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水源,有了干粮,便等于有了生存的保障,多少也能更心安。

江凌飞手里的两颗深海明珠,是从这地宫中捡到的,旁边还有一些腐朽发脆的木屑,看散落形状,“生前”应当是一盏提灯。因深海珠的照明范围极有限,墙上又有不少机关,所以两人花费了颇长一段时间,方才大致摸清了整个地宫的布局。

“十几具骷髅都是聚集在一处的,那里会不会有出口?”江凌飞慢慢啃着手里的饼,分析着,“否则按照常理,被困之后,他们应当分散去找出路,要死也该死在四面八方、死于重重机关才对。”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你要不要听?”季燕然勾勾手指。

江凌飞赶忙凑近。

季燕然道:“倘若照你说的,聚集一处是因为知道那里有出口,那他们就该齐心协力将其推开,哪怕推不开,附近石壁上至少也该留有挖凿撞击的痕迹,可方才我看过一眼,干干净净。”

那能说明什么?江凌飞皱眉,过了一会,方才泄气道:“你还是闭嘴吧。”

季燕然挑眉:“不想承认也得承认,那些人自打落入地宫,可压根就没四处走动过。”

这种情况,唯有两种解释。第一,他们是在死后才被人投进来的,但看尸骨的坐姿又不像,那就是第二种,这群人知道一旦被困于此,便绝对再无出路,所以没有白费力气,只安心坐着等死。

江凌飞沉默不语,半晌后,痛心道:“早知如此,我就该给小红定一门体面亲事。”现在好了,若自己一直出不去,老相好只怕会被拉去配驴,再生出一头骡子。

“这些人找不到,我们未必找不到。”季燕然道,“况且那算命灵验的道士还说过一句,此番你我若困于险境,会有贵人前来相助。”

“会是谁?”江凌飞巴巴地问,“仙女姐姐吗?”

季燕然拍拍他的后背:“有可能。”

所以先别泄气,你那小红,还是有机会寻一门富贵亲事的。

季燕然在上山前,曾与部下约定过,会在每晚燃放一枚信号弹,以示平安无恙。所以在他被卷入地宫的第一晚,迟迟没有等到信号弹的部下,便已经猜到两人或许遇见了麻烦,但绝壁湿滑陡峭,施救实在困难,情急之下,唯有兵分两路,一路冒雨艰难向上攀登,另一路快马加鞭,前往驿站传递消息。

而在驿官昼夜不歇赶往永乐州府的时候,先在路上撞到了卫烈,又撞到了紧随其后的云倚风一行人。一听季燕然已受困长缨峰,云倚风没有片刻耽搁,与卫烈草草商议两句后,便继续往光明山的方向前行,终在这日午后抵达。

山脚下,云倚风扶着树咳嗽了好一阵,方才缓过一口气。

这一路他走得坎坷辛苦,全靠鬼刺的汤药吊命,加之有清月与灵星儿的悉心照顾,方才勉强撑到了永乐州。只是人虽未倒,内里却早已如千疮百孔的筛子,只用一层薄纱轻轻裹着,看似光鲜明亮,但轻轻碰一碰,只怕都会被戳出个窟窿。

天上还在飘着雨,峭壁湿滑无比,抬头望上去,峰顶几乎淹没在了沉沉黑云里。若换做平常,这路对云倚风来说自是如同平地,但今时不同往日,清月记起他昨晚吐的那些血,心里更是担忧,道:“我背师父上去吧。”

云倚风问:“上去之后若被人看见,要怎么说?”

清月答曰:“就说师父锦衣玉食惯了,懒得走路。”

云倚风赞许地拍拍他,伸开双臂刚趴到他背上,身后突然就又传来脚步声。

众人齐齐扭头,就见一顶轻轿由四名蒙面少女抬着,正自树梢凌空飞来,四周挂着的雪白纱幔在风雨中轻飘,花香四溢,似仙姑降临。

灵星儿高兴道:“呀,是微露姐姐,她也亲自从金陵赶来了吗?”

轻轿盈盈落在地上,从里头出来一名白衣女子,看着美丽大方,施礼笑道:“还以为只有我花落宫迟到,原来还有云门主作陪,这下倒是安心了些。”

女子名叫宁微露,是花落宫的宫主,早年曾找云倚风做过生意,两人算是朋友。

“路上耽搁了几日。”云倚风道,“怎么,宁宫主也为长安王的墓葬而来?”

