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 草原上越来越冷, 人人都换上了御寒的衣物, 外出行猎的王公大臣渐渐稀少,人们开始谈论起回京事宜。

这十几日, 秦曜常都因孔明锁里掉出来的密信而魂不守舍。

他究竟要拿这封信, 和谁合作呢?

因为心不在焉,离开主帐后,他才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不见了。回想起来,应该是起身时勾到椅边掉落。

他转头走回主帐, 还未来得及托人禀报,帐内说话声音就飘入了他的耳朵:

“……十儿封王开府的事情, 昨日我想过了。这样也好……十儿没有根基, 封号和品秩显眼了, 反而会为他招来祸端。我瞧太平府这个地儿不错,名儿也好,就封他做太平郡王罢。朕的儿子都没甚福气, 希望他能万事太平……”

剩下的, 秦曜常听不进去了, 他如遭雷击,香囊早已忘在脑后。

“不必禀了……”他面色苍白, 对帐前的太监说完后, 不待回答便匆匆离开了。

高大全撩开门帘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看门的小太监身上:“怎么就你一个人?小山子呢?”

“内官监刚刚来人, 把小山子叫走了。”小太监忙躬身回答。

“嗯。刚刚有人来过吗?”高大全板着脸问。

“十皇子来过,走到门前又走了。”

“……知道了,做好你的差事。”

高大全回到帐内,如实禀报了十皇子来过的事情。

天寿帝叹了口气,道:“……大约是听见了,听见了也无妨,早晚他也要知道。”

坐在天寿帝下首的武如一道:“十皇子会体谅陛下苦心的。”

“体不体谅也无所谓,他没拿真心待朕,朕也就只尽本分。”天寿帝道:“能把朕的秾华惹气,他也是朕见到的头一人。”

“这事又和玉京长公主有什么关系?”武如一奇道。

“前几日,秾华来请安时提起十儿的封王开府一事。朕的女儿……朕还不了解?她旁敲侧击提醒朕,十儿出身低,品秩高了惹人眼红。论出身,十儿是低了些,但他的母妃如今是徐嫔,要封个亲王也是够格的。她这么说,定是十儿在什么地方碰了她死穴。朕这个女儿,看着好说话,其实不然……”

武如一看着乐呵呵的天寿帝,不解道:“长公主和十皇子不和,微臣怎么看陛下还很高兴?”

“朕是高兴秾华生气了……朕还没瞧过秾华生气呢。”

天寿帝从右手边拿起一根细细的纯银签,刺穿切块的冬番茄,爆出一串鲜红汁液。

“好歹是朕的儿子,给他这个‘太平’的封号,也是朕的一片苦心。希望他能好自为之,余生太平罢……”

……

哗啦——

秦曜常的帐篷里,刚刚整理好的帐篷又变得一片狼藉。

他摔遍能摔的东西,依然没能遏制心中的怒气。

太平郡王?

陛下有十个儿子,封王的全是亲王,为什么轮到他就是郡王?!

父皇看不起他……就连父皇也看不起他!

就因为他是宫女生的孩子?又不是他自愿从宫女肚皮里爬出来的,为什么老天对他如此不公?!

等到自己的力气都摔完砸完,秦曜常才被动冷静下来。

他好不容易才成为龙嗣,怎能接受作为郡王平凡一生?!

还有谁能让天寿帝改变主意呢,还有谁他能够支使得动……他序齿十,前边的四七八九都未封王开府,为何父皇偏偏想起他这个失而复得的龙子?

如果是有人从中作梗,那会是秦曜渊的报复吗?不……不对,如果秦曜渊要报复,手段绝不会如此迂回。若不是他……难道是秦秾华?

没错……秦秾华能说动父皇,又有理由对他下手。她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善人模样,却在背地里浑水摸鱼、挑拨离间。

他只是给秦曜渊送了个女人,她就要让父皇封他做郡王……

从前,他以为她只是个寻常女人——天下一抓一大把的女人,心慈手软做不成大事,他最讨厌的那种女人。现在他明白,一切都是假象。这是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

秦曜常忽然激动起来。

反过来想,这是一条有软肋的毒蛇,可以打败,可以驯服的毒蛇!

秦曜常拿出他藏起的泛黄纸条,看了许久,神色几变,终于下定决心。

两日后,天寿帝行围,他借口身体不适,留在看城。

同样没有下场的皇子还有嫌骑马磨腿的益王,以及前几日刚受“刺杀”的九皇子秦曜渊。

趁秦曜渊被武岳等人怂恿下场后,秦曜常立即接近了剩下的秦秾华。

“……我没听错吧?十弟想让我去劝说父皇改变主意?”

