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楼是玉京城内最受达官显贵青睐的酒楼, 据说楼里的鲁菜厨子是斥重金从天津挖来的, 当年还差点入了御膳房为天子一家下厨。

不论是真是假, 得月楼的鲁菜的确一绝,是除浔阳楼外, 玉京城内的第二大酒楼。

这也是蔡中敏松口参加同僚宴请的原因之一, 得月楼的糖醋鲤鱼,实在好吃……

酒过三巡,桌上不知为何谈起了轮回一事,蔡中敏记挂着公主告诫他要谨言慎行的话, 闷头吃个不停。

“佛教讲六道轮回,那《大宝积经》就曾说过, 从六道中转生出来的人都带有独特的习性, 有些人啊, 我一看他就是畜生道和地狱道出来的!”

“有时候我羡慕那些出身好的人,可转念一想,别人投了好胎, 也是上辈子做了好事,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想下辈子投个好胎,这辈子我也多做好事不就行了?”

“前些日子我去寺里上香, 听闻了一桩奇事……”

“这朱二娘为夫殉节, 来世定能投生大富大贵之家……”

国子监司业看了眼至今努力忍耐的蔡中敏,给了酒桌上的众人一个眼神,自己端起酒杯默默抿了一口。

“蔡兄啊, 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蔡中敏连忙摆手:“不必了,我不喝酒……”

“你不喝在下敬的酒,是不是还在怨怪上次的事?那日是愚弟心情不好,胡言乱语冲撞了蔡兄,大家都是同僚,还望蔡兄莫要见怪……”

酒桌上立即响起一阵附和声,人人都在说“蔡兄心胸开阔”、“相逢一笑泯恩仇”、“不打不相识”。稀里糊涂的,蔡中敏面前的酒杯就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数次。

慢慢地,一股热气从蔡中敏腹部蹿起,烧心,烧脑门,烧得他晕乎乎的,看桌上的奶汤蒲菜都觉得像鸳鸯划水。

“李兄啊,我听说你家里前些年办了桩冥婚,是真的吗?”

“是我那大伯娘,吵着要给我去了好几年的堂弟找个媳妇,说什么地底也不孤单……”

“那冥婚是怎么个配法?从早死的未婚姑娘里选吗?”

“哪能配死的啊?当然是从乡下买了,乡下的穷人几两银子就肯卖女儿,二三十两银子就能买一个年轻漂亮的。”

“用几十两银子买一个人在家里当主子?”

“你以为有这等好事?”说话的男子就坐在蔡中敏身边,他鬼鬼祟祟往周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出嫁当晚,就被我伯娘钉在棺材里埋下去了!死人配活人,这冥婚才结得成!那已经死了的人,你怎么告诉她,去了地底,该找谁做她的相公?”

“丧心病狂!”蔡中敏再也忍耐不住,当场拍桌而起。

他瞪着影子摇晃的同僚,怒声道:“你伯娘……你们简直是在草菅人命,我要去告、告你们!”

“你去告谁啊?”男子毫不惧怕,理直气壮道:“那女子和她全家都是知情的,我伯娘又不是没付彩礼——再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堂弟又相貌堂堂、知书达理,她一个农户之女,配我堂弟那是高攀了!”

“你堂弟再相貌堂堂、知书达理,那也是生前的事了,人死灯灭,不可能成鬼也不可能成神,冥婚更是愚不可及,你们这不是在结亲,是在杀人!”

“你说人死灯灭,岂不是是连天界和地府都否定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天界地府!都是人为满足一己私欲而杜撰出来的东西,吓吓无知之人罢了!”

“那你要如何解释转世投胎和因果报应?”

蔡中敏摔了酒杯,怒不可遏大吼道:“转世投胎和因果报应都是三人成虎之说,人的富贵贫贱并非天生命定,因果报应纯系无稽之谈!”

满室寂静。

原本喧闹的酒楼大堂忽然静了下来,一双双吃惊而讶异的眼神向蔡中敏投来。

蔡中敏一声大吼用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眼前一阵阵发晕,他一屁股坐回椅子,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

“什么?”

秦秾华停下手中为舒太后祝寿而抄写的佛经,抬起头来,看向等不及走到桌前就疾声禀报的乌宝。

“蔡中敏为何会被大理寺收监?”

乌宝一高一低跛着腿快步走到桌前,将路上斟酌了几遍的话犹豫着说出。

“因为他在得月楼当众宣称……”乌宝小心看着秦秾华的脸色,说:“无天道,无天命。”

“公主——”结绿急急忙忙走进寝殿:“不好了,公主!穆世章和几位阁老在瑞曦宫里状告蔡中敏篡改扭曲圣人之言,对天道,对陛下大不敬,说……”

“说什么?”

