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井宗薰走进政宗的房内时,政宗正兴高采烈地和柳生又右卫门高谈阔论。

“哦,宗薰大人,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家臣柳生权右卫门之侄,亦即新任将军秀忠公的兵法老师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大人。宗矩此次前来,是奉了将军的指示,负责保护忠辉殿下的安全。他很少开口说话,但是兵法、谋略之精,却堪称天下无敌。哈哈哈……”

“你好,我是柳生宗矩,幸会、幸会!”

“我是河内和泉的代官今井宗薰。”

待两人寒喧过后,政宗随即开口说道:

“刚才我正和柳生大人打赌呢!宗薰,你也一起来吧?我认为大阪方面一定会派秀赖前往二条城道贺……在这一点上,我俩的意见是一致的,但是柳生大人却有下同的看法,所以我决定和他打赌。”

宗薰很快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说道:

“原来如此……”

除了这句话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如果秀赖不肯前来道贺,那么即将成为大御所的将军,一定会感到震怒。毕竟他为丰家所做的,已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第一,是关原之役后无条件地宽恕大阪方面的过失;第二,把千姬嫁给丰家:第三,举行一场盛况空前的丰国祭……一旦丰家丝毫不顾念这些恩德,而且连自己的岳父继任将军之职也不前来道贺,那么必将导致两家的不和。如此一来,大阪和关东之间的敦睦计划势必无法展开了……这就是我的看法。不过,柳生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家康……不,将军绝对不会为此生气,因为他不层对大阪的这些女人、小孩发怒……宗薰,你认为我和宗矩哪一个人会获胜呢?”

“关于这件事情,我……”

“你是指关于哪件事呢?”

“坦白告诉两位,为了这件事情,我还特地跑到三本木去见高台院呢!所以,你们还愿意让我加入打赌吗?”

“这么一来,岂不是更有意思了吗?柳生,你说要不要让代官也凑上一脚呢?”

“睹注愈大愈刺激,因此我没有异议。”

“很好!那么,你要用什么东西当作赌注呢?”

“就用我最喜欢的深紫色茶盅作为赌注吧!”

“有意思!那么我赌黄金二十锭。不过,柳生就更可怕了,他居然用项上人头当作赌注。”

“他以项上人头当作赌注……我看还是不要的好。”

“不,没关系的。”

宗矩若无其事地笑着拍拍脖子说道:

“如果我连这点小事都会看走眼,那么还要这个头做什么呢?这种头留着,我还得每天把饭送到嘴裏去,这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嘛!”

“这么说来,你是认为秀赖不会上京喽?但是据我所知,高台院已经派加藤肥后守赶赴大阪,传达命秀赖上京的旨意了。在此情况下,大阪方面的片桐、织田有乐斋等人怎能无视于主母的命令呢?……你认为我们还需要打这个赌吗?”

政宗和又右卫门很快地互望一眼,唇边均展露出一抹微笑。

这时宗薰又继续发表意见:

“纵使秀赖的生母反对,但是身为叔父的织田有乐斋、第一家老片桐及加藤、福岛、浅野等对丰家忠贞不贰的诸侯,却都不敢违背高台院的命令,不是吗?”

“哈哈哈……很好、很好,你跟我一样,都赌秀赖会上京。不过,既然我们两个都赌的话,那么只有一个茶盅还不够,应该再多加一样东西才对。”

政宗的话刚说完,宗薰立刻用白扇抵住自己的头。

“我也愿意以自己的人头当作赌注。如果大阪方面胆敢违背高台院家中统一的命令……那么必将导致一场比关原之役更加惨烈的战争。届时河内、和泉等地都会化为灰烬,我有再多的头也没有用啊!”

就在这时——

“松平上总介大人到。”

大玄关处突然传来仆役通报忠辉到达的声音。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又右卫门率先站了起来,接着政宗和宗薰也陆续出迎。

这是政宗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婿。

这一年(庆长十年),政宗三十九岁,而忠辉则年仅十四岁。

通常男孩子到了十四岁以后,性格及素质都会不自觉地经由容貌、言行举止表现出来。

(十四岁……这是我娶爱姬时的年纪……)

翌年五月,新婚不久的政宗即初次临阵。政宗一边回想当年的自己,一边看着从轿子裏出来的忠辉,发现对方的外表比自己所想像的还要高大,而且五官十分俊朗。

或许是因为兄弟的缘故,政宗总觉得忠辉的外表和秀忠非常相像,只是忠辉的脸型比秀忠更大、眉毛也更粗。单从外表来看,忠辉并非豪杰型的人物,而是属于威风凛凛的贵人之相。

(嗯,此子日后或许可望成为大器。)

除了血统和家风等问题之外,当时的人选女婿、定婚约时,是不能事先直接探查女婿的才干的。

不过,这并不表示当时的人是盲目地决定姻缘。事实上,重视双亲的血统、重视过去胜于未来的观念,不也颇能符合优生学的要求吗?

