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森先生,曼森先生?”

负责询问的警员接连喊了两声,负责记录的那个再度中气十足地道:“曼森先生,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把酒杯暂时放下好吗?”

那气魄,活像在说“你再不把酒杯放下,我就把瓶子抡到你头上去!”当然,也只是像而已,没人会在未定性的时候对某个财团少爷这么说话。

尽管这位少爷很大可能不会成为主位继承人。

乔治·曼森猛地回神,晃了晃手里已经空了的红酒杯。

警员盯着他的手指,微微皱起了眉,因为这位少爷握着酒杯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在发颤。

乔治·曼森放下酒杯,搓了搓手指,终于说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话,“别看了,酒喝多了我的手指就有点儿不听使唤。”

虽然地上到处是酒瓶,但他看起来依然没有醉。说话的时候既不大舌头,也没有逻辑混乱,更没有莫名的兴奋或是晕眩。可见这位少爷大概是酒池子里泡大的,这些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你确定现在的状态还好么?”警员看着他的手指,皱了皱眉,“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医生——”

“不用了。”乔治·曼森打断道,“有什么要问的尽快问,问完我想睡一觉。”

“好吧。”警员点了点头,这种配合态度不怎么样的人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是职责所在,能忍就忍了。

他看了一眼凯恩警长着重标注给他们的问题清单,先挑了几个简单的问了一下,让乔治·曼森适应这个问答的节奏,然后才转到潜水的主要事件上来。

“杰森·查理斯的潜水服后来被证实穿在了赵择木先生的身上。”警员道,“下水前你们有人注意到么?”

乔治·曼森:“没有。不只是我,我想他们几个也都没注意到。那时候只想着把潜水服穿上赶紧下海爽一爽,衣服都是捞起来就穿,谁能想到会穿错。”

“杰森·查理斯跟赵择木先生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么?”

乔治·曼森道:“不知道,不过杰森·查理斯是一个很……不像律师的律师,很少有咄咄逼人的一面,有点老好人,不容易跟人起冲突,况且这两人交集不多。”

“那柯先生和杰森·查理斯之间呢?”

乔治·曼森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警员,“你们要用正常的思维去解释一个……病人的行为?”

“好吧。”

警员沉吟了片刻,终于试着去戳了一下重点,“事情发生之后,你的反应始终有点反常,情绪很不对劲。”

乔治·曼森垂了一下眼皮,活动了几下手指,“我有很反常?”

“对,你虽然一直在配合着回答问题,但是情绪上始终有点儿……”警员斟酌了一下用词,“你似乎有点过于消极了,能解释一下么?”

乔治·曼森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警员以为他要抵触到底的时候,他又恹恹地开了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以前碰到过一次潜水事故,这次在海下,那海蛇最初朝我来的时候,让我想起了那次经历。”

“什么样的事故?”警员又深入问道。

乔治·曼森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牙关咬了一下,又很快松了开来。

什么样的事故呢?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觉得自己的记性应该不算差的,但是这么一回想,居然有点说不清究竟是几年前了。

甚至于,对于那次事故的细节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好像那些记忆有意识地躲藏着,不让他抓住。又或者他潜意识里更倾向于忘掉那件事。

那应该是在德卡马的一个度假海湾,那时候的他应该还在念书,甚至可能是中学?总之年纪不大。

尽管年纪不大,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个潜水老手了,非常自傲,很讨厌潜水的时候有人跟着,他认为那都是生手才需要的。于是他在下水的时候勒令其他人离远点,甚至让人帮他拦着教练。

然后那些保镖就真的没再跟着,放任他单独下了水。

那时候的他甚至还很得意,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威信,他怎么说其他人就怎么听。

现在想想真是一个满分的傻逼。

乔治·曼森沉默了一会儿,对警员道:“很简单的事故,忘记检查潜水用具了,调节器有点老化,o形圈变形以至于密封性出了问题。”

当天具体的细节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潜到深处才发现调节器的咬嘴有点漏气,过多的气体毫无章法地往他嘴巴和鼻腔里钻。

警员:“我很抱歉,后来被教练救了?”

