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狼巫族与红鸦教联手之后,邪教便如同瘟疫一般在西北蔓延开来,现如今黑压压站在薄雾中的信徒,粗略观去,竟也有数万人之多。也难怪十三部族会如临大敌,按照这个趋势,倘若再不出手干涉,只怕真的会被毫猛与凫徯悄无声息建起一个国。

邪教的可怖之处,其实绝大多数都在于对人心的蛊惑,一旦“灵神”与“仙国”的谣言被破除,虚构的宏伟广厦也就坍塌了九成。大势已去,再加上越来越逼近荒草沙丘的联盟军队——人数是夜狼巫族的五倍之多,胜负似乎毫无悬念。

毫猛问道:“倘若巨石阵被攻破呢?对方可是有轰天火炮的。”

“大梁共有十八座轰天火炮,现皆分布于东南一带的海岛边境,距离西北迢迢路远。”凫徯道,“况且轰天火炮体型巨大,一座便重达数吨,大漠砂砾松软,哪怕他们赶制出了新的,想运送过来也绝非易事。”

毫猛道:“事情总有万一。”

“没有万一。”凫徯道,“巨石阵是一定会被攻破的,仅靠一些石头迷阵,就想挡住大梁与葛藤部族的兵马,无异于痴人说梦。”

毫猛面色陡然阴沉。

“族长先别着急。”凫徯继续看着远处,脸上渗出一丝阴森的笑,“待他们攻破巨石阵后,好戏才算真正开始。”

长风掀起喧嚣沙尘,顷刻模糊了数万信徒的面庞,眼底也是混沌的。

……

“咳咳。”云倚风捂着嘴咳嗽。

季燕然扯起披风,将他裹入怀中,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沙。

“看样子是要起大风了。”银珠道,“让大家各自寻好避风处,就地休息吧。”

耶尔腾派人前去传令,自己原打算去找季燕然,侍从却急急通传,说阿碧姑娘像是又不好了,请他快些过去看。

一声尖锐的狂呼刺破黄沙,与风啸搅在一起,猛然一下刺得人心尖发颤。云倚风吃惊地问:“怎么了?”

“是阿碧姑娘。”林影走过来,“据说又发病了,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耶尔腾急急叫了许多大夫过去。”

云倚风问:“那梅前辈呢?”

“梅先生正在帐子里休息,耶尔腾似乎并不打算请他看诊。”林影道,“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就不清楚了。”

灵星儿也听到了那惨叫,此时正焦急地等在马车外。这几天相处下来,她已经将对方当成了朋友,自然是担心的。只是耶尔腾却派人出来,说阿碧没事,已经昏睡了过去,请她明日再来探望。

“你先等等!”灵星儿拉住传话的婢女,“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找大梁的军医也就算了,可梅前辈医术那般高明,连我们门主的奇毒都能治,为何就是不肯请他给阿碧姐姐看看?”

婢女性格腼腆老实,又胆小,被这江湖小侠女连珠炮般问了一串,半句也答不上来,急得满面涨红,最后使劲挣脱自己的手,逃也似地钻回马车,看起来快要哭了。

灵星儿一跺脚,虽很想进去看看,却也知大梁与葛藤部族关系微妙,自己不可莽撞,最后只能满心憋闷地走了,一屁股坐在火堆旁,半句话也不想说。

“一发病就如此骇人惨叫,怪不得外头有传闻,说阿碧是中了邪,被妖秽缠身。”云倚风劝慰,“可你也别太担心,耶尔腾对这个侍妾极为宠爱,无论是什么病因,定然都会全力救治,他开出的三个条件里,不久有大梁的太医吗?说不定是宫里藏着什么好药,恰能救阿碧的命。”

“有这么简单吗?”灵星儿抱着膝盖,“我总觉得背后还有阴谋。”

云倚风笑道:“还当真长大了,知道分析事情了。说说看,哪个背后,什么阴谋?”

