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的漕河,湿冷的寒意丝丝缕缕的渗进人的骨子里,船舱里就算是染了三四个火盆,被褥里也是湿湿的。

“夫人,这些褥子我都熏过了,今天应该不会太冷了。”丫鬟对坐在窗口,望着窗外景致出神卢佩玉说道。

听着丫鬟的话,卢佩玉连眼皮都没有眨下,丫鬟们早就习惯了她的安静,默默的在一旁伺候着。

“女君,少女君过来给你请安了。”门口轮值的丫鬟说。

听到丫鬟的通报,卢佩玉嘴角勾出了一个讥讽的弧度,但那弧度在转身的时候,就不见了,神情依旧淡然,在看到依然只有大儿媳妇一个人来给自己请安的时候,也没什么改变。

“母亲,五妹妹、六妹妹今早起来有些头疼,正请了大夫看病呢。”霍家少女君陈氏含笑对卢佩玉解释说,心里却暗暗叹气。原本的婆婆和二叔死于流寇之乱,祖父趁着百日没过,就让公公娶了范阳卢氏嫡女为填房,公公到底满不满意这件昏事,她不清楚,但夫君和小姑们很明显对这件事不满。

夫君还好,基本上不怎么同卢佩玉见面,见了面也能保持面上的客气,但小姑们从卢佩玉入门迄今,两人只给卢佩玉请过一次安,就在昏礼第二天,其他时候都是称病的,这让她这个当媳妇和大嫂的,多少有些为难,两边都得罪不起啊。尤其是这个小婆婆只比两个小姑大一岁而已!让陈氏压力更大了!

“嗯。”卢佩玉对她终于比丫鬟多了一点表情,好歹回了一个字。

简短的话语让陈氏噎了噎,船舱里顿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比对陈氏的坐立难安,卢佩玉就很安之若素,等了一会见陈氏不说话了,就转身继续专注的望着窗外发呆。

陈氏有些手足无措的站着,比起这样的婆婆她情愿面对那种对自己万般挑剔不满的婆婆。

“那你去忙吧。”卢佩玉嫌她站在身后碍眼,但良好的教养让她说不出直接轰人走的话,只能说,“如果忙得话,以后就别过来请安了。”

“是。”陈氏松了一口气退了出去。

“女君,这两个小姑娘也太不知好歹了,一点都不懂规矩,你可要拿出正房女君的气度来,好好教教她们――”卢佩玉带来的陪房喃喃的抱怨在卢佩玉的目光下,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她们懂不懂规矩,和她有什么关系,卢佩玉冷漠的想着。

“可是女君,你看郎君这样,哪有刚成亲就分房睡的……”仆妇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哪有新婚夫妻就分房睡的,难怪别人不把女君当回事。

卢佩玉只当没听见的望着窗外,他不来更好,省得自己还要费神应付。

“怎么又开窗了?”一件暖暖的斗篷裹住了卢佩玉,霍行之轻声责备道,“万一又着凉了怎么办?”

丫鬟们忙给霍行之请安,卢佩玉没动,只坐着说了一声,“郎君。”他怎么来了?马上要到徐州了,他应该很忙吧。

“我过来看你,身体好点了吗?”霍行之关切的问自己新婚妻子,见卢佩玉仅穿了一件素色的窄袖深衣,还坐在窗边吹凉风,眉头一皱,呵斥丫鬟道,“怎么伺候女君的!也不给她多穿见衣服!不知道窗边湿气重吗?还不把窗户关上!”

霍行之话音一落,舱房里伺候的丫鬟立刻把窗户关上了,又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求饶。

卢佩玉被噪杂的声音闹得头疼,干脆扭头不理霍行之,堂堂一方大员府上,都没几个合心意的丫鬟,还需要主人训斥才改,亏他们也不嫌丢脸!有权有势又如何?庶族就是庶族!

