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十四章

花焰一听这话蓦然想起了在江府地下所见的手腿残肢, 顿时愣了愣,心想他们教主难道带回来的是真的江楼月——她竟然还没死!

这细想起来未免就有些惊人了。

原本断手断脚又被这般折磨,她以为真正的江楼月早该命丧黄泉。

如果找到真正的江楼月, 岂不是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么想着, 以至于谢应弦还没回来, 花焰便有种翘首期盼的意味, 天天有事没事就往他们教门口瞅, 殷勤地让陆承杀闷闷不乐了好一会。

谢应弦回来那天, 花焰第一时间便跑去问了,谢应弦大方承认:“确实是江楼月。”

假江楼月将她囚禁起来十数年,知之者甚少, 就连谢应弦也以为她早已身死,但她既然活着, 又是个人,吃喝拉撒便要有人负责, 照顾江楼月的是个年长的哑仆,经年累月下来对这个身有残疾的女子动了恻隐之心, 他想救她却又无能为力。

可巧的是他被羽曳的外形蒙蔽, 以为他是个良善之人,便鼓足勇气向他求救。

奈何这位哑仆斗大字不识, 又不会说话,就连耳朵也被刺聋了, 他冒险了一次,手脚比划, 羽曳压根没放在心上,只是将之作为一件可疑的筹码记了下来。

谢应弦逼问出来,觉得事有蹊跷, 便派人去查,这才意外发现江楼月竟没死,于是又费了一番功夫,设法将她救了出来。

花焰随后便见到了那个女子——也就是真正的江楼月。

显然来的路上她已经得到了比较好的照料,周身洁净,穿着一身碧绿色的长裙,十分清爽,然而衣衫掩盖不住她形销骨立枯瘦的身段,两颊下陷,头发花白,面色衰败,从五官可以辨认出她年轻时至少也长相清秀,但现在透出浓浓的未老先衰之感,瞧着沧桑极了。

她身形瘦高,被带进来时是坐着轮椅,膝盖上覆着一条长毯,一条腿自膝盖往下都是空空落落的,另一条手臂也是如此,看得人有些不忍。

看见花焰,她微微颔了颔首。

“见过圣女。”江楼月喉咙嘶哑,仿佛也被绞过一般。

花焰有几分尴尬:“不用这么客气……那个,我能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江楼月点了点头,她的皮肤透着一股不健康的死白,长期囚禁让她眼眸变得浑浊,连反应都有些迟缓:“是我遇人不淑。”

她说话很慢,口齿也不伶俐。

谢应弦在一旁对花焰道:“我来说吧。之前我都问过了,她与假江楼月相识在先,互相引为知己,因而对他并不设防,将一些东风不夜楼的事情透露了出去,还多次相助他。不料对方包藏祸心,一招反手便将她囚禁,之后更是顶替了她的身份,操控东风不夜楼,还一个个残忍的害死了她的家人。”

花焰顿了顿道:“那谜音龙窟案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谢应弦道:“她说她那时已被囚禁,但她觉得十有八九便是假江楼月做的,因为假江楼月时常神智癫狂,恍若疯了一般,在她面前行状十分可怖,用刀削她的肉断她的骨时也是。而且我们所料未错,他将她囚禁在江府地下的时候,的确是害死一个人便跑来找她说一次,还会展示那些她家人身上的随身之物给她看,想叫她也同他一样发疯。她不肯搭理他,他便把她的嗓子毒成了这般模样。”

这疯得也确实太厉害了一些。

花焰不由道:“假江楼月到底为什么这么恨她啊?又为什么要弄出谜音龙窟这么骇人听闻的案子,还要嫁祸给我们?还是说……他本来就这么疯癫?”

谢应弦示意江楼月道:“我问过,但她也不知。她说她识得他时,他脾性十分正常,温和爱笑,随和可亲,并不曾想有朝一日会变成这般模样。或许也同羽曳一样,是装出来的。”

花焰心有戚戚焉。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一件事,精神一振,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揭露那个假江楼月了?顺便也可以澄清一下那些不是我们做的事?”

谢应弦不急不缓道:“我另外找了死士顶替她被困在里面,不知假江楼月何时会发现。不过若想揭露还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足够置他于死地的机会。”

他说的这个机会,既要保证江楼月一定会出现,又要保证有足够多的见证者,最好各门派的掌门之流都在,让真的江楼月与他对峙。

否则仅凭他们魔教所言,绝无法将江楼月定罪,而就散播舆论之力,也很难赢得了东风不夜楼。

花焰思考了一会道:“问剑大会?”

