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信后,哈罗德说服一个年轻人帮他买了个信封和一枚最好的邮票。现在去看奎妮太晚了,所以他在市政公园一张长凳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到公共厕所好好清洗了一下,又用手指梳了头发。有人在洗手盆边落下了一个塑料剃须刀,他用它刮了一下胡子,虽然刮得不太干净,但是起码没那么长了,现在看起来更像一根根刺,而不是一堆卷曲的杂草。嘴边一圈特别苍白,与鼻子、眼睛周围的黝黑皮肤格格不入。他背起背包,向疗养院走去。身体好像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不是该吃东西了,但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如果硬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隐隐有点想吐。

天空布满厚厚的白云,带着盐味的空气已经暖起来了。一个个驾车出游的小家庭带着野餐椅子和食物到海滩上铺开另一个“家”。目之所及,金属质感的海面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哈罗德知道结局就要来了,但他毫无概念会是怎样一个结局,也不知道结局之后该怎么办。

他转入圣伯纳丁疗养院的车道,又一次顺着柏油路走上去。柏油路应该是最近才铺好的,哈罗德感觉脚下粘粘的。他没有犹豫就按下了门铃,等待的时候闭上了眼睛,摸索着扶着墙。不知道来应门的护士会不会正好是接他电话的那个,他希望自己不用解释太多。他没有力气说话了。门开了。

他眼前出现一个盘起头发的女人,穿着奶油色高领长袍,外面罩一件黑色绑带外套。他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叫哈罗德·弗莱,”他说,“我走了很长一段路,为了救奎妮·轩尼斯。”他突然间很想喝水,双腿颤抖。他需要一把椅子。

修女笑了。她的皮肤柔软平滑,哈罗德能看到她的发根已经是银灰色的了。她张开双臂抱住哈罗德,她的手很暖,很粗糙,是一双很有力的手。他害怕自己会哭出来。“欢迎你,哈罗德。”她说。她自称菲洛米娜修女,让他赶紧进去。

他擦了一下鞋子,然后又擦了一下。“别担心。”她说,但他停不下来。他在门槛上用力跺着脚,然后举起来细细检查,看清楚鞋面没有脏东西后,又继续在门垫上蹭着鞋底。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一定要把鞋子弄干净才能进那些阿姨的家。

“我想我该把鞋子脱在门外。”门内的空气清冷而静止,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起莫琳。另外还有一股味道,是吃的东西,可能是马铃薯。站在一双袜子里,哈罗德觉得自己好像一丝不挂,非常渺小。

修女笑了:“我想你一定很想见奎妮。”她问他准备好跟她走没有,他点了点头。

他们顺着蓝色的地毯往前走,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掌声,没有笑着的护士,也没有欢呼的病人。只有一个哈罗德,跟在一个修女松散的剪影后,走过一条空荡荡的、干净的走廊。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依稀听到了歌声,但凝神再听,又觉得可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也许是风穿过前面的窗缝发出的声音,又或者是有人在叫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忘了带花。

“你还好吧?”她问。他再次点点头。

他们到达时,左边的窗户开着,正好可以看到花园。哈罗德向往地望着那片修剪整齐的草坪,想象着自己的赤脚踩在柔软土地上的感觉。有一列长凳,还有一个喷水装置喷出一道道弧线,捕捉了阳光,灼灼生光。前面是一排关着的门,他肯定奎妮一定在其中一道门后面。他紧紧盯住花园,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

“你刚才说你走了多久?”“哦,”他回答道。即使跟在她后面,这段旅程的重要性也降到了几乎无关重要的程度。“走了很久。”她说:“我恐怕我们没有让其他朝圣者进来。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他们,觉得这么一大群人有点太吵了。”她转过头,哈罗德觉得她好像朝他眨了眨眼,虽然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们经过一道半掩着的门。哈罗德不敢看进去。“菲洛米娜修女!”外面有人喊道,声音轻得像耳语。

她停下来,看向另一个房间,手臂张开撑住门框。“我很快就过来。”她向房间里面的人说道。修女站着的时候有一只脚轻轻举在空中,脚尖点地,仿佛她是个舞蹈员,只不过穿的是运动鞋。哈罗德不知所措了,他对她一无所知。修女转身向哈罗德暖暖一笑,说很快就到了。哈罗德感觉到有点冷,或是累,或是其他什么把生命从他体内抽走了的东西。

