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个性豪放的政宗,在听到要将家康监禁于小田原城,并且把将军秀忠的政治顾问本多佐渡守正信及骏府执政本多正纯父子流放的政变计划之後,也不能和以往一样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

“就这麽办吧!”

(这个政变计划有可能成功吗?)

(如果被本多父子发现,那该如何是好呢?)

不,更重要的是,一旦家康果真为家臣所监禁,那麽他肯平心静气地聆听忠邻的申诉吗?这才是真正问题的所在。

对于这一点,大久保忠邻在拟定计划时,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

“是吗?事情真如你所说的这样吗?好吧!那麽就依你所言,流放本多父子、重新考虑大阪方面的问题,并且重新展开交涉吧!”

如果家康这麽说的话,那麽事情就简单了。但是,有时也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形。换言之,家康可能因为遭到监禁而恼羞成怒,结果非但不听忠邻的解释,反而还怒气冲冲地斥责他。

“既然你有意见,为什麽不光明正大地到骏府来告诉我呢?你忘记了家臣的分际,竟敢监禁主君,真是一个莽撞的家伙。你认为家康是那种因为受到胁迫而轻易屈服的人吗?笨蛋!你要杀就杀吧!总之我是不会接受你的要挟的。”

如此一来,事情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在当时,犯下监禁主上这种大逆不道之罪者,按律应当处以极刑,当然大久保忠邻也不例外。但是,万一杀了忠邻仍不能消去将军家的心头之恨,那麽必然会派兵攻打小田原,于是在攻打大阪之前,便需先行展开讨伐小田原之役。而奉命担任先锋的,当然就是伊达政宗……

如果这事发生在十年前……

(真有趣!好,那麽就点燃导致天下大乱的火苗吧!)

也许政宗会高兴得反过来煽动忠邻也说不定,但是现在的他却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那是因为,政宗的另一项大赌已经开始了。

“大久保大人,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你。”

政宗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之後,终于开口低声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依大御所那种执拗的脾气来看,即使你把他监禁在小田原,他也绝对不会因为顾念个人的生死,而任由你摆布的。假设……假设你的行为激怒了大御所,使得他完全豁出去了,并说出要杀、要剐任由你处置的话时,你有什么打算呢?”

忠邻闻言下由得脸色大变。

看来,这个正直的三河武士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什么?大御所会不在乎个人的生死?”

“是啊!万一大御所认为自己天寿将尽,而且死後的一切又都安排好了,因而对你的胁迫一笑置之时,那么你该如何是好呢?”

“呃,到时候……到时候我……我就陪他一起死吧!”

“等等,相模守!你认为就这么让本多父子继续留在世上,是一件好事吗?”

“呃……”

“当然,大久保家很可能会被贬为平民,而大久保忠邻和大御所也将从这个世上消失……但是万一拥有将军家的本多父子仍在世上,则必造成极大的困扰,更何况他们很可能会强迫我伊达政宗或松平忠辉担任先锋,领兵攻打大阪……这么一来,你的计划不是两头都落空了吗?……所以对于这件事情,你是不是稍欠考虑呢?”

面对政宗的追问,忠邻下禁哑口无言。

“相模守大人,这件事情除了政宗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呢?”

“当然没有!这种事情我是不会随便说出去的。”

“那么,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否则一旦真的做出监禁大御所的事情来,那就悔之晚矣!”

“……”

“关于大御所的心境,我非常了解。事实上,他也希望尽可能不要攻打大阪,而且这种心态永远都不会改变。不瞒你说,大御所早就觉悟到自己天寿将尽,很可能会在进攻大阪之前与世长辞,因此曾经再三地向我交代遗言……在此情况下,即使你如愿地监禁了他,他也会认为这是天意。你知道吗?如今大御所每天都要做六万遍的日课念佛哩!”

“这、这我当然知道!”

“此人都已经年逾七十了,却还下辞辛劳地每天戴着老花眼镜念完六万细字,由此可见他的心境绝非常人所能比拟。因此,我希望你能重新考虑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件事情。至于今天的事情,我就当作从来没有听说过。”

政宗的话刚说完,忠邻突然下停地耸动双肩,并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政宗的脸庞。

“你说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

“是啊!最好不要采取像监禁大御所这么强烈的手段……”

“你是说,直接斩杀白蚁父子?”

“呃,这件事嘛……”

“嗯,我懂了……”

忠邻以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完以後,突然极其慎重地向政宗施了一礼,随即激动得呜咽不已。

“这样也好!”

政宗想道。事实上,既然已经有监禁家康的觉悟,那么应该还可以采取其他的手段。

怨恨本多父子的人,除了如今被迫挤在牛棚裹的一大群天主教徒以外,在旗本之中、诸大名及关原的余党当中,甚至大阪方面也为数颇众。因此,只要略施小计从旁煽火,就可以使这些星星之火顿时变成燎原之势:如此一来,这对父子便会处于精神危机之中,不敢轻易外出。

(忠邻居然认为除了监禁家康之外别无良策,真是一个正直的三河武士啊……)

“明天我就要离开江户到越後去了。在这段时间裏,我希望你能仔细地想一想,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请立刻告诉我,好吗?相模大人!”

政宗软言安慰忠邻,然後拍手叫道:

“阿波,大久保相模守大人这次到我们家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要一块伊豆的名石罢了。你赶快派人准备些酒菜来,我先陪相模大人到庭院裹逛逛。”

他以爽朗的语气吩咐阿波,然後又对忠邻说道:

“既然你对营造庭院有兴趣,那么改天一定要到仙台来参观、参观,我要让你看看由我亲自设计的松岛景观。那座庭院不仅充满天然意趣,而且还非常宽敞呢!哈哈哈……”

忠邻慌忙擦乾眼泪,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庭院。

一块伊豆的名石……当政宗这么说时,的确转移了大久保忠邻的注意力。

在一个真正正直的人眼中看来,那些有各自立场或才干的人,如果不能产生心灵的交会,而只是一味地卖弄技巧的话,那么他们也只不过是一群“恶人”罢了。

此外,才能和智识的差异,也往往在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厚墙。

除了父子之情的断绝之外,派系的对立、阶级之间的憎恶及种族之争,也都由此而生。

因此,置身于利己的小世界裏的人,可能会认为伊达政宗、信长、秀吉和家康都是恶人。因为他们是挑起国家与国家之间、大名与大名之间纷争的极端恶徒,同时也是使得战争无法断绝的罪魁祸首。

