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震对谋害江南斗一事供认不讳,被江凌飞下令,终生囚于西郊偏院,无命不得外出。

江凌旭终得洗清冤屈,回到了鸿鹄楼。掌门之位是不必再争了,经此一事,他也彻底被磨平了勃勃野心,只将旧时商号镖行重新捡起来,规规矩矩做起了江家大少爷。

飘满药香的卧房中,江凌飞坐在床边:“叔父今日觉得怎么样?”

江南斗靠在软被上,点头:“梅先生医术高超,将我照顾得很好。你初任掌门,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忙,就不必日日都来此处了。”

江凌飞笑笑:“叔父嫌我烦吗?”

“怎么会。”江南斗握住他的手,感慨道,“江家、江家幸亏有你啊。”

丫鬟送进粥汤,江凌飞顺手接过来,慢慢喂给他吃。说来也怪,先前两人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吊儿郎当,不说互相看不顺眼吧,但也确实没什么感情,每年稀稀拉拉见那几次面,也全靠姓氏中抹不掉的一个“江”,但现在,江南斗武功尽失缠绵病榻,江凌飞被迫接过江家的担子,一老一少反倒生出了几分……相依为命的亲情,如狂风暴雨的两尾飘摇小舟,紧紧系在一起。

江南斗叮嘱:“过两天就是你爹的祭日,好好去拜一拜他吧。”

江凌飞的爹,也就是江南斗的三弟,江南舒。据传此人天生便是武学奇才,模样更是英俊风流,被老太爷视为掌上明珠。只是如此倜傥公子,却体弱多病,江凌飞刚出生没多久,他便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三夫人悲伤过度,从此久居佛堂,日夜诵经思念亡夫,像一朵失去养分的花,迅速枯萎衰败了下去,思绪恍惚。

江凌飞就是在这么一个环境下长大的,鲜少能见到面的母亲,安静的宅子,悠远的佛经,还有袅袅的青烟……差不多就是整个童年了。也难怪,长大之后一入王城,便繁华乱花迷人眼,赖在萧王府中死活不肯走,还硬将老太妃也分走一半认作娘。

……

云倚风清清嗓子,敲门:“江掌门。”

江凌飞笑道:“江掌门刚打算去休息,有事?”

“我们买了油炸小鱼,送一包过来。”云倚风将手中热腾腾的油纸包递给他,自己挪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本打算叫大哥一起出去吃饭,但王爷说江家事多,让我不要前来打扰。”

“是嫌我多事碍眼吧?”江凌飞擦干净手,自己捏了条小酥鱼吃,“家中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两天还真不算忙,不如我也跟着你们——”

话未说完,云倚风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封信:“既然不忙,那这里刚好还有另一件事。”

江凌飞:“……”

“风雨门刚刚截获。”云倚风撑住脑袋,“黎盟主送给江四少的。”

江凌飞抽出信函粗略一观,倒也没写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字里行间只命江凌寺要低调行事,安心本分地当好江家四少爷,好好辅佐新任掌门,将江家继续发扬光大,以维护整个武林的正义与安稳……总之,都是些冠冕堂皇,制成匾额也挑不出错的废话。

云倚风道:“看来他是不打算再继续帮着四少爷了。”

“黎青海惯会观察风向,自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与我、与王爷作对。”江凌飞向后靠上椅背,“但我确实还没想好,要如何去处理这件事。”

云倚风明白他的意思。按理来说,这种事是无论如何也要查个清楚的,但黎青海盟主当得好好的,汉阳帮又是仅次于江家山庄的大帮,多年苦心经营,早已在武林中扎下了盘根错节的老根,若想撼其根基,只怕有得头疼。

江凌飞叹一口气,手中酥脆的椒盐小鱼也没了滋味。云倚风见他一脸愁绪,便主动道:“不如我先派风雨门弟子去探探消息,无论大哥将来要怎么与黎青海算这笔账,能多握几天线索在手中总是好的。”

“如此,也好。”江凌飞笑,“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

“还有一件事,”云倚风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圆圆姑娘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江凌飞将小鱼丢进纸包里:“是。”

云倚风委婉提醒:“我在来的路上,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再拖下去,怕是有损掌门威严。”

虽说江南斗遇袭一事已经查明,确与月圆圆无关,但夜半私自放走朝廷要犯,却是她亲口认下的罪行。家中人人都在嘀咕,怎么同样是触犯门规,江五爷一夕之间就被削权关押,处理得干净利落,可换做那小丫头,反而就一直拖着,连问都不准旁人问一句?这不是明晃晃的包庇,又是什么?