谢应弦用孺子可教地眼神看着她道:“在那之前还可以再找找线索,只凭江楼月一人还是有些单薄,说来……”他声音故意拉长。

花焰还没回过神,就见谢应弦突然凑过来,在她脑袋上弹了一下。

她当即捂住脑袋叫了一声:“干嘛!”

冷飕飕的杀气骤然袭来。

谢应弦笑道:“还真的跟来了。”

花焰有一分无语:“你想知道他在不在,直接问我就是啦,不用每次都这么逗他!”

谢应弦笑得促狭:“这样比较有趣……有个地方你们可以去看看,地址我待会会给你。”

“我们?什么地方?”花焰狐疑。

但谢应弦没有多说。

本着对谢应弦的信任,花焰收了那个地址,便打算启程出发去看看,陆承杀还隐约的有一点点不高兴,花焰不由得道:“你这醋吃得实在很没道理!我们从小认识,一直也是这么相处的!跟与你的不一样。”

陆承杀声音闷闷道:“我……”

他想说自己没有醋,可又觉得这话不太实际。

与其说醋两人亲密,倒不如说有些遗憾,遗憾相识太晚,遗憾遇见太迟,他们交谈时他都插不上话,虽然他很努力想插/进去。

这些时日他没少听她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语气雀跃又怀念,还说她小时候扎着两个牛角辫……

陆承杀想象了一下,就……很想看。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大好,错过本就无法弥补,想得再多,无非徒增烦恼,但还是会隐约觉得不爽。

花焰反正破罐子破摔道:“我又不会跟他生儿育女,你担心个什么劲啦!”

陆承杀:“……”

虽然见不着,但花焰仿佛能感觉到陆承杀低落的气息瞬间一震,然后他又开始紧张了,他磕磕绊绊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哦。”

但语气里却透出了几分……几分开心。

其实他也挺好哄的,花焰忍着笑想。

谢应弦给的地址很偏,她乘马车过去时,能远远看见大片农田,四周空阔,零星而落立着一些的茅草屋并几缕炊烟,隐约可见农人下田干活,阡陌交通,十分悠然,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小村,花焰几乎疑心谢应弦给错了地址。

但仔细一看,又确实是这里。

花焰带着满腹疑惑,下了马车进村,村里只有小路,不大方便马车通行,她一走进去便有人不住朝她张望,这也并不奇怪,她不论衣着打扮和样貌都和这个小村格格不入。

她也不知道谢应弦到底要她来看什么。

不过没多时,便有个三十来岁的农妇迎了上来,脸上挂着亲切和善的笑容道:“你是谢公子的朋友吧,他说他朋友一来便能认出,叫我带你过去。我婆母身子不适,没法前来,实在不好意思。”

奇怪是奇怪了点,但花焰还是跟在她后面走去。

那农妇有些紧张地对她道:“后面那位黑衣的公子也是你的朋友吗?”

这农田宽广,他就算能飞檐走壁,眼下也没什么地方好躲。

花焰扑哧一声笑了:“对呀,不过不用管他了,他自己会跟来的。”

农妇引着她一路走到一间农家院子前,院子里栽了几株花,花枝舒展,瓣朵迎风招展,散发着淡淡清香,花焰略扫了一眼,走进去便看见她所说的那个婆母,正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她的两鬓斑白,脸上都是陈年沧桑的皱纹,瞧着已年过花甲。

见了花焰进来,她眼睛动了动,便要坐起来,那农妇连忙去扶她。

老婆婆咳嗽了几声,有些艰难地缓缓坐起来道:“我这病体还不知能撑多少时日,谢公子让我再对来人说一遍……”她向后张望,“还有位公子呢?”

陆承杀在上方应了声。

老婆婆左右张望瞧不见人,花焰索性道:“你就下来吧,我不看你!”

陆承杀闻言,不一会落了下来。

老婆婆见状,正要开口,忽然视线停在陆承杀的脸上,她眯着眼睛,似乎想要看清,忍不住道:“这位公子,能不能麻烦您走近些来让我瞧瞧……”

他在这老人面前倒是敛了杀气,听完她的话,稍稍往前走近了一些。

老婆婆瞪大了眼睛盯着陆承杀的脸使劲瞧了瞧,要不是年纪不对,花焰都怀疑她是不是看上陆承杀了,然后便见这位老婆婆突然嘴唇微抖,眼眶泛红道:“你就是……你……”

花焰忙道:“他是什么?”

