。”

蒋峤西说“好。”

堂哥说“就快到终点了,你要加油。”

林樱桃在课间的时候回头找余樵聊天。余樵今天看的这份体育报纸,头版照片是美国休斯顿火箭队的超级得分王,来自中国上海的26岁中锋,姚明。

蔡方元等一群男生围在旁边,和余樵一块儿打起了赌。林樱桃回头听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是今年八月,山东鲁能得了中超冠军,再过几天就是足协杯决赛了,男生们在赌山东鲁能能不能再拿一次双冠王。

余樵说他今年还赌鲁能赢不了“多大点儿事儿。”

蔡方元和旁边人聊起以前的旧事,说起他们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是99年,堪称余樵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年“一共就打两次赌,全是他输了。”

林樱桃好像在听他们说话的,眼神却不自觉穿过人群,往后排偷瞄。

蒋峤西坐在最后一排,低头正发着短信,他突然抬起眼,看向了林樱桃。

隔着那么远,他看了看她,一笑。

林樱桃也不自觉抿起嘴,又没有什么,她不想因为被人看了一眼就表现得太高兴。

夜里十点多钟,蒋峤西给林樱桃发短信,他说他在家里,没办法打电话“你在干什么”

林樱桃回道“我在整理以前在群山工地的相片。”

蒋峤西说“我留了几张,你想看吗。”

林樱桃合上了爸爸的影集,她趴到床上去,蹬掉了脚上的拖鞋,她低头看手机屏幕。

很快,蒋峤西发彩信照片过来了,一连串发了十二张。

那大多是一些风景照,是群山工地许多年前,未拆迁时的模样,是蒋峤西搬走前的模样。林樱桃在其中一张照片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只有十岁,穿着花裙子,冲镜头无忧无虑地大笑,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了。

她站在自己的小伙伴们中间,梳两条马尾辫,头发上戴一只红色发卡,脖子上系一根红绳,那是一颗小小的樱桃琥珀,是完美无缺的童年。

林樱桃打字变慢了。

“我那时候和蔡方元、杜尚一样高。”

蒋峤西说“你现在长高了。”

林樱桃说“你们男生长得更高,我以前以为余樵那么高,长大了就不会再长个儿了,一定会比我矮。”

林樱桃以为蒋峤西很快就会回复她的,像她期待着他的短信一样。

可她等了一分钟,三分钟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没有等到回音。

脸上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笑容,渐渐又消失了。

新消息来自蒋峤西

刚才有人进来了。你已经睡了吧,樱桃。

“是你父母吗”

“你还没睡”

“蒋峤西,我突然想起,你以前说你想去美国。”

“嗯。”

“你现在还是想去吗”

“这不是想不想的事。”

“你小时候就喜欢这样说。”

“怎么说。”

“我以前问你,香港好玩吗。你说,这不是好不好玩的事。”

蒋峤西回道“我都记不清了。”

林樱桃说“我记得清。”

蒋峤西说“那我很幸运。”

林樱桃一早坐在前往学校的巴士上,蔡方元坐在她旁边,一边打哈欠一边凑合玩手机里简陋的贪吃蛇。

余樵上车来,看见他“今天不是你值日吗,你不早去。”

蔡方元说“那谁,蒋峤西替我干了。”

林樱桃坐在旁边,突然转头看他。

“干嘛啊,不行啊。”蔡方元也斜她一眼。

林樱桃说“你自己的值日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跟他说了我早上起不来,这次他帮我,下次我替他啊。”蔡方元理直气壮道。

林樱桃歪过头去喝牛奶。

“你不高兴啊”蔡方元说。

林樱桃松开吸管“以前成天说什么,蒋峤西去了省城就变啦,就变得不认识我啦。不认识你还替你做值日呢。”

蔡方元听她这个语气,扑哧一声笑了。

“这人吧,”蔡方元放下手里的手机,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可能不是每次来了省城就变样了。”

“他是”蔡方元说着,对上了林樱桃瞧他的那俩大眼睛,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哎我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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