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延舟现在的样子——衣领被邵司整个扯开,领口还歪着。

两人鼻尖几乎挨在一起。

无论是鼻息还是喘气,甚至是对方身上的味道,都离得太近。

邵司目光落在面前这人线条生硬又淡漠的嘴角边上,然后嘴里那句台词便卡住了。

欧导一开始以为这两人是想改戏。有时候拍着拍着,演员代入角色之后,会根据进行一些适当的改编。

副导演正要出声喊他们,被欧导拦下。

只见欧导郑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摆手分析:“你细细体味一下,他们现在这种沉默……我觉得很微妙。”

副导演摸不着头脑,但是导演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于是他抓抓后脑勺,站在欧导边上,观摩了一会儿:“这是,有什么用意?”

欧导:“……我也没看出来,但先别急着推断,再往下看看。”

然而,再往下就是邵司抱歉地冲他们说:“不好意思导演,我忘词了。”

欧导在副导演面前颜面尽失,他把手里卷成纸筒模样的剧本往桌上一扔,气不打一处出来:“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

“欧导,别开黄腔,”顾延舟从邵司身上站起来打圆场,走过去,几根手指轻飘飘地拎起桌上的水,边拧开瓶盖边说,“他还是个孩子。”

欧导:“……”

邵司面不改色,跟着顾延舟岔话题:“我还小,不能听黄段子。”

嘿呀你们这对小夫妻!真气人!

欧导败下阵来,吹胡子瞪眼睛:“……行吧,说不过你们,先休息会儿,五分钟之后继续。”这句话话音刚落,欧导又转身对身后群演喊:“刚才队伍有点乱,那个站在三号机机位对面的,你死的时候为什么那么依依不舍?是不是想抢戏啊?”

等欧导走了,邵司还坐在地上,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不然怎么会跟中了邪一样。

其实刚刚看顾延舟的那一眼,他走神只是在想一个问题:这人长得好像也没那么丑。

这话要是让李光宗听见,估计得谢天谢地并且感动到磕头,以为他的眼瞎症终于有救了。

正反思着,冷不防脸颊处传来一阵凉意。

抬头看过去,顾延舟半弯着腰,拿着另一瓶水往他脸上贴:“刚才看着我连台词都说不出了?”

……

邵司接过水:“谢谢,不过你好像想得太多了。”

“是吗?”

顾延舟嘴上没说什么,却是身体力行地还原了刚才NG的场景,按着邵司的肩往下压,手臂撑在他耳边。

邵司没拿稳手里的水,那瓶水骨碌碌往外滚了好几圈。

他眨眨眼,念出刚才忘记的台词:“我就是看不惯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你这种赖在父辈伟绩勋章上的臭虫,在我面前扭,我只觉得作呕。”

顾延舟看了他一会儿,松开道:“忘词是大忌,说明功课没做好,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很差,好在欧导不计较。”

邵司低着头:“嗯,我知道,真的很抱歉。”

“抱歉什么抱歉,一句抱歉就能了事吗?”欧导远远地就开始喊,等走得近了更是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里颤啊颤地说,“说多少遍了,跟着我们一起住附近宾馆,非要回家,能不累吗?每天拍摄结束就已经三更半夜了,你再花两小时车程……费的这什么劲啊。”

剧组里是提供住所的,就在拍摄场地附近。照理来说,邵司也应该跟着他们住附近那家‘希尔顿’。

不过近期这段时间他们主要都在本市附近拍摄,离家里还算比较近。加上邵司住不惯外边,所以能回家就回家……之后的事情等换取景地,逼不得已再另说。

这件事情还是李光宗替他跟欧导争取很久才争取来的,把邵司硬生生营造成一个虽然家里没有人但依然极度恋家的孤寡儿童形象。

欧导对这事本来就不太满意,这次NG,他可算逮着机会。

“明天你收拾收拾搬过来,不对,现在就让人去收拾。”欧导拍拍邵司的肩,“到了找我要房卡,人总是要长大的。”

邵司:“……”

欧导一锤定音:“就这么说定了。”

顾延舟在边上看热闹,等欧导走了,他才伸手揉揉邵司头顶:“不喜欢住宾馆?”

邵司:“……确实喜欢不起来。”

他每到一个地方,都需要适应很久,在这方面的适应能力可以说是奇差。不是自己家总觉得不舒服,尤其前两晚根本睡不好。

李光宗趁着下午小半天时间,火速赶回邵司家里,给他打包了换洗衣物,还有一些邵司指定的东西。

他走之前,邵司塞给他一张清单,上面罗列着长长的一串。

字迹潦草至极,仿佛能省略能连笔的地方都极尽所能地给它简要带过,李光宗急急忙忙按防盗门密码,鞋都没来得及脱就直奔卧室,握着清单对照着:“这都什么,牙膏牙刷毛巾浴巾沐浴露洗发水……这些宾馆不都有吗?还有这啥……”

李光宗将纸凑近,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上面写的是……儿子?”