政宗认为,大久保忠邻和本多正纯、正信父子之间的对立,原是愚不可及之事,因此只要双方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谈、把酒言欢,则任何问题都能立刻烟消云散、迎刃而解了。

他们双方都深爱德川家,也都拥有三河人顽固的诚意(?),以忠义之士自居,因此绝对不会原谅对方的。

但是在政宗这个第三者的眼中看来,他们的言行举止却是那么地怪异。事实上,不论是本多父子或大久保忠邻,都不是能够开创天下的大人物。

与秀吉、家康相比,他们的价值只不过是根小指头罢了。更正确地说,本多父子只不过是德川家的看门人,而大久保忠邻则不过是打扫屋内的仆役罢了。

但是,当家康得到天下以後,他们也跟着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是天下的第一等人,于是便结合党徒,企图妄动,进而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当然,大阪城内也有相同的情形。

如今大阪的真正价值所在,仅限于城郭本身。当这个城郭内有秀吉坐镇时,则天下大治;反之,一旦失去了秀吉,则会成为导致天下动乱的根源。

人类的历史,必须是由人类的才干所创造出来的。也就是说,并不是任何一个人所创造的历史,都具有同样的价值。

正因为人与人之间会互相憎恨,会基于利己观点而产生对立、抗争,所以不能创造出具有伟大价值的历史。

有监于此,如果能将眼界抬高、重新估量局势,也就是古人所谓的“站在高处”,那么必然能为社会带来进步。如此一来,那些站在高处的人,就可以针对情势而加以“利用”或“活用”了。

例如,懂得利用土地之後,就可以用来耕种“稻米”,使人类脱离不安定的狩猎时期,逐渐迈向已开化时代。

在巧妙利用情势方面,信长有信长的方法,而家康也有家康自己的方法。当然,他们也都知道,唯有巧妙地结合旧时代人类的优点,并加以利用,才能使未来更加繁荣。反之,如果不具有这种智慧,则必招致祸乱。

(所以,不论是对家康、秀忠、忠辉或秀赖,我都必须好好加以活用才行……)

翌日一早,政宗就朝越後出发了。

此外,他还派遣伊达阿波前往本多正信处传达口信:

“大久保相模守大人此次来到家中,只是为了索讨一块庭石。待政宗告诉他翌日就要出发前往越後时,他什么也没说就打道回府了。”

这就是政宗对本多正信的回答。

站在政宗的立场,当然希望忠邻对这件事情能够多加考虑。事实上,除了监禁家康以外,应该还有很多方法才对。值得庆幸的是,忠邻对这句话也有了充份的反应。

(人类不论是在何种年龄,智慧都会不断地成长:因此,人类必须随时随地自我反省。)

如果能够经由反省而重新考虑的话,那么个人就可以不断地成长。能够成长一寸,即可拓展一寸的视野:能够成长一尺,便可以知道利己思想的毫无意义,进而改变以往的观点。因此政宗深信,届时大久保忠邻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商量的。

对政宗而言,目前的当务之急,当然就是了解大阪城内的事情。在支仓六右卫门的船到达西班牙以前,如果大阪方面有人妄动而挑起战火的话,那么政宗的一切计划就全部泡汤了。一旦家康果真认真地动员所有的部队,则大阪方面根本毫无胜算。

“如果有万一的情况发生,那么政宗当然必须略尽棉薄之力,因此绝对不能疏忽大意。”

于是政宗除了光明正大地派遣使者前往织田有乐斋处之外,又暗中派了两名间谍由高田潜往大阪。

这两名使者一位是汤殿山的修验者宗月院,另外一位则是秘密来到高田的天主敦徒,过去曾经在大久保长安手下工作的马场八左卫门。其中,八左卫门打扮成贩卖杂货的商人,宗月院则扮成长相滑稽、还跛着一只脚的苦行僧,两人一前一後由高田朝大阪出发。当然,这件事情是瞒着忠辉和五郎八姬暗中进行的。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从知道航行世界的愿望无法实现以後,忠辉便像是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非常安静,一心一意地等待高田城早日完工。

这裏是被大阪的家老们当成会议室使用的“七贤厅”。

由于伊达政宗公然派遣使者来见织田有乐斋,再加上幕府内部似乎经常有密使出入,因此大老们当然不能不闻不问。政宗固然狡猾,但是有乐狡猾的程度,却绝对下在政宗之下。因此,对于这些狡猾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恶人”,一定要随时随地保持警戒才行。

有关这些狡猾者如何交换情报的问题,重臣们实在无法表现出毫不关心的态度来。

其时,许多天主教徒和下满德川政治的牢人们,就像平静的潮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涌进了大阪城内。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有人进入城内,则必然会引起某种程度的波动。

目前城内所面临的问题,是加贺前田利长的动向。由于利长最近的健康状态欠佳,因而立其弟利常为世子,由他管理百万石的内政工作。而对丰臣家而言,前田家乃是硕果仅存的大老。

然而,此刻在前田的家中,却有原为天主教大名的高山右近友祥及小西如安等人以客将的身份暂居于此。在禁止天主教之风吹逼国内之时,这些人究竟该如何处理呢?

在大阪方面,对于已经在前田家生根的这两个人的入城,当然衷心地感到欢迎,但是一旦消息传了出去,则必导致幕府的不悦,甚至横加干涉。

因此,大老们计划将高山右近及小西如安两人由前田家流放到长崎,然後再由长崎赶到吕宋去。

“德川家中有许多不容忽视的才智之士,因此如果就这么把高山等二人接到大阪,则必引起很大的骚动。”

“但是,现在也不是我们将其拱手让人的时候啊!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下手为强,赶快从金泽把他们接到大阪城来。”

“那么,应该派谁到前田家去交涉呢?”

“嗯,还是暗中拜托大久保忠邻大人帮忙较好。”

“对,如果要拜托他人帮忙的话,那么除了大久保相模以外,还可以拜托忠辉殿下的岳父伊达大人……”

正当大老们议论纷纷之际,突然得知政宗密使来到大阪的消息,于是众人立刻变得既紧张又兴奋。

当日聚集在七贤厅的,共有片桐且元、大野治长、大野治房、织田常真(信雄)、郡主马、浅井长房、细川赖范等,恰好是七个人。

“哦,大阪城的七贤居然群聚一堂,真是难得啊!”