修女又走了几步,停下来轻轻敲了敲门。她停了一会儿,手指关节就靠在门上,把耳朵贴过去,然后咔的一声开了门,瞄向里面。

“我们有一位客人呢。”她向屋内说话。哈罗德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修女推开门,自己靠门站着把路让出来。“真叫人兴奋。”她说。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是从脚底吸上来的,然后将目光投进了屋内。

房间里只有一扇窗,窗外是遥远的灰色天空。一张简单的床摆在墙上一个十字架下面,床下有一个盆子,床尾是一张空椅子。

“但她不在呀。”他没想到自己松了一口气,有点发晕。菲洛米娜修女笑了:“她当然在了。”她朝床的方向点点头,哈罗德再看一次,发现雪白的床单下好像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影子旁伸出一个什么东西,像一根长长的白色稻草。哈罗德留神又看了一遍,突然意识到那是奎妮的手臂。他感到血液一下子冲到了脑子里。

“哈罗德,”修女的声音传来。她的脸靠得很近,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奎妮有点迷惑,也很是受了点苦。但她坚持下来了,就像你交代的那样。”她退后一步,让他进去。他向前走几步,然后又是几步,心脏一下一下狂跳。他为这个女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当现在终于站到她身边,他的腿却忽然好像变成了液体。她静静躺在那里,离他只有几英尺,脸庞面向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光。他不知道她是在睡觉,还是刚吃了安眠药,抑或在等其他东西。她没有动,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她的身体在床单下几乎看不出什么形状,瘦小得像个孩子。

哈罗德把背包摘下,搁在肚子前,仿佛要把眼前这一幕止住。他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奎妮剩下的头发很稀疏,白得像灌木丛中的米兰花,蓬松地盖在头皮上,分向两边,仿佛是被强劲的风吹开的。他能看见她头皮上的皮肤像纸一样薄,脖子上贴满了胶布。

奎妮·轩尼斯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一个鬼魂,一具躯壳。他回头寻找菲洛米娜修女,但门口已经空了。她已经走了。

他原本可以放下礼物就离开,或许再留下一张卡片。写几行字好像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他可以写几句安慰的话。他突然感到一股力量,正打算回头,突然奎妮的头开始慢慢地、稳稳地从窗户那边转过来,哈罗德又一次怔住了,定定地看着。刚开始是左眼和鼻子,然后是右边的脸颊,直至她完全转过来,他们在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哈罗德的呼吸停止了。

她的头不对劲。那是两个头长到一起了,第二个是从第一个的颧骨上长出来的,一直长到下巴那里,好像随时会爆掉。它挤得她的右眼睁不开,直接逼向了耳朵。她嘴唇的右下角被挤开了,朝下颌方向拉过去。她举起干枯的手,仿佛想躲起来,但挡也挡不住。哈罗德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叹出声了。她的手摸索着找纸巾,但没有找到。

他宁愿自己能假装看到的并不是这么可怕的一幕,但他装不出来。他的嘴张着,两个词下意识地蹦了出来:“你好,奎妮。”走了六百英里,这就是他能说出口的话。

她什么也没说。“我是哈罗德,”他说,“哈罗德·弗莱。”他意识到自己在点头,夸张地说着每一个字,不是对着她变了形的脸,而是对着她干枯的手说的,“我们很久以前一起工作过。你还记得吗?”

他又瞟了一眼那个硕大的肿瘤。那是一个闪着光的球状突起,上面布满了网状的血管和淤青。奎妮唯一睁着的眼睛朝他眨了眨,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泪水,一下子落到枕头上。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她这张脸是赤裸裸的,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动物。“明信片呢?”我是不是快死了?她的眼睛问道。会疼吗?

