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漏了一大摊雨水,大家都在院子里等待清洁工清理。陈益群手里拿着一摞稿子,向小菲使了个眼色。她跟他走进办公室。又是有新主角给她演?

“我们团马上要调一个非常出色的女演员来。”他说。

“噢。”他什么意思?

“形象好,年龄演柯湘非常合适。”

原来他是在动员她让出主角位置。她飞快盘算:家里钱倒是不太缺,主要是主角的白糖、伙食补助,她舍不得。她的浪漫就是看见欧阳萸很得意地吃她做的豆沙包、芝麻汤圆。越是胖他越馋甜食。

“不过我可以演B角。我马上争取减一些体重。我……”

“你怎么想的?我会让你演B角?我又不是没看见你的号召力。我会安排的,你放心。”他看着她,意味深长。

接下去事情发展得有些始料不及。他指着那一摞稿纸告诉小菲,它是一个新剧本。上面没有作者的署名。现在不是兴“集体创作”吗?这部戏已经创作两年了。他请小菲拿回家,叫欧阳萸润色一遍。小菲有一点为难,说老欧最近在帮另一个人润色电影剧本,可能忙不过来。陈益群说没关系,等他先润色完手上的电影剧本,再投入这个剧本。

她其实是婉言谢绝,他其实也明白她的拒绝。她恨不得把找上门来请老欧“润色”这个“润色”那个的人骂走打走。因为她看出老欧成了个幽灵作者,替每个人写作,却不得显露面目形骸。每个来求老欧的人都拿一点儿利益作为香饵,比如说恢复老欧的名誉、正式安置老欧的工作、替老欧申请住房,等等。所有许诺一桩接一桩落空,不少压榨幽灵作者老欧的人渐渐名利双收。

“我听说只要老欧帮谁润色,谁的剧本就有希望成功。”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怎么死不开窍?

小菲把剧本放进挎包,答应回去跟老欧商量一下。她趁欧阳萸心情好,给他煮了一壶红茶,加上糖和奶粉,叫他坐在破藤椅上好好享用,她来给他读几页剧本听听。

“谁的剧本?”老欧警觉地瞪着她。

“你先听嘛。”她搅了搅红茶。除了她的手势精巧高雅,茶杯和茶都很粗劣。奶粉总是溶不开,最后成为十分可疑的沉淀物。

老欧享受的就是小菲的手势。为了这手势营造的一点儿情调,他把眼一闭:听就听吧。她刚读了五页,他便睁开眼说:“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我没读好,你再往下听……”

“这种东西也配就着红茶听?”

“说不定戏不错呢。”

“不可能!人物一上来就是死的!是死的公式!现在我读一百个剧本,一百个剧本里都是这种‘英雄人物’,配方配出来的人物。至少有的文字还漂亮。这个作者肯定是给领导写讲话稿的,人物一开口就是讲话稿。谁写的?”

“可能是集体创作。”

“大家一块儿,也就不害臊了。”

“别这么尖酸刻薄……”

“你回去告诉这个‘集体创作’剧本完美,不需要任何加工。你说老欧十分钦佩,希望有幸能拜见作者。”

小菲把欧阳萸的原话转告给了陈益群。他沉默一阵摇头微笑:“不会吧?他是个有名的挑剔专家。”

她的撒谎技能虽然趋于成熟,这样的谎言对于她还是太艰巨。她不敢看他,死咬着那就是老欧的原话,她一字未改。

“无论他怎么贬低它,我都不在乎。”他拍拍剧本,“只要他能动手修改一遍。”

“他手里现在有三四个作品,都是省里要抓的。”这个谎她撒得比较圆熟,眼睛也敢溜着他的脸庞边沿擦过。这些年他依然保持着英俊的外表,气质却是小人得意的气质。

当天排练,陈副团长到现场来了。他一见小菲便笑嘻嘻地说:“你反正不排也熟了,还是让高帼英走几遍吧。”

高帼英是刚调来的女演员,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工农兵学员班进修了一年。

高帼英不到三十岁,高个宽肩,浓眉大眼,长相俊美,不过不是女性的俊美。假如说小菲上足了发条,那么高帼英不必上发条,她的劲头是自动化的,柴油机马达一样,一启动就标志着另一个能源时代。

