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陌生地方,最初几天,我都在没日没夜地想着佐津。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甚至连我过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没有了。然而,过了一两个星期,我竟然熬过来了。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厨房里把碗擦干,突然之间我觉得极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我盯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正在把碗擦干的人就是我。

妈妈告诉过我,如果我表现良好,几个月内就可以开始受训。这意味着去位于祇园的一 所学校上音乐、舞蹈和茶道等课程。所有要当艺伎的女孩子都在这所学校上课。我相信在学校里会找到佐津,所以我就决定要像一只被绳子牵着的母牛那样顺从,希望妈妈能马上把我送去学校。

我要干的大多数杂务都很简单的,不过收拾床垫,打扫房间,清扫泥土走廊等等。有时,我也会被打发去买东西。我很害怕初桃,所以总是尽量在她离开艺馆去上舞蹈课的那段时间里打扫她的房间。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让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经快到中午了。初桃的房间是艺馆里最大,虽然只有她一个人住的,但屋里却乱得好像有四个人住一样。我正在整理,初桃却回来了。

“哦,是你啊。”她说,“我以为自己听见的是一只小老鼠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间!你是那个一直重新摆放我所有的化妆品罐子的人吗?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做?”

“我很抱歉,小姐。”我说,“我移动它们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尘。”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们。”她说,“它们就会沾上你的味道。然后男人们就会对我说,‘初桃小姐,为什么你臭得像一个从渔村里来的无知女孩?’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这种从渔村来的女孩子闻起来都那么臭。前几天你那个丑姐姐来这里找过你,她身上的臭气几乎和你一样重。”

我猛地抬起头来。

“你看上去是那么惊讶!”她对我说,“难道我没有提过她来这里了吗?她想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告诉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大概是想让你去找她,然后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你给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说,“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初桃听了这番话,看上去很高兴,她朝我走来。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后,竟拔出一只手来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来到艺馆大约一个月后,妈妈通知我说该是开始上学的时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着南瓜去学校拜见老师们。之后,初桃会带我去一个叫“登记处”的地方,接着在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将观摩初桃化妆和穿和服的过程。这是艺馆里的传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开始受训的那天都要以这种方式观察一名最资深的艺伎。

当南瓜听到她将在第二天早晨领我去学校时,她变得非常紧张。

“你必须准备好一醒来就出发。”她告诉我,“要是我们迟到了,我们还是让自己淹死在阴沟里算了……”

我已经看到过南瓜每天早晨连滚带爬地离开艺馆,因为时间太早,她的眼睛都还是肿肿的,而且她出门时经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样子。她上课成绩不佳,回来老是一副沮丧的样子。

南瓜和我是同龄人,在艺馆里地位也差不多,我相信如果可能,我们一定会经常在一起聊天。但繁重的家务让我们都太忙碌了,我们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有一次问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吗?你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扎幌。五岁时,妈妈就死了,爸爸把我送来这边跟一个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业了,我就来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跑回扎幌去呢?”

“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说,“你可以跟着我们。我们一起逃走。”

南瓜停下了脚步:“我的叔叔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把我送走前,说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聪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但你属于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将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会有人告诉你做什么。按他们说的做,你就会一直得到照顾。’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去吧。但是我,我已经找到了度过我一生的地方。我会拼命干活,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宁愿跳崖自尽也不愿毁掉成为一个像初桃那样的艺伎的机会。”

学校的花园在我看来实在是太壮丽了。四季长青的灌木和枝桠曲折的松树围绕着一个养满鲤鱼的池塘。池塘最狭窄的部分躺着一块石板,上面站着两个穿和服的老女人,撑着涂过漆的伞遮挡清晨的阳光。出了大厅,我们走进了一间传统日本风格的宽敞教室。教室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块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桩上又挂着许多小木排;每一块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体字写着一个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从地垫上的一个浅盒子里拿出一块写着她自己名字的木牌,并将它挂在空着的第一个钩子上。原来墙上的木板就相当于一本签到簿。这之后,我们又去了其他几个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签到。那天早上,南瓜要上四门课——三味线,舞蹈,茶道和一种我们称之为“长咏调”的唱歌方式。

中午我们回艺馆喝了一碗汤后,又尽快跑回学校,这样南瓜才能有时间跪在教室后面装配她的三味线。有些人将这种乐器称为“日本吉他”,但实际上它要比吉他小许多,在它细细的木质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调音桩。三味线的琴身不过是一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顶部包着猫皮,像一面鼓。整件乐器能拆开来放进一个盒子或袋子里供人携带。教室里很快就挤满了女孩子和她们的三味线,大家就像盒子里的巧克力那样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始终盯着教室的门,希望佐津会走进来,可是她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老师进来了,是一个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不过“水木”这个姓的发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词;所以背着她,我们都叫她老鼠老师。

老鼠老师面朝大家跪在一个垫子上,表情一点儿也不友善。当学生们一起朝她鞠躬并致早安时,她只是怒视着她们,一个字也没说。最后,她望着墙上的木板,喊了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第一个学生似乎自视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师鞠躬后便开始弹奏。只弹了一两分钟,老师就对那女孩喊停,对她的演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她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朝那个女孩挥了一挥,让她退下,又喊了下一个学生的名字。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紧张,事实上,她一开始弹奏,似乎就处处不对头。老鼠老师先是对她喊停,把三味线拿过去亲自替她调弦。接着南瓜又试了一遍,可所有的学生都开始面面相觑,因为谁也不知道她在弹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们所有的人都笔直向前看;然后她用折扇打出节奏让南瓜跟着弹。这也无济于事,所以最后老鼠老师开始转而纠正南瓜拿拨子的方式。在我看来,她几乎扭伤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会她以正确的手法拿拨子。最后,她连这点都放弃,厌恶地让拨子掉到了垫子上。南瓜拾起拨子,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千代,老师。”南瓜说,“恳请您拨冗指导她。”

老鼠老师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上下打量我,然后她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许你能帮你南瓜学好她的功课。”

在教室之间的走道上,我睁大眼睛寻找佐津,可是我没能找到她。我开始担心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沮丧的心情被一位老师看出来了。

“你,那边的人!你有什么心事?”

“喔,没事,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说。为了自圆其说,我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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