乔治·曼森摇了摇头:“没有。”

他无法控制,无法自救,在海水中挣扎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没带潜伴没带教练,身处的又是一个老手才会潜往的深度,一般人根本不会到那里去。

也就是说,可能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警员记录的手指一顿,“嗯?那是……”

乔治·曼森手指摩挲着酒杯,缓缓道:“被一个陌生人救了。”

那人在深渊之下捞住了他,似乎还给他调整了调节器。但是那时候的他惊惶至极,抓到一个人就跟救命稻草一样死扯住,可能也让对方体验了一把濒临溺死的挣扎感。

“混乱中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抓住我的手指很白……”乔治·曼森像是陷在回忆中,“非常白,应该是个年轻人,手指很瘦很长,但是手劲非常大,而且非常冷静。”

他顿了片刻,又出神般重复了一遍,“非常非常冷静。”

因为他后来试着查过,那个度假海湾的潜水用具是分区放置的,他每次去潜水,都是从vip6柜的四套装备里随便拿。而很巧的是,当时救他的那个人也用的是vip6柜的装备,调节器同样被动了手脚,一样是o形圈变形导致的密封性问题。

也就是说,对方在水下很可能跟他碰到了一样的事,咬嘴漏气,难以正常呼吸。但是对方显然比他沉稳从容得多,不仅能应对突发问题,甚至还救了一个人上岸。

警员听了,赞赏了一句:“碰到好人了。”

乔治·曼森没答话,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是啊,好人。”

只是那个好人有点特别。

那时候不过十来岁的乔治·曼森能力有限,始终没弄清那个救他的人是谁。

等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能动用更多力量去查的时候,已经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他一度有过疑心,究竟是真的信息过期了,还是有人刻意不让他查到。

不过最终,那件事还是随着时间和他的心境变化,不了了之。

“所以那次事故只是一个正常的意外。”警员问道。

事实上恰恰相反,那根本不是一场巧合的意外。那件事过去半年后,他无意间发现,当初在潜水装备上动手脚的人很大可能来自他自己的家族,他那几位哥哥之一。

整个vip6号柜的装备都被破坏过,所以随便取一套都会陷入事故。

那个救他的人,应该是受了他的牵连。

这个事实让乔治·曼森一度陷入了极端的颓废中,疑神疑鬼,谁也不信。他开始跟着格伦那样的人鬼混度日,什么混账事都干,什么傻逼话都说,酒池肉林,一年有三百天是醉着的,好像生命已经不是生命,可以尽情往死里作。

有些人经历这样的事,可能会就此远离潜水,但他不,他就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更迷恋那种潜到深处的濒死感。

所有人都说,他那几年疯得有点厉害。

在那之前,他还是勉强有几个朋友的,比如乔,比如赵择木,比如圈子外的其他几个同学。

在那之后,真朋友也慢慢疏远成假朋友了,只剩下利益牵扯和虚假寒暄。

现在其他人再谈论起来,只记得他们是场面上的“朋友”,不记得年纪小的时候也有过两肋插刀的冲动。

“曼森先生?”警员有一点郁闷,询问对象总走神还叫不回魂。

“抱歉,我只是又习惯性地开始思索那个救我的人会是谁。”乔治·曼森说完,回答了警员刚才的问题,“你说那是一个正常的意外?是的,当然是,只是我粗心大意而已。”

警员:“一直没找到救你的人吗?”

乔治·曼森点了点头:“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对他没有具体的印象,但总是很笃定他很年轻。能用vip6号柜的装备,说明也是个富家子弟,或者年轻有为?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靠近灯松林的那幢小楼三楼的套间里。

警员也在问燕绥之相关的问题:“你的潜水技术很好,但你一个下午都坐在岸上,始终没下水。而且你刚才说很多年没潜了,为什么?”

“没钱。”燕绥之特别坦然地说。

警员:“……”

燕绥之为了符合现在的人设,还晃了晃手指上的智能机。含着一抹无奈的笑意道:“穷学生,早先还有点儿底子,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警员想了想信息栏里的个人资产,同情万分。

这个实习生本来也不在他们的重点问询名单上,毕竟他是临时被带来的,跟这里的人交集最少,互不相识。就算杰森·查理斯的潜水服被换是有人蓄意为之,也不会跟他扯上关系。

完全找不到动机嘛。

警员低头翻看凯恩警长的问题清单时,燕绥之的目光垂落在了阳台外的海滩上。

别墅大门外靠近灯松林的海滩尽头,有几个维修人员正在光着膀子蹲在低山,翻来覆去地查看那两扇检测门。燕绥之正看着他们所在的地方微微出神。

事实上,整场询问,他始终都在走神,只不过警员没有看出来而已。

他在脑中复原了之前过检测门的场景,又拔萝卜带泥地拎出了好几处疑点,一个串一个,那些曾经被他满不在意略过的细节最终织成了几条逻辑线……

每一条都有成立的可能,所以需要他排除一下。

警员翻完清单,抬头冲他笑了笑,道:“好的,阮野先生,我们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谢谢配合。”