秦秾华听闻对方来意,不禁笑出了声。

“阿姊听得没错,小弟正是此意。”秦曜常道。

秦秾华放下手中狼毫,将画得并不满意的一幅行围图扔进脚下蹿着火光的珐琅盆中。

过了片刻,火苗蹿出渐渐黑化变形的画轴。不远处,几个已婚公主正聚在一起谈论她们驸马的英姿。

秦曜常揖手道:“之前多有得罪,还望阿姊海量,看在弟弟给你赔不是的份上,原谅我一回。”

“得罪谈不上。”秦秾华淡淡道:“十弟为何认为我会帮你?”

“……这不是帮,而是互利互惠的合作。”

秦秾华接过结绿递来的湿手巾,边擦拭十指,边抬起漫不经心的眼。

“十弟能给我什么?”

“阿姊不是和穆氏水火不容么?我能帮你扳倒穆氏一族。”

火盆里的纸张已经烧得只剩黑灰,火苗渐渐缩回黑金色的炭块中,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秦秾华笑道:“我还以为十弟和母后情同亲生母子呢,原来只是我的错觉么?”

秦曜常无视她话语里暗含的讽刺,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手里有穆氏和废太子勾结造反的证据。”

看城上气氛一凝,不远处的几位公主不知谈到什么,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而秦秾华和十皇子这里,却是一片肃穆。

秦曜常像是被某种危险生物盯上了似的,后背忽然一凉。

“……十弟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么?”

秦秾华缓缓抬头,终于朝他投来一个正眼。

秦曜常壮着胆子道:“我手里的证据,可以让你剿灭穆党,清除异己。你和我合作,有利无害。”

“十弟只凭一句话就想让我相信你?”

秦曜常后退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一张只有半截的纸,展给她看。

那是一张泛黄发皱的纸,上面的狐文凌乱慌张,像是情急之下匆匆写下。

秦曜常看着她的反应,眯眼道:“……你认得狐文。”

“学过。”秦秾华道:“知识就是力量。”

短短片刻,她已经将纸上的文字完全扫过,然而文字中表达的巨量信息却不是她一时半会能够接受的。

就在她还在看纸上狐文时,秦曜常一把将纸张收入袖中。

“如何?现在可以相信我了么?”

看城下,谁在叫好,谁的马在嘶叫,秦秾华已经没空去关注。

她现在能够理解秦曜常后退一步的用意了,就在刚刚,她还认为他的后退幼稚可笑——好像她会气急败坏去抢似的。

现在她明白了,他要是没后退一步,说不定她会真的去一把抢来。

扔火盆里,或者,致敬经典,吃进肚里销毁证据。

没品算什么……管用就行。

秦曜常看她反应,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

“阿姊,和我合作吧。这样对大家都好。”他笑道。

看城下,秦曜渊骑马掠过围场,弯腰一把捡起地上插着箭矢的大雁。

马蹄声减缓,他骑在黑色骏马上任它自由踱步,眼神一直望着看城上和十皇子站在一起的秦秾华。

“殿下!我要让你射雕啊射雕!那么大个雕你看不见,怎么射中路过的大雁了!”武岳骑马走了过来,一脸可惜地望着天空:“可惜可惜,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遇见下一个从这里飞过的傻雕……我答应了凤阳公主送雕给她的鹅子玩,这下怎么才好?”

“要雕你不会自己打去?九殿下打什么,还有你挑剔的份?”谭光也骑马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骑着小母马的秦辉仙气哼哼地甩马鞭去抽他的马屁股:“大个子,不许走在本公主前面!”

底下热热闹闹,秦曜渊的心思却只在看城上。

“……不打了。”

他不管旁人惊讶表情,两腿一夹,驾马来到看城下,翻身下马。

秦曜渊提着大雁走上看城后,秦秾华和十皇子立即停止了交谈,让他起疑的是,秦秾华见着他,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似乎他来的不是时候。她身边的十皇子反而露出欢迎的笑容,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恶意。

“九哥来得正好,我刚刚邀请阿姊明日一起猎鹿。阿姊已经同意了,九哥也和我们一道吧?”

秦曜渊看向秦秾华:“……你同意了?”

十皇子有恃无恐地笑看秦秾华,她缓缓开口:“是。”

“只有我和阿姊恐怕有些无聊,九哥武艺惊人,有九哥在场,我们一定会满载而归的——阿姊,你说对么?”他再次看向秦秾华。

“……嗯。”秦秾华说:“渊儿也去罢。”

“这样最好。”十皇子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阿姊和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相处呢,以前的不愉快,便都忘了吧。我愿做阿姊的好弟弟,也希望……”他意味深长道:“阿姊也能成为弟弟的好阿姊。”

一番话说完,他对秦曜渊挑唇一笑,悠然走下看城。

“他和你说了什么?”秦曜渊看着她。

她向他招了招手,他走到面前后,她帮忙理正他的衣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收回手后,也抬眼看向他。

正午的阳光下,少年脸色有些苍白,仍未回复元气。他的眉眼有朔秦皇室的俊美,轮廓又有胡人的英挺,还有那双乌黑透紫的眼眸,她怎么就没有想到……

怎么就没有想到……

“……你在想什么?”他问,目光中透出一丝不解。

“渊儿长得好看。”她道。

“你好看。”他说。

秦秾华笑了。

她怎么能够想到,他会是废太子和狐胡末代公主的儿子?