至于忠辉的血统,政宗认为主要来自其母系。

忠辉的生母茶阿,原为远州金谷村一位贫穷的补锅匠“阿八”之妻,是当地人士公认的美女。

后来当地的土地代官因为垂涎茶阿的美色,因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阿八处死,意图乘机强占茶阿。

于是茶阿带着她和阿八所生的三岁女儿来到滨松城,请求家康为她主持公道。家康得知此事之后,当即决定将茶阿母女留在城内,然后派人深入调查代官的罪行。结果事实正如茶阿所述,因此家康便毫不宽贷地严惩代官。至于留在城内接受家康保护的茶阿,不久之后则为他生下一子,取名为忠辉。

茶阿是滨松附近的平民之女,并非出自名门,因此政宗一直把忠辉想像成猥琐、邋遢的乡巴佬。诅料一见之下,才知道忠辉居然是一个风度翩翩、举止合宜的贵公子。

根据德川家老的说法,忠辉的长相和被信长强迫切腹自杀的家康嫡男冈崎三郎信康极为神似。因此,由忠辉所表现出来的男子气概来看,想必信康亦非泛泛之辈。

陪同忠辉前来的,当然就是大久保石见守长安。

一看到立在玄关处迎接忠辉的宗矩,长安立即上前说道: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柳生大人。”

待与柳生又右卫门打过招呼后,长安才正式把忠辉介绍给政宗。

“殿下,这位是被令尊视为左右手的伊达少将,快过来见礼吧!”

他非常谨慎地指示忠辉,然而十四岁的忠辉却未依其所言低头向岳父请安,反而目下转睛地看着政宗的脸。

“少将,你是不是把另一颗眼珠子藏起来了?”

原来他认为政宗的一只眼睛并不是瞎掉,而是被藏起来了。

“殿下!”

当长安慌忙地想要出声制止时,忠辉又说出了更惊人的话来。

“既然我是你的女婿,那么当然必须坦诚相待,才能维持和谐的翁婿关系。所以,如果你偷偷地藏起另外一颗眼珠的话,那就不够坦率了。好啦,快拿出来让我瞧瞧吧!”

“这……这……”

看到长安那副狼狈的模样,柳生又右卫门几乎忍不住要噗哧笑了出来,只好赶快把脸转向一旁。

事实上,政宗本身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狼狈不堪。

“呃,上总介大人,关于我只有一只眼睛的事情,想必你早巳听说了。事实上,我并未特意把眼珠藏起来,而是真的不见了。”

“啊……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小的时候不乖,喜欢趁人不注意时偷偷爬树,结果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时,眼珠子就被树枝戮掉了。如果当时我赶快把它放回眼眶裹就没事了,但是我却因为太过紧张而把它吞进肚子裏了。”

“什么?你把眼珠子吞下去了?”

“是啊!太过慌张难免会招致损失。上总介,有些时候你不也会显得过于慌张吗?”

“哈哈哈……是吗?原来是被你吞下去了,真是失礼。原先我还以为你藏了什么好东西呢?冒犯之处,还请你多多包涵。”

两人的谈话至此暂告一段落。对政宗而言,敢以这种方式和他打招呼的大名,全日本几乎找不到第二位。

(真不愧是日本第一的女婿!)

政宗对这个女婿自然十分满意,而忠辉对这个在情急之下误吞眼珠的岳父也极感敬佩。换言之,两人都非常欣赏对方。

“眼珠子的味道如何?”

当酒菜送上来时,忠辉再度以煞有介事的表情询问政宗。

“这个嘛!我只能说它的味道非常耐人寻味,就好像肚脐一般。”

“肚脐?”

“殿下,你吃过肚脐吗?”

“没有,不过我倒很想尝尝看。”

“那正好,我刚叫人煮了一些肚脐,你快尝尝看吧!”

话刚说完,政宗随即举箸挟了一筷子的螺肉,放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忠辉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挟起螺肉送进嘴裏。

“这是女人的肚脐或男人的肚脐?”

“女人的肚脐怎么能吃呢?它们吃起来平淡无味,而且久嚼不烂。喔,对了,你有几个雷呀?”

“雷?”

忠辉回头看看大久保长安:

“我到底有几个雷呢?长安。”

“呃,这……在川中岛的领内……只有几条河童(日本传说中的水鬼、精零),但是并没有雷……”

“啊!原来我的身边并没有雷。”

“嗯,很好,很好。”

政宗笑了。

“你可千万不能吃河童喔!殿下。”

“为什么?”

“因为河童不若肚脐那么美味,而且带有一股恶臭,不适合当作下酒菜。”

“哦?原来美味的菜肴仅限于肚脐啊!嗯,肚脐的味道确实不错。对了,有没有酒呢?”

“酒马上就来。”

待酒送上来后,两人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你的肚脐是不是在肚子的正中央呢?”

“是啊!不过似乎偏了一点。”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别扭的人嘛,怎么会偏了呢?不过,偏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我知道!”

“过去当你在伏见时,对于大阪……有没有和大阪的秀赖碰过面呢?”

“我见过秀赖两次,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一次……你的意思是说,秀赖一定会到二条城喽?”

忠辉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我要到大阪去见他。”

“什么?你要到大阪去?”

紧接着政宗的惊呼声后,陪坐一旁的宗薰也不敢置信地望着忠辉,只有柳生宗矩仍然面露微笑,好整以暇地喝着酒。

忠辉抓起一把黑豆,不停地送进口中咀嚼。

“这是因为秀赖绝对不会上京的。”

“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道,是父亲大人说的。因此,父亲才命我代替他前往大阪参见秀赖殿下。不瞒你说,我觉得代表父亲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似乎有一股沉重的压力加诸在我的肩上,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

宗薰突然大口喝着酒。

由小公子的口中,他们得知家康的意向,因此三人之间的打赌胜负已定。

(原来家康早已想好万一秀赖不肯上京时,自己该如何处理善后的问题了……)

事实上,不论是即将隐居的家康和新将军秀忠,都知道秀赖不会上京,因此才特地派遣只比秀忠小一岁的忠辉代表自己,前去大阪参见秀赖。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唯有采取这种处理方式,才不致使事情扩大。

“哦,这么一来,你将会第三度和他见面了?”

