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为妈妈真的相信我偷了那个腰带别针,不过,拿我的钱去买一个新别针讨好初桃,她觉得挺满意。但她无疑也知道我曾擅自离开艺馆,因为洋子向她证实了此事。当我获悉妈妈为了防止我再出去、下令锁上前面的大门时,我几乎觉得我的生命仿佛自动在渐渐离我而去。现在我如何才能从艺馆逃出去?只有阿姨有大门的钥匙,可她一直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连睡觉也不例外。

每天夜里我都躺在蒲团上盘算,可直到星期一——佐津和我约好逃跑的前一天,我还没有想出任何离开艺馆的办法。星期一下午,一个女仆叫我去擦洗木地板,当我把一块湿透的抹布上水挤在地板上,我原以为水会朝着走廊流去,可水却朝后流向了房间的一角。我非常惊讶,于是挤了更多的水在地板上,我看着水又流向了那个墙角。然后……嗯,我也无法准确地描述出这是怎么发生的,不过我想像自己像水一样沿着楼梯流到二楼的楼梯口,从那里又流上梯子,穿过天窗,最后流到屋顶上的水箱边。

屋顶!我被自己的念头惊呆了。

第二天晚上我上床前故意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把自己像一袋米那样摔到蒲团上。任何一个看见我的人都会以为我立刻就睡着了,但实际上我是再清醒不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在她的房间里安顿下来。这时,女仆们呼噜已经打得很响了。我尽可能轻地坐起来,心想要是有人注意到我,我就干脆去厕所然后再回来。不过没人留意我。

轻轻地关上身后的天窗之后,我努力向上爬,最后到了屋脊上。隔壁建筑物的屋顶比我们矮一截。我爬到它上面,寻找下到街上去的路;但是除了月光,我还是只能看见一片黑暗。屋顶实在太高、太陡,我不能冒险从上面滑下去,只好沿着一个个屋脊往前走,直到走到了街区的尽头,从一边望下去是一个敞开的庭院。要是我能够到檐槽,我就能顺着它走到一个澡棚上面,然后我便可以轻松地从澡棚顶上爬下去,落到院子里。

我跨过屋脊,身体刹那间就挂在了屋顶的斜坡上,只能勉强触到屋脊。我有些惊恐地意识到屋顶比我估计的要陡得多。还不等我下决心放手,我就开始往下滑了。在下滑的过程中,我听见自己的身体擦过瓦片发出“咝咝”声,接着房顶突然就不在那儿了。我在空中时身体转了一下,落地时身体的一边着地。我有意识地用一条胳膊护住脑袋;但我依然摔得很重,砸到地上后整个半边身体疼痛欲裂。慢慢地,我清醒过来,看见两个女人跪在我的身旁。

“我告诉您,她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妈妈。”

“小姑娘,你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啊!你没有摔得粉身碎骨真是太幸运了!”

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惦记着佐津会在南伊豆剧院对面等我,而我却不能赴约。

女仆被派到街上去敲每家艺馆的门,直到她找出我来自何处,我蜷缩成球状躺在那里,惊魂未定。我抱着自己剧痛的手臂干嚎着,突然感觉有人把我拽起来,抽了我一记耳光。

“蠢丫头,蠢丫头!”一个声音骂道。阿姨站在我的面前,然后她把我拉回自家艺馆。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她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好了,你把自己的一切都毁了……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太傻了,蠢丫头!”

我从未想到阿姨会如此愤怒。她把我拖进院子,把我面朝下推倒在地。这时,我开始动情地大哭起来,因为我清楚将要发生什么。不同于上次打我时的半真半假,这次阿姨浇了一桶水在我的袍子上好让我挨棍子时感觉更痛,接着她拼命打我,打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现在你永远也成不了一名艺伎了!”她喊道,“我警告过你不要犯这样的错误!现在不论是我还是别人都帮不了你了!”

出逃事件的结果是,我掉到那个院子里时,摔断了自己的手臂。第二天早晨,一个医生来到艺馆,把我带去了附近的诊所。我手臂打着石膏回到艺馆时,已接近傍晚了。我依然觉得很痛,可妈妈却叫我立刻去她的房间。她一手拍着“多久”,另一手握着嘴里的烟斗,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知道我买你花了多少钱吗?”最后她对我说。

“不知道,妈妈。”我回答,“不过你马上会跟我讲,我不值你付的那么多钱。”

我知道这样回答是不礼貌的。事实上,我估计妈妈可能会因为这话再抽我一记耳光,但是我豁出去了。在我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没得混了。妈妈咬紧牙关,咳嗽了几声,她的咳嗽跟怪笑声没两样。

她吞云吐雾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买你花了七十五块钱。后来你毁了一件和服,偷了一枚别针,现在你又摔断了手臂,所以我还要把医药费加进你的债务。此外,还要算上你吃饭和上课的钱,就在今天早晨我从宫川町的”辰义“的女主人那里听说你的姐姐逃跑了。那里的女主人至今还没有付她欠我的钱。现在她告诉我说,她不会付了!我要把那笔钱也加进你的债,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已经欠下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那么说佐津是逃掉了。我真想为她高兴,可我却做不到。

“我原来估计你做艺伎十年或十五年后能还清债务。”她继续说道,“前提是你恰好成了一名成功的艺伎。可一个整天想逃跑的女孩子,谁还会在她身上多投一文钱呢?”