满脸怒容来到厅内的织田有乐斋,一开口便语带嘲讽。

“你们知道吗?那些画在图画上的七贤人,最後都逃到竹林裏去了哩聚集于此,到底是要谈论些什么呢?”

“听大野大人说,伊达政宗曾经派遣使者到你那儿去,是真的吗?”

“哦,这件事啊!不错,伊达大人是派了人到我那儿去,不过那个人并不能称为使者。事实上,对方只是向我打听是否已经完成开战的准备罢了。”

有乐话中的讽刺意味变得更加明显了。

“什么?对方向你打听有关开战的事?”

继片桐且元之後,大野治长很快地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关东已经拟好出兵的计划喽?”

“哈哈哈……事情没有你所想像的那么紧急。不瞒各位,骏府那只老狐狸似乎根本没有作战的意思。”

“那么……可是……”

“虽然老狐狸并不想开战,但是我们这儿却雇请了大批牢人,又收容了数以万计的天主教徒,因此他当然无法继续保持沈默了。可悲复可笑的是,我们明知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却还故意去触怒那只可怕的大狐狸。”

“有乐大人,你说这话未免太过份了。”

有乐斋的侄儿织田常真再也无法忍耐地开口说道:

“你说大阪故意向关东挑战……根本没有这回事。为了祈求太平,前不久我们才在大阪城内建造了一座高达十七丈三尺、规模之大为历代罕见的大佛殿,以及高约六丈的卢遮那佛及一丈八寸的巨钟,难道你都忘了吗?”

一听这话,有乐的睑上立即泛起一阵冷笑。

“你是指那口动用了三千多名铸造师、一百三十余梃大风箱及耗费了一万九千万贯铜所铸成的大钟吗?”

“是啊!这口重达十万六千二百五十斤的巨大梵钟,是天下第一大的巨钟呢!再说,它原本就是为了祈求安泰而铸造的,你怎么反倒说它会引起战争呢?……”

“哈哈哈……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贤人啊!要不是你太过贤良,怎么会无法振兴父亲信长的家业,到现在还必须在表妹淀君家寄人篱下呢?我看你还是少开尊口吧!”

“叔父,你实在太无礼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会原谅我吗?坦白说,既然你寄食在别人家中,按理应该非常珍惜主人家才对呀!否则一旦城池被人攻陷,那么你就没有安身立命之处了。你知道吗?骏府裹的那只大狐狸认为最难处理的,不是我们和秀赖殿下,而是这座偌大的城堡。”

“你不认为只要有这座大城存在,丰家的基础就不会发生动摇吗?”

“哈哈哈……我的想法恰好相反。正因为城堡太大,所以反而容易招致他人的觊觎之心。如今,居住在这座豪华大城裏的主人,又兴建了日本第一的寺庙、铸造了天下第一的巨钟,你想将会发生什么情形呢?”

“我下是说了吗?这都是为了祈求天下安泰……”

“哈哈哈……不要净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你以为光是建造寺庙、铸造梵钟,就可以使天下安泰了吗?我相信神佛绝对不会因此而眷顾我们的。事实上,这种做法只是为了向世人表示丰家还有余力做困兽之斗罢了,殊不知这么做只会招致大狐狸的愤怒。请问,如此一来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是说……你是说伊达大人派人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吗?”

由于两人的表情都相当不友善,因此片桐且元只好赶快介入协调。然而,有乐斋脸上的冷笑却仍未散去。

“正是如此!伊达大人认为我们这伟大的大阪七贤人,竟然想要去踩那只大狐狸的尾巴,真是自不量力的行为。”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故意挑起战端……?”

“光是拉满弓并不会引发战争,就像对空发炮并不能击溃敌军一样。大家都知道,现在正是南蛮和红毛交替的时候,因此日本难免会遭到波及。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稍有疏忽,则红毛和南蛮的船只便会立刻开到我国来,引发惨烈的战争。如此一来,日本的征夷大将军就下得不重新评估我们的实力了……”

“哦?”

“为了进行武力演习,首先必须找一个假想敌。但是,万一因此而触怒了那只沈睡的大狐狸,迫使他把大阪当成对手,发动全国各大名出兵攻打大阪……那该如何是好呢?在座的七位贤人,是否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呢?所以伊达大人特地派人来提醒我,我们正在触弄那只沈睡的大狐狸的胡须呢!”

“可是……兴建方广寺大佛殿和铸造梵钟之前,都曾事先通知大御所,而且大御所也衷心表示赞同……”

“喔,那是因为大御所是个老好人。既然你说建造大佛殿是为了供养亡父,他当然不能斥责或表示反对。事实上,如果只是为了配合身份,那么只需建造太阁所建大佛的一半或三分之一就可以了。然而,各位却一心想要建造日本第一的大佛,难道是想和已故的太阁比较才干吗?”

“这……太阁殿下是世所罕见的伟大人物啊!”

“正是如此!在这座由千古罕见的太合殿下所建造的城堡中,正有一群小人居住着,因而引起了红毛与南蛮之间的争执,致使南蛮有意前来狙击这座城堡……想必各位都已看出了这一点。例如,红毛人在淀屋桥附近所建造的英国商馆,是事先得到大狐狸的允许的,然而自从该馆设立以後,即每天晚上都遭到天主教徒的破坏。直到後来被巡夜的人发现,并且加以驱散,他们才不再做相同的事。而且据我所知,其中有数十人已经逃到了这座城裏。”

说到这儿,有乐斋突然将视线移向大野治长。

“当那些天主教徒逃到大阪城的城门口时,每个人都说自己是修理大人新聘的家臣,要求守门的士兵让他们进城。请问修理大人,你知道这件事吗?”