政宗一边打量女婿,一边为家康对丰家所做的一切感叹不已。

家康对丰家如此礼让,居然连这件事也不动怒……不过,当他的怒气一旦爆发时,后果必然相当严重。

事实上,政宗颇能体会家康不催秀赖上京的心理。

以秀吉为例,他喜欢政宗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虽然他偶尔会把政宗逼得一筹莫展,但是却不会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为什么家康能够一再地忍让,而且始终保持冷静的态度呢?……)

“有时候……”

政宗对自己意志的动摇也感到非常吃惊。

“你喜欢秀赖吗?”

他问忠辉。

忠辉自顾自地大啖美食。这位公子不但食量惊人,而且酒量也很好。

“你真的很喜欢他吗?”

“我当然喜欢……”

接着忠辉又意犹未尽地补充道:

“我喜欢所有的人。不,不只是人,其他如雷啊、河童、天狗……甚至连桌上的这条鱼我也喜欢。”

说完,他举起筷子挟住鱼的眼珠送进了嘴裏。

当政宗派遣伊达阿波送他的亲笔函到大阪的织田有乐斋处时,大阪城内的本丸也正为是否让秀赖上京而争执不休。

在这个秀吉生前用来接见天下诸侯、有数百坪大的客厅裏,上端椅上坐着两眼布满血丝的淀君和秀赖,以及被强塞进秀赖怀中的十六岁的伊势局。

三人座下的右侧,依序坐着织田有乐斋、片桐且元、大野治长、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福岛正则等人,左侧则坐着陪伴在淀君身旁三名老妇正荣尼、大藏卿局、飨庭局及刑部卿局、右京大夫局。由于人数远在男子之上,因此她们的气焰也随之高涨。

“怎么可以让她坐在那儿呢?这名女子应该立即离开厅上。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裏,实在不宜让她待在这儿。”

这时,以擅长讽刺他人闻名的织田有乐斋用折扇指着坐在上端的伊势局说道。

“不,她留在这儿没有关系。伊势是主公的宠姬,也是合法的侧室,为什么不能坐在这儿呢?”

淀君高声地予以反驳,但是有乐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坚持道:

“大胆妖女,还不赶快退下!”

“是……遵命!可是主公他……”

刚满十六岁的伊势局于正月和十三岁的秀赖圆房,正式成为他的侧室。

“到底是谁把她送到主公身边的?想下到你们居然会以御台所干姬过于年幼为由,另为十三岁的主公选择侧室。难道你们不知道一旦这件事情传出去以后,将会有损各位的威仪吗?”

当着众人面前遭到指责的秀赖,面红耳赤地坐在位子上,表情显得比伊势局还要难堪。

“伊势,你快退下,快退呀!”

光从秀赖的外表,实在感觉不出任何威凛之气。由于正值变声时期,因此虽然他的身体比忠辉高大,但却缺乏后者那股慑人的气势。

严格说起来,体质与外祖父浅井长政极为类似,同样都是肥头大耳的秀赖,即是现代人所谓的肥胖儿。

伊势局悄悄地瞄了淀君一眼,发现淀君也沉默不语,于是只好很快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此女直到去年年底为止,看起来仍然像个小女孩。但是自从和秀赖圆房之后,整个人却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由于她深受秀赖宠爱,因此不但被封为“伊势局”,而且还被赋予极高的权力。

伊势局本姓成田,名字阿米,属于伊势国司北畠氏的支族。其父名叫成田弥太郎和重,是颇受淀君信任的内侍。

基于这层关系,阿米自幼即在淀君的房内出入,专供夫人差遣。当千姬嫁入大阪之后,被称为主母的淀君有意无意地安排她和秀赖接近,最后并在同一年的正月让两人正式圆房。

女人的心理确实令人难以捉摸。

从血统关系来说,千姬乃是淀君胞妹的女儿,亦即淀君的甥女。虽然她在七、八岁时就离开了父母,来到大阪城当作人质,但是所谓“血浓于水”,这种血缘关系绝对不是时间所能冲散的。

因此,当千姬之母阿江与和嫁入京极家的姨母常高院得知千姬将要嫁入丰家时,内心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认为:

“大家都是亲戚,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们如此互相安慰对方。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淀君却不这么认为。

身为淀君姊妹之舅父的织田有乐斋,也为了这件事情而苦恼不已。

有乐斋不但是个擅于讽刺的茶客,更是一个感觉敏锐的诗人。他认为导致淀君“思想大变”的原因,和伊达政宗的看法相同。

那就是:由于家康对淀君的美色无动于哀,因而使得淀君的内心萌生一股莫名的恨意……在舅父有乐斋的眼中,淀君确实相当“女性化”。由于家康在关原之役结束后曾经表示:

“这些女人和小孩什么都不知道……”

因而不再追究秀赖母子所犯的一切过错。

(他一定是想要得到我。)

淀君在内心如此告诉自己。其后为了让这对母子安心,家康特地远自大津派遣使者来到大阪城,令其保护秀赖母子的安全。这位使者即是大藏局的儿子,也就是后来成为淀君的入幕之宾的大野治长。