……

行围结束后,秦秾华回到帐篷,脑海中依然浮现着那封信的内容。

“慎什么?”

秦曜渊走到她背后,看着她笔下的文字。

“没什么……随手写的。”

秦秾华回答之后才回过神来:

“你认得狐文?”

秦曜渊看了她一眼,走回坐榻躺下。

“认得。”他懒洋洋道:“她教过一点。”

“教过这个词?”

“秦慎。”他说:“秦慎和秦枕月,灭亡狐胡的乱臣贼子。”

秦慎是废太子名讳,秦枕月,更不得了了,大朔开国皇帝的名字。

他还真敢说。

秦秾华皱起眉:“慎言,现在是朔秦天下。”

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没有。她问:“那两位是乱臣贼子……是她这么说,还是你这么想?”

“她说的。”

秦秾华问:“你怎么想?”

“不怎么想。”他皱眉,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都不是好东西。”

秦秾华已经低下头去看自己不经意间写出的那个“慎”字了,听到他忽然问:“你觉得自己是狐胡人,还是大朔人?”

和他先前的态度一样,秦秾华也不想谈论这个问题。

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旮旯冒出来的狸猫呢,哪知道自己是狐胡人还是大朔人?

但是想到她的态度或许会左右他的立场,她还是说道:“我是大朔的公主。”

除非父皇不要她了。

否则她永远是大朔的公主。

秦曜渊不说话了,她重新集中精神于那封信上。

信显然是真的,那么大一个东宫之印她不能装瞎,是真是假,一验便知。印虽然是废太子的,写信的主人却不是秦慎,而是狐胡末代皇帝最小的永乐公主——如果写信之人没有说谎。

这是一封求救的信,此时废太子已经造反失败,战死护城河边,按照朔律,他的家眷都难逃一劫,永乐公主派心腹之人将刚刚出生的婴孩连带一封用狐胡写就的求救信,送给朔明宫内的辉嫔。

这封信能捏住两个人的命脉。

其一是穆氏,求救信表明造反一事是废太子和穆世章二人合谋,废太子失败是遭了中途反悔的穆氏的反戈一击。

其二是秦曜渊,他不但流着本该断子绝孙的废太子秦慎的血,还有一半前朝狐胡皇室的血。

如果没有意外,他也是狐胡皇室仅存的最后一位嫡系了。

一旦暴露,不仅朔人会想将他处之而后快,想要复辟狐胡皇室的前朝遗民也会想方设法把他握在手里。届时,内外皆敌。她没有足够的信心从满目的敌人手中保下他的性命。

“公主,了解狐胡文化的老人找到了。”乌宝走进帐内,躬身道。

坐榻上的秦曜渊抬起眼皮。

秦秾华回过神来,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一个佝偻身体的老宫女拘谨地站到了秦秾华面前。

“听说,你对狐胡文化颇有了解?”秦秾华问。

老宫女不敢抬头,畏畏缩缩道:“回公主的话,老奴的爹爹是狐胡人……老奴不敢说对狐胡的事情知道太多,但是一些平常的事情,还是知道一点……”

像这样的混血,紫庭尚在时,是骄傲,紫庭一倒,便是遭冷眼的耻辱。

她的自卑,秦秾华已见怪不怪。她继续问:“你知道毘汐奴和伏罗的意思么?”

“可是毘汐奴和伏罗?”老宫女用狐胡语重新说了一遍这两个词。秦秾华点头后,她道:“老奴小时候,曾听爹爹讲过许多狐胡的神话故事。这毘汐奴和伏罗,是其中两个神明的名字。”

“你继续说。”秦秾华道。

躺在床榻上懒洋洋的秦曜渊也拿眼神盯着老宫女。

“毘汐奴是创世女神,天地人的守护者,所有生命的源头。她拥有无限的智慧和仁慈,诞下第一个完美纯洁的狐胡人并将他指定为天地共主,赐他红色罗伞,允他与火共生,命万兽听他号令。每当凡间生灵涂炭,毘汐奴就会降下恩泽,守护天地万物。”

“伏罗是毁灭男神,一切灾厄的源头。伏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只有当鲜血流满世上最大的河流,他才会离开人间返回天上。唯一能够阻拦伏罗毁灭天地的只有创世女神毘汐奴,在伏罗某次下凡作恶时,毘汐奴从天上一箭射穿了伏罗长在脑子里的心脏。从那之后,伏罗就失去了肉/体,灵魂藏身世间,蛊惑心有邪念的人替他作恶。”

老宫女行了一礼,忐忑道:

“……老奴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半晌后,秦秾华开口道:“乌宝,带她下去领赏。”

乌宝和老宫女离开帐篷后,好一会,帐内都没人说话。

帐外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鸡鸣,打破了寂静。

秦曜渊终于开口,他低声道:

“……她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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