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空笼满厚重乌云,云倚风骑在马背上,远远看着下方,看着那些绵延不绝的杀与血。

枯草被烈焰焚至焦黑,马蹄踏过时,溅起一片流萤般的火星。而就在这一片纷扬飘落的火星里,飞霜蛟腾跃而起,向着厮杀最激烈处冲去。

耶尔腾虽中计受困,自知此战必输,曾经雄踞一方的葛藤部族,或许会在今天、在此地,被呼啸的狂风一并吹散在沙尘中,却仍死守着不肯投降,他像一条被逼入绝境的黑狼,疼痛与仇恨,反而令血管中迸发出更多的凶猛的力量。大梁将士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胯|下战马也在仓惶间绊到地上草藤,重重摔在了沙丘中。

眼见闪着寒光的长刀已经逼近,那名兵士本能地捂住头,却听到耳边传来“铛”的一声,再睁眼时,只扫见了一片腥红披风。

耶尔腾满身是血,形容已近狼狈,却依旧紧紧握住刀柄,咬牙看着面前的人:“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实在有太多的不甘,那在胸腔中蓬勃了多年的野心,才刚显露出一点萌芽,甚至还未来得及扎根于泥里,就被彻底掐灭。自己本应更警惕一些的,更警惕一些,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株血灵芝,他原以为握住了季燕然的唯一软肋,却不料,最后竟成了对方用来麻痹自己的一剂毒药。

“原来你当真是没有心的。”耶尔腾狠狠吐出血沫,“所谓愿意用命去换的血灵芝,不过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季燕然用剑指着他,冷冷道:“我自会撬开你的嘴。”

听到这句话,耶尔腾脸上莫名就露出古怪的笑容。

“那你就试试吧。”言毕,他高高举着刀,再度杀了过来。

云倚风站在高处,能清楚地看清所有战局。耶尔腾虽是一等一的勇士,却也架不住潮水般的大梁将士,经过数十轮厮杀后,他此时早已伤痕累累,自不是季燕然的对手,很快便被击落在地,套上了镣铐与枷锁。

大首领被俘获,葛藤部族的军队也就成了一盘泄气散沙,开始有人丢下手中刀剑,主动举起双手投降。眼看这场激战已近尾声,战场另一方却又传来新的惊呼。

是那名白衣妇人,或者说是假冒的“白衣圣姑”,她骑了一匹古怪而又暴躁的红色大马,横冲直撞如雷奔,也不知佩有什么暗器,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惨叫。

季燕然弯弓满月,三支钢头白羽利箭裹挟着风,似流星飞逝穿过军队缝隙,直直没入大马后臀。

骤然吃痛,那红马惨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将背上的人抖落下来。周围的士兵一拥而上,拿着绳索想要将她捆住,对方却如鱼入水,身躯上裹着鳞般的布料,手中“呼啦”扬起一把刺目迷烟,士兵们纷纷掩住口鼻后退,就听耳边“轰”的一声,再睁眼时,白衣妇人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众人面面相觑,青天白日,活见鬼了不成。

季燕然策马过来,看着地上那片湿润的新鲜沙地,也皱起眉头。云倚风虽在高处,可被浓厚迷烟遮掩视线,一样未看清妖人究竟耍了什么古怪把戏。倒是被押在一旁的耶尔腾,突然就放声高笑起来,像“嘎嘎”的黑乌鸦,听得人脑仁子生疼,也不知又是哪里出了毛病。

翠华一路轻快小跑,穿过战场,停在了飞霜蛟旁边。

云倚风道:“这钻地的本事,倒是能问问一个人。”

当初在缥缈峰时的盗贼地蜈蚣,便号称能飞天遁地。不过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也不知要去何处才能寻得。

“这里怕是还要耗上一阵子。”季燕然道,“我差人先护你回去。”

云倚风点头:“好。”

战局已定,大梁与联盟军队大获全胜,他也便放了心。骑着翠华一路溜溜达达,回了雁城将军府。

而在这段时间里,李珺已经面如死灰的、怆然涕下的、绝望崩溃的,瘫坐在地上,脑补出了一整场曲折大戏——七弟为救美人,舍弃了十座城池不说,还准备将自己推出去顶罪,否则为什么要让自己当先锋官呢?一定是为了方便在回王城复命时,将这口战败的大锅雷霆扣来,不不不然还能是什么别的理由?

“我肯定又要死了。”他再度悲悲切切地想着。

耳边嘈杂一片,身边掠过微凉白影,带着熟悉的寒冽花味。

是什么呢,还挺香,像茉莉。

算了,将死之人,没福气闻香赏花。

还是多哭一阵子吧。

云倚风坐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吩咐:“快去将平乐王扶起来。”

“扶了三四回,一直瘫着,像是被吓傻了。”灵星儿问,“所以我们打赢了吗?”