“我会处理好的。”江凌飞站起来,“苍松堂那头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先过去看看。”言罢,便拂袖出门,只留下大半包热乎乎的椒盐小鱼,和一个唉声叹气的云门主。

季燕然正在院中擦剑,见到他又捧着鱼蔫蔫回来了,便道:“被赶出来了?”

“江大哥压根就不愿意听与月圆圆有关的事情。”云倚风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你是对的,下回我不去自讨没趣了。”

季燕然笑,喂他吃了几条小鱼:“武林盟主的事情呢?”

“风雨门先去探一探吧。”云倚风道,“我看江大哥的意思,应当也是想查明真相的,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黎青海。”

也对,中原武林的安危,就算不系于顶天立地的大君子头上,也不该由这么一个小人担着,给别人茶水中下药算什么下九流手段?偷儿与采花贼都不如。

季燕然点头:“武林中事,你与凌飞商议便好。”

江凌飞一路去了月圆圆的住处。

她依旧坐在床边,桌上摆着半壶茶,半碗面,窗台上的花也蔫了,以往脆嫩的杆子失去水分,有气无力地垂下头来,随着风轻轻摇曳。

江凌飞拿起那半壶冷水,细细浇进花盆里。他的动作很慢,月圆圆坐在床边,看着那沐浴在日光下的高大背影,突然就觉得鼻子一酸。

“我后悔了。”她说。

“现在后悔也迟了。”江凌飞放下空茶壶,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递到她面前,“吃了它。”

月圆圆眼底有些慌乱:“少爷……”

“放心,不是毒药,我说过不会杀你。”江凌飞蹲在她面前,“这是我问梅前辈要来的假死药,服下后会昏睡半年,现在各路堂主纷纷拿你的事情做文章,唯有如此,才能堵住他们的嘴。”

“那半年之后呢?”

“半年之后,我会处理好所有事。”江凌飞看着她,“吃不吃,全看你。”

月圆圆声音低哑:“我吃。”

她将药丸捏在手中,又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太阳,晃眼的,照着碧绿的树与红色的花。

……

月圆圆的“遗体”,被暂时安置在了江家的冰室中。

云倚风道:“倒也算是个躲清静好办法,但半年后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季燕然握着他的手,慢慢在纸上描画,“你知道的,凌飞在这件事上,可谓严防死守,从不肯对外透露半句。”

为什么呢?云倚风回头看他,疑惑道:“该不会真像外头说的,江大哥和圆圆姑娘,嗯?”

“不好说,但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季燕然看着他,“话说回来,你才是风雨门门主,问我?”

“风雨门门主又如何,你又不准我去探江大哥的私事。”

“我是不准,你就饶了他吧。”季燕然放下笔,“好好带着风雨门弟子,去查野马部族与谢含烟一事,顺便再打听打听鬼刺的下落,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情。”

云倚风伸手:“付银子。”

萧王殿下财大气粗,曰,先欠着。

将来带你去国库里滚金山。

像这种空口开出来的赊欠,早不知积攒了多少条,云倚风兴趣缺缺,一巴掌拍开他,自己去找江凌晨,打算继续教那少年“风熄”轻功,却在半途遇到了江凌寺。

江家四少爷,打扮依旧是儒雅斯文相,拱手道:“云门主。”

云倚风询问:“四少爷这是要回梅柳书院?”

“是。”江凌寺道,“方才去探望叔父,在他房中坐了一会儿。”

哦,去探望老掌门了啊。云倚风又问:“不知江南斗前辈今日身体如何?”

江凌寺答,挺好。

他满心都想快些告辞,云倚风却很有几分热情攀谈的勃勃兴致,主动道:“早就听闻梅柳书院雅致清幽,藏中更是浩瀚若海,有不少珍稀孤本,不知我能否带着王爷,前去见识一番?”

“云门主说笑了,萧王殿下身份尊贵,天下珍宝尽在皇宫,怎会将我这小小书院放在眼中。”江凌寺随口敷衍,“改日——”

“也对。”云倚风打断他,“王爷见过大世面,那我们就不带他了。”

江凌寺:“……”

我们?

云倚风往前走了两步,回头见他还站在原地,便一招手:“四少爷,这边请。”

江凌寺暗自咬牙,紧走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梅柳书院中有画吗?”

“都是些今人的拙劣之作。”

“书法呢?”

“也极少。”

“藏书?”

“只有寥寥近百本。”

“挺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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