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不信:“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云倚风挑眉:“因为人人都需要从风雨门中买消息,所以我这个门主,金贵得很。”

江湖人多,事情多,消息更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一天能传出几十数百条,这时候谁若再想打探准确情报,风雨门就成了最可靠的门路。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了这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是名门正派也好,妖邪魔道也好,哪怕双方正战得飞沙走石血流成河,哪怕谁刚刚才因为风雨门的消息而惹来灭族之祸,都不能动云倚风分毫。毕竟收集情报这种事,总得有个人来做,而他恰好又做得很不错,武林中缺不了这样一个角色。

季燕然听完之后,由衷感慨:“坐着就能赚银子,又不用担心会被暗杀,甚至在打起来时,还要人人保护你,这种好事,怎么就被云门主占了先。”

“羡慕了?”云倚风依旧坐在地垫上,伸手拍拍他的膝盖,眼中神采飞扬,“羡慕也只能白羡慕。”

季燕然弯起嘴角,又顺便握住对方手腕试了试,这回很暖,不是毒发时的烫,而是暖,是冬日幼兽蜷在火炉边睡一觉后,那种令人舒服的柔软温度。

寒风将窗户吹得“吱吱”响,在这寂静长夜里尤为刺耳。云倚风侧耳听了一阵子,不由便道:“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太平。”

“你得这么想。”季燕然教他,“早一日不太平,我们才能早一日弄清事情原委,早一日下山,所以比起无穷无止地围困雪山,我倒更愿意让麻烦快些找上门。”

云倚风抬抬眼皮,愁眉苦脸道:“话虽如此,但麻烦若愿意等到白天再来,我会更高兴。”否则寒冬腊月的天气,还得半夜摸黑起来穿衣服打架,未免太可怜了些。

季燕然笑道:“云门主真是个有趣的人。”

“好说。”云倚风撑着他的膝盖站起来,“只要能拿到血灵芝,往后我有的是花样逗王爷开心。”

季燕然虚情假意推辞道:“这怎么好意思。”

但云倚风却很坚持,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救命之恩,所以将来就算王爷想听戏,我都能找个名角儿去学身段。古人彩衣娱亲,我便彩衣娱你。说这话时,他正坐在床边,帐内琉璃小灯摇曳轻晃,那微光让一切都变得异常柔软生动,再加上一脸真诚神色,饶是萧王殿下的脸皮被塞外狂风吹了许多年,此时也有些招架不住,总算体会到了一丝丝季府随从先前的忐忑与心虚。

“睡吧。”他说,语调不自觉便温柔两分。

云门主答曰:“没热水。”

季燕然主动道:“我去烧。”

云倚风点头:“嗯。”

小厨房里冒出滚滚热烟,季燕然坐在马扎上,扯着风匣专心烧火。虽然心意很到位,但手法实在生疏,一张脸被熏成乌黑。

若被黑蛟营的兄弟看到,只怕会拿来笑话三年。

这一夜,又是滴水成冰。

茫茫雪原中,几个黑影如鬼魅一般凭空冒出,又如鬼魅一般凭空消失。

纷纷落下的大雪,很快就掩埋了所有痕迹。

……

翌日清晨,云倚风尚在睡梦中,岳之华就匆匆跑来敲门,说外头出了事。

柴夫的焦黑尸首一大早被人丢在院中,玉婶扫雪时看见,险些吓得丢了魂。等云倚风与季燕然赶过去时,金焕正在用白布将尸体覆盖起来,说已经查验过,死因是被轰天雷震碎了五脏六腑。

季燕然道:“看来对方觉得光爆炸还不够,须让我们亲眼见到尸体惨状,才好令震慑来得更直观有用些。”

祁冉嘴唇发白,站在院门不敢靠近:“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大的风雪,他们哪里来的通天本事,能扛着一个死人来去自如?这回倒也罢了,只是个警告,下回若是干脆闯进赏雪阁,那、那可如何是好?”

岳之华也道,自己在岳家镖局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过家中藏有绝世高手。言辞恳切,就差举手发毒誓。

柳纤纤提议:“不如轮番守夜?”

云倚风摇头:“各暖阁之间相隔太远,而且到处都能进人,只守住大门,并无多少意义。”

祁冉越发担忧:“那要怎么办?”