大野治长显得十分狼狈:

“这、这件事我一直……”

“你是说你毫不知情吗?既然你不知道,那么今天我倒要好好地问问你。这些南蛮派的天主教徒原本只是一些小人物,如今你却特意地把他们纳入这座大城堡之中,准备加以利用,并且建造规模远超过太合时代的大寺庙及巨型梵钟;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你认为这种做法适当吗?你认为一口十万六千斤的大钟,真能发出招来太平的声音吗?或者反而会使天下大乱呢?于是我在对伊达使者说出以下的话後,就让他回去了。我说,请伊达大人放心吧!大阪城内的贤人很多,这点光看他们肯花数百万两建造大佛殿的做法,就足以证明了。”

“……”

“你们的做法不但会使太阁殿下所留下的遗产泄了底,而且还会很快地花费一空……以後的事情我都不管了,随你们自己决定吧!哈哈哈……”

刹那间重臣们全都低头不语。当然,这是因为有乐的讽刺远非他们的智识所能招架,以致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不论是在京都或大阪,都已建造了英国商馆。曾经先後前往骏府谒见家康、至江户谒见将军秀忠的英国使者戴利斯在获得治外法权的朱印之後,于归途中即立刻筹划设置商馆事宜,并且设立了许多据点。当然,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三浦按针的智慧。虽然这么做很可能会使市井之间的天主教徒和传教士们的信心发生动摇,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事实上,家康不但是要流放天主教徒,甚至还准备将南蛮势力赶出日本。

这些受到传教士煽动的信徒们,偶尔会攻击新近建好的英国商馆,或是投掷石块,或是放火;但是这些行为的背後,却有相当充份的理由。

不过,大阪城民在不知不觉当中燃起的反关东热,却是毫无理由、而且非常怪异的举动。

“家康父子一定会击溃丰家。”

“是啊!我们这些曾受丰家恩顾的人,务必要下定决心,与关东背水一战才行。”

“所以,我们应该尽可能召集关原以来所有反对德川政治的大名和牢人们,大家一起来守护大阪城才对。”

“不,光召集关原之役以来的大名和牢人还不够,必须再加上天主教徒才行。”

这些看起来会造成一股声势的行动和呼声,结果却变成毫无实际行动的表面功夫,使人无所适从。

如果家康真的憎恨秀赖,那么为什么在关原之役时要帮助秀赖母子呢?

如果他真的憎恨秀赖,那么又何必一再地帮助秀赖,将孙女千姬嫁与秀赖为妻,并且屡次和秀赖在江户、京都等地见面呢?

此外,他还在秀吉的第七次忌辰时,于京都举行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盛大之“丰国祭”,甚至自行辞去将军之职,隐居于骏府城内。

对于这些好意,淀君应该知之甚详,而且秀赖也应充份表达感谢之心才对。

换句话说,两者之间应该没有特殊的憎恶之情存在,而家康对于秀赖母子的存在,事实上根本毫不在意。

不,除了秀赖母子之外,大阪城内的重臣们应该没有人会对家康个人抱持憎恶与反感才对……

以大野治长为例,他曾因为和淀君之间的暧昧行为而遭到流放,但是首先允许他回到大阪城的,就是家康。由于考虑到丰家与淀君之间的关系,因此家康特意将秀赖托付给片桐且元及织田有乐斋。由此可见,双方的关系于公、于私都有超过亲藩以上的恩爱。这种在战国时代极为罕见的亲密程度,是属于保护者与被保护者之间的关系。

此外,在年纪较大的侍女之间还有以下的传闻:

“大御所其实很喜欢我们家主母(淀君)。”

“是啊!主母也是如此!听说当大御所住在大阪的二之丸时,他们两人之间相处得很好……”

由于这类谣传时有所闻,因此很多人都认为家康和淀君之间的感情非比寻常。

但是,为什么双方的感情会在这一、两年内迅速恶化呢?

人们曾经设想了各种情况,但是始终都无法找出真正的原因。当然,如果真要说有原因的话,那么或许应该说是受到这批新近涌入大阪城内之异议份子的影响吧?事实上,促使这些异议份子不断涌进大阪城内的,不是人类本身,而是这座巨大的城郭。而且,除了伊达政宗以外,织田有乐斋最近也开始有这种想法。

由于这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池……

“只要能够固守城池、背水一战……”

因此战国武士的内心开始产生妄想:

“一旦在这裏举旗谋叛,必然可以打倒德川政权……”

也许这就是南蛮派天主教徒的自救之道吧?

令人感到下可思议的是,属于七贤之一的大野治长虽然被织田有乐斋当众讽刺,但是却好像一点也不生气。

“现在你知道了吧?伊达大人认为,关东、关西之间的战火,是由我们自己点燃的。换言之,是我们故意要去捋那只沈睡狐狸的大胡须的。”

虽然有乐斋瞪视着治长,并且以严肃的口吻说道,但是治长却仍面带微笑地回视着他。由此即可证明,治长的内心深处并没有憎恶或怨恨。

治长走出了七贤厅,经过长廊来到淀君的宫殿。

和往常一样,今天这裏仍然充满了女子的笑声。由此可见,淀君对于关东和关西之间的紧张态势,并没有产生危机意识……

(也许男人太过劳心劳力了……?)

一看到治长进入屋内,淀君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说道:

“修理,赶快过来!我从来不曾看过这么有趣的事情呢!你相信吗?这位修验者居然具有能够透视三世的神奇法术。”

听到淀君这么说时,治长立即放眼望去,才知道今天被召进宫的,除了舞者和杂耍艺人之外,还有一位长得很像鼯鼠、表情非常滑稽的修验者。

“这个人说我是历经数千年劫难的天竺白狐,你说好不好笑?而且他还说,凡是见到我的男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我……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修理。”

看来今天她已经喝了不少酒。

修理扬起双眉,很认真地看着那名修验者。

“请问阁下是何方人氏?”

“真是惶恐之至!”

对方收起滑稽的表情,正准备开口说话,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将右手拳头塞进口中。

“你到底是何方人氏?”

“启禀大人,我出生于大口国的金鬼山。”

“大口国位于何处?”

“在唐与天竺之间。”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你这么严肃地问我,实在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叫宗月院,今年四十二岁。”

“哦?那么方才你说出生在大口国,也是胡诌的喽?”

“是的,我指的是前世。至于今生嘛,则是出生在只有一只眼睛的可怕大将伊达政宗之领地裏。”

“哦,又是伊达……”

“正是!据传伊达大将乃是万海上人转世投胎,因此一旦被他仅有的一只眼睛瞪视着,那么即使是黑沼地区的鱼,也会变成独眼鱼。”

“这么说来,你是伊达方面派来的间谍喽?”