小菲明白陈副团长当时给她剧本时眼中的意味是什么。她居然把他当做不忘旧情。她这两年受他眷顾原来和那一段儿女插曲没任何关系。他放了那么一条长线,是要钓欧阳萸这条大鱼。所有让小菲演的角色都成钓饵,小菲便是钓钩,他现在要收线了。他在年轻时就是有抱负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大大超出舞台上的成功。他想做官。而一个有演戏专长的男子在官运上往往不如什么专长也没有的人。但如果有一两部成功的剧作,就不一样了。文化局几位副局长曾经都是靠作品发展仕途的。宣传部更是如此。他有耐心,比真正的钓鱼者耐心多了。两年做一条鱼线,够长的,小菲在臆想中对他斜眼冷笑。

“以后小高要多向田老师学习,舞台经验还是田老师丰富,对吧?”陈副团长对小菲转过脸,“多带带小高,做你的接班人还是够格的哟!”他笑出一个领导的大笑来。你小菲姐该明白了,我能让你红,让你紫,让你黑,也能让你销声匿迹,化为乌有。

一场眷顾,一场恩惠,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她当初怎么会那么走眼,居然在他的形象中看到一闪一烁的年轻欧阳萸?不会害羞的小菲,此刻羞恼得不想活。她居然想用他来剌激欧阳萸的嫉妒心,他怎么值得他嫉妒?这样一个小人,平庸无为,诡计多端。

小菲想,陈副团长其实过高估计了她,把她想演主角的动机看成事业心,或者功利心,或者社会责任心。她的动机是那四两白糖和六块钱伙食补助。经过了一筹莫展的贫困,她才不会有那种情操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无米之炊使她那巧妇老母亲难为得中风了,猝死在贫瘠的锅台边上。她是多没出息多没志向的女人,只有她自己明白,而且为此窃喜。她的那点出息就是看着丈夫有一盘糖醋排骨下酒,清蒸丸子烩粉条就饭。六块钱主角补助,二十份清蒸丸子,烩二十锅粉条,这是多么可心甜蜜的小九九。尽管食堂的清蒸丸子越来越放肆地掺面,可这年头你上哪儿去花三角钱买一份肉菜?为了吃肉,几个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们几乎闹学潮。

“益群,你告诉那些‘集体创作’的作者们,他们的确写得很好,不过要是他们真的看重老欧,老欧当然愿意替他们再润润色,他是最爱才的人,这两年扶植了多少青年作者。”小菲说。

两人心照不宣。什么“集体创作”?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五步之内还必有芳草呢!只要是个集体,就不会弄出这么个一字不足取的玩意儿。这就是一个挤不出一滴才华的人辛辛苦苦、专心专意、独自制造的垃圾。什么“润色”?明明是敲诈老欧的才华心血,让他老老实实做幽灵作者,让这堆垃圾发生奇迹。

真够直截了当,当晚小菲又把A角柯湘夺了回来。

她想,你钓鱼我也钓鱼,能钓多久就钓多久,能领多久的补助就领多久。若是老母亲在世,该夸她终于长了心眼子。四十多岁长心眼子,晚是晚点儿,九泉之下的老母亲还是会放心一些。

她当然不会再给欧阳萸读这个剧本。她不想再次糟蹋他的耳朵和她的红茶、白糖。她把剧本用报纸包上,塞进蛤蟆曾经避难的角落。塞够一定时间,她把它取出来,拍打拍打灰尘,对欧阳萸说:“喏,你不用读它,给哪个杂志社写封推荐信就行了。”

“推荐这种东西?”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我跟杂志社的人还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这样,我写,你签名。”

“我不签。”

“签个名又不费事。”

“我还剩什么呀?就一个名字还算干净。”

“为了我,你就牺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为谁我也不牺牲。”

“为谁你不牺牲,为我你就该牺牲!”她嗓门亮开来。

“我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名字?”

“因为我为你什么都愿意牺牲!只要你好,你开心,我可以做猪八戒!”

“谁让你做猪八戒了?!”