霍行之知道她好静,挥手让下人退下后,轻声问,“还发烧吗?”他伸手就要去摸卢佩玉的额头,卢佩玉头一偏想避开,但霍行之的大手还是落到她的额头上,微凉柔嫩的触感,让霍行之满意的一笑,“看来烧退了。”

“多谢郎君关心。”卢佩玉垂着头语气平板的说,双手握着,克制想用手帕擦额头的冲动。

“我们是夫妻,怎么跟我说话这么客气的。”霍行之坐在了卢佩玉身边,他已年过而立,因平时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左右,一袭青衣儒雅,看上去颇有几分风流文士的翩翩风度。

“嗯。”卢佩玉目光还是不离望着关闭的窗口。

霍行之心里暗暗叹气,握着她的手柔声说,“今天晚上可能会很晚才到徐州,你用过朝食就休息一会,别累着。” 他本来就是风流温柔之人,奉父亲之命娶了卢佩玉之后,也一直对她以礼相待,一来是尊敬原配,二来卢佩玉身体一直没全好,他还不至于好色到这程度。但这不妨碍他关心卢佩玉,凭心而论,卢佩玉才貌出众,身份高贵,性子虽说冷了一点,但不骄纵,就算嫁的心不甘情不愿,也从来没哭闹过,对家人的态度也算有礼,这样的妻子,霍行之当然喜欢。

“好。”

“萧家的萧姑娘也在徐州,等我们到了徐州,我就把萧姑娘接过来,你们一定谈得来。”霍行之说着刚刚得知的消息。

“萧姑娘?”卢佩玉第一次对霍行之的话有了反应,困惑的偏头望着霍行之。

“就是梁国公之女,阿鸾的小姑。”霍行之见她有兴趣,解释道,“你们应该没见过吧?”

“没有。”卢佩玉摇了摇头,梁国公的女儿?梁国公是父亲的好友啊!原来她也在徐州啊!那真可以去见见她呢!说起来她和萧源还沾了一点亲戚关系,卢佩玉的母亲乃吴郡张氏女,是顾纹堂姑的女儿,“怎么萧家也出事了吗?”卢佩玉问。她出自范阳卢氏,父亲是卢氏新家主的嫡亲弟弟,因父亲一向不喜官场争斗,所以没有入仕,而是在乡间盖起了一片竹林,避世隐居,原本一家人和乐融融,日子过得和神仙一样。

但这种神仙般的日子,被在一次父亲带母亲出游时,不幸遭遇流寇,两人一起失踪的消息给打破了!她听到这个消息就傻了,之后就一直病着,家主伯父不放心她,派了二叔接自己回本家,却不想路上遇到了霍家人,她就在病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就被二叔莫名的嫁人了,而且还是嫁给一个寒门之子当填房!卢佩玉想着想着,眼底就闪过一丝愤恨。

“你一直病着,难怪不知道萧家发生的大事。”霍行之将萧家的事同卢佩玉说了一遍,说起萧泽之死、萧沂失踪的时候,他就想起母亲、嫡妻和嫡子,叹息连连。

卢佩玉也听得呆了,这萧姑娘和她一样可怜呢!现在又落到了霍家人的手里,就算有父亲又如何?远在万里之外,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幼侄在这乱世,还不是任人宰割。

霍行之怕她听了萧源的遭遇会自伤身世,柔声哄道,“你这些天都不出舱门,不如我陪你去甲板上散散步?”

“我不想出去。”卢佩玉低头说。

霍行之知道她好静,但――“你整天待在房里不动,身体怎么能好呢?我陪你去外面走走,等天气缓和点,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霍行之性格较之几个弟弟要温和许多,但这并不代表他优柔寡断,手掌重权多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卢佩玉性子再淡然,到底还只是十五岁的小女孩而已,哪里强硬的过他?只能在他搀扶下去了甲板。霍行之低头见卢佩玉神色看似柔顺,但贝齿无意识的轻咬着下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卢佩玉却在想,等到了徐州一定要去拜访下萧姑娘,不知道她住哪里?