“说蔡中敏和公主来往密切,公主又和舒阁老结为一派,所以蔡中敏是受舒阁老指使,舒阁老不敬天,不敬陛下……有不臣之心。”

秦秾华知道事情不好,放下笔站起身来。

“准备凤轿,去瑞曦宫。”

“喏!”

乌宝刚应完,碧琳走进寝殿,神色不安地行了一礼:

“公主……太后有请。”

凤轿准备好了,目的地却只能改成穆康宫。

秦秾华一人进入穆康宫,带来的宫人都只能在门前等待。

她的凤轿在寿康宫前停了许久,人却始终没有出来,穆康宫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吞了人就一声不响,毫无回声传来。

结绿和乌宝急得在寿康宫门前打转,乌宝又看了眼好像狮子嘴巴的朱色大门,一拳打在自己跛腿上,神色气恼。

一抬凤轿从路旁经过,停了下来。秦辉仙从轿子里露出脑袋,狐疑道:“你们在这干嘛呢?她呢?”

“奴婢参见八公主……”

“问你们话呢,你们主子呢?”秦辉仙不耐烦道。

乌宝和结绿对视一眼。

八公主的外家是裴家,裴回和公主也常有不对付,两人都拿不准要不要如实相告。最后,还是乌宝忍不住病急乱投医,把公主进了穆康宫一个多时辰,什么回音都没有的事情说了出来。

“公主体弱,经不起责罚,奴婢身份卑微不敢硬闯,奴婢斗胆,请八公主进去看看我们主子是否安好!”

乌宝撩开袍子,果断跪下行了个大礼。结绿见此也跟着跪下,哀求道:“求求八公主了!”

“什么?进去一个时辰了?”

八公主脸色一变,立即下轿直奔穆康宫大门。

门前的宫人组成铜墙铁壁,说什么也不让她进。

“快让开!我是公主,我要见皇祖母!”秦辉仙急得大叫。

“八公主,您别信下人的谗言。”太后身边的姑姑含笑道:“太后仁慈,又看在五皇子的份上,对七公主顶多就是几句责骂,您进去一搅和,这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她语气温和,拦人的力道一点不小。

秦辉仙见进不去穆康宫,恨恨一跺脚,开始硬闯,穆康宫的宫人急忙来拦,八公主的人冲上去保护主子,乌宝和结绿见状,也涌上去加入八公主的阵营。

穆康宫大门前霎时乱作一团。

“哎呀!”

八公主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眼见着就要后脑朝下,摔下石阶。

一只手在她背上一撑,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离她最近的那名穆康宫宫人被一脚踹飞。

战况瞬间逆转。

……

穆康宫静室,一尊纯金观音像在祭坛上悲悯地注视着秦秾华。

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双膝由一开始的刺痛,逐渐变得麻木。

坐在主位的舒太后闭目数着念珠,神色凝重肃穆。

“多久了?”舒太后开口。

她身旁的姑姑低头回道:“回禀太后,过去一个时辰了。”

舒太后睁开眼,冷冷看向地上的秦秾华。

跪在地上的身影单薄纤弱,她和她拖曳在地的纱罗都像树上坠落的一捧无辜白雪。

静室里的穿堂风若有若无,女子楚楚可怜,跪得却如山石嶙峋,只有乌黑的长睫在风中轻颤。

“秦秾华,你可知错了?”太后问。

“……秾华,知错了。”

“陛下心软,由着你胡闹,身为一个公主,出宫却比宫里的皇子还要随便。你要办新学,本来是件好事,你把事情交给朝廷里那帮人,最后挂个名字不好么?非要亲自掺和进去,还叫穆世章抓住了辫子!”

舒太后放下念珠,皱眉道:

“蔡中敏的口供里说,是你要他写新学启蒙之书的,是吗?”

“是。”

“你去瑞曦宫和皇帝说,这是蔡中敏的攀咬,你虽要他写启蒙之书,但他写了什么,你并不知情。”

“……秾华不能。”

舒太后完全睁开眼,后背离开椅背,愤怒染上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的脸庞。

“你说什么?”

“的确是秾华授意蔡主簿写新学之书。”秦秾华抬起眼来,轻声说道:“秾华若在此时翻脸不认人,日后还有谁敢为我所用?”

“并非要你不认人,是要你解释清楚,蔡中敏所写那些大逆不道,你并不知情!”舒太后怒声道。“还有你那新学,日后转交他人,你不要管了!哀家听说新学里还有女子,这简直荒谬!女子岂能和那么多外男一起读书写字,同进同出?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今日就把那新学里的女子全部送回家中!哀家不想再听见你和什么新学扯上关系!”

“……恕秾华不能。”

舒太后难以置信道:“什么?”

