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警察去了晏航家。

初一知道照片上那个背影的确是晏叔叔没错了。

那么……晏航也肯定知道了那辆车是谁的,也知道了现场的第三个人是谁。

这让初一非常害怕。

而他更害怕的是, 晏航知道晏叔叔可能受了伤, 而老爸却没有。

三个人里,一个死了, 一个伤了, 一个没事儿……

初一站在树后头, 一想到这些, 他就会一阵发慌,慌得有些站不住,得靠在树干上。

这几天他过得很煎熬, 两天没去学校了, 家里一团糟,老爸没有任何消息,人也找不到, 也没有跟家里联系过。

老妈每天坐在沙发上发愣,姥姥每天都在骂骂咧咧, 见着谁骂谁,出一趟门就得跟人吵一架。

而相比家里, 外面的传闻更可怕。

老爸成了现实版的“别惹老实人”。

看着跟受气包似的, 逼急了直接给你几刀捅死, 捅死一个还不算完,还能捅伤一个。

那边案子还没有进展, 这边他已经成了杀人犯的儿子。

而他手机里除了晏航的消息再也不会收到任何消息的微信都变得热闹起来, 每天都会有同学来加他好友。

这种被强行曝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下的感受, 让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站在一个透明的密封蒸锅里。

没有人听得到他说什么,也没有人想听,只有一层一层的窒息。

他看了一眼对面晏航家的窗户,警察走了之后,晏航家里就一直没有动静。

其实所谓的动静,无非就是灯有没有亮,晏航的影子有没有在窗帘上晃过。

今天一直到晚上九点多,晏航家的灯也没有亮过。

这让初一非常担心。

晏航这几天都没有出过门,初一弄不清他的状况,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过东西。

只能从灯亮灯灭上判断出晏航在家里,在走动。

别的一无所知。

但他也不敢联系晏航,他不知道晏航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有着关于老爸杀了人的想法。

他贴在树后,露出一只眼睛,继续盯着晏航家的窗户,手揣在裤兜里,轻轻地捏着那个小皮衣钢镚精。

仿佛一个变态跟踪狂。

好在现在人少,没有人发现他每天都会上这儿来贴着。

贴到十点半,初一实在忍不住了,他一路跑着去了离家挺远的一个24小时超市,这里没有人认识他。

小姨那天给他的二百块钱他一直没用,这会儿都拿了出来,买了一堆吃的,点心,火腿肠,小零食,还有几盒自热米饭,本来想再买一条晏航总抽的烟,但是问了价格才发现烟太高级,他钱不够,最后只买了两包,然后拎着这些东西又一路跑了回去。

趁着四周没有人,他飞快地过街,站到了晏航家门口。

里面没有声音。

当然他也不敢凑得太近,怕被发现。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靠近,准备冲过去把吃的放到门口然后敲一声门再转身逃跑。

他把这个过程在脑子里演练了几遍之后,踮着脚冲了过去。

刚弯腰要放下袋子,门锁响了一声。

初一只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地就炸开了,血液从全身聚到脑袋上,他把袋子一扔,转身就跑。

只跑出去了最多五步,后面有人一脚踢在了他屁股上。

他踉跄了两步,还没等摔倒,就又被人拽住了胳膊往后一拉。

“你跑什么?”晏航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知道。”初一回头看到晏航在昏暗的路灯灯光里都能看出憔悴的脸,顿时就觉得鼻子一阵发酸。

“就这反应速度以后做贼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晏航松开了他。

“可以劫,劫道。”初一说。

“幼儿园门口收保护费去吧。”晏航笑了笑。

“嗯。”初一应了一声。

晏航的笑容里全是疲惫,他一眼扫过去就再也扛不住了,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哗哗的,跟闸崩了似的。

晏航没出声也没动,就站在那儿看着他哭。

他不想哭,尤其不想在这种时候当着晏航的面儿哭,但哭这种事儿就跟傻笑一样,一旦起了头,想要停下来就不太容易。

他最后咬紧了牙,才终于停了下来。

感觉为了把这点儿哭劲压下去,全身的肌肉都绷酸了。

他低头扯起衣服往眼睛上擦了擦。

晏航啧了一声。

“对,不起。”他松开衣服抬手用胳膊在眼睛上又蹭了两下,这句话一说出来,眼泪顿时就又涌了出来。

他很少哭,挨打挨骂被欺负,他都没有哭过,顶多对着树洞抱怨几句,很多情绪就这么过去了。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委屈,郁闷,恐慌,不安,交错着一下全翻了上来。