“倒不是为了抢,只是好奇,传得那般神乎其乎,就想知道里头究竟是什么。”宁微露拎起裙摆,免得沾上湿泥,“走吧,你我再迟一些,怕是盟主真要责怪了。”

云倚风道:“且慢!”

宁微露回身看他:“何事?”

云倚风厚颜无耻伸手一指:“我腿突然有些疼,能坐一坐宁宫主的轿子吗?”

清月:“……”

抬轿少女:“……”

宁微露笑着点头:“自然,云门主若不嫌弃,只管坐。”

她说着话,又抬头看了看绝壁,纵身轻松便跃了上去,身影像一只白色的雀儿。四名少女抬着云倚风,也紧随其后,清月与灵星儿赶忙跟上,只留下风雨门其余弟子,与鬼刺一行人守在山下。

蛛儿沉默地收拾着干柴,许久后,突然恨恨骂了一句:“就凭她,也配与公子穿一样的白?”

鬼刺听若无闻,只半闭着眼睛,嗤笑了一声。

光明峰顶已经聚集了不少江湖人,正在各自聊着天,突然就看到白色软轿从天而降,有几个自诩情场浪子的风流客,赶紧忙不赢地小跑上前,准备迎接这位金陵第一美人,结果纱帘被掀开后,从里头走出来的人美则美矣,也确实仙,但就是性别不太对。

云倚风潇洒抱拳:“诸位这般笑容满面赶来相迎,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动静传到别处,其余人听说连他都亲自跑来了,也惊奇得很。暗道这风雨门平日里是最不爱凑热闹的,此番突然出现,莫非是长安王的墓葬当真有了消息?

无视众人探寻的目光,清月端过一把椅子,刚扶着云倚风刚坐下,便又有人前来打招呼:“云门主,别来无恙啊!”

说话的中年人样貌斯文儒雅,美髯长须,腰间挂一把精巧的金算盘,不像江湖中人,倒更像是位账房先生。正是江凌飞的叔父、江家的掌事人江南斗。与云倚风一样,他也是自黎青海接任盟主后,第一回来参加武林大会。

云倚风恭敬道:“江前辈。”

“先前一直没听说云门主会来。”江南斗寒暄,“怎么,这是临时出了事?”

“倒不算。”云倚风轻描淡写道,“只是先前一直有人托风雨门查长安王墓葬一事,现如今有了下落——”

话还没说完,周围已经“轰”一下围满了人,倒把正在与灵星儿小声说话的清月吓了一跳。

云倚风好脾气道:“诸位莫急,既然大家早已达成共识,长安王墓葬当属全武林共有,那自然得先等到黎盟主,再商议后续事宜。”

“这还有何可商议的?”有性子急的,立刻大着嗓门嚷嚷,“说出宝贝在哪里,大家一起去挖来分了便是,正好这回来的都是大派,没有杂鱼混在里头滥竽充数,谁都不亏。”

此提议立刻就获得了一片赞成。灵星儿被挡在人群外,听得却是心惊,风雨门哪里知道什么长安王墓葬?压根就从没打听过,门主这一信口胡扯,那将来……她头有些晕,悄悄扯住师兄的衣袖一看,对方也是一脸惊愕,像是全然没料到,师父居然会这么说。

风雨门的规矩,武林的规矩,他竟全都不顾了吗?

两人正在惴惴时,人群外又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盟主到了。

黎青海年过四十,正是年富力量的年纪。面色红润声如洪钟,生了一副正义凌然的样貌,且不说功夫如何,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觉得可靠非常。现场所有人里,唯有江南斗,一见他来,便面露不屑,虽嘴上不言,只怕心里的白眼早就翻到了天上去。

云倚风道:“黎盟主。”

“方才在林子里就听着,云门主已探到了长安王墓葬的下落?”黎青海也没拐弯抹角,“不知是真是假?”

云倚风点头:“确实听到了消息,所以不敢耽搁,第一时间便赶来告知盟主。”

黎青海问:“在何处?”

他声音洪亮,以示自己磊落光明,绝无藏私,而云倚风答得也颇洪亮。

“长缨峰巅!”

“那还等什么?”江南斗本就不愿意参加这武林大会,全是为了长安王的墓葬,才愿意纡尊降贵来上一来,现如今既已有了消息,自是片刻都不愿再看黎青海那张脸,带着弟子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大片空空的凳子。

见他走了,其余人也急了,毕竟墓葬一共就那么些,倘若去晚了,好货都被江家挑走了,那……如此想着,便又嗡嗡嘈杂起来,黎青海虽气不过江南斗此番失礼行为,一时片刻却也动不了江家,便道:“也罢,先取了墓葬要紧,便先去长缨峰吧!”