“正是如此!事实上,凡是日本国内的修法行脚僧,都会将其所见所闻一一向大将报告。”

修验者说完以後,突然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不该称他为伊达,而应该称为伊达大人。不瞒你说,伊达大人乃是位居韦驮天神明之列的大将。而我的双眼之所以至今仍能平安无事,就是因为我从未违背他的命令,不曾被他瞪视过的缘故。”

“哼,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刚才你自己不是说,某个地方的鱼都只有一只眼睛吗?”

“是啊!黑沼的鱼全都只有一只眼睛。”

“那么黑沼究竟在什么地方?”

“启禀大人,那是一个位于仙台附近、经峰之间的黑色沼泽。对了,在你进来之前,我已经占卜过你的前世,现在我就把结果告诉你吧!事实上,你的前世乃是一条黄颔蛇。”

一言甫毕,他又张大了嘴,把左手放进了口中。

“你这个骗人的家伙!通常间谍都会千方百计地隐藏身份,然而你却堂而皇之地宣称自己是伊达家所派来的间谍。”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骗人啊!”

“哦?那么你骗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把拳头塞进嘴裏,并没有说出骗人的话啊!我是生性顽固的宗月院,虽然是个间谍,但是并非一般的间谍。”

“什么?不是一般的间谍?”

“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位独眼大将乃是通过修验道的师匠与弟子,因此我必须将映在法镜中的前世、今生、今生与来世相关的事情及现世的大事,一一向他报告。”

“哦?那么,你是怎么混进主母身边来的呢?”

“混进来……真是惶恐之至。事实上,我是被飨庭局等女侍带进来的。”

宗月院以认真的表情回答道。这时,一旁的淀君再也按捺不住似地开口说话了:

“呵呵呵……真有意思!修理严肃的表情,法印滑稽的表现,听你们两个人说话真有趣。法印,你说修理的前世是一条黄颔蛇,是吗?”

“是的。此蛇住在经峰的蟹泽沿岸,身躯相当肥硕。事实上,我曾经在该地区看过它两、三次。”

“什么?你见过那条黄颔蛇?”

“正是!虽然它只是一条黄颔蛇,但是身长却超过一尺,看起来有如一条大蛇。如果它能潜心修行的话,那么必能长出角来,甚至像栖息在池中的龙一样升天而去。”

“哦?结果他没有变成龙,反倒变成人了。”

“正是如此!由于它的性情驯良、害怕与人类接近,因此一直躲在驹木树的洞穴裏,于是我的主人万海上人就把它变成人了。”

“哦,越说越有趣了。这么说来,如果它能潜心修行,就可以生出角来,然後像栖息在池中的龙一样地升天喽?但是,升天以後又如何呢?”

“嗯,关于这件事嘛……”

宗月院非常认真地侧着头细想:

“关于这件事嘛,那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也许会成为拥有二十万石左右的大名吧?”

“听见了吧?修理。你啊!打从前生就是个懒惰虫……那么,你知道修理的来生吗?”

“呃,这个嘛……修理大人的来生会变成一名女子。”

“什么?修理变成女人……这么说来,不是又低一等了吗?”

“是啊!由于他在今生和一个运势极强的人争夺爱人,结果获胜,因而招致嫉妒,在来生变成一个女人……可能是一位住在富庶山谷中的庄稼汉的女儿。”

“蠢、蠢货!”

治长再也按捺不住似地放声大叫。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是不会相信你这一派胡言的。不过,你居然胆敢把我比为女性,如此地侮辱我,简直是不知死活嘛!”

“不要生气嘛!修理。我和侍女们问得正高兴,你又何必扫大家的兴呢?反正下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当真就好了嘛!”

“这怎么可以!他居然把我治长说成是庄稼汉的女儿……如果……万一……”

说到这儿,治长铁青着脸色站了起来。

他想到万一对方也直言无讳地说出秀赖和淀君的来世,那么事情可就不妙了。

“这个狡猾的家伙是个不祥之人,还下快把他带离这间屋子!”

“是!”

在座的人全都被他那严峻的语气吓得脸色发白,唯独宗月院依然面下改色。事实上,即使是在被侍卫强行带走之际,宗月院还是一如往常般地露出那滑稽的表情。

“唉,没想到我的话竟会让他生这么大的气。所谓祸从口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人哪!实在不能说老实话……”

另一方面,扮成卖杂货小贩的另一名间谍马场八左卫门,也在同一时刻来到了二条城傍所司代的家中,在板仓伊贺守胜重的侍女面前摆好商品做起生意来了。

他所贩卖的物品,包括各式各样的梳子、发簪、发髻及鬓发油等,都是女孩子最喜欢的东西。然而,他们所谈论的,却是有关天主教的问题。

原来天主教徒们为了泄恨,竟然自贱岳抓来了数百只长有毒瘤的大蟾蜍,放进四条的英国商馆裏去。

“红毛人最讨厌的就是蟾蜍。”

“是啊!他们一看到蟾蜍就吓得鸡飞狗跳,碧绿的眼眸裏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们的身体那么高大,胆子却那么小,真是可笑极了。我相信下久以後,他们就会逃离京裏了。”

“为什么南蛮人和红毛人不能和睦相处呢?”

“那是因为听说一旦红毛人进入都城以後,会带来流行性的恶疾。”

“你知道那是什么病吗?”

“就是黑发会变成红发的病嘛!”

“喔,会使头发变色的流行病?真是可怕啊!”

五、六名侍女围在八左卫门的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这时,管家布村与平也踱着步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杂货郎,你可曾到东山去看过了?”

“有啊!老实说,我还真是大吃一惊呢!方广寺裏的那尊大佛……就像一座城池似地。”

“你形容得对极了!它的高度约十七丈三尺,而且预计明年三月就可以完工了。除此之外,城内还打算铸造一口梵钟呢!”

“我知道!不过,我听到了许多有关这件事情的可怕传闻喔!”

“什么?可怕的传闻……?究竟是怎样的传闻呢?”

“听说一待那座寺庙落成以後、天主教徒立刻就要放火烧了寺庙。”

“哈哈哈……这点小谣言就让你感到害怕了吗?事实上,还有许多比这更可怕的传闻流传着呢?”

“哦?……是怎样的传闻呢?”

“有人说,万一关东和关西真的要作战时,那么丰臣方面必然会以那儿作为攻打京城的大本营,也就是攻打二条城、焚烧京城的大本营。”

八左卫门故意作出讶异的表情,然後屏气凝神地说道:

“真的……真的是这样吗?”

“难道你还听到了其他的传闻?”

