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清早,整座雁城都是静悄悄的,只被一层淡金色的日光笼着。

云倚风浑身酸痛,也不想起床。这算两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除夕,有酒有菜有炉火,有三五亲朋,还有一锅糊了的饺子汤,称得上温馨圆满。至于还会不会有第二个除夕……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云倚风就及时意识到,大过年呢,该想些吉利喜庆的。

于是便把枕边人推了起来:“何时去军营?”

季燕然手臂一揽,将他抱入自己怀中,帐中花香尚未散,忆起昨晚低语厮磨,便越发留恋这缱绻温柔乡,总算切身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于是又在那单薄的脊背上抚了半天,方才道:“过了晌午吧,晚上再同将士们一起吃顿大锅饭,是你喜欢的热闹场面。”

新年需得换新衣,平乐王颇为大手笔,给萧王府里男女老幼都添置了五套新冬装,唯独没有云门主。季燕然对他这点识眼色的本事倒是挺满意,腊月时带着云倚风去街上逛了一圈,又买回了半间房的新衣。

李珺看过之后,偷偷地说:“太丑了。”

云倚风面不改色:“嗯。”

比如说这件,成衣铺老板极力推荐的,深受广大地主员外喜爱、萧王殿下亦很喜爱的“紫气东来富贵袍”,就丑得很要老命,但也架不住穿它的人好看,丰神俊朗飘逸潇洒,细窄的腰带一系,同样是那个紫,却硬生生紫成了一束空谷幽兰,回首笑时,如春风动心弦,整片山谷都安静了。

季燕然眼前一亮,赞叹:“果然好看。”

云倚风看着他笑:“王爷挑的,自然好看。”

平乐王站在旁边,十分悲观地想,有云门主这么惯着,他七七七弟的审美,这辈子是彻底没救了。

翠华又一次被遗忘在了马厩中,晌午过后,飞霜蛟驮着两人,一路风风火火撒着欢往城外跑。抵达时,林影正好在同前哨营说着什么。

季燕然问:“耶尔腾那头又有新动向?”

“耶尔腾挺消停,不消停的是葛藤部族大军。”林影替两人牵住马,“看这两月的调拨动向,他们依旧在想法设法压制大梁。”

“继续监视,尽量拖着。”季燕然道,“至少在拿到血灵芝之前,先把人稳住。”

林影道:“明白。”

除此之外,他还打听到了另一件事,阿碧在遇到耶尔腾之前,或者说是在失忆之前,像是有过一个喜欢的人。据服侍她的丫鬟们透露,阿碧在犯病发狂时,偶尔会喊出一个男人的名字,像是“多吉”,耶尔腾曾因此震怒,却也问不出更多。

“王爷不是在追查阿碧的部落,怀疑与云门主有关吗?”林影道,“现在多了个男人的名字,也算多了条线索,不如交给格根兄弟二人去查,正好乌恩体内的蛊虫已被取尽,很快就能康复了,早上还在说要为王爷报恩效力。”

季燕然点头:“你看着安排便是,还有,告诉他们,报恩不急于这一时,将来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待林影走后,云倚风猜测:“将来的合作,是为耶尔腾留的后手吗?”

季燕然叹气:“怎么也不学着笨一些,我才说一句话,你便将所有意思都猜了出来。”

“自然是要有些真才实学的。”云倚风拍拍他的肩膀,气定神闲,“否则如何能挡得住那几百条手帕。”

耶尔腾其人狡诈,现在虽说讲好了三个条件,但难保往后不会再生事端。格根与乌恩都是一等一的勇士,青阳草原一早就流传着他们智斗恶狼的故事,在万不得已时,季燕然会考虑联合十二部族的力量,让此二人取代耶尔腾的位置。

不过若真有这么一天,那血灵芝……

云倚风笑笑,抢先握住他的手道:“没事,我福大命大。”或者退一步说,命不大也无妨,至少就目前来看,万事皆已圆满。

主帅营中燃着三四个火盆,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季燕然坐在案几后,批复着要紧的军情奏报,云倚风先是挽袖磨墨,磨着磨着却胳膊发酸,便偷懒靠在他肩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着盹睡着了。

……

过了初十,负责护送谭思明的总算抵达雁城,而耶尔腾也与他先后脚进了城门。

先前云倚风人在王城、被宫中太医轮着看诊时,谭思明恰好回了老家探亲,因此两人并未见过。不过季燕然与他倒是不生疏,还清晰记得儿时被这老大夫拧住灌苦药之事。

谭思明回忆:“王爷小时候闹腾啊,力大无穷,三四个宫女太监都压不牢,牙都还没长全呢,就先学会咬人了。”

季燕然:“咳!”