对于家康的做法,有乐斋自然非常吃惊。

(这位内府大人真喜欢开玩笑。)

大野治长成为淀君的玩偶,是大阪城内人尽皆知的事情。而家康居然率先派他来到大阪城内,无异是在猫儿的面前投下诱饵。

结果,猫儿果然朝诱饵飞扑过去。这位三十出头、浑身充满女人味的新寡文君,对于女人在丈夫死后应该独守空闺的传统思想,颇不以为然。

相反地,她认为女人有权和自己所喜欢的男性度过漫漫长夜。

“既然内府愿意原谅我和秀赖,可见他一定很想要得到我……因此,纵使今晚我要与你相拥而眠,他也绝对不会怪罪于我的。”

由于淀君并没有传统的贞操观念,因此她认为随心所欲地独占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才是自然的表现。

(看来内府也正在进行一个极具嘲讽意味的试验。)

察觉到此一事实的,只有织田有乐斋一人:至于淀君,则根本体会不出这个道理。

结果,家康非但无视于淀君的存在,而且还先后和岩清水八幡祠官之女及其他出身低微的女子生下孩子。这对一直在等他前来向自己示爱的淀君而言,无异是天大的耻辱。

当然,有乐斋对家康的情感和计划都非常了解。

曾经是淀君入幕之宾的大野治长,后来又回到了家康的身边,因此家康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知之甚详。

有乐斋认为,家康是故意把诱饵放在淀君的面前,以便观察她的反应。如果淀君毫无反应的话,那么家康一定会亲自出马来引诱她。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可以生育子女,而且秀赖也可以回到家康身边……因此,当家康发现猫儿毫不犹豫地扑向诱饵时,内心当然十分失望。

男女之间的纠葛固然没有道理可言,但适度的理性却是绝对必要的。

因此,家康这方面一直保持着冷静的态度。同时他也认为,与其两人沉溺于色欲之中,倒不如让儿孙缔结姻缘,如此依然可以使两家维持良好的关系。就这样地,当盛况空前的丰国祭正如火如茶地展开时,家康的胸中早已浮现了一幅鲜明的影像。

然而,不甘遭到漠视的淀君,却决心报复。

“我不是一个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

更何况,此时正是她报复家康的最佳时刻。

于是她故意把成田弥太郎的女儿强塞进血气方刚的秀赖怀中,想要以折磨自己的外甥女来使家康感到痛苦。殊下知这种因护生恨,并且迁怒他人的表现,适足以表现她的无知及悲哀。

至于秀赖上京与否的问题,由于命令本身并非出自家康或秀忠,而是由秀吉的未亡人,也就是秀赖名义上的母亲高台院派遣加藤、浅野两位重臣前来传达旨意,因此片桐且元认为不应违抗命令。

“正因为丰家的存亡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所以我们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走向灭亡。更何况,这次是高台院亲自下令要秀赖殿下上京的,谁敢抗命呢?虽然太阁殿下已死,但高台院在丰家仍然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再说,主母所怨恨的对象是家康,而不是高台院啊!”

“这个高台院!”

淀君恨恨地说:

“想不到家康居然送治装费给她,难道她还保有昔日的美色吗?哈哈哈……”

“小心你所说的话。主母,说话总得有个分寸,不能逾越常轨啊!再说,这件事情应该等重臣们会商过后再作决定。”

“哦,如果各位坚持的话,那就由你们去做决定吧!这个高台院真是愈活愈回去了,也不想想自己年纪都一大把了,居然还去谄媚家康。更叫人生气的是,她为了区区一笔治装费,竟然想要牺牲秀赖的小命。一旦秀赖果真遵照她的命令前往二条城去见家康,那么你想他还能活着回来吗?”

“对不起,请容我说句话。”

这时清正终于开口说道:

“我和浅野大人愿意负责保护主公的安全,只要有我们在……”

“住口,你们这些高台院的走狗!死了这条心吧!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不会答应让他上二条城的。”

“什么?你说我们是走狗?”

“各位、各位!请保持冷静。”

有乐伸手拉住情绪激动的清正。

“还是问问主公的意见吧!既然他都已经有了侧室,就表示是个大人了,应该也有自己的意见才对。”

“呃,这……母亲说……”

“不要管你母亲怎么说,现在一切由我有乐作主。大家仔细听着,现在正是决定丰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如今丰家已经不再具有足以威镇天下诸侯的武力,更缺乏那种能够使人敬慕的恩德……正因为了解此一事实,所以高台院才会下这道命令。换句话说,我们必须遵从高台院的旨意,否则不出十年丰家就会灭亡。各位仔细想想,到底是丰家的前途重要,还是这些女子的私怨重要呢?事实上,我觉得这都是你们的风骚气在作祟。”

厅内的气氛刹时变得异常凝重。在座的女子们听到有乐骂她们“风骚”时,都心虚地低头不语了。

“主公,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就由你自己来做决定吧!现在请你告诉我们,你到底要不要到二条城去呢?”

“我……”

“你放心,我和加藤、浅野、片桐等人都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绝对不让你的性命遭受威胁。”

“……”

“更何况在大阪城内,还有对将军和秀忠公而言均非常重要的人质。”

“人质……?”

“是的,那就是千姬。一旦主公遭到任何不测,那么千姬当然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因此,认为主公到二条城会遭人杀害的想法,完全是主母多虑了。事实上,主母也知道这一点,但是由于她不能摒除个人的恩怨,因此才故意编造谎言……主母她……”

有乐斋的话还未说完,一旁忍无可忍的大藏局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胸前。

“有乐斋!”