他无法看下去。拉开背包,他将所有东西都翻了出来,虽然背包里很暗,他的手又在颤抖,加上感到奎妮一直盯着他,他总是想不起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我带了一些小纪念品,是我一路上挑的。有一块挂墙用的石英石,挂在你窗边肯定很好看。我找找就找到了。还有蜜糖。摆到哪里去了?”他突然意识到长了这么大一个肿瘤,她也许已经不能进食。“但是当然,也许你根本就不爱吃蜂蜜。但那个罐子还是挺好看的,也许可以放放笔。是在布克法斯特教堂买的。”

他拉出那个装着玫瑰石英的纸袋子,递给她。她没有动。他把它放在她干枯的手附近,拍了两下。当他抬起眼,他怔住了。奎妮·轩尼斯正从枕头上滑下来,仿佛她脸上那个可怕的突起正尝试把她拉到地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知道应该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害怕在她遍布胶布的脖子下还有更多,更多伤口,更多她虚弱生命的残酷证据。他无法忍受这些。哈罗德大声喊人来帮忙,刚开始还试着压低声音,不要吓着她。但接着他又喊了一遍,越来越大声。

“你好啊,奎妮。”进来的修女说了一句,但这不是刚才那个修女。她的声音更年轻,身体更结实,动作也更大胆。“来点光线怎么样?这里简直像个太平间。”她走向窗户一下子拉开窗帘,挂窗帘的金属环在横杠上叮叮当当响起来。“有客人来看你了,多好啊。”哈罗德感觉她的一切和这间房比起来有点太活泼了,尤其是奎妮现在处于这么脆弱的状态。他们居然让她去照顾像奎妮这种脆弱的病人,哈罗德几乎有点生气,但她能来帮忙,又让他松了一口气。

“她——”他没法说完这句话,只能指一指床上。

“不是吧,又来了。”修女活泼地说,好像奎妮是一个小孩子,又把食物弄到衣服上了。

她走到床的那一头,调整了一下奎妮枕头的位置,然后伸手钩住她腋下一抬,向上一托她的身体。奎妮像破了的洋娃娃一样任她摆布,这就是哈罗德记忆中她最后的样子——一再忍受着,当别人将她提起来放到枕头上,开着他非常反感的玩笑。

“很明显亨利走了一路来看你呢。从山长水远的——你是从哪里来的,亨利?”

哈罗德张开嘴,想解释自己不叫亨利,住在金斯布里奇,但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动力。她不值得他花那么多力气来纠正。在那一刻,他甚至觉得不值得花那么多力气来做人。

“你刚才是说多赛特吗?”修女又问。“是。”哈罗德用同样的语气应道,所以有一阵子听起来就像两人都在朝着海风呼喊似的,“从南面来的。”“我们要不要给他斟杯茶?”她问奎妮,但是没有看她,“你乖乖坐下来,哈罗德,我给我们都冲杯茶,你顺便可以听听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最近挺忙的,不是吗?最近收到了那么多信件卡片,上周居然还有个女人从柏斯写信过来。”她边走边转向哈罗德,“她能听见你说话的。”她说。他觉得如果奎妮真的能听见,特意在她面前强调这事是很不体贴的。但他没有说出来。现在是越简单越好。

哈罗德拉过奎妮床边的椅子,往后拉了几英寸,以免挡住别人。他把手夹到膝盖之间。

“你好啊,”他又说了一次,仿佛两人刚刚才见面,“我真的要说,你做得很棒。我妻子——你还记得莫琳吧?——我妻子让我转达她最真挚的祝福。”把莫琳也拉入这个对话,哈罗德感觉好像安全了一点。他希望奎妮能说点什么打破沉默,但她什么也没说。“对,你做得很棒,”然后又是,“真的,很棒。”他回头看修女斟完茶回房没有,但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虽然他其实挺精神的。“我走了很久,”他虚弱地说,“要不要帮你把石英挂起来?店里的员工喜欢放到墙上,我知道你也会喜欢的。据说有促进身体恢复的功能。”她张开眼睛,看到了他的目光。“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

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坚持多久。他站起来,系在绳子一头的石英从他指间滑落,左右摇晃。他假装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将它挂起来。窗外的天是一片耀眼的白色,没法分辨到底是云还是太阳,花园里有个修女正漫不经心地推着轮椅上的病人走过草坪,轻轻地说着什么。哈罗德纳闷她是不是在祈祷,很羡慕她的淡定。

哈罗德感觉从前的情绪和画面又回来了。它们曾被他埋葬了那么久,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天天承受这种折磨。他抓住窗台,努力深呼吸,但是燥热的空气并没有让他松一口气。