说完这些,她命令我滚出房间,接着又把烟斗放回了她的嘴里。

我离开时,嘴唇哆嗦个不停。

出逃失败后的几个月里,除了对我下命令,艺馆里根本没有人和我讲话。妈妈倒是始终把我当成一团烟来对待的,因为她脑子里总是想着更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所有的女仆、厨子和阿姨也以这样的方式对待我了。

整个酷寒的冬季里,我一直在想佐津和我的父母过得怎么样。大多数的夜晚,我躺在蒲团上时都会焦虑不安,感觉心里面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为了安慰自己,我会闭上眼睛,想像自己走在养老町海边悬崖旁的小路上。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可以活灵活现地描绘出自己在那里的情景,就仿佛我真的跟佐津一起逃回了家乡。在我的脑海中,我拉着佐津的手朝我们的醉屋冲去——尽管以前我从来没有拉过她的手——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同父母团聚了。然而,在那些幻想中,我从未真的回到家里;也许我是太害怕看到家里的真实情况了。无论如何,想想自己走在家乡的小路上似乎已经可以给我慰藉了。某些时候,我会听见睡在我附近的女仆咳嗽,或是奶奶令人尴尬的放屁声,想像中大海的气味就会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脚下粗糙的泥土路也会变回我蒲团上的床单,我还是跟开始幻想前一样,除了孤独,什么都没有。

当春天来临时,丸山公园里的樱桃树都开花了,为了应付所有的樱花观赏会,初桃白天比往常更忙碌了。每天下午我都看着她为出门而梳妆打扮,我真羡慕她充实的生活。我已经开始放弃希望了,不再幻想的时候,一天早上,我下楼发现前厅的地板上有一个包裹,我就走上前看了一下写在盒子上的名字和地址:

京都府京都市

富永町祇园

新田加代子转

坂本千代收

我太吃惊了,用手捂着嘴巴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因为邮票下面写的回复地址显示包裹是田中先生寄来的。

我还没想出下一步该做什么,阿姨就从楼上下来了,她叫人拿来一把刀,割断绳子,拆开粗糙的包装纸。在层层叠叠的亚麻布中间躺着几块小小的灵牌,它们本来都竖立在我们醉屋的供坛前面。其中两块成色较新的灵牌我之前从未见过,它们上面写着陌生的法号,我不认识那些字。我害怕得甚至不敢去想田中先生为何要把灵牌寄给我。

这时,阿姨把装着灵牌的木盒子放在地板上,又从信封里拿出信来读。最后,阿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带进了会客室。“千代,我要你读一读一个名叫田中一郎的男人写给你的信。”她的语气异常沉重缓慢。她在桌上摊开信纸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呼吸。

亲爱的千代:

你离开养老町已经半年了,很快树上新一季的花就要盛开了。花开花谢的过程提醒我们,总有一天死亡会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我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孤儿,现在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一个可怕的消息,你一定要承受住。你离开家乡远赴京都开始新生活的第六个星期,你尊敬的母亲就病故了,仅仅几个星期之后,你尊敬的父亲也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对你痛失双亲深表遗憾,希望你能节哀顺便,请放心,你父母的遗体已经被安葬在村里的公墓中。葬礼是在千鹤镇的子角寺举行的,养老町的妇女还吟诵了佛经。我相信你尊敬的双亲已经在极乐世界里安息了。

艺伎学徒的培训过程充满了艰辛。然而,我非常钦佩那些历经磨练后脱胎换骨成为伟大艺术家的人。数年前我造访祇园时曾有幸观赏了春季舞蹈,之后还参加了一个茶屋宴会,那次的经历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很满足,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为你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千代,艺馆可以让你免受漂泊不定的痛苦。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目睹了两代孩子长大成人,我深知普通的鸟儿极少能生出天鹅来。天鹅如果一直生活在它父母的树上就会死掉;所以那些天生丽质且天资聪颖的人必须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开辟一条路。

你的姐姐佐津在去年深秋来过养老町,不过她很快又跟杉井家的男孩子跑了。杉井先生急切地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他的爱子,因此他请求你一有你姐姐的消息就立刻通知他。

你最诚挚的朋友

田中一郎

早在阿姨把信读完之前,我的眼泪就不断地往外涌,就像水冒出烧开的水壶一样。

当我终于可以说出话时,我问阿姨她是否能把灵牌竖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并代我拜拜它们——因为我承受不了自己去拜的痛苦。可她拒绝了,她说我应该为自己的想法觉得羞耻,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不管我自己的祖先。她帮我把灵牌立在楼梯口附近的一个架子上,这样我每天早晨就可以拜一拜它们了。“千万不能忘记他们,小千代。”她说,“他们是你童年所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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