“呃……”

“请注意你所说的每一句话……你的居心何在?竟然处心积虑地挑拨主母和殿下母子之间的感情……在你说话之前,最好先仔细考虑、考虑!”

“放手,你放手!”

“你这个短视近利的家伙,如果再不管好自己的舌头,小心我一刀刺死你。”

面对如此蛮横无礼的女子,有乐不禁摇头苦笑。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切就由你们自行决定吧!”

听到这句话后,大藏局这才得意洋洋地松开双手。然而,正当有乐忙着整理凌乱的衣襟时,厅内却突然响起了淀君那歇斯底里的哭泣声。

“不错,我是一个风骚的女人……我恨高台院……她的年纪都一大把了,居然还忝不知耻的谄媚家康……你们谁来杀了我吧……杀了我以后,你们要对主公怎么样,我都管不着了。”

女人的情绪一旦激动起来,往往连自己也无法控制。在这种情况下,周遭的事物都可能成为她嫉妒的对象。正因为如此,“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怪古人会有感而发地说出这么一句至理名言来。

总之,这次的会议最后是闹得不欢而散。因为,所有的理性、常识、计算、计划都已荡然无存,而与会者的思绪完全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怨恨和憎恶所控制着,所以当然下会获致令人满意的结论。

在等待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右京大夫局终于来到政宗使者伊达阿波的面前,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秀赖并不打算上京。

“根本没有上京的必要。”

虽然方才的会议并未作成任何决定,但是由于淀君已经陷入狂乱状态,而内部的骚动也一直无法平定,因此只好假称主公不慎染患风寒,以致无法上京……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更好的善后之策了。

没有人知道淀君是否看过政宗的亲笔函;不过,即使她真的已经看过,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

这是因为,当一个女人完全超越了理性的世界,不再具有是非、善恶等观念时,任谁都无法使其政变心意。当然,对于那些不循义理而行的人,上天一定会给予最严厉的惩罚。

“劳你久等了。请代我转告伊达大人,谢谢他如此费心。”

右京大夫局乃是秀赖的乳母,其丈夫为木村常陆介重兹,两人育有一子,名叫木村重成。

平心而论,右京大夫局和木村常陆介的胞妹刑部卿局两人,是淀君身旁最具理性、最了解人情、时势的女中豪杰。

因此,右京大夫局对政宗的使者始终以礼相待。

趁着使用午膳的时间,右京大夫局殷殷询问曾在大阪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政宗庶长子秀宗之近况,并且毫不隐瞒地表达对爱夫人的想念之意。

“御台所千姬在此一切安好。”

由于知道政宗和家康之间的交情非比寻常,因此她特意向阿波传达千姬的消息。

“请你告诉大人,我家主公原就体弱多病,日前又不慎染患风寒,因此大夫嘱咐必须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不过,只需经过一、两天的调养即可痊愈了,请伊达大人不必担心……”

最后她甚至亲自送伊达阿波来到了樱御门。

回到伏见城后,阿波立刻将全部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政宗。

“因为感冒而不能上京……此事为真?”

听完阿波的报告之后,政宗不禁瞠目结舌。

“真是可惜呀!”

这声感叹即意味着政宗对丰家已经完全绝望了。

纵使秀赖拒绝上京,家康仍然按照原订的计划,于四月十六日参内,并举行新旧任将军交接典礼。典礼结束之后,家康成为“源氏长者、奖学院别当”,而秀忠则成为兼任正二位内大臣的征夷大将军。

在举行交接典礼的这一天,政宗一大早就陪同秀忠参内,之后又随着新将军返回二条城内,帮忙招呼前来道贺的诸公家及诸大名。

“伊达大人现在可称得上是飞黄腾达了。”

“不但女儿嫁给了忠辉殿下,连嫡子虎菊丸也和大御所的女儿订立了婚约: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无形中使你成为天下公认的副将军。”

“关原之役后最得势的大名,莫过于伊达大人。”

由于这类传闻甚嚣尘上,因此来访的诸侯络绎不绝。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当天,自关原之役战败后即改名为宗瑞的毛利辉元,也特地从获之新城赶来道贺。上京之后,他首先前往伏见参谒家康,接着又于翌日赶往二条城向秀忠表达祝贺之意。

尽管昔日的五大老都已相继去世,但是其子却仍需对家康表示忠诚。眼见这番人事兴革的景象,白发皤皤的宗瑞不禁热泪盈眶。而一旁的政宗目睹此状,也暗自感伤不已。

当全国的大名差下乡都来道贺过后,高台院也于五月十日从二条城来到伏见,当面向家康表示歉意。

由于事先知道高台院将在这一天来到伏见,因此政宗特地抢先一步进入城内,并藉故待在家康的身边。

“请你饶恕那些女子们的无知。”

高台院郑重其事地向家康道歉,并且解释秀赖的确是因为罹患感冒而无法上京。

“哦,他感冒啦?”

家康故意作出失望的表情。接着他很快地瞄了政宗一眼,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同座的本多正纯。

“上野大人,快把上总介叫来。”

“遵命!”

正纯很快地站了起来。

“是吗?秀赖他真的患了感冒吗?……”

“这都是由于侍女们照顾不周的缘故,请大人不要动怒……”

“他的身体这么虚弱,实在叫人担心……”

“是,是的!”