霍家一行到徐州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卢佩玉熬不住,早睡着了,霍行之见她睡得香甜,没让丫鬟喊醒她,想抱着她进马车,却不想手刚碰上卢佩玉的身体,她就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一男人靠近自己,她吓得一激灵,立刻清醒过来,才想起这人目前是自己的丈夫,“到了吗?”她缓缓的直起身体坐直,轻声问。

“嗯,到了,你睡吧!别起来了。”霍行之说。

“不用。”卢佩玉起身,“我不困。”

霍行之见她回复了以往端方的仪态,无奈的摇头,“走吧,接我们的人来了。”

卢佩玉抬眼望去,码头处举着的火把把黑夜都照亮了,霍渊似乎在和一人说这话,霍行之此时也上前去和来人说话了,他的两个侍妾上来扶着卢佩玉下船。霍家人并没有住在梁肃的官邸,梁肃找了几间连片民宅,改造成了一个别院后,就让霍家人暂时住下了。

至于福王一行,梁肃另外找了一个大户人家,让他们接待福王,没接他们去自己府邸居住。

“累死我了!”福王年岁和霍行之相当,但他身高和腰围是一样长度的,走几步路就不停的喘气。

梁肃见状默默的叫了几个最身强力壮的军士抬一顶大眠轿过来,抬着福王上马车,又让人多套了三匹马在马车上。

“梁将军,你还给我准备别院,其实住在你官邸里就好了。”福王上了眠轿后,就舒服多了。

梁肃面无表情的说:“在下官邸过于简陋,实在不敢怠慢福王殿下。”

“嘿嘿,其实本王一向体恤民情,别院嘛,装饰简单点就行了。”福王嘿嘿笑着说。幸好在场的人都是在官场上混久的人,对他的自我吹嘘还一脸真诚的附和。福王除了正妃和唯一的嫡子外,还带了约有三十名姬妾,这些都是他路上新收的美人,以前在封地的妃子都被他丢下了。幸好梁肃对福王的习性有所耳闻,准备的马车还是挺多的,不然都转不了这么多人。

“阿砖,听说你找到萧姑娘了?”霍渊等福王上了马车后问梁肃道。

“是的。”梁肃扶着霍渊上马车,“现在萧姑娘同萧小郎君住在城里。”

“哦?不在你府上?”霍渊诧异的问。

“以前阿盛没失踪的时候,我让她住在我府上等阿盛来接,现在怎么说也不合适了。”梁肃说。

听梁肃提起失踪的女婿,就想起同时失踪的妻子和女儿,霍渊眼底闪过一丝痛色,更有一丝杀意,龚氏和霍渊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走过来的,夫妻两人感情不说有多深,也相互尊敬。霍宝珍是霍渊唯一的嫡女,一向爱如明珠,萧沂又是霍渊最得意最欣赏的女婿,三人一起失踪如何不让霍渊心疼!“这件事还是暂时不要让福王知道的比较好。”霍渊对梁肃说。

“您放心,我会吩咐下人口风紧一点的。”梁肃说。

“我隐约记得大媳妇和萧姑娘似乎有点亲戚关系,她们两人倒是可以一起说说话。”说道这里霍渊心里很是惋惜,都怪自己太心急了,逮到一个卢氏的嫡女,就急着让老大成亲了,要是再等一会,就能让老大娶萧家的丫头了!萧氏嫡长女啊!哪是普通的卢氏嫡女能比得上的!

梁肃不说话,他不会在霍渊面前说萧源的情况,至于卢氏根本于他无关。不过他是很赞成让卢氏去找萧源,最好能哄着萧源回府住,她一人在外面住的太辛苦了。最近一直在缝制练儿的衣服不说,听说她昨天还拧了抹布要擦桌子!梁肃浓眉都快打结了,偏偏这丫头还倔得很,不肯收自己送过去的丫鬟,梁肃深深叹气,只能另想法子了!