燕绥之站起身送他们出了房间。

警方对所有在场人员进行的询问大致持续了两个小时,最短的是燕绥之,最长的柯谨那边。

最后,凯恩警长搂着一光脑的询问记录准备离开时,天色早就黑透了,错过了饭点。

“我们需要整理一下所有人的记录,以便给这次的事件定性。”凯恩道,“在定性结果出来之前,我会派一支小分队在别墅区守着,今明两天进出可能会受到一些限制。但是我保证,最迟明天下午一定给诸位一个答复。”

听说明天就能解决,几位时间被耽搁的客人都松了一口气。

乔那个觉得自己基因特别贵的傻逼发小格伦信誓旦旦道:“就以往的经验来看,但凡警方一两天就能给出定性的事情,都严重不到哪里去。这说明今天的询问内容并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地方。信我吧,这次的事情十有**只是一场意外,警方肯定也这么认为。”

这位公子哥儿憋了两天,赌瘾上头,在大厅里转悠了一圈,让人下注来一把,被大多数人婉言谢绝了,于是撇着嘴咕哝了一句“真他妈无趣,曼森也在犯病,连个刺激的人都没有。”

“我草,跟他处在一个空间,我不用喝酒就醉了。”乔冲顾晏和燕绥之这边眨了眨眼,然后让厨房把事先准备好的餐点端上了桌,为了配合警署工作,他特地没让上烈酒,只有几瓶甜酒,以免有人喝昏了头。

众人这一天经历的事情有点儿多,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精神不济,用餐的时候非常安静。偶尔有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乔将最后一块鸡胸肉放进嘴里的时候,用手肘拱了拱身边的顾晏。

顾晏“嗯”地低低疑问一声,示意他有屁快放。

“我怎么觉得你家实习生总在看你?”乔用悄悄话的声音小声说道,“你做了什么?还是他想跟你做什么?”

顾晏一口牛排呛了一下,蹙着眉喝了一点酒。“你知道你大学辅修心理学为什么连考三次都不合格么?”

乔揉了揉被捅刀的胸口,嘀咕道:“可他确实从你这扫过好几眼,而且你一个从来不插手别人事情的人,光是这一天就管他多少回了,这在我看来真的反常。”

顾晏没答话,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杯沿,神色冷淡地晃了一下杯底浅琥珀色的酒,垂着的目光倾斜着落在酒里。

又过了片刻,他才喝完最后一口,沉声应了一句,“是么?”

他没有立刻去证实乔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吃罢了晚餐,又擦了嘴角。这才在餐厅迷灿灯光的掩映下,隔着小半块餐桌朝燕绥之看过去,又在燕绥之抬头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乔莫名觉得气氛似乎不太对。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反正他坐在中间有点儿莫名的紧张。

因为用餐时间晚,所以各位客人回自己小楼的时间更晚,晚到灯松林已经飞满了萤火。

燕绥之把大衣挂在房间的衣架上,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抱着胳膊倚在阳台门边。海滩上的某一角吊着两盏白灯,那帮维修人员还在跟那两扇检测门较劲。

两星灯火隔着遥遥距离,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显出一小片亮色。

他看了一会儿,而后敛起目光转了身,敲响了对面顾晏的卧室门。

没过片刻,门开了。顾晏按着门框,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也没问有什么事,就点了点头淡声道:“进来吧。”

回来有一会儿了,他的衬衫扣子却一枚都没解,并没有要休息的架势,似乎还在琢磨什么东西。

燕绥之一眼看见了阳台外的灯松林,挑了挑眉道:“果然还是你这边风景好。”

“你是来借阳台看风景的?”接了一杯清水的顾晏撩起眼皮看他。

“差不多吧。”燕绥之顿了一下,又道:“顺便来跟你讨论一个问题。”

智能机的震动声踩着这句话的尾音响起,顾晏拿了两杯清水出来,没手戴耳扣,便干脆用小指敲了一下杯壁,直接接通。

通讯连接成功的同时,全息屏自动跳了出来,对方通讯号显示在屏幕上的同时,声音也响在了房间里——

“顾?在忙吗?我看你一天都没回音,我就是想问问,之前给你的那个干扰检测门的程序对案件有帮助吗?”

对方语速特别快,捂都来不及捂。情绪非常饱满,咬字格外清晰。想听不明白都不行。

正把清水递给燕绥之的顾大律师闻声手一滑,从容不迫地掉了一只杯子。

咣当一声,泼了一地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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