“耶尔腾开出了三个条件,王爷也开出了三个条件。”灵星儿道,“其中让葛藤部族撤离青木错,是立刻就能做到的,耶尔腾也的确很快就下令了,相当于他已经办到了王爷的一个条件。既如此,那为何不用做交换,让太医也快快送来药材?哪有提都不提,就硬往战后拖,眼睁睁看心上人受苦的道理。”

说完又补一句,当然啦,这和血灵芝是不一样的,王爷还是很关心门主的。

“确实。”云倚风道,“这件事的背后,绝非看病救人这么简单。”

“所以嘛,这种三妻四妾的男人,表面上看着再宠爱,骨子里怕也只是贪图美色。”灵星儿道,“一旦与权势啊、野心啊牵扯在一起,那美人就只能是牺牲品了。”

“年纪不大,感慨倒是不少。”云倚风拍拍她,“行了,去吃点东西吧。即便如你所言,耶尔腾当真想利用阿碧做些什么,那现在计划尚未实施,也该好好照顾着她,暂时不会有事的。你这嘴要是再撅下去,伙夫就要来挂油瓶了。”

灵星儿依旧不痛快:“要是所有男人都像门主这样,就好了。”

“那可不行。”季燕然蹲在她身边,将一根枯草丢进火堆,“像你们门主这样的,天上地下,只准有一个。”

灵星儿:“……”

小气,我不同你们说了。

云倚风笑着问:“忙完军务了?”

“四处检查了一下,眼看前方就是荒草沙丘边缘,突然起了这么大的风沙,总觉得心里没底。”季燕然坐下,“还在看战谱?”

“是。”云倚风手里捧着一本书,是他在拿到孜川秘图中的蒲昌手稿后,亲自誊写的便携版,这一路已经来回翻了七八遍。一来总带着些“父亲与家”的念想,二来也想熟读兵书,将可以多与心上人聊些战场局势。

前几日沙地里突然冒出一个机关,他便又仔细查阅了一遍,发现那弹射弓|弩的玩意应当叫“兹决”,西南土话中“能穿透野兽的利剑”之意,是蒲昌在西南作战时,同当地人学到的机关,虽杀伤力巨大,但由于装填箭矢后只能使用一次,而且埋的时候也颇费力气——埋多了费钱费力,埋少了敌军也未必就会乖乖从上面踩过,所以并未大规模推广,只在雄关要道处布控过几次。

那么问题就来了,卢广原虽也曾征战大漠,但却要早于平定西南之前,也就是说在蒲昌学到这个机关之后,大军就再没来过西北了,那这埋在沙里的兹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季燕然道:“卢将军身上的秘密不算少,假如,我是说假如他当真与叛军有关,那有些战役未被记录下来,也是有可能的。”

“你说得也对。”云倚风叹气,将书册放在一旁,“真想找一个知情人,问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见他似乎有些落寞,季燕然将人抱进怀里,轻声道:“你自己不是都说了吗?自从遇到我之后,就出现了许多与身世有关的人和事,那将来或许还会遇到更多,一点一点加起来,总有能揭开往事的一天,不必着急。”

云倚风靠在他胸前,扯过披风挡住脸。

这大漠的夜,可真冷啊。

而在这真冷的夜里,没有心上人可抱,也没有内力御寒的人,比如说平乐王,就比较惨了。虽说众人都照顾着,给他寻了一处最避风的帐篷,但再避风也避不了寒啊,离火盆再近手脚也是冷的,恨不能套上十双棉靴。

云倚风掀开帘子,一眼看到小板凳上臃肿的人,还当是谁家的被子成了精,表情一度僵硬。

李珺哭丧着脸:“实在冷啊。”

“所以说何必跟来呢,不如舒舒服服待在雁城将军府,又哪里用受这种罪。”云倚风坐在他身边,“没办法,不过王爷说会在一个月内结束战役,就再忍忍吧。”

李珺闻言哭丧着脸,怎么还要一个月啊。过了一阵,又抱怨:“你当初怎么不吓吓我?哪怕是弄一根绳子,将我强行绑在将军府中呢。”

云倚风实话实说,当初我不以为你是奸细吗?自然要带在身边才放心。

李珺:“……”

“好了好了,冻久了,也就练出来了。”云倚风烤着火,“江少侠呢?”

“去前方刺探消息了。”李珺道,“他说那巨石阵蹊跷,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玩意。”

与江凌飞同行的,还有其余几位轻功高手。其实这活本来是应当归云倚风的,毕竟风雨门门主见多识广,又会其余人所不会的“风熄”轻功,飘起来比鬼影子还难以捉摸,实在适合收集情报,但奈何萧王殿下不舍得——他记挂着阿昆那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轰’一声炸了”,只惊得皮肉都要跳,独自放出去装神弄鬼扮仙人也就算了,哪里还舍得于寒夜间派去迷阵暗探,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

其余部族首领试图晓之以理:“王爷应以军务为重。”

季燕然冷冷道:“本王为大梁戎马半生,鞠躬尽瘁,现在连夫人也要贴出去吗?”