“进屋哭吧。”晏航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转身拎起地上的袋子回了屋里。

初一犹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就几天没进来,这个他一直觉得特别温暖踏实的小屋似乎已经变了样子。

其实东西都没挪地方,还在原处,除了茶几上有点儿乱,四处都落了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但感觉上就是不同了。

特别灰暗清冷。

“买什么了?”晏航把袋子放到茶几上,打开看了看。

“吃的,”初一抹了抹眼睛走到他旁边,“你是,不是一,一直没吃?”

“不饿。”晏航说。

“这个好,吃,”初一拿出了一盒卤肉饭,“我吃过特,别好吃。”

“是么。”晏航看了看。

屋里开了灯之后,初一才发现就这么几天时间,晏航消瘦得厉害,下巴都有些尖了。

“吃点儿东,东西吧,”他低头研究着饭盒上的说明书,这饭18块一盒,非常豪华,他没吃过这么高级的玩意儿,“我看,看怎,么吃。”

“土狗。”晏航从他手上拿走了盒子。

米饭盒子里冒出热气之后,屋里的清冷稍微退去了一些,但灰色的调子却依然还在。

初一沉默地坐在茶几旁边的凳子上,看着晏航吃饭。

晏航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

初一很喜欢卤肉饭,以前小姨带他去吃过,他吃了两份,这盒虽然不是现做现吃,但闻着也非常香。

这么香的菜晏航却吃得这么艰难,应该是没有胃口。

吃这盒饭应该只是为了给他个面子。

“喝水吗?”初一轻声问。

“嗯。”晏航看了他一眼。

他拿了晏航的杯子,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再坐回了原处。

晏航翻了翻袋子,拿了一袋海苔出来看了看:“一看就是小孩儿买的。”

“不对,”初一笑了笑,“一看就是买,习给小,孩儿的。”

晏航拆了包装,拿了两片放到嘴里,把剩下的递给了他。

初一接过来,拿了一片叼在嘴里,一点点往里咬着。

他想跟晏航说说话,但却又找不到什么可说的,晏航一直沉默地吃着饭,很慢,一言不发。

也许晏航并不想跟他说话。

最后一口饭终于吃完,晏航放下饭盒的时候指了他一下:“别动。”

“哦。”初一屁股都已经离开凳子了,又坐了回去。

“我没事儿,”晏航说,“你不用担心我,家里的事儿先处理好吧。”

初一心里抖了一下。

“我……也没,没什么可,处理的。”他低头叹了口气。

“也是,”晏航点了根烟,“都没消息呢。”

“晏航,”初一叫了他一声,“我……”

晏航转过头。

“我爸……他,我爸他,他,他……”初一感觉越是开口艰难就越说不利索,“就,就,就我爸……”

“他没那个胆儿。”晏航说。

“啊?”初一愣了愣。

“回去吧,”晏航说,“好好睡觉,该干嘛干嘛,你爸跑了,你日子还不过了吗?”

初一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个给你,”晏航从钱包里拿出了一张卡,“那个拳馆的年卡,你没事儿可以去玩。”

初一没动。

“我们一般在一个地方呆不长,我爸还办个年卡,应该就是给你办的,”晏航说,“我也用不上。”

初一接过了那张卡,紧紧地捏在手里,感觉自己手在哆嗦。

过了好长时间,他把卡放进了自己兜里,轻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走,走了?”

晏航没说话。

他偷偷往晏航脚踝上看了一眼,黑色的小石头还系在那里。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一片怅然。

“我发现你人没多大点儿,心思还挺重,”晏航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估计就是想得太多所以不长个儿了。”

“我打算下,半年蹦,蹦个儿。”初一说。

“你蹦个儿还按计划来的啊?”晏航笑了笑。

“嗯,”初一点头,“攒够了一,一次蹦,到两米。”

“我等着看。”晏航说。

初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晏航这么一句话,也会让他鼻子发酸。

不知道是因为等着看,表示了未来的某种联系,还是因为等着看更像是“如果有一天”的感觉。

“回去吧,”晏航说,“好好睡一觉。”

“嗯。”初一应着,“你呢?”