“新学刚刚起步,秾华不能在此时撒手不管,更何况,学府中的男女起居之处截然不同,并无同出同入的情况发生,几位女学子都是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入学,至今勤恳学习,言行谨慎,并无差错发生,秾华不能无缘无故就让她们退学。”

“身为女子,妄想和男子一般便是最大的差错!”

太后一声怒喝,静室里鸦雀无声。

碧绿的佛珠擦着秦秾华的头顶飞过,在墙上砸成齑粉落下。

“太后息怒!”

“太后息怒啊!”

静室里的宫人跪了一地。

人人惶恐,只有秦秾华面不改色。

念珠擦着她头顶飞过的时候,她连眼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定定地望着太后惊怒的脸庞,开口道:

“太后也是女子,是天下女子之首,应当体会过女子的苦。可是,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比太后,比我,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苦几十倍几百倍的女子!她们像牲口一样被论成色买卖,五六石米即可买回去随意打杀!朔律规定杀人偿命,可是我们的男子打杀妻子却只需罚钱就可了事!女子若杀死家暴的丈夫,却要受极刑之苦!还有的人,只因几十两白银,就被父母亲手推入棺材,活活为已经化成白骨的死人殉葬!对她们来说,人间才是无边的地狱!”

秦秾华的双手在腿边慢慢攥紧,她的语速越来越慢,胸口却起伏得越来越急。

十指连心,掌心的疼痛直通胸腔深处。

但是这点疼痛,和她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舒太后气得眼前发晕,戴满翠绿手镯的右手连忙扶住额头,身边的姑姑急忙道:

“太后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啊!”

“你……你是金枝玉叶,天子的女儿,竟然把自己和那些下贱的女子相提并论,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你和那些上辈子干了缺德事,这辈子才会投生在缺德家里的女子不同,她们生来就和你不同,就像你生来也和皇子们不同!这都是老天注定好了的事!”

舒太后指着她,怒不可遏道:

“哀家看你是和蔡中敏那般大逆不道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受他的蛊惑,失了心智!若继续放任你胡来,今后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丑事!来人啊,把哀家的戒尺拿来!”

太后身边的姑姑去了一会,复返时,手中端着一个木盒。

舒太后从中取出玉戒尺,对秦秾华冷声道:“你是公主,哀家本不想对你太过苛责。你若现在承认自身错误,不再过问华学一事,哀家也可饶你一次。”

静室里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秦秾华身上。

她望着祭坛上大慈大悲的菩萨,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既悲哀,又平静的笑。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秾华,何错之有?”

“反天了!”太后怒喝道:“手伸出来!”

秦秾华伸出双手。

十根苍白如雪的手指纤弱瘦削,不堪一折,难以想象这冰冷的戒尺落下,这双手会变成什么样。

“太后……”身边的姑姑忍不住说。

太后握着戒尺,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秦秾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两鬓那对栩栩如生的紫纱蝴蝶,纱罗为翼,珍珠为身,和她一般楚楚可怜,也和她一般,毫无惧意。

两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人退让。

太后恼她不肯让步,只能咬了咬唇,狠着心往下打去。

一声惊呼从静室外传来,太后打出的戒尺来不及收回,眼神先一步朝外看去。

一个少年箭步冲入静室,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牢牢握住她打下的戒尺。

他身材颀长,一身玄色,只有束发的发带是暗紫色的,带着明显可见的毛边。

“渊儿……”秦秾华愣住了。

秦曜渊挡在她与舒太后之间,一步不退,伸出的右手紧紧握着玉戒尺,力度之大,连脖颈都浮起了青筋。

“你放手!”舒太后又惊又怒:“外面的人呢?!谁准你们放人进来的?!”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后一步追进的宫人们鼻青脸肿地纷纷跪下:“不是奴婢们放九皇子进来,是九皇子强行闯进来的呀……”

“你还不放手?!”太后怒喝道。

“……不放。”

“放手!”太后气得颤抖,面色涨红:“难道你还想对哀家动手不成?!”

“谁敢动她,我就杀谁。”他看向祭坛上神情悲悯的菩萨金像,乌黑透紫的眼眸里一片森寒:“……神若阻我,我杀神,人若阻我,我杀人。”

秦曜渊看回太后,眼中几近实质的杀意让她忍不住松开戒尺,跌坐回扶手椅。

没有一个神智清醒的人会怀疑少年所说有几分真假。

羚羊生来看见狮子就知道逃跑,人生来同样也会辨认杀气。

少年就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猛兽,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彻骨寒意。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说:“没人可以动她。”

咔嚓一声脆响,清透的戒尺在秦曜渊手中断裂。

众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太后又惊又怒,嘴唇不断哆嗦,怒视着秦曜渊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才赶到的秦辉仙迈进静室,她急得没法,一跺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为敬:

“皇祖母……我、我的鹅子要死了,您快救救我的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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