……

于是所有人就都灰溜溜散了。

这一晚没有月亮,星辰也被风吹得黯淡极了。全靠袖中的指南针,暗探的一行人方才勉强摸对方向,又艰难攀上一处高丘,这时东方已经隐约露出一丝白,天快亮了。而肆虐了一夜的狂风,也总算被微弱的阳光驱逐,漫天飞舞的黄沙沉寂之后,远处出现了许多巨大的黑色石柱,如南方的竹林一般,密密麻麻破土而生,一路生长到天上。这玩意,若只矗三四根于荒原中,应当还能生出几分巍峨壮阔感,但数量一多,就发生了质的变化,不巍峨了,反而像是一窝刚出巢的苍蝇,看着令人头皮发麻。

有人震惊道:“毫猛从哪儿弄了这么多大石头?”

“从哪儿弄来的不重要,夜狼巫族扎根于荒草沙丘多年,总能找到办法。”江凌飞道,“重要的是,他想用这些石头来做什么。”

“看着也没什么稀奇的,总不会是要推倒了用来砸人吧?”

“……”

一行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这黑漆漆的大柱子能有何玄妙用途,更未见到其中有人出入。

江凌飞道:“我进去看看。”

其余人都被吓了一跳,就这么进去?

“你们在这里等我,两个时辰后我若还没回来,便不用等了。”江凌飞道,“也不必救我。”

“江少侠。”有人劝道,“这巨石阵看起来实在诡异,咱们说好只是来刺探情况,何必孤身犯险,不如先回去将情况告知王爷,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江凌飞摇头:“只来远远看一眼,确定荒地上立着数百根石柱,也不算什么有用的情报。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言毕,便如一只轻燕掠下矮坡,眨眼就不见了。众人心里虽说焦虑,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

那漆黑的巨石阵,远观令人头皮发麻,近看却又觉得并无稀奇,只像进入了神鬼故事中的苍茫异界。江凌飞在里头走了半天,也未体会出这阵究竟“迷”在何处,最后索性挑了根最粗的柱子,从上到下仔细摸了一遍,总算摸出来一些东西,柱子顶端某些地方是被凿空的,暂时用破布塞着,将来应当会用来装填——炸|药?迷|药?还是其余一些什么药,总归不会是好东西。

江凌飞拍拍柱子,转身回到沙丘:“走吧,回营。”

见他安然归来,其余人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掉了下去,只是在听完巨石阵中的情况后,都没能想明白,毫猛在柱子上挖洞是要做什么,谁家傻子会让炸|药在天上开花?迷|药也不对啊,这风大的,一吹不什么都没了?

但不管怎么说,此行至少不是一无所获,军中高人无数,回去问一问,或许就能问出答案。

……

淡淡天光中,大军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继续前行。季燕然依旧一早就去了军中,云倚风犯懒多眯了一阵,在李珺寻来时,还在睡眼惺忪地找衣服穿。

“我替你捡了两个肉饼。”李珺献宝一般将盘子递过来,又殷勤替他穿衣,“商量件事呗,今晚若江三少还不回来,我能不能和你挤挤?”

云倚风打呵欠:“行啊,你去和王爷说。”

李珺哭丧着脸,那我哪敢啊,这种事,得你亲自来。

云倚风看着他凑在自己面前的大脸,实在不愿多看,胸口一阵翻涌。

李珺更受打击了,你不愿意也就算了,也不用一脸要吐的表情吧?

云倚风一把推开他,想要去摸枕下的帕子,却已来不及了,一口鲜血喷在地上,溅一片出刺目鲜红。

李珺魂飞魄散,赶紧扶住他:“你你你没事吧,我这就去找七弟!”

“别去!”云倚风握住他的手腕,森白的骨节翘起,几乎要穿透薄薄皮肉。他疼得有些懵,以至于连脑子都变迟钝了,只在“嗡嗡”一片耳鸣中,迷迷糊糊地想着,为何这段日子一直好好的,却说毒发就毒发,还来得如此凶猛浩荡,方才那一口血,他险些以为自己连心也一起呕出来了。

幸好,胸腔里还在“砰砰”地跳,幸好。

说不清过了多久,他终于缓过来一些,有气无力道:“别告诉王爷,先帮我把地上的血迹埋了吧,埋干净些。”

“你确定?”李珺搀着他坐到床边,想倒一杯热茶,壶却是冰凉的。云倚风看他还在磨叽,心里也是无奈,催道:“快!”