她给堵在那儿了。世上居然有这么不领情的人!“你有良心吗?这么多年,你看到我怎么为你牺牲的……”她在心里狂喊:闭嘴!爱得再真,一说就一钱不值。她知道自己因为如此的清算讨伐变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欧阳萸眼里变成最讨厌的女人,还胖,还老,还穿一身不搭调的衣服。但她每次都忍不住。没好日子过的时候,两人把“过好日子”做大方向,步调一致。现在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大方向渐渐迷失了。

每次在话剧团碰见陈副团长,他都打听老欧是否“润色”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一听他那领导人的朗朗嗓音就躲。《杜鹃山》演了一百八十场,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换新剧目,是欧阳萸做幽灵作家替某人写的那个剧本。小菲明白,关键时刻到了,陈副团长不会再陪她钓鱼。她模仿能力惊人,小招数又多,自己写好一封推荐信,请人打字,然后把欧阳萸的签名贴在窗玻璃上,蒙在上面的推荐信便透出了下面欧阳萸三个字的影子。她把三个字描下来,不懂书法的人看不出区别。

她拿着稿子和推荐信进了陈益群的办公室。

“陈副团长,老欧实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说剧本很完整,怕改了会破坏它的完整性。这是他给两家杂志社写的推荐信。”

陈益群喜不自禁。欧阳萸若推荐一部作品给省里的文艺杂志,十有八九会被刊登。老欧尚没职位,还是“靠边站”人物,连正式的敌我身份都没澄清,但他的举荐代表着这个省的最高水平。陈益群当然不会只停留在杂志上发表,他会利用资源,把推荐信各处散发。

小菲想,这一场智斗她赢了,还当主角,“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双,邮局送电报的给了她一封电报,是欧阳雪拍的,说她明天复员回乡。送电报的人跟小菲一场电报情谊十多年,一块儿年轻一块儿老,因为小菲电报多,他多少从中了解她家庭的悲欢离合,因此远远看见她的背影就开摩托车追上来。

她走进食品商店。货架不那么荒凉,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久违的“凤尾鱼”、“红烧元蹄”,有时还会有卤牛肉,当然有卤牛肉的时候长队总是排到门外人行道上。也总是有吵架的,骂街的,沮丧的。那是很紧张的时刻,不断得竖起耳朵听营业员报告:“还有十斤,后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插队分子揪出去。她一见排队总是很高兴,因为有队排就有希望买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么,不管有份儿没份儿,她总是先排上队再说。买奶粉需要户口本,上面注册着新生儿的出生日期,小菲心一横,想厚厚脸皮磨磨嘴皮,看能不能通融到一包。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说:“是田苏菲老师吧?”

回过头,小菲愣住了。她面对着一个上年纪的仙子,穿着黑色粗呢大衣,裹着白色的毛线围脖,没一件是值钱的东西,但给她穿得很昂贵。就像是没有经历过几年的羞辱、磨难、精神失常,孙百合还是孙百合,谁见了眼睛都为之一亮。

“我老远看见,就觉得像,走过来,还真是田老师。”

不知不觉地,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色深处搜寻,难道会愈合得这么好?“你好了?”一句话问出口,小菲气死自己了,这话不仅问得愚蠢,还问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挽回,说:“我是问你,你们单位恢复你名誉了?”

越描越黑。小菲感觉汗都冒上来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么知道我得病的?”孙百合倒是坦坦荡荡,似乎说:我又不是故意精神失常。

“好像是听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她可不愿意把她在小吃部亲眼目睹的场面告诉她。

“我病了有三年时间,好好坏坏。”

“现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

小菲自觉愧怍,似乎不值当她的这份知己和坦诚。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斗,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很感激你。”

原来她的坦诚是她对小菲的感激。她想告诉孙百合,她其实在为台上的丈夫鸣冤,她那时没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只要铜头牛皮带别落在丈夫头上,她当街跳大神也无所谓。但她不愿意孙百合知道实情。她也许把她当成少有的几个同情者中的一名,曾以为她安慰过自己。在她绝对孤立的时候,上蹿下跳,又喊又叫,在批斗台下制造混乱的小菲或许是个温暖的形象,她把这形象一次次从记忆深处呼唤出来,和自己做伴。

“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根本不像病过的样子。”小菲说。这是实话,但孙百合的表情让她意识到她又说错一句话,至少不必这样满脸是戏地来说这句话,若漫不经意地说,听上去就像真的了。

结果小菲磨破嘴皮也没有说动营业员把奶粉卖给她。当天下午五点,她去剧场化妆,门口又碰上孙百合,她手里拎着两袋奶粉。小菲拼命推让,她却说:“这样推让,我宁可不送你了。”

小菲一听这话,莫名其妙一阵自惭形秽。她真和欧阳萸般配,虚套礼数、热闹的寒暄让她窘迫而痛苦。小菲收了礼,道了谢,然后请孙百合看戏。孙百合不饶人,说这种戏没什么看头,上演好剧目她不请自来。和她接触,小菲觉得既舒服又刺痛。那么磊落大方,得体可人,而她的优越对小菲是一种压力。