“我倒有个办法。”金焕道,“几年前,一个老和尚来镖局化缘,临走时教了我一套布阵之法,可以用丝线将整座赏雪阁围起来,再同每人床头挂着的银铃相连,若有外人闯入,哪怕只是碰到一根蛛丝细线,也会触发所有铃铛,响声清脆,久久不绝。”

“甚好。”云倚风抚掌,“那就有劳金兄了。”

岳之华惴惴不安半天,此时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方法,赶忙说暖阁里恰好有春日剩下的风筝线,马上就去寻来,至于银铃,用银锭子现做便是,再不济还有铁锅,总之一番忙碌后,众人总算在天黑前布好了蛛丝银铃阵。

祁冉拱手庆幸:“这回幸亏有诸位在,否则只怕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有云门主……咦,云门主与季少侠呢?”

“在后院安慰玉婶。”柳纤纤答道,“今天她被吓坏了,怕是做不成饭,诸位就自己去厨房捡些馒头小菜吃吧。”

金满林嗤一声:“果真是个无用的妇人。”

柳纤纤瞥他一眼,讥诮道:“妇人再没用,也起早贪黑蒸了一锅馒头包子给你们这些有用的男人,金掌门要是嫌弃,可以不吃。”

金满林胸口发闷,却不想与她计较,怒气冲冲甩袖离开。金焕无奈道:“家父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为何每每说话都是夹枪带棒,听了刺耳。”

“说实话就是夹枪带棒啦?”柳纤纤叉着腰,“知道你们男人都爱听好的,我偏不说。”

她性子刁蛮泼辣,又不讲道理,金焕与祁冉头疼得很,各自寻了借口离开,并未再与这野丫头多纠缠。倒是岳之华留下劝了两句,却也没劝出什么结果,柳纤纤眼底照旧不屑,裙摆一飘去了后院。

厨房里果真黑灯瞎火,只有旁边的小卧房里透出光。玉婶正坐在桌边,哆哆嗦嗦念叨:“老张怎么就死了呢。”

“我会为老张报仇的。”云倚风轻声劝慰,“婶婶,你先把馒头吃了吧。”

“人都死了,报仇还有什么用。”玉婶抹眼泪,“他们还会继续杀人吗?”

“不好说,不过只要不出飘飘阁,应当暂时没事。”云倚风道,“婶婶若实在害怕,不如搬来——”

“搬来流星阁,和我一起住吧。”柳纤纤脆生生接过话头,拎着裙摆跨进门。

云倚风一愣:“和你一起住?”

“是啊。”柳纤纤道,“我们都是女人,彼此照顾起来更方便。况且那飘飘阁里又没有多余的空房,你们两个大男人,是打算让婶婶睡柴火堆?”

玉婶赶忙道:“我只是个下人,怎么能同贵客住一起,我、我还是继续睡在厨房里吧。”

“什么下人贵客的,婶婶你快搬来。”柳纤纤握住她的手,“我们正好彼此作伴。”

玉婶犹豫着看向云倚风:“这……”

“婶婶若是愿意,就搬到流星阁吧。”云倚风也道,“非常时期,能互相照应总是好的。”

“哎,那我就和柳姑娘一起住。”玉婶答应下来,“多谢公子,多谢姑娘。”

柳纤纤帮她收拾好包袱,两人便一道回了流星阁。季燕然问:“你就不怕柳纤纤是岳名威的人?”

“怕。”云倚风道,“可她若真是岳名威的人,玉婶反而更安全。顶多被买通给你我下毒,这种事又防不住,多加注意便是。”

季燕然笑笑:“你倒是想得开。”

“走吧。”云倚风转身,“我们回飘飘阁。”

晚饭照旧是炉火烤包子,加上一壶茶水,吃得索然无味,腮帮子还疼。

“云门主!”片刻后,柳纤纤推门进来,“玉婶说厨房里还有粽子糖,你要吗?”

季燕然坐在桌边:“不要。”

“我又没问你。”柳纤纤四下看,“云门主呢?”

“吃完东西后,此时正在内室运功。”季燕然道,“没有半个时辰,怕是出不来。”

“怎么大晚上的还要练功。”柳纤纤不甘不愿,把糖又装了回去,“行吧,那我明日再来。”

季燕然哑然失笑:“姑娘当真目标明确,心上人不在,就连糖也不舍得留我一颗。”

“你长得人高马大,吃什么糖。”柳纤纤站起来,“我走啦。”

“这么着急?”季燕然单手拦住她,将人一把带到墙角,俯身微微凑近,呼出的气息几乎贴到耳边,“我长得又不差,身材高大,更不缺银子,姑娘怎么就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独独相中云门主一个?”