“自然。”云倚风挑眉,“葛藤部族全线溃败,耶尔腾被生擒,于大梁而言,算是拔走了一颗大钉子,这下西北终于能彻底安稳了。”

西北安稳自然是好事,可血灵芝呢?灵星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出来,只在心里盼望,既然耶尔腾已被生擒,或许还能掏出一些东西。

云倚风一连喝了三四盏热茶,方才觉得舒服了些。平白无故骑马奔波这一来回,他实在脑袋晕,于是枕着手臂趴在桌上就想睡,最后还是被灵星儿半抱半扶,硬是扛上了床。

没办法呀,遇到这么一个不省心的门主,再娇滴滴的漂亮丫头,都能被磨砺成勤快细心的粗使婶娘。

云倚风睡得很安心,或者说,是晕得很安心。他整个人飘飘忽忽的,眼前先是飘过一阵白,又飘过一阵红,最后是闪着星星的漆黑夜空,也不知到底躺了多久,总觉得还没做够梦呢,像是才刚躺下,被褥都没睡暖和,就又被人摇醒了。

他不满地皱起眉头:“什么时辰了?”

“太阳晒屁股的时辰。”灵星儿将他扶起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再继续睡下去,要饿……坏了。”她及时将“饿死”换了个说法,更吉利些。

云倚风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看着窗外的太阳,心想,这就一天一夜了?

过了半天,又问:“王爷呢?”

“已经回来了。”灵星儿拧了温热的帕子,递给他擦脸,“听说在双方交战时,林副将率军堵了葛藤部族的老巢,将杨博庆与周九霄重新抓了回来。至于耶尔腾,此时正在后院里审呢,前前后后加起来,都审好几个时辰了,好像还没吐出什么。”

所以除了那假冒圣姑,其余人一个都没能跑?这倒是个好消息。云倚风听得神清气爽,当即推开厚重的棉被下床:“我去看看王爷。”

灵星儿挡住他,娇蛮道:“不行,先吃饭!”

云倚风心中十分愁苦,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养的,怎么越来越像她师兄,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管得很宽,还吼自己。

灵星儿却固执得很,盯着他吃完两个包子一碗粥,方才陪着去了后院。

林影正守在院中,见到两人后,赶忙迎上前:“云门主。”

“闲着没事,便过来看一眼。”云倚风问,“怎么样了?”

林影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房间里,耶尔腾自己先开了口。

“我并不知道血灵芝在哪里,以前也从未见过。”

“但我没有骗你,倘若王爷肯好好配合,是可以拿到它,替云门主解毒的。”

“还记得战场上那名雪衣人吗?她知道血灵芝的下落,她是唯一知道的人,但她已经逃走了,在你眼皮底下彻底消失了。”

“萧王殿下,你错过了两次拿到血灵芝的机会。”

“既然选择了西北十座城池,便要献祭出心爱之人的性命。”

“他很快就要死了。”

“是你亲手杀了他。”

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

云倚风匆匆推开门,就看耶尔腾满头流血的蜷缩在墙角,身边是一把碎裂的椅子。

季燕然正站在桌边,见到他进来,眼底密布的阴云也散去大半:“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你。”云倚风牵过他的手,“这屋子里太闷,我们先出去。”

耶尔腾挣扎着坐起来,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灵星儿塞了一块臭烘烘的抹布。

云倚风拉着季燕然,一直回到了两人的住处,又取出菊花蜂蜜,冲泡了一壶清火静心的香茶。

“你听耶尔腾在那里胡说八道。”云倚风将人按在椅子上,仔细揉捏肩膀,“先前也只是拿了根破烂流淌的腐物来,看着像灵芝,便硬说是血灵芝。后来嘴里更是没一句实话,一阵说自己知道,一阵说逃脱的假圣姑知道,倘若杨博庆与周九霄漏网,此番也跟着一并逃了,他是不是就又该说这二人知道了?来来回回,无非是为了激怒王爷,好满足他那败军之将的窝囊气,又何必放在心上。”

季燕然叹一口气,握着他的手没说话。

“再说了。”云倚风继续道,“此番西征,我们可一点都没亏。”

或者说,何止没亏,简直能称得上是大赚一笔。夜狼巫族、红鸦教、葛藤部族,所有大梁的隐患与威胁皆被击退,还捎带着与其余十二部族首领签订了和平盟约,只待将来共同发展商路,防治风沙。这片土地正在向着欣欣向荣的未来前进,消息随清风四处飘散,雁城的百姓、以及那如明珠般散落在大漠、戈壁与草原上的牧民们,已经迫不及待,开始载歌载舞庆祝了。

所有事情都很顺利。

除了……

季燕然微微皱起眉头,却被一双微凉柔软的手捂住了眼睛。

“现在西北已定,王爷陪我去江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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