他又看见开车送莫琳到丧葬承办人那里见戴维最后一面的那个下午。她带了几样东西:一朵红玫瑰,一只泰迪熊,还有一个枕头。在车上她问哈罗德给戴维准备了什么,虽然明知他什么都没带。那天的太阳压得很低很低,刺了他眼睛一路。两人都戴了墨镜,莫琳到家也不愿意摘下来。

在承办人那里她对哈罗德说想单独和戴维道别,哈罗德惊讶了一下。他把脸埋进手心,坐在外面等着,直到一个路人主动递了根烟给他。虽然已经很久没抽烟,哈罗德还是接过了。他试着想象一个父亲会对死去的儿子说些什么,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路人点了三根火柴才帮他把烟点着。浓重的尼古丁味瞬间充斥了喉咙,一路烧下去,把他的内脏搅得倒过来。他站起来弯腰对着垃圾桶,一股腐烂的气味扑鼻而来。在他身后,空气被一声刺耳揪心的哭叫划破,像动物在嚎叫,哈罗德镇住了,他的手撑住垃圾桶边缘,整个脸对着垃圾桶里的东西。

“不要!”莫琳在殡仪馆里哭号,“不要!不要!不要!”哭声好像打在他身上,反射向头顶金属一样刺眼的天空。

哈罗德喘着气对垃圾桶吐出一堆白色泡沫状的呕吐物。

她出来时不小心碰到他的目光,手像闪电一样戴上墨镜。她哭得那样厉害,好像整个人都要融化了。他惊恐地发现她瘦了这么多,肩膀像衣架一样挂着身上的黑裙子。他想走过去抱紧她,也让她抱紧自己,但他浑身都是香烟和呕吐物的味道。他低头在垃圾桶边徘徊,假装刚才没有看见她,她直接走过他上了车。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阳光底下像玻璃一样闪耀。他擦擦脸和手,终于跟了过去。

回程车上,两人都一声不吭。哈罗德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永远不可能改变的事情。他没有和自己的儿子告别。莫琳有,但他没有。这个区别永远都会存在。后来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火葬仪式,但莫琳不想接受任何致哀。她挂起窗帘,挡住人们窥探的目光,虽然有时他感觉那更多是为了不让她自己看见外面的世界。她埋怨了一段时间,责怪哈罗德,然后连埋怨都停止了。他们在楼梯上擦身而过,与陌生人没有两样。

他想起她那天从殡仪馆走出来戴上墨镜前看他的那一眼。那一眼好像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契约,使他们余生面对对方都只能言不由衷,生生撕裂了他们曾经最珍爱的东西。

在奎妮即将去世的这间疗养院里想起这一切,哈罗德痛得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以为当他终于见到奎妮,他可以对她说谢谢,甚至再见。他以为两人再聚首,会在某种程度上赦免掉过去那些糟糕的错误。但没有什么聚首,甚至没有一句告别,因为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哈罗德觉得应该留下来,就这样靠着窗棂,直至自己接受这一点。还是应该坐下来呢,如果坐下来会好受一点。但是还没坐下他就知道不可能了。无论坐着还是站着,他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可能将这个事实嵌入自己的认知:莫琳的情况竟已衰退至此。戴维也已经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哈罗德把石英绑在一个窗帘挂钩上,打了个结。它在阳光下打着转,那么小一块,几乎叫人难以注意到。

他想起戴维几乎溺水那天解开的鞋带。想起和莫琳从殡仪馆开车回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还有,他看见自己还是个小男孩,妈妈走了,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床上,想着是不是自己越不动,就越有机会死去。而在这里,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却躺着一个与他相交不深但亲切体贴的女人,她努力地抓紧剩下的最后一丝生命。袖手旁观是不够的。

沉默中他走到奎妮的床旁。她把头转过来,找到了他的目光,看着他在身旁坐下。他伸手去握她的手,那样脆弱的一双手,几乎一点肉也没有。它微微地蜷曲起来,也碰到了他的手。他笑了。

“离我在文具柜里找到你那天好像已经过了好久了。”至少这是他心里想说的话,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空气静止了很长一段时间,空荡荡的,直至她的手从他手中滑落,她的呼吸慢下来。一阵瓷器相碰的叮铃声把哈罗德吓了一跳。“你还好吧,亨利?”年轻修女端着一个盘子脚步欢快地走进来。哈罗德再看向奎妮。她已经把眼睛闭上了。“我可以把茶留在这儿吗?”他说,“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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