“我也睡会儿,你过来做贼之前我刚吃了药,现在有点儿困了。”晏航说。

“好,那你好,好睡。”初一站了起来。

“知道了,”晏航也站了起来,在他脑袋上抓了两下,“不是说去理发么?怎么还是鸟窝头。”

“忘了,”初一笑了笑,“过两,两天就去。”

“别理太短,太短了就总得修。”晏航说。

“嗯。”初一抓了抓头发。

站在窗帘后头看着初一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了之后,晏航关掉了屋里的灯。

坐回了沙发上。

这几天他都坐在这里,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同样是等待,以前的不安里有期待,现在的不安里却全是迷茫。

还有恐慌。

他骗了初一,他并没有吃药,他也不想睡觉。

一闭上眼睛,他眼前就全是一摊摊的血。

这片的监控不完善,三个人都进了胡同,从胡同里原路返回的是初一爸爸,出来往河边去的方向有监控,但只拍到了死者。

老爸去了哪里?

那么多的血,是要死人的。

会死的。

晏航双手交错握紧,把手指包在掌心里,试着让自己的手能暖一些。

都七月了,还能冷成这样。

这一夜他又是跟前几夜一样,坐在沙发上度过的。

唯一不同的是,空气里因为自热米饭的香味而有了一丝真实。

整个屋子也因为初一才有了声响。

天快亮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松了一口气,仿佛窗帘外面透进来光亮时,他才又重新能够呼吸。

窗帘缝里泄进来的阳光,让他能感觉到时间的变化。

他盯着那束细细的光看着,毫无意义地在心里判断着现在的时刻。

大约八点二十分。

门外响起了很轻的脚步声。

不是老爸。

老爸的脚步声他太熟悉,而且他非常清楚老爸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

也不是初一。

初一走到门口会有停顿。

更不会是警察,警察不会一个人来。

晏航起身,飞快地窜进厨房,拿了把刀,靠在门框上,盯着客厅的房门。

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下,然后门被敲响了。

敲门了?

晏航感觉自己大概是有点儿紧张得过了头,这可能是房东,可能是收垃圾费的,还有可能是居委会……

“谁?”他没有动,站在原地问了一声。

“晏航在吗?”外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问你是谁。”晏航说。

“你爸的朋友。”男人回答。

晏航没有出声。

老爸从来没说过他有朋友。

他看了一眼厨房的窗户,防盗窗上有个小门,大概是房东为了火灾逃生留下的,钥匙就在碗柜上搁着。

“警惕性这么高……”外面的男人说着叹了口气,“晏几道,你爸让我来找你的。”

晏航愣了。

“你看看这个。”男人又说了一句。

接着他就看到门缝下面有东西被塞了进来,刚露出一个角的时候,晏航就已经认了出来。

这是老爸的那个信封。

他没有犹豫,快步走过去,把信封捡了起来。

就是这个信封,每次看到都会让他陷入不安,想要看到内容却怎么都不敢看,现在却又每时每刻都想找到的破信封。

他搓开信封的口子,看到里面只有很薄的一张纸,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每次拿起来的时候他都觉得这里头顶多就只有一页信纸。

他抽出这张纸的时候,心跳得他整个人都跟着有点儿晃。

这么多年,他终于要看到里面的内容了。

现在的心情无法形容。

激动,期待,不安,害怕,全都跟施了肥似的茁壮成长着。

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然后展开了信纸。

这其实算不上是信纸,不知道从什么本子里随便撕下来的一页,边缘都跟狗啃的一样,很有老爸的风格。

上面只有一句话。

-亲爱的太子,外面这人可以信

???

什么鬼。

晏航瞪着这行字。

一共12个字,还算上了称呼。

没有落款也就算了标点都是自己默念的时候给加上的。

这封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看到内容的信,居然是这样的?