老婆婆用手指揩了两把眼角,胸口起伏了几下,道:“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二十多年前,我们村上逃来了个闺女,长得貌若天仙,瞧着也不大,身上全是伤,我见她实在可怜,又被人追着,便将她藏了起来。她来时一直护着肚子,我后来才知道她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再后来她说她无处可去,我就收留了她。她说她自己会些医术,不让我请大夫,也不让我看她身上的伤……可是,唉……我怎么瞧不出她那些伤都是……”

说着老婆婆又抹了抹眼睛,继续道:“她说那孩子是她爱过的人的,所以无论如何想生下来,我也不敢问她为何不去寻孩子的父亲,只当她是个可怜人。她在这里住下,也帮我做些农活,替其他人写写信,门口那些花也是她当初种的,她手脚比一般男子还利索。白日里总是笑着,可晚上时不时我就听见她被噩梦魇着,又或者夜半闷不吭声地掉眼泪。我心里怜惜她,将她当亲女儿一般对待,也盼着她能忘掉过往。她生下个男婴之后,说要把孩子送回她家里,我才知道她父亲还活着,虽然遗憾可也期望她能与家人团圆,没想到,她送完孩子之后没多久便自尽了。”

听老婆婆说到一半时,花焰已经渐渐意识到她在说谁了,心里隐约有些期盼,可听到这,她不由得“啊”了一声。

老婆婆也叹气:“她以往每日都会写写记记,我不识字也没有在意,后来才知道她活得有多痛苦,若不是为了那孩子只怕早就不想活了。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要劝劝她拦着她,不叫她做这傻事。”

她说着,又看向了陆承杀,哆嗦着唇道:“是你吗,孩子……当初被送走的……”

陆承杀怔着,他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样的事情。

对于他的母亲,他着实没有印象,停剑山庄里也没有任何关于她母亲的东西,只有当年许婆婆对他说过,说他母亲是个很好的人,一定是有什么意外才会将他抛在停剑山庄门口。

陆承杀当时太小,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后来长大也没有深想过。

花焰在一旁不由道:“那她写的东西……在哪?”

老婆婆摇了摇头道:“被人取走了。”

花焰眨了眨眼睛道:“是什么人取走了?”

老婆婆道:“大约十多年前吧,一个年轻男子寻到此地,我还当是那负心汉,将他大骂一通。后来才知道他不是,这些我也同他说了,他听完又瞧见了她写的那些东西,大哭了一场,告诉了我上面写了什么,之后他向我恳求,我就让他取走了。”

花焰心头跳了一下:“是个什么样的年轻男子?”

老婆婆道:“过去太久了,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穿着一身竹绿的衣衫,模样十分周正,走得时候还非要留给我一大笔银子,我说我们这实在花不了银子,只能招来祸患,他才作罢。我跟他说了她葬在哪里,他便前去祭拜,之后每年都能在她坟前瞧见大把大把的花,估摸着应该也是他放的。”

花焰恍惚听完,也怔了一会。

她一开始还不知道谢应弦明明在查江楼月,为什么突然让他们来了这里。

听到这,她终于隐隐约约有些猜测了。

花焰见陆承杀沉默,觉得有点不礼貌,便替他道:“老婆婆,他不太喜欢说话,所以……他不是故意无礼,你说的那个女子……确实很有可能是他娘,只是他一天也没见过他娘,所以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老婆婆眼中含泪,道:“我错认不了,这位公子虽然气质不同,但仔细瞧瞧,五官却与她有七八分的相似。那孩子当年还是我亲手接生的,她刚生完抱着那个孩子笑时,我还以为……还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花焰也不知说什么安慰她,只能走过去轻轻抚了抚这位老婆婆的背。

倒是陆承杀终于开了口,他声音略有几分犹豫:“她……”陆承杀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说什么似乎都有些奇怪,这种感觉对他来说也很陌生。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没有父母这件事。

老婆婆长叹了一口气,苍老的手掌按在了花焰的手上,道:“不过知道你现在过得好,还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你娘泉下有知应当会觉得安慰吧。”

花焰当即点头如捣蒜,觉得这位老婆婆瞧着越发亲切。

作者有话要说:  杀杀她娘其实很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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