接下去她和孙百合便相互走动起来。小菲了解到她的身世:祖母是从美国传教来到中国的,和她做医生的祖父结了婚,在这个省定居下来。父亲曾在南京的总统府里任过要职,解放前夕和她母亲去了台湾,并打算第二年春节就回大陆。当然是再也没回来。祖父和祖母在结婚二十年后终于发现他们“鸡同鸭讲”的沟通太受罪,便离了婚。孙百合是跟祖父长大的,祖父去世后她独自生活到现在。小菲在心里开始做媒,拉出一个名单:团里的单身男演员,欧阳萸学院的单身男教师,以及和他交了朋友的单身工宣队员,加上都汉手下的秘书、处长、科长、参谋,所有像点样子、不丢她这个媒人脸的光棍汉们都比孙百合年轻,并年轻不少。但小菲断定他们都会对她一见钟情。

而孙百合笑嘻嘻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

“你这么可爱一个人,独身主义太残酷了吧?”

她俏丽地瞥她一眼:“独身主义又不拒绝爱情。”

噢,原来如此,她并不缺情人。这就解释了当年在批斗台上,何故她的罪名之一是“破鞋”。

不管她们俩人怎样热络往来,小菲都不把孙百合带回家。第一家里拥挤寒碜,搁进去一个仙子般的孙百合会很怪异,尤其女儿回来后,更是乱上添乱,似乎部队让她整洁四年,她用乱来给自己猛放一次假。其次是她担心欧阳萸和她会情投意合。他虽不似当年的俊逸,老了、胖了,但火烧芭蕉心不死,浪漫的根子是拔不掉的。

逐渐有一些传统小吃恢复了,所以她和孙百合总是找一家小吃店见面,两人轮流做东。有次小菲带着女儿一块儿出席,孙百合看见人高马大的女孩面孔一僵:无论青海的水土怎样改变人的外貌,她看出女孩纤秀的内质。

欧阳雪一身绿军装,没佩领章帽徽仍然打眼。她和孙百合一拍即合,不一会儿便跟她讲起了英文。孙百合只用中文答话,笑得极其文雅,似乎明白年轻人喜欢锋芒毕露、与众不同,卖弄一下才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她自己是不愿卖弄英文的。小菲由此便更加喜欢她。她很关心欧阳雪复员之后的打算,认真听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狂妄无比的计划:比如在一年内翻译出版美国60年代作家的代表作,在下一年翻译出版60年代西方哲学著作,第三年翻译出版60年代西方主要思潮形成的文化著作。

“你怎么了解到这些作品的呢?”孙百合问女孩。

“我自有渠道。”女孩认真地说,“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照常进行:外国电影,西方书籍,中国传统戏剧,全都存在,就是对大众不存在。”她玩世不恭地眯上眼,表示:还有什么她没看透的?显然她和她的一群地下朋友们没闲着。

“你们能想象吗?很多靠边站的著名京剧演员私下常常唱堂会。不过大众嘛,只配看八个戏,噢,现在是九个。”

告别时欧阳雪邀请孙百合去家里喝母亲的红茶:“在这个破城市,我妈妈的红茶基本上是人喝的。”

小菲让女儿弄得狼狈而被动,马上接上去说:“哎呀,我们家像个叫花子寒窑,我一直不敢请孙阿姨去。”

“爸爸一天到晚请客人去呀!”

“那都是什么客人?谁也没请他们,他们自己请自己。”她转向孙钌合,“只要你不嫌弃!”

孙百合推托了几次,终于登门了。那是庆贺“四人帮”垮台的第二天,小菲叫欧阳雪写了“请柬”,分别寄给孙百合、小伍、都汉夫妇,请他们周末来吃饭。从几天前,她就开始准备这次家宴,买了几个藤沙发,做了白色的垫子,又把旧东西搬到小屋,把小屋堆成一个废品仓库,人都插不进脚。欧阳萸抱着稿纸被她轰到这里,撵到那里,烦得大喊大叫:“不挺好吗?折腾什么?”他曾经是那么一个爱布置环境的人,现在只要有吃不冷就心满意足。革命是残酷的,小菲想起几十年前的这句话来。恐怕小菲对他和孙百合的担忧都多余:他没剩多少浪漫。她还把墙壁刷了刷,她的刷墙技能和操作流程都是乱来,明知是“猫盖屎”地粉饰,不过至少在短时期内屋子是光头整脸。