李珺觉得自己快哭了,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按照他说的,从外头摸了一把铁锹来,将血迹掩埋干净。又道:“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弄壶热茶,再偷偷请梅先生过来,保证不让七弟知道。”

云倚风点头:“多谢。”待李珺走之后,他又试了试自己的脉象,倒不像前几回那般时快时慢,无迹可寻,就是虚弱过了头。

不争气啊,偏偏选在这种时候。云倚风深深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地靠在床头,只盼等会梅前辈来之后,能想个法子,多拖一阵是一阵。

……

季燕然正在与军中将士交谈,余光瞥见李珺正在偷偷摸摸四处瞄,一脸做贼的表情,身上又沾了不少土,便差人将他传到面前:“出了什么事?”

“没没没出事啊。”平乐王回答,假装四处看风景。

季燕然一语不发与他对视。

那是什么眼神啊……在战场上用血与命泡出来的,即便是杀人如麻的悍匪,看一眼也会胆战心惊,更何况是贪生怕死、自认草包的平乐王,他当下就崩溃了,带着哭腔道:“云门主方才吐血了我刚帮他埋干净现在正要去请梅先生看诊。”

话说完,季燕然也已经风一般消失不见了。

李珺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在萧王殿下踏进营帐时,云门主正穿着一身里衣,怀里抱了一堆沾了血的衣袍,站在箱子前认真盘算着是要藏起来,还是直接就地挖个坑埋了。

火盆早已经熄灭了,清晨的空气寒得像冰一样,偏偏就是在这种天气里,刚刚才吐过血的人,还穿着单薄的衣裳,赤脚踩着软鞋,站在地上傻愣愣地发着呆。季燕然心里一疼,又咬牙压住怒意,解下披风系在他肩头,又扯过被子再裹一层,抱在怀中半天没说话。

云倚风:“……”

门帘被人悄悄掀开一个小角,是李珺放心不下,正蹲在地上偷窥。云倚风冷冷一眼扫过去,平乐王双腿一软,再度很想嚎啕大哭,我我我招架不住啊,七弟他要杀人!

“为何要瞒着我?”季燕然问。

云倚风立刻道:“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

他说得不假思索,听起来便分外不可信,季燕然也压根就不信。他捏起他的下巴,仔细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是难掩的慌乱与无措,这本不是一个将军在临战前该有的情绪,但他克制不住,到后来,连手都在颤。

云倚风有些后悔,问他:“生气了?”

季燕然道:“我气我自己。”

云倚风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对方胸口,闷闷道:“那你还是气我吧,别气自己,我舍不得。”

季燕然嗓子干涩,心里像是塞满了各种情绪,却半句都说不出来,最后只低下头,吻了吻那冰冷的头发。

梅竹松赶来时,云倚风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躺在床上喝茶,看着精神尚可。

“这……怎么会吐血呢。”梅竹松不解,“每日的脉象都是正常的,霁莲的药效也理应还没退。”

李珺站在旁边道:“但的确是吐了,还吐了不少。”

季燕然脸色越发阴沉,云倚风暗自叹气,能不能求你少说话。

梅竹松替他试了脉象,又前前后后问了半天,也没能找出吐血的理由。行军虽说辛苦,但

自己也是精心照顾了一路,万万不该啊。他眉头紧皱,皱得连云倚风都看不下去了,主动承揽错误:“或许是我这几天睡得太迟了吧,往后好好休息就没事了。”

梅竹松叹气:“那我再开些宁神静气的药,云门主往后要多注意身体。”他一边说着,一边扶着云倚风躺好,却看见了他腕间滑下的红绳珠串,顿时神情一变:“这是哪里来的?”

“……”云倚风看着李珺,又问,“有问题吗?”

“此物是毒虫窝啊!”梅竹松顾不得多做解释,解了那透明珠串下来,又点起火折一烧,只听“哔啵”一声,外头的剔透硬壳应声炸开,竟有千万条发丝般的透明线虫,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又扭曲着被烧为烟灰。

风中雨,花间露,美人泪。

云倚风头皮炸开,浑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敢情自己一直贴身戴着的,是这么一个玩意?

“怪不得会突然变得虚弱。”梅竹松后怕道,“这些线虫白日里居于窝中,夜间便会潜入体内吸血为生,饶是草原勇士也招架不住,更何况云门主本就中毒未愈。”

云倚风越听越毛骨悚然,连带着后背也开始痒,觉得线虫八成还遗落了几百条在身上。季燕然将他抱在怀中,安慰地拍了两下,又扭头冷冷看向一旁。

“咚”一声,平乐王双眼一翻,直直向后倒去。

这回是真的被吓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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