“我很关心秀赖的病情,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亲自去探望他,但是如今诸事在身,实在是走不开啊!因此,我决定派上总介忠辉代替我去慰问秀赖殿下。”

“啊?慰问?”

“是啊!而且我还特地命人准备了一些礼物呢!”

家康边说边望着政宗,唇边露出一抹自我解嘲似的微笑。

不久之后,笑容满面的忠辉随着正纯走了进来。

“上总!”

“在!”

“你代为父的到大阪去参见秀赖殿下吧!”

“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

十四岁的忠辉之回答令在座的人都大吃一惊。

“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绝对不会让你蒙羞的。”

忠辉沾沾自喜似地看着政宗。

“听说伊达大人在初次临阵之前,曾将其战衣、盔甲用香薰过,所以我也要这么做。”

“是吗?我初次临阵时已经十五岁,然而上总大人却只有十四岁……”

“好了,好了!”

家康打断两人的对话:

“只是去慰问而已,你们这样未免太过夸张了。”

“话虽如此,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敌人啊!身为一名武士,我必须随时保持谨慎,绝对不能辱及父亲及兄长的威名。因此,即使是被斩死,我也不会发出半点哀嚎的声音。”

这时,高台院突然哇地放声大哭。

她羡慕家康拥有如此出色的儿子。在羡慕之余,她不禁连想到:如果秀吉最锺爱的独子也能在这种环境下成长,那该有多好……

松平上总介忠辉于当日乘船抵达大阪,并于翌日,亦即五月十一日以家康的代表为由前去探视秀赖。

由于不知道家康将会出何种难题来为难丰家,因此片桐且元和织田有乐斋均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迎接这位意想不到的贵客。至于他们的内心有何感觉和想法,各位可想而知。

决斗并不一定要在战场上进行,例如人心和人心之间的竞争,不就可以透过无限的武力而进行吗?

对于家康一味忍让的作法,也许有人认为:

“这只是狡猾的狐狸对大阪所采取的怀柔政策罢了。”

但是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是家康宽容的表现,因而不会对他抱持反感。

“我知道了!对于家康大人的想法,我终于完全了解了。”

此时的淀君已经再度恢复平静。因此,在忠辉与秀赖会面的席上,她特地将千姬召来,使得当时的气氛格外地温馨、祥和。

在这同时,奉命保护忠辉前来大阪的大久保长安和柳生宗矩,却在船上展开了一场激辩。将这个消息传进政宗耳中的,是陪伴政宗前来的美男小姓柳生权右卫门。

事实上,早在由伏见前往大阪的途中,两人就在船上辩论起来了。

“要想讨大阪的欢心,首先必须笼络主母才行。”

大久保长安很有自信地说道,并且取出一只用黄金打造的鸡来。

长安小心翼翼地调整金鸡的姿势,然后告诉宗矩当金鸡的两脚直立、脖子伸长以后,就会发出咯咯的叫声。

“这是天主教传教士所作的‘咕咕鸡’,目前日本国内只有两只。其中一只在淀君那裏,另一只则在我的手中……我准备把它送给主母。如果我有意暗杀殿下,那么绝对不会使用刀枪或洋枪作为武器……这种方式已经落伍了。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吸引人的,莫过于黄金。假若是用黄金打造的器物,那么更是如虎添翼……”

听到长安这番目中无人的谈话之后,柳生宗矩自然非常生气,于是不加思索地用扇子打在大久保长安的头上。

“大御所(家康)知道你要献这只金鸡给淀君吗?”

“什么?这只不过是松平家所拿出来的一个赠礼而已,为什么需要徵得大御所的许可呢?”

“是吗?如此不吉之物,大御所是绝对不会让你把它当作礼物送人的。”

“什么?这只金鸡是不吉之物?”

“正是!鸡原本是负责报晓的动物,但如今你却使它能够日夜不停地啼叫:这么一来,天下岂下是要大乱了吗?所以我说它是下吉之物,懂了吧?”

“我倒不知道有此一说,不过现在是白天啊……”

宗矩又“叭”地用扇子在长安的头上敲了一记,然后瞪着对方说道:

“你可知道如此一来将会引起许多不吉之事?”

长安知道自己再不表示悔意,性命可能不保,因此只好低着头一语不发。

据他所知,大阪城内的天主教徒为数颇众。而他之所以想要把南蛮所制造的金鸡作为礼物送给淀君,目的就是为了掀起一股南蛮热。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政宗取得天下的野心再度燃起。

(天下又要再度被拍卖了……)

即将被拍卖的天下,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

家康年事已高,不久的将来终会死去。届时,天下将会因为将军秀忠和淀君之间的激烈争斗而发生动摇。

(在这种情况下,置身其间的政宗怎可能坐视不顾呢?……)

政宗有如刚从水中跃出的悍马一样,不停地颤动着。

像家康这么懂得忍耐的人,秀赖的身边当然不可能会有。因此,家康的死必将成为引发大阪与江户一战的契机……届时如果自己乘势而起……想到这裏,他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摒退了权右卫门之后,政宗随即陷入了沈思当中。

忠辉和五郎八姬的婚礼,于庆长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江户举行。这场豪华的婚礼和新近完成的仙台城一样,都吸引了无数人们羡慕的眼光。