“什么鬼儿子哦。”李光宗念念叨叨着,一边从衣柜里胡乱抓了几套衣服,一边观察邵司的卧室,确定这里没有什么可疑生物。

邵司有点强迫症,东西摆放得很齐,就连衣服也是一套一套挂着的,所以找起来很方便。

李光宗临走之前还是没找到那个所谓的‘儿子’,也没敢给邵司打电话怕他在忙,只发了条短信过去,结果等半天没等到回复。

他最后绕了卧室一圈,不知怎么想地,掀开被子,里面果然躺着一只看不太懂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小玩偶。

“……他还喜欢这种东西?”

“……这猪还是狗?”

李光宗跟着邵司快五年,从来不知道邵司睡觉喜欢抱娃娃。

“这是羊驼。”晚上收工之后,邵司问欧导拿了房卡,边把行李箱里东西一样样拎出来边说,“……是不是很丑?想笑就直接笑,我也觉得它丑。”

“我很小的时候,有次生日,吵着要去动物园。”邵司把羊驼扔在床头边,继续整理其他的东西,“但是当时身体不好,不能随便出门,结果王管家给我买来这个。”

邵司鲜少会提自己家里的事情,李光宗之前就觉得奇怪,从没见他给爸妈打过电话,也没听他提起过家人……现在一上来,谈的居然还是一位“管家”。

“爸爸你家里,还有管家?”李光宗细细咀嚼这两个字,觉得怎么想都流露出一种土豪的味道。

邵司动作一顿:“嗯,但他已经过世了。”

这种悲伤的话题,自然不宜继续进行下去,尽管李光宗心里好奇得很,他还是只能说:“节哀。”

欧导是个很会来事的,很快便带着其他人过来串门,说了一堆什么要他把宾馆当自己家,讲这里服务水平如何如何好,简直像个大堂经理:“……我跟你说,这里真的很不错,马路对面就有几家炸串店,走,我们过去撸两把。”

“欧导,我就不去了吧。”邵司被他揽着,想挣开又不能用力,他脚步放缓拖拖拉拉地说,“明天还有戏。”

“年轻人,没有丰富的y:e生活怎么行!”

“……”邵司看他精神抖擞、无法抗拒的样子,也只好跟着走。

好在临近宾馆门口的时候,半路遇到顾延舟和陈阳两人,于是邵司停下脚步,朝顾延舟看了两眼。

顾延舟很快会意,走上前把邵司拽过来,详装无意地说了一句‘干什么去,不是说好来我房里对戏’,这才躲过欧导的魔爪。

“欧导他,每天都这样吗?”邵司走在陈阳身边,一起坐电梯回楼上,“精力那么旺盛。”

顾延舟按下楼层键,不紧不慢地说:“可能是寂寞吧,年纪大了身边也没个伴,忙的时候还好,空下来难免觉得冷清。”

邵司靠在边上,随口道:“哦,这样。”

已经入夜,天色暗下来,欧导他们喝得歪歪倒倒朝宾馆里走。

副导演眼看着欧导走着走着停下来,倚着栏杆干呕,走过去拍拍他的背:“您没事吧,我扶您过去。”

欧导摆摆手,他声音听起来压根不像是喝醉了,反倒有些冷静,他说:“你们先走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等人都散尽了,欧导才弯着腰,捂着脸,半响才哽出一段不成调的唱词来:“……这场的冤屈有口难言,如今苍天睁开眼,仇报仇来冤报冤,满面春风下堂转。”

……

满面春风下堂转。

叶瑄坐在床上,腿上摊开一本陈旧的记事本,指尖缓缓移过这七个字,最终在‘转’这个字上停滞半响。

那本记事本看起来就已经有很多年头了,纸质泛黄,还有些发皱,看起来十分脆弱,仿佛不小心就能将其戳破。

纸上的字迹精致秀气,瘦长的形体,依稀能够透过这字看到多年前,执笔写下这些字的人。

叶瑄轻轻翻过去一页,目光落在最后一页,那几行潦草起来的字上。

1998年4月14日。

也许只有在拍戏的时候,按照剧本,对着灯光,我才能忘记自己。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是这种人?

窗外天气开始闷沉,欧导恍恍惚惚睁开眼,手背突然一凉,沾上几滴细密的水珠。

他仰头看看天。

原来是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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