“是的。事实上……有人说现在是德川的天下,因此丰臣家在京裏连安置军兵的住宅都没有,于是命所司代大人建筑城堡和住宅。某个聪明人说,一旦建好了寺院、重建大佛殿以後,则不但军队可以进驻大佛殿,甚至还可以用来藏匿天主教徒。”

“哦,你说这话倒是很有意思,请问,所谓的聪明人是指谁呢?”

“听说就是伊达政宗大人。”

八左卫门毫不在乎地说出政宗的名字,然後又以严肃的表情继续说道:

“如今坊间盛传大阪方面将太阁所留下的金块全部铸成金币,然後用这些金币购进了大量的铜。虽然对外宣称是为了铸造大梵钟,但实际上却是藉口……”

“什么?藉口?”

“正是!在南蛮传教上当中,有人对于此事非常了解。据那名传教士表示,大阪方面所购买的铜,实际上是用来制造洋枪和大炮的……如今,那些铜都已经运到边界制造洋枪的师父手中了。等到梵钟铸好,京师的街道就会立刻化为灰烬了。所以,现在我必须努力多赚点钱,将来好移居他处……”

八左卫门的话还未说完,布村与平立即打岔道:

“这、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显得非常急迫。

“是一个很奇怪的和尚告诉我的。”

“和尚告诉你这个杂货郎……那么,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这个和尚的?”

“当我前往祗园的茶屋做生意时,一位坐在那儿的和尚向我买了一把鳌甲制成的梳子,并且告诉我这些话。”

“和尚买梳子……那名和尚是从哪裏来的?”

“他自称是一名隐居的和尚……是南禅寺中最德高望重的寺僧清韩长老。不过,现在他却成了一位破戒和尚。”

“哼,真是可疑!”

“是呀,那个和尚的确十分可疑。”

“我说的不是和尚,而是你!你想,和尚怎么会买那么昂贵的鳌甲梳子呢?”

八左卫门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後像是要掩饰什么似地垂下眼帘,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布村与平倏地伸手紧紧抓住八左卫门的右手手腕。

“侍女们,赶快叫侍卫来!告诉他们,有名意图不明的天主教徒潜进了所司代的家中,叫他们快来把他带走。”

他的话刚说完,侍女们立即惊叫着站了起来。这时,与平将八左卫门的手反转至背後,而自己则伸手探向他的怀中。

突然“吧哒”一声,八左卫门胸前的链子被扯断了,而与平的手中则多了一个闪着银光的十字架。

“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还在身上藏了竹剑呢!难道你认为板仓伊贺守的家臣全是一群轻易上当的乌合之众吗?你以为京师的街道,会这么轻易地被人放火烧毁吗?”

八左卫门不再顽强抵抗,只是扭曲着嘴角说道:

“女士们,这些杂货就送给你们好了,你们自己分一分吧!”

也许这一切早在八左卫门的预料当中吧?总之,虽然他被侍卫们强行架走,但是却仍不慌不忙地紧闭双眼,丝毫没有惧色。

这一年(庆长十八年,一六一三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家康在江户城的西之丸会晤伊达政宗。之後一直到十一月为止,都停留在江户处理身边的琐碎杂务。

(现在随时都可以死了!)

也许这就是大丈夫晚年时的心境吧?唯有逐渐接近死神之际,才会发现身边居然有这么多繁琐的事情割舍不掉。

(从今以後,我再也不必再到江户来了……)

家康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主要是因为他认为如果和大阪之间下发生战争,那么在自己天寿将终的情况下,一切的事情都可以算是已经处理完毕了。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将军秀忠目前所做的事情仍有不足之处,以致家康不得不出面干预。

秀忠认为大久保长安事件及由红毛国取代南蛮国的外交事宜都已处理完毕,因而将全副心力投注于大阪方面的事情。然而在家康的眼裹看来,这却是一种本末倒置的做法。

事实上,大阪方面之所以突然表现出不驯的态度,主要原因即是由于长安事件的余波所致。

原来被本多正信父子用来作为击溃大久保长安的证据——“绿色小盒”中的联名书,在长安死後下久,又以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复活了。

因此,家康认为秀忠的作法,是忘记了活用人类之道,而以杀生为第一的错误行为。

(不知活用人类之道的结果,将会使你在该杀人的时候,不知道应该给予致命的一击。)

这就是所谓的妄杀生。虽然长安一族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但是与长安交情深厚、具有相同信仰的亲戚、大名,却因疑心生暗鬼而出现动摇的现象。遗憾的是,秀忠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长安之子藤十郎的岳父石川康长及其子石川数矩、堺地奉行细井正成、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及江户附近的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等人,都是曾在绿色小盒内的联名书上签名的大名。但是,如今由于深恐自己会受到连累,因此早已纷纷展开离间之计。

当然,长安必定曾经私下借给他们很多钱,因此他们才会担心引起幕府的注意,以致到最後竟然无处可以倚靠。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容易被大阪城内的天主教徒所诱,采取可怕的行动。

“这个没有大脑的家伙,应该把那些人召集起来,说明自己知道他们和长安并无任何关联,不就好了吗?”

只要在言语上稍加宽慰,让他们因为感念自己的恩德而奉公守法,那么就不致产生太多的顾虑了。然而,这位年轻的将军却反其道而行,以致树立了更多敌人。

“毕竟还太年轻了!”

这是家康斥责秀忠和本多正信的话。不过,由于这些人都已经和大阪密谋,加入反德川的煽动势力当中了,因此家康当然下能坐视下管。

从十月一日没收里见忠赖的封地开始,十月十九日流放石川康长抄丰後的佐伯,十月二十四日没收富田信高及高桥元种的封地,接着又将石川数炬流放至他处。此外,堺地奉行亦以秘密手法加以处理。

虽然秀忠所持的理由是,他们和大久保长安连成一气,企图鼓动丰臣秀赖谋叛,但是仍应查探有无其他过失再施予惩罚,否则将难以服众。

主意既定,秀忠随即不遗余力地设法找出这些繁杂的过失,诅料如此反而使得社会局势更加灰暗。

“治理政事的第一要件,就是不能使社会变得更加黑暗。换句话说,必须在各处点起明亮的灯火,否则便会因为疑心生暗鬼而产生许多困扰。别忘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暗鬼栖息着,随时准备伺机而出。”