她叫欧阳萸写两幅字,她拿去紧急装婊,他根本不理她。任务最后落在女儿头上。女儿对忙得像陀螺一般急转的妈妈侧目而视:她怎么了?以为给这破房子搽点粉,抹点胭脂,它就不丑了?不过她还是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开始研墨。一写就铺张得没命,把她爸爸存的一点儿好宣纸全糟蹋光,在父亲的书房,也作客厅、餐厅的屋门上贴了“墨未浓”三个字,那间小屋门上,是“心向闲”,想想不好,撕了重来,然后就从“欲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写到“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写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最后是“往来无鸿儒,谈笑皆白丁”,她很得意这一句篡改,笑傻了。

天不亮,小菲就出去买螃蟹,运气不错,她买到的二十多只螃蟹都是雌的。上班她便向陈副团长告假,说星期六晚上让高帼英上场。到了五点,客人们快到了,见女儿和父亲还蓬头垢面,穿着居家的又旧又舒适的衣服,便催两人赶紧更衣洗脸,为她装一晚上蒜。她自己穿上一件海蓝色锦纶毛衣,质量低劣,却是市面上流行的质料,弹力好得惊人。女儿一看就说:“妈妈好像一个蓝色的胖玉米。”

她没了主见,拿出一件米色春秋衫,就是半个城的女人都有一件的那种,心里无底地套上。女儿的挑剔已等在那里:“妈妈也太芸芸众生了吧。”

唯一的旧衣服是件黑色高领羊毛衫,质地精良,连虫子都识货,在上面又住又吃,对光线看看,快成网线袋了。她把几个明显的洞眼用黑线缭上,里面衬上深色内衣,不细看还是穿得出来的。欧阳雪稍微满意一点,叫她千万别扬胳膊,因为腋下已经磨成一层薄纱,半透明的。

都汉带了妻子,也带了秘书。秘书是新调来的,三十六七岁,斯斯文文,进了门就让小伍缠上了。离婚好几年的小伍是匹好马,绝不吃回头草,顶住老刘和孩子们的恳求,坚决不复婚,暗地让不少人替她扯皮条。都汉和护士长都很自然,跟欧阳萸谈起“四人帮”的各种恶行,谈得颇投机。至少表面上看是谈得拢的。

最后到的是孙百合。

欧阳萸一见她便把半句话忘在了嘴里。都汉一回头,马上明白他何故只说半句话。孙百合抱了一大把睡莲进来。可以想象她搜遍整个世界去买这把睡莲。睡莲有浅紫,有浅粉,也有雪白,勾引起人的满心惆怅:对于青春时期的追求,对爱美爱花的日子的缅怀。现在看这样柔嫩的花,有点时过境迁,迟了,爱不动了。

她的脸只是对着小菲,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小菲把大家介绍给孙百合,又把孙百合介绍给大家。不知紧张些什么,她气都短了,手忙脚乱地上来扒孙百合身上的风衣,孙百合说她先不脱,好像屋里不够暖和。小菲马上去厨房,灌了一个热水袋,急急忙忙跑回来,往孙百合手里塞。她怎么把孙百合当成个惯宝宝?她心里恼自己。

孙百合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长风衣,领边和袖口都毛边了,但洗得很干净,熨得很挺刮。那么过时的东西,不是她祖母的,也是她母亲的。她的发式是20年代女学生的,似乎种种过时的打扮都是她美丽的原因。算一算也有四十多岁,但她对年老的无视和不经意使她有另一种老法,一种不输给青春的老法。她老得别有风情,比她年轻时更迷人。

她跟屋里的人一一握手。小菲的眼睛都瞪成猫眼了,看欧阳萸对孙百合怎样反应。他有点掩饰不住的兴奋,笑容生硬,抓耳挠腮,她却基本上没反应,似乎不记得和他曾上过同一个批斗台。小菲放心了。他毕竟老了,胖了,才华被滥用,在一帮子争名夺利的伪文人背后做幽灵作家毕竟不值得孙百合这样的女人倾慕。她和都副司令握手时,司令夫人眼里露出微妙的敌意,不是男女方面的,却与阶级阵营有关。护士长嗅觉灵敏,对孙百合暧昧的阶级身份,不端的政治面貌,她闻都闻得出。