“里面的东西我没动过,”男人隔着门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说你看完就懂了。”

这人有没有看过内容,晏航不能确定,但他能确定这人的确没动过信。

这种神经病一样亲切的内容。

这种神经病一样亲切的措辞。

这种神经病一样亲切的简短留言。

就是他神经病一样的亲爹的一惯风格。

还有这笔像是练过的字,他很熟悉。

“你大爷,”晏航看着这一行字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操|你大爷啊老晏。”

把信纸翻过来翻过去地研究了一小会儿之后,晏航又叹了口气。

信封很旧,这张纸却很新,上面的墨迹也还很新。

只能说,他一直想知道内容的这个信封里,其实根本一直就没有固定的内容。

老爸大概每次都会根据不同的情况写下不同的内容。

他把信收好,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个男人,看上去跟老爸年纪差不多,只是一眼就能看得出,这人跟老爸不是一种人。

老爸身上带着洒脱的江湖气,而这个人脸上就差写上“我是正经人”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这样的人会说自己是老爸的朋友。

“我姓崔,”这人走进了屋里,皱着眉看了看四周,“你叫我老崔就可以。”

“全名?”晏航坚持。

“崔始源。”这人说。

晏航瞪着他,这人还是一脸正经人的表情,这一瞬间晏航就相信他跟老爸真的是朋友。

“你有我爸的消息吗?”晏航给老崔倒了杯水。

“没有,”老崔说,“这个信封是他快递给我的,里面写了这个地址,还有一张卡,让我过来。”

“过来干嘛?”晏航问。

“给你钱,然后带你走。”老崔说。

晏航看着他。

“他差不多是两个月前给我打过电话,”老崔喝了口水,“别的没有跟我说,只说了想让你过正常的生活。”

晏航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了一句:“你知道他出事儿了吗?”

“猜到了,”老崔说,“没出事儿他不会找我。”

“找你之前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晏航问。

“我跟他五年没联系,就两个月前打了那一个电话,”老崔说,“你爸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

晏航窝在沙发里,觉得脑子里又开始有些混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天他总是发愣,脑子有些生锈了。

“这是我名片,”老崔递过来一张卡片,“我就住在旁边那个酒店,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就行。”

晏航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崔逸。

“我个人的建议,”崔逸看着他,“你应该跟我走。”

“为什么?”晏航还是低头看着名片,律师?

“你现在的状态,留在这里可能不太合适,”崔逸说,“要不你爸也不会让我来了。”

晏航继续沉默。

现在的状态。

现在的状态的确是很差,每天都像被困在什么东西里,很沉重。

但他并不是特别想离开,这里对于他来说,跟以往停留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而也就只有这里,还有老爸的痕迹,如果离开了,可能再也感觉不到。

“我先回酒店了,”崔逸说,“你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在酒店。”

“嗯,”晏航应了一声,“谢谢。”

崔逸走之前把窗帘拉开了,早晨金黄色的阳光铺了进来。

晏航闭上了眼睛,仿佛夜行动物被扔到了烈日之下。

他把老爸的那封“信”拿出来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躺到沙发上,把纸盖到了自己眼睛上。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想走,他也不想走。

他想找到老爸。

死了要找着尸体。

活着要见到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想找到老爸。

但直觉告诉他,老爸不会再回到这里。

这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晏航打开昨天初一买来的自热米饭,挑了一盒鱼香肉丝,慢慢地吃着。

鱼香肉丝什么味儿,他能想像得出来。

但他吃不出来。

昨天的卤肉饭也一样。

这种失去一些感觉的经历他曾经有过,触觉,嗅觉,味觉,偶尔或几天的失灵,会让人渐渐失去实感。

这大概是老爸最担心的事吧。

他拧开一瓶冰红茶灌了几口。

吃完饭之后他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戴着口罩出了门。

外面的阳光很烈,眼睛能感觉到强烈的胀痛感。

他站在树荫下缓了缓,适应之后才慢慢地过了街,往河边走过去。

往河边去的警戒线已经撤掉了,路上也已经看不到什么痕迹,来往的人群也一如平时,似乎已经忘掉了之前发生的事。

晏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就是那个胡同,老爸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在路口站了一小会儿,转身继续往河边走。

沿河这条路,依旧是没有人,现在气温升高,有风吹过来的时候,就能闻到从河里带起的味道,让他非常深刻地体会到了,为什么这条路没有人。

也非常深刻地体会到了初一非同一般的寂寞,让他能忍受着这种气味在这样的地方找一个树洞的寂寞。

树洞不难找,走了一小段就到了。

晏航走到树后头,弯腰看了看这个树洞,又凑近闻了闻,居然有木头的清香。

他把脸扣了上去。

“初一土狗,”他轻声说,“我在这里说的话,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

“我想说,我去过很多地方,遇见过很多人,但是现在如果让我马上说出三个名字来,”晏航在树十上轻轻抠了抠,“大概除了晏致远和晏航,就只有初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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