这是家康命人将本多正信及土井利胜叫到江户,故意在秀忠面前所说的一番话。之後,由于家康打算在骏府过年,因此特地选定于十二月三日由江户出发。

当家康走出城门,经过重新改建过的增上寺时,内心充满了无限感慨。

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当家康初次入城时,这裹只是一个名下见经传的海滨村落,然而如今却已成为日本第一的大都会。

(如果还不知满足的话,恐怕就会招致神佛的惩罚了……)

这裏能有这么惊人的发展,完全是拜上天所赐,因此我应该抱持着感谢的心情,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家康抱持着这种心情与前来送行的秀忠在增上寺话别。

当时一般人所走的道路有两条,其一是自品川沿着沿海的东海道前进,另一条则是从大井车站沿着中原道二名御殿导前进。

其中,後者是经由大井渡过多摩川,自小田中经小杉、中原,抵达相模的高座郡滨田。

之所以称为御殿道,主要是因为在小杉和中原建有将军行营的御殿。为了避免打扰庶民通行,家康特地选择中原道,其间并在中原御殿住了两夜。

整个旅程安排得并不急迫。由于不赶时间,因此当道路因下雨而变得泥泞下堪时,家康就下令在中原暂住两天,待天气放晴之後再继续前进。

十二月六日这天,是一个充满寒意的晴天。

“已经过了一个月了,相信梅子都已长成,而且多了许多猎物。”

当奉秀忠之命护送家康回府的柳生又右卫门宗矩跟在轿旁,一起走出中原御殿的大门时。

“有事上告!有事上告!”

在一连几声尖锐的叫声之後,家康的轿前出现了一名商人打扮的男子。

柳生又右卫门慌忙站在轿子和男子之间,“大胆!竟敢拦轿直诉。”他大手一挥,挡住了来人的去路。

“我有事情要上告大御所啊!”

所谓的上告,就是指递诉状,依照往例应该先把状纸递交奉行,待奉行加注“已经批阅”等字样後,再进行裁决。

但是,这名男子却不按牌理出牌,居然在家康的旅途中拦轿上告。

家康掀起轿帘:

“又右卫门,让他说吧!”

家康轻声说道。

“好了,大御所已经特准你上告了,还下赶快报出身份、姓名。”

“是!启禀大人,我是已故金山奉行大久保石见守的手下大场八左卫门。”

“原来是大场八左卫门!那么,为什么这一身商人打扮呢?你家住何处?”

“我出生于武藏的荏原郡,是世田谷乡的代官大场一族。”

“好,准你上告,下过态度要谨慎点。”

又右卫门接过诉状,然後极其恭敬地递给了坐在轿中的家康。

“我有大事要告诉大御所。”

虽然来人如此表示,但是又右卫门内心却嗤之以鼻,认为对方根本没有什么大事可以告诉大御所的。

然而,轿中的家康却久久未曾作声。一般而言,诉状通常是以条列要点的方式书写,照说应该下必花太多时间就可看完才对。

依照一般的顺序,在接到诉状之後,应该将其交给代官或是奉行,由他们决定起诉或下起诉。

(这么说来,那不是一份普通的诉状喽?)

当又右卫门这么想时,“又右卫门,回轿!”家康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看到这份状纸之後,我突然想起有件事情忘了做。先把这个人带到庭院裹去……不过现在庭院裏都结霜了,让他待在那裹未免太可怜了。好吧!那么就让他坐在走廊上,顺便给他一盆火取取暖吧!你叫他放心,我会好好调查这件事的。”

“遵命!来人哪!把轿子抬回屋内,顺便带大场八左卫门到内玄关去把脚洗乾净,然後再到我又右卫门这儿来。”

此时又右卫门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份普通的诉状,因而心情显得格外激动。当然,跟着轿子一起回到屋内的八左卫门脸上的表情,也不再是那个过去在京都所司代家中所看到的杂货郎了。

他的左脸从太阳穴到鬓脚一带,全是被大刀及鞭子抽打的痕迹。由他那坚毅的眼光及挺直的身躯,令人不禁联想起忍者。

(原来他是长安以前的手下,来自荏原的侍卫……)

虽然又右卫门并不知道他是伊达政宗所派来的间谍,但是对于八左卫门的素性却能一目了然。

“八左卫门,没事了,大御所会好好调查的。”

他轻轻地拍拍对方的肩膀,然後命人将其带进了内玄关。

调查诉人和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有些人是一开始就采取威胁的手段:有些人则是不先抱持敌意,然後努力地设法找出事情的真相。此外,还有人喜欢佯装不知,故作思考状,让对方逐渐感到焦躁不安而自动吐露实情……

家康所经常采用的,是第三种方法。

“我要写封忘了写的信,让那个人先在外头候着吧!”

于是家康命人在走廊上放个小火炉,让八左卫门坐在旁边,然後把诉状递给站在一旁的又右卫门看。

又右卫门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诉状上是这么写的:

一、大久保相模守意图谋叛,企图将大御所监禁于小田原城内,请大人明察。

二、大久保相模守与大阪城内之天主教徒合谋。

三、大久保相模守意图讨伐大御所身边之本多佐渡守等人。

四、大久保相模守有意攻讨上州廐桥之城。

五、大久保相模守……

诉状上所列举的八条罪状,每一条都和大久保忠邻的谋叛有关。

(……此人何以如此憎恨忠邻呢?)

柳生又右卫门呆然地望着坐在廊下的八左卫门,一时之间无法言语。就在此刻,家康突然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殿下,小人名叫大场八左卫门。”

“什么大场……?我看不是大场,而是马场吧?”

八左卫门不禁显得迟疑起来。

“又右卫门,你看我说得对不对?这家伙应该不是武藏世田谷的大场一族,而是属于甲州的马场信房一族才对。”

“何以见得?”

“据我所知,大久保长安一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而且他又曾经在武田家做事,因此他的手代、手下一定也都来自甲州,对不对呀?马场八左卫门?”

“正是如此,属下惶恐之至!”

“很好!从现在开始,绝对不可以再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知道吗?想不到你连名字都是揑造的,如果让我发现你的话有半点虚假,那么我就再也不会听你的申诉了,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过,也许你是为了对故主尽忠尽义,所以才不得不说谎吧?”

“是……是的,我保证不再犯了。”

“好。那么,是谁命你把诉状送来的?”