开饭之后气氛更好了,三杯白酒下肚,大家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全然不影响谈兴。小菲心里真是侥幸,欧阳雪临时给朋友叫出去,不然会说出些不识时务,没有深浅的话来。把这一桌人扯到一块,小菲的社交本领应该说是大大进步。她不断展开新话题,把每个人都容纳于其中,一见某句话没被接好,落在了地上拾不起来,她便说“哎,你们听说没有”,然后随机应变扯出一段风闻,有时是关于省里某个官员被罢免或重任,有时是关于某个牌子的味精有毒。小伍是个好帮手,只要有个开头,她立刻把话题炒成热门。

欧阳萸频频想和孙百合谈话,而后者只是消极招架,显得对他和她的谈话兴趣不大。小菲心里一阵阵松快,看来欧阳萸的一老二胖的确影响魅力。转念她又为他屈得慌:要不是这几年过得不济,游街批斗,劳教农场,他肯定不是现在的德行。他曾是多俊美的一个白马王子,虽然骑的是一匹赖马,但他的风度压倒全军。孙百合你可真该看看他刚刚进城的模样,十个女子有十个会跟他私奔。现在他虽然没有原先的仪态形象,但总还算好看的中年男人吧?你孙百合也不年轻了,连一点儿特别注意力都不给他,也太过分了吧?他不张口则已,一张口还是倾城的,至少让这个小城市没见过大世界的青年男女倾倒。他可以多么机智,多么有学问,又多么诗意,你就给他个机会施展施展吧,他想施展他谈话魅力的时候并不多,值得他施展的人更不多。

“百合,其实你和老欧是老相识了。”

孙百合吃惊地笑了。欧阳萸蹙起眉。小菲知道他嫌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有一次挨批斗,你们同在一个台子上。”

孙百合又笑一下。小菲看不出她是明白还是不明白。都汉说:“不快乐的事不说!小菲你这个女主人不像话,‘四人帮,都打倒了,还提那些干什么?”

他举起酒杯,夫人把眼睛逼向他。他说:“来来来!”

“装没看见我!”夫人格格笑着说,“要在家他喝这么多,他可完了。”

“我会怕女人吗?”他看看所有人。

“你不怕女人,你怕啰唆。”小伍说。

都汉大声笑道:“错了,我是怕女人的!”

“怕就好喽!”夫人说。

都汉这时眼睛定在小菲脸上。老眼昏花了,却还是直冒火星的一双眼。他说他怕女人,小菲明白他在和她调情。意思是他只怕一个叫小菲的女人,假如小菲做了他的女人的话。奇怪,世上就有永远把你看成一枝花的男人。

欧阳萸又看一眼孙百合,她却浑然。也许是装浑然。小菲越来越为自己丈夫冤得慌:他怎么就不配你?胖嘛是可以减肥的,老嘛有老的风釆,再说你这样有修养的人在乎一个男人的模样吗?我还以为你比我深沉多少呢。

等客人离开后,小菲累得“吭哧”一声躺在床上。看着结蜘蛛网的天花板,她说:“是不是跟仙女似的?”

“谁?”

“百合呀。”

“也是一把岁数的人喽。”

“那就是一把岁数的仙女。”她对他做个用心不良的笑脸。

“哎,你碗还没洗吧?”他指指厨房方向。

“你什么时候管过洗碗的事?”

他不理她了。现在他多数时间不搭理她,少数时间和她斗嘴,好好说话就是说女儿的事。女儿从复员到现在换了无数工作,从工厂换到居委会,又换到公园种植处,干一样烦一样,两人便商量下面去找哪个熟人帮她再跳一个槽。她上班从来都糊弄,下班严肃而忙碌,也不知道她整天在读和写些什么。

“我说,假如你的情人是孙百合,我保证不难受。”

他还是不理她,眼睛像看个拙劣小丑似的向她一瞟,哭笑不得。

“真的。我跟这样的女人为伍,还难受什么?”她并不嬉皮笑脸,奇怪地由衷。

“你又要无聊了?”

“我知道你喜欢她。”

他开始往外走,但小屋里被旧物填得几乎成了实心,他扬长而去也扬不开,东插一脚西插一脚。小菲在他身后说:“你别走了,我走。”

“你往哪儿走?”他停下来。

“我洗碗去啊。”

小菲从床上爬起来,一伸手打个大哈欠。欧阳萸指着她的腋窝:“怎么穿了这么一件破衣服?”

她不答话。这件黑毛衣是许多年前他给她买的。毛衣穿破了,他们的夫妻也做成了这样:再是拌嘴,也充满惯性和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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