“放开我!”柳纤纤恼怒,伸手想推他,却半天也推不动。一来二去,倒是将屋里的云倚风吵了出来,裹着宽袍纳闷道,“你们在做什么?”

季燕然淡定站直:“没什么,闹着玩。”

“呸!谁和你这登徒子闹着玩!”柳纤纤踩他一脚,气呼呼地冲出飘飘阁,糖撒了一地也不捡。

云倚风头疼:“说吧,又怎么了?”

“她是来给你送零嘴的。”季燕然道,“看着年岁挺小,脸皮倒是挺厚。”

云倚风心情复杂:“就凭你方才那流氓做派,哪里来的底气说别人脸皮厚?”

季燕然摸摸下巴,突然问他:“我长得怎么样?”

云倚风上下打量一番,答曰:“不怎么样。”

“不可能。”季燕然示意他坐下烤火,“当年我在西北时,只要骑马上街,整座城的姑娘都会看得目不转睛,如痴如醉。”

云倚风:“……”

脸呢。

季燕然挪着椅子,又凑近了些:“说实话。”

云倚风往后一缩:“王爷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又自带皇族贵气,自然是极潇洒的……你给我坐直!”

“潇洒就对了。”季燕然感慨:“可我这般倜傥潇洒,方才那位柳姑娘却连脸都不红一下。”

云倚风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季燕然顿了一顿,道:“我是想说,这样的人你可千万娶不得。”

云倚风抬手便打了过去。

季燕然笑着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拉到身前,在耳边低语几句。

云倚风面露迟疑,抬眼看他。

“这只是猜测,多加留意吧。”季燕然松开手,“往后再找机会求证。”

云倚风犹豫片刻,点头:“嗯。”

……

隔天一早,云倚风就去了厨房。玉婶已经煮好粥饭与面条,正打算给各院送去,柳纤纤坐在灶火边,与她说说笑笑,两人看起来都挺高兴。

“云门主。”见到他后,柳纤纤打招呼,又问,“那登徒子没来吗?”

话音刚落,季燕然就跨进门槛:“早。”

柳纤纤道:“哼!”

季燕然嘴角一扬,刚想说话,云倚风就拍他一巴掌:“山上本就局势紧张,你以后不准再调戏柳姑娘。”

萧王殿下倒是挺听话,爽快抱拳道:“昨晚都是在下的错,还请姑娘千万别见怪。”

“谁要理你的道歉了。”柳纤纤把食盒拎出来,“玉婶还在忙着做糕点,抽不开身,你随我去送早饭吧。”

季燕然奇道:“原来你还挺体贴懂事。”

“那是自然,连师父都说谁若想娶我,得祖上积德。”柳纤纤与他一道出了小院,又苦恼道,“可云门主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一直像冰一样。”

季燕然教她:“现在不喜欢不打紧,你一点一点将真心捧出来,保不准哪天这冰就暖化了。”

“我还不够真心吗?”柳纤纤踢了一下雪,“我喜欢他,想嫁他,连命都不要了。”

季燕然听得纳闷:“你喜欢他,怎么就不要命了?”

“因为他是风雨门门主啊。”柳纤纤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还真不是江湖人,怎么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慢慢解释给我听。”季燕然耐心询问,“风雨门门主,那不是一个顶好的位置吗?单凭收集情报就能发财,还人人都得护着,难道不该终日逍遥快活?”

柳纤纤纠正他,人人护着,前提得是每一条卖出去的情报都是真的,而若不小心放出假消息,那便是犯了大忌讳,不单买家要上门算账,武林中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余生只能东躲西藏,比街边的叫花子都不如——人家至少能有个安稳破庙。

季燕然脚下一停,不可思议道:“卖出一条假消息,就要从人人捧在掌心,变成人人得而诛之?哪怕是受奸贼蒙骗也不成?”

“是呀,不成。”柳纤纤道,“这是江湖里谁都懂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风雨门对每一条情报都倍加小心、再三验证,否则凭什么让别人花大价钱去买?自然得确保没错才成。”

季燕然无话可言,想起昨晚灯烛下,云倚风那句眉飞色舞的“羡慕只能白羡慕”,以及说话时眼底的清澈微光,心里不由便不痛快起来,道:“这是什么破行当。”

“对吧。”柳纤纤一手端着食盒,一手扣响西暖阁的门,“我都不嫌他做破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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