“呃、是……”

“你不必害怕!快点老实告诉我,究竟是伊达政宗、本多正信或是藤堂高虎呢?”

“呃,事实上……是板仓伊贺守大人。”

“什么?是京都的所司代命你……”

“是的!我到京都调查事情……准备制作一份天主教徒的名册。”

“奉谁之命?”

“这、一定要说吗?”

“是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吧!事实上,即使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伊贺,我也会命令他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你就赶快告诉我,到底是谁命令你的吧!”

“好,我说,是伊达大人。”

“名册……已经被所司代大人拿走了。”

“哦?这么说来,你身上的这些伤痕,是因为遭到伊贺守的严刑审问而来的喽?好,我完全了解了。对了,你这太阳穴上的伤口,也是遭到刑求的结果吧?很好、很好,我会给你一些刀伤药的。怎么样?伊贺的刑求手段到底高不高明呢?”

八左卫门默默地看着家康,眼眶裏蓦地盈满泪水。由此即可看出,他对伊贺的拷问仍然心有余悸。

“好吧!既然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又右卫门,把八左卫门带到厨房去,先让他吃点东西,然後给他一笔旅费,让他回家去吧!不过,这并不是奖赏他,而只是一笔旅费。虽然我认为大久保忠邻绝无谋叛之心,但是这毕竟是一件大事,而他肯大老远地从京师跑到这裏来告诉我,可见对我还是相当忠诚的。很好、很好,待会儿记得给他一些刀伤药。八左卫门,不必我说,你也知道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泄露出去的,对吧?关于政宗所交代你的任务,既然已经失败,我看你就直接返回大场,不必再回到伊达家去了。还是做个平平凡凡的八左卫门,多为长安烧几柱香吧!”

言罢,家康又再度戴起老花眼镜,以若无其事的表情伏案振笔疾书。

这封信是写给将军秀忠的,而秀忠在接信後赶至中原御殿时,已是十二月二十三日了。这时,家康已称病移居小杉茶屋,静待秀忠的到来。

将此事件泄露出去,以致造成无可挽救的情势,是将军秀忠的一大失策。

不知道自己的重臣居然会反目成仇,以致大御所面临被禁于小田原城的威胁,这无疑是天下的一大笑柄。

“将军,大久保忠邻是不是还在江户住宅呢?”

当起居室内只剩下柳生又右卫门时,家康突然以平稳的语气向秀忠问道。

“是的!不……他未曾向我请示,就以生病为由,自行返回小田原养病去了。”

“哦?那么他到底生了什么病呢?”

“自从其子死後,他就一直萎靡不振,而且最近气喘的毛病愈来愈严重了。”

家康以不为然的表情看看又右卫门,然後摇头说道:

“将军对医药方面的常识实在太过欠缺了。”

“啊……?”

“只要你肯用心地看看忠邻那生病的脸色,就可以一目了然了。看来,你似乎不太适合担任将军之职。”

秀忠不停地眨着双眼:

“孩儿惶恐之至!”

站在家康背後的柳生又右卫门眨了一下眼睛,向秀忠传递危险的信号,但是生性耿直的秀忠却浑然下觉。

“据我猜测,忠邻的病是在看到你时会呼吸急促,而看到本多佐渡却会心跳停止吧?”

“啊?有、有这种病吗?”

“当然有喽!事实上,由他未曾事先请示就自行返回小田原的行为来看,可见他根本无视于你的存在。现在,你仔细看看这样东西吧!”

家康把诉状递给秀忠。

秀忠定晴一看,刹时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而且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不已。

“这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过去,这种病人大约每隔十天或一个月就会发病一次。再说,你这个一等一的天下人,正是治疗这种病的名医呢!”

“是……是的!”

“回到江户之後,立即对旗本展开调查,千万下能让他们也感染到忠邻的病。据我估计,到箱根、热海一带养病的人……应该有十五、六个人吧!”

“真是惶恐之至!”

“光说惶恐并下能断绝病根!赶快回到江户去,派人至这些不在家中的重臣家去慰问,这才是治疗疾病的仙丹妙药。”

“派人慰问……这么做好吗?”

“当然好喽!这种病会使他们逐渐远离将军……如此一来,这种寂寞之病将会日益蔓延。对于这种疾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多给一些津贴,并且不时地派人前去慰问他们。”

“那么,忠邻就这样……?”

“不要再谈忠邻的事情了。这次的事情完全是由于你自己处理不当所引起,如果你再放任不管的话,那么威令就无法施行于天下了。好啦,我并没有给你任何特别的指示,不过等我和利胜、佐渡商谈之後,还需藉助你这将军之手来完成此事。”

“是!”

“连这件事情都需要我家康出面解决,你到底把我这大御所当成什么呢?”

父亲故意以讽刺的口吻对儿子说道。不过,当家康看到儿子露出狼狈的表情,知道对方已经颇有悔意之後,又改以温和的语气安抚道:

“这样好了。我们对外宣称,由于我在返回骏府的途中染患了风寒,所以必须在小杉茶屋待到正月,然後再度回到江户去,好吗?”

“你、你是说……”

“或是你要佯装不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我住进小田原城去,一直待到春天为止呢?”

柳生又右卫门再也按捺不住地瞪视着秀忠,示意他不要轻率地发言。

“是……是的!不……当然不是这样。好吧!我们就说你在路上染患风寒,所以我特地赶来迎接你……不、不、不!我赶快地追上你,并陪着你一起进入江户城。”

“哦,这么说来,我得待在江户城直到感冒痊愈为止喽?”

“正是如此!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过年了,相信竹千代和国松都会非常高兴的。而且城内有很多名医,所以我想我还是早点陪您回去吧!”

“又右卫门,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为了治疗感冒,我们还是再次回到江户去吧?”

“遵命!事实上,又右卫门早已命人在您的轿中放好暖脚壶了。”

“嗯,你的脑筋确实动得很快。这么一来,我就下会再感染风寒了。坦白说,我还真想再看看我那小孙子们哩!”

这天的午後,天空又降下了大雪。而在大雪纷飞之际,土井利胜却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朝江户城直奔而去。

当家康的轿子再度进入江户城的西之丸时,已是正月十四日的黄昏时刻……

当天夜裹,秀忠在江户城的本丸召开了极机密的重臣会议。由于听说家康下幸在小杉茶屋病倒,因此与会者的眼中全都布满了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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