已经完工的城楼,在在显示出伊达家和天下霸者之间的深厚情谊。

在当时,政宗是第一位在城门雕上菊、桐花纹,并称之为“菊之御门”的大名。此外,城内还设有“御车寄御门”、一千多坪的殿宇、十五个房间的御门殿及特别设置的“帝王宝座”。

在“帝王宝座”裏,有特别挑高设计的天井、附设全部用黄金打造而成、雕有四季花草之书架的藏书院及令所有公卿们叹为观止的天皇御用宝座。

“自从奥州开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巧夺天工的城池。”

凡是见到这座新城的人,无不啧啧称奇。不但殿内各室金具齐备,而且全部雕上菊、桐花纹,其气派唯有当今主上的行宫足以与之匹敌。

另一方面,这座城堡也将政宗的怪物特性给发挥得淋漓尽致。

虽然身为享有盛名的武将大名,但是政宗并未建造宏伟的天守阁,反而代之以金碧辉煌的“帝王宝座”,藉此暗喻自己乃是“朝臣”,而非被尊为霸主的将军之家臣。

问题是,即使天下真的太平了,天皇也不可能迁都奥州或定居于此啊!

“伊达大人为什么要设置天皇御用宝座呢?”

面对他人的质疑,政宗将会如何回答呢?

如果是秀吉,一定会立刻把他叫去问明详情:至于家康,则会佯装毫不知情。由这种知和佯装不知的反应,即可看出秀吉和家康之间的差别。

政宗固然喜欢恶作剧,但是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用意。

“一旦天下太平了,主上必然会到国内各地巡幸,所以我事先做好准备。”

这么说来,岂不是所有的大名都应该设立“帝王宝座”了吗?

由于深知政宗内心的想法,所以家康乾脆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两年之后(庆长十三年),家康按照预定的计划,允许政宗冠上松平的姓,并且任他为陆奥守,负责辅佐将军秀忠。

到了庆长十五年三月,当政宗于松岛的瑞岩寺监督洋枪部队演习结束后返京时,女婿的执政大久保石见守终于在松平陆奥守政宗这个大怪物的面前,暴露出其野心。

当时家康居于骏府,而六子松平忠辉则是新任的越后福岛城主,同时也是一个拥有六十万石厚禄的大大名。当然,不久之后他就出发到越后去了。

因此,当政宗乘着船只来到浅草桥外的住宅时,迎接他的是长安和经常至伊达家传教的索提洛神父。

“真不巧!我家主人上总介忠辉大人已经奉命前往越后,目前不在府中……”

长安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玻璃门,带领政宗走进屋内。不过,这一天长安所说的话,却和平常大不相同。

“据我所知,目前上总介大人的胞弟尾张义直正在清洲和名古屋之间建造新城。”

“真的?那下是很好吗?”

“或许是吧?总之,为了这次的筑城,几乎动员了国内各大名,例如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加藤清正、福岛正则、山内一义、毛利秀就及加藤(嘉明)、蜂须贺、生驹、木下、竹中、金森、毛利、稻叶等人。”

“这些全都是由织田改为投靠丰家的大名嘛!德川家居然能够动员他们为其筑城,这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吗?”

“但是,我家主人上总介却因此而感到不满。”

政宗立刻制止道:

“如果你是要我把他的不满转达给将军知道的话……那么就对不起了,石见守。”

被政宗这么一顿抢白,长安不禁笑了起来。

“我家主人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故意在你出府之前,先到越后去了。”

“什么?在我出府之前……”

“正是如此!因为一旦你们碰面了,我家主人一定会向你提出这个请求,而你也一定会加以婉拒。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场面,主人只好先走一步了。”

“原来如此……”

“我曾经告诉主人,对幕府而言,越后的地理位置并不输给尾张,甚至可以说是北陆最重要的关卡,因此我要他到当地视察一番,以便了解应该如何建造一座属于六十万太守所有的新城。当然,主母也随行前往。”

“什么?忠辉打算在越后建造新城?”

“是啊!既然他的弟弟都能在名古屋建造新城……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根本无法平息他的不满。”

“哦!”

政宗微微地变了脸色。

同年正月,取代上杉进入越后的堀忠俊之领内发生内讧。年幼的忠俊由于势力薄弱而无法敉平动乱,因此只好移居磐城,改由政宗之婿松平忠辉坐镇于此。

刚满十九岁的忠辉所以能平安无事地坐镇于此,主要是因为有政宗能够坚守日本海域,以作为其后盾。不过,对于忠辉打算在此建造新城的计划,政宗并不赞同。

“你觉得如何呢?在名古屋建立东海第一大城,并且在天守阁装置用黄金雕成的大鱿……身为兄长,我家主人的新城当然也不能太过草率。”

“哦……是吗?”

“是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长安一边说着,一边从朱红色的桌上拿起一个宽约十五公分、长约三十公分,表面镶满绿色宝石的小盒子。

“这原本是南蛮人用来放宝石的盒子,上面还有一个锁……”

长安取出黄金打造而成的钥匙打开珠宝盒,然后小心翼翼地从盒内拿起一样东西。

“伊达大人,请你过目一下。”

石见守长安神情肃穆地把东西放在政宗的面前。

至于桌子另一端的索提洛神父,则始终有如石膏像般地静坐不动。就在这时,由于光线折射的缘故,绿色的宝盒在玻璃门上映出一道道波纹,使得房内刹时充满了异国情调。

“这……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份非常重要的秘密公约。”

“哈哈哈……这份卷物其实并不是纸做的。”

“哦?那么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呢?”