一时间,光明峰上人头攒动,众人纷纷疾步滑下峭壁,若有砍柴人在对面看到,只怕会以为是漫山的鹞鹰在乱飞。林地旁,椅子被打翻一地,桌上茶水还在冒着热气,江湖群雄却已经连影子都没一个。山下守着的鬼刺一行人不明就里,眼见着一大群人就这么跳了下来,又齐齐向另一头冲去,像是入魔中邪一般。蛛儿不由急道:“这……不会是公子出事了吧?”

“他能出什么事。”鬼刺嘴里说着,抬头往上看了一眼,“估摸也快下来了。”

云倚风依旧坐在椅子上,方才一直紧握的拳头,这阵才虚弱地松了下来。

清月低声问:“师父为何不试着拉拢一下江南斗?他是江公子的叔父,说不定会想出办法,那我们就不必说谎了。”

“江家内部派系分明,江三少又长居王城,与江南斗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云倚风道,“倘若先说了王爷与江三少被困机关一事,遭他拒绝后再提墓葬埋于长缨峰,傻子也不会信,或许江南斗还会因为亲侄儿在机关中,担心众人会因此疑他,从而出言阻拦。这种事,万万冒不得险。”

灵星儿在一旁站着,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蹲在他面前,红着眼睛道:“那风雨门以后,要怎么办啊?”

“有你,有清月,风雨门就还能撑下去。”云倚风苍白地笑笑,替她将额前碎发整好,“我一人探错了消息,与风雨门何干,清月明白该怎么做。”

灵星儿抹了把眼泪:“可没有师父,风雨门还算什么风雨门。”

“我这身子,原也撑不了太久。”云倚风咳嗽两声,又吩咐,“去吧,追上那些江湖中人,将机关图拿好,无论如何也要毁掉枯禅死门,救出王爷。”

“那门主呢?”灵星儿握住他的手。

云倚风道:“鬼刺不会让我死。”

“不行,我一定要陪着门主。”灵星儿执拗道,“让师兄去救王爷。”

清月也劝道:“星儿性格娇蛮,受不得委屈,到时候倘若听到污蔑风雨门的言论,怕是会当场打回去,还是留在师父身边吧。”

“你快去。”灵星儿催促,“别耽搁了救王爷。”

清月点点头,背着云倚风也落下悬崖,蛛儿赶忙迎上前:“公子。”

鬼刺啧啧:“那群武林众人,竟这么容易就被你说动了?”

“寻一处僻静的宅子。”云倚风看他一眼,强压住心口的痛意,“不是不准我奔波吗?以后如你所愿,我便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乖乖等着你医治。”

鬼刺脸上渗出阴恻恻的笑来,满意地盯着他打量许久,突然将人一把拽上马背,带着向远处驰去。

云倚风精疲力竭,上半身撑不住地向前扑去,细瘦的肋骨硌在马鞍上,如断裂一般,浑身几乎被颠散了架,脑仁里也渗出一丝一缕剧烈的痛来,黑暗逐渐浸染视线,到后来,感官便被彻底切断了。

而后便是漫长到几乎没有休止的梦境,散碎的片段斑斓悬浮,如萤火般飘在四野,似乎闪过了缥缈峰的雪,望星城的月,还有王城里的花,老太妃笑着坐在院中晒太阳,还有……还有……云倚风眉头紧锁,拼命想要抓住那一团光影中的人,却只捞到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他大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门主!”

“公子!”

耳边同时响起两声呼唤。

云倚风粗喘着撑坐起来,嘴唇干裂,过了许久方才问出一句:“这是哪里?”

蛛儿答:“回公子,这里是章台庄。”

“原来是章大哥家中啊。”云倚风揉了揉额头,又问,“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灵星儿喂他喝水,“炉子上还热着鸡丝粥,门主饿不饿,可要吃一口?”

蛛儿怨毒地看着她:“你这蠢货,不饿也得吃,否则公子待会要如何服药?”

灵星儿本就看不上这群人,此时见她眼珠子直勾勾的,像是快要瞪出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是怕扰了云倚风休息,只怕早已连连珠炮般地骂了回去。

幸好自己跟来了,否则就这群疯子,如何能照顾得好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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