梁肃纠结萧源身边的人手问题,同样萧源自己也在纠结……

“姑娘,你在干什么!”双喜匆忙放下手中的铜盆,匆匆朝萧源走来。

“呃!”萧源正在收拾吃好的碗筷,被双福震惊的声音吓得呆了呆才道:“我在收拾碗筷啊!”

“这种粗活我来干就是了,哪要姑娘动手!”双喜严正的说。

“粗活?”萧源无语的望着那几个碗碟,这算什么粗活啊!自从她搬到同安里后,除了收下几个守门侍卫外,梁肃送来的仆佣她都退了回去,每日除了教导练儿外,就是跟着双喜一起做家里的衣服。从萧家带出来的仆佣不多,侍女只有布儿、双喜、双福三人,内院男仆进不来,这么大的地方让三人打扫,有时候三人就无法在萧源和练儿身边伺候了。

为了减轻三人的负担,萧源总想着干点力所能及的家务,但貌似每次都被人逮住,然后众人就用一副见鬼了的表情要哭不哭的阻止她的举动,这让萧姑娘很郁闷。她虽然在现代的时候,也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但基本的生活能力还是有的!至少独居三年也没把自己饿死过!

“姑娘,你放心,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以后我们三人中,总有一人会留在你和练儿郎君身边的伺候的,不要你来动手。”双喜认真的说。

萧源蹙眉,“其实不用那么麻烦,你们事情也够多了。”见她们这么吃力,萧源已经在纠结,她坚持不收梁肃送来的丫鬟,是不是太过分了?这样是加重她们的负担啊!但是她实在不想再欠梁肃的人情了!去外面买丫鬟她又不敢,谁知道会出什么问题!或者买几个小丫鬟,帮着干点粗活,慢慢□□起来?

“姑娘,外面有位姓卢的女君前来拜访。”就在萧源纠结的时候,布儿进来说道,她又补充了一句,“来的好像还有梁大人的亲卫。”这也是贵叔前来通报的主要原因。

“卢女君?”萧源纳闷,“我不认识什么卢女君啊!”她来徐州后,还第一见有人来拜访自己呢!

“卢女君说,她父亲是老爷的故人――草席斋主!”听到这个斋号,布儿脸都抽了。

“草席斋主?”萧源皱眉喃喃的低语,“奇怪,这名字好熟悉啊!草席斋――啊!是卢放之!”萧源突然想了起来,“快请那位卢女君进来!”范阳卢醒卢放之,是大秦出名的才子兼狂士,据说他斋号由来,就是因为一次上街喝酒,把身上的钱都喝完了,还非嚷着要继续喝,被店家赶了出来,晕死在街头。路过的一名老妇人以为他死了,好心给他盖了一张草席收殓,却不想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疯疯癫癫的跑了,把老妇人吓得够呛,从此之后他就戒酒,并自号草席斋主。

卢放之此人行为放荡不羁,出身高贵,又恃才傲物,等闲人压根不入他眼,得罪了不少人,和爹爹倒是关系极好,爹爹常说卢放之才学同他差不多,萧源私以为这是爹爹死要面子话!不过萧源挺喜欢这个卢放之的,因为此人就一个老婆,那老婆只生了一个女儿,旁人让他纳妾,他不肯,族人让他过继,他也不肯,总说死后草席一裹,往江里一丢就算了,要什么儿子祭拜!老子就只要一个女儿怎么着!简直是绝世好男人好爸爸啊!不过她听爹爹说过,卢放之的女儿和自己同岁,莫非那位卢姑娘已经嫁人了?

萧源在好奇卢佩玉的时候,卢佩玉也在好奇萧源,毕竟以她爹的脾气能称得上好友的人绝对不多,也不知道这萧姑娘个性如何,说不定她们能成为好朋友呢!想着想着卢佩玉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

卢姑娘想的开心,一旁的下人则快被她吓死了,昨天晚上他们折腾了大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才休息下,今天早上女主人都晚起了,男主人们一早就离开了,女君昨天睡得早,一大早起来就要来萧姑娘这里,都不和少女君说一声,也不知道大郎君回来后,要怎么罚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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