云倚风笑道:“谭太医一路辛苦了,先在府中好好歇一歇吧。”

谭思明上下打量他,果然同传言中一样,仙气飘飘得很,气度比起皇室贵胄来丝毫不差,还要更多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感,便在心里想着,怪不得王爷放着那么多倾国佳人不要,偏偏挑了这个,风华的确不一般。

几人正说着话呢,葛藤部族的人却已经登门了,说来请谭太医过去。病人为重,喝茶歇息是没时间了,谭思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问:“那位阿碧姑娘到底是什么症状?我听人说她一发病就尖叫,却不肯让这里的游医梅先生看诊,就只等着我?”

“是。”云倚风道,“谭太医不必担心,我陪你一道过去。”

同行的还有灵星儿,她一直挂念阿碧,总觉得葛藤部族里没一个好人。因此一到客栈就“蹬蹬”跑上楼,耶尔腾虽不满她鲁莽冒失,但见阿碧一看这丫头就笑,难得能展开愁眉,便也将斥责咽了下去。

谭思明初见阿碧,也被她那双碧绿剔透的猫儿眼惊了一惊,不过很快就稳住心气,凝神替她看诊号脉,足足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方才松开手指,解释道:“并非中邪,姑娘这病名曰蝴蝶癔,估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旦受到刺激便会惊惧尖叫,四肢如蝴蝶颤翼,发抖不止,顾得此名。”

云倚风暗自惊奇,他原也乱七八糟猜测过,觉得耶尔腾费尽心思找太医来,八成是想借机下点蛊,好带回王城传给皇上,总之不会是什么好心思,却没想到谭太医还真的能治。

耶尔腾大喜,问道:“那要如何才能治愈?”

“这……”谭思明犹豫片刻,道,“先服两剂药试试吧,这癔症急不得,得细水长流,慢慢治。”他很快就写好了方子,又叮嘱一旁的侍女,说此药极为苦涩难咽,务必要咬牙全部服下,一滴浪费不得。

这回看诊实在太顺利,比出门吃顿饭的工夫还短,云倚风内心感慨,别人家的病啊。

只是顺利归顺利,在离开客栈后,谭思明看起来却多了几分心事。在离开王城时,李璟就曾将他宣召进宫,提醒此行或许会牵扯到旧人往事,却没想到还真被言中。

已过初十,街道两旁的铺子差不多也就都开了,云倚风一边走一边介绍,说了三四家才发觉,原来身边的老太医压根没听,神思恍惚的,八成连魂都已经飘到了天上去,于是道:“谭太医,谭太医?你没事吧?”

谭思明猛然回神:“啊?”

云倚风试探:“不会是阿碧的病还有内情吧?”

“这……倒也不算内情。”谭思明暗自叹气,小声道,“蝴蝶癔极为罕有,我上回见,还是二十余年前,在那谢家小姐身上。”

云倚风听得一愣,谢家小姐,谢含烟?

根据谭思明的回忆,那时候谢家已经出事了,男丁皆下狱,女眷也被软禁家中,而卢广原尚在外驻守,一时片刻赶不回来。

云倚风道:“谢小姐也是因为家中变故,受到刺激,才会癔症发作?”

“是。”谭思明点头,“蝴蝶癔不比其它,若一直拖着不治,可是会耗损元气、危及性命的。”

但谢家已倒,人人避之不及,哪怕丞相府后院里传出的尖叫声再凄厉,也无人敢管,捂住耳朵走快些便是。最后还是周九霄偷偷找到太医院,央求谭思明去替谢含烟瞧瞧,并说若被人发现,自己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故事里听到周九霄的名字,还是以如此伟光正的形象出现。别说云倚风不适应,就连刚刚进到前厅的季燕然,也觉得自己听错了。

然而还真就是周九霄。谭思明解释:“周九霄与卢将军都是朝中猛将,两人有些私人交情,并不奇怪。他在当晚就弄了一辆空车,亲自带着我混入了谢府。那时候谢小姐已经很虚弱了,幸亏我去的及时,再迟几天,怕就真的没救了。”

只是他虽治得了蝴蝶癔,却救不了整个谢家,菜市场每天都有人头落地,消息传入丞相府,谢含烟成日以泪洗面,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后来更是在一个风雨狂暴的夜里,彻底失踪了。

云倚风皱眉:“是被周九霄带走了吗?”

“或许吧。”谭思明道,“那种风声鹤唳的关头,有胆子、有能力、有理由冒这险的,也找不出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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