“是用小牛皮做成的。自古以来,南蛮人一直习惯用小牛皮来书写圣经。喏,现在就请你过目吧!”

政宗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然后解开绳子。但是就在解开绳子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这个像公约一样的东西……居然在一开头就写着“向上帝宣誓之公约”等字样。

当然,光是这点并不足以使政宗如此震惊。而真正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公约之下居然有四个他连作梦也想不到的亲笔签名并排列在其上。

列于首行的是右大臣丰臣秀赖,其次是越前的结城秀康,第三个是松平上总介忠辉……至于第四个,则是长安的旧主,亦即江户幕府一方的元老大久保忠邻……

面对如此意外的发展,甚至连一向喜欢恶作剧的政宗,也觉得头脑似乎在瞬间停止了运转。

“这是……这是……这是什么公约?”

长安“嘿嘿嘿……”地乾笑数声,然后一语不发地将桌上的砚台推到政宗面前。

原来他要政宗成为第五个签名的人。

“笨蛋!”

政宗本能地推开砚台,唬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但是,经过大约十几秒后,他却突然纵声大笑。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一旦生气,你就永远无法知道这个家伙究竟想干什么了……)

这时,静坐一旁的索提洛突然变得全身僵硬,而长安的表情也显得颇下寻常。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喜欢做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坦白说,你鼓动忠辉在越后建造一座规模不下于名古屋之城堡一事,已经够叫我头痛的了……但是至少我对你们的心态还颇能了解。至于为什么要成立这份公约,我就真的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更何况,我根本无法确认这些署名的真伪……”

“它们都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签名。”

长安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是绝对不会带着伪造的东西招摇过市的。虽然这看起来只是一份普通的入教签名书,但是一旦再加上前文,那么就可能成为一份夺取天下的公约。”

“难道你还未附上前文?”

“那当然!如果已经附上前文,怎么可能获得这些人的签名呢?对现任将军而言,伊达家的女婿实际上只是一个不堪重用的麒麟儿罢了。坦白说,我之所以要你在这上面签名,主要是为了确保你不会舍弃自己的女婿,不会有和他平分天下的野心……”

政宗闻言不禁大笑起来。

“石见守,你是不是还在作梦啊?虽然我对开鑛之事一无所知,但是对于天下大势的发展,我自认为了解得比你还要透彻许多。更何况,我的意见和大御所是一致的。”

“这也正是我所考虑的重点。为了平息这个十九岁麒麟内心的不满,最好的方法就是给他一个值得追求的梦想。”

“哈哈哈……难道你要帮助他从秀赖的手中夺回大阪城吗?”

“正有此意……”

“什、什么?难道你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秀赖,然后要他在这上面签名吗?”

“嘿嘿嘿……”

长安面有得色地摸着鬓脚。

“不,我告诉秀赖的是相反的话。我告诉秀赖,只要他在这上面签名,则不论将来丰家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成为他的同志。”

“真是笨喔!难道你就这么欺骗他,而他也就这么被你骗了吗?”

“如果我下欺骗他的话,怎么能建造一座规模凌驾于名古屋之上的巨城呢?”

“这么说来,你也同时欺骗了上总大人,表面说是要帮助他进入大阪城,实际上却把他赶到越后去喽?”

“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出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政宗再度笑了起来。但是在笑的同时,他也非常认真地思索着。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大久保长安的可怕之处了。

他下事先说明筑城之事,反而以欺骗的方式让秀赖在誓书上署名。由此可见,他的确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诈骗大王。

不过,以乱世的标准来看,他也称得上是一位少有的好军师。

“那么,你又是以何种手法来欺骗越前大人(结城秀康)的呢?”

“对越前大人嘛,那就更简单了。我告诉他,身为丰家的养子,他有义务为丰家的存亡贡献一份心力,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秀赖被人击溃。”

“嗯!那么你是不是告诉上总大人,你愿意帮他取得大阪,然后要他先到越后筑城?”

长安很快地摇头否认。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

“伊达大人,我长安再怎么狡诈,也不可能欺骗自己的主君啊!事实上,当时索提洛神父也在场,他可以为我作证。想必你也知道,我家主人已在主母及岳母伊达政宗公夫人的劝导下,正式受洗成为天主教徒了。”

“什么?上总大人也入教了?”

“是的,这完全要归功于主母的劝导。”

长安故意避重就轻地说,然后又用白扇指着公约末尾的署名“大久保忠邻”等字样。

“我的旧主大久保忠邻也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我们当然很希望拥有南蛮女子作为爱妾的陆奥守大人,也能加入天主教徒的行列。附带一提,这也是索提洛神父所乐意见到的结果。”

“住口!”

政宗厉声喝道。

(绝对不能生气!)

于是他又笑了起来。

“你说这话未免太过份了。事实上,不论我拥有几国的女子为侧室,都与此事无关。”

“话虽如此,但是你的侧室、正夫人、女儿、女婿全都是信徒,唯独你不是——这话一旦传了出去,有谁会相信呢?”

“你是在威胁我吗?”

“如果你要说这是威胁,那么我也不反对。”

“你可真是大言不惭啊!坦白告诉你吧!纵然事已至此,我还是不会答应入教的。对了,先前你说这不是入教公约,而是用来欺骗秀赖,以便夺取大阪的文件……你承认自己说过这些话吧?”

“是的,这的确是幕府的金山奉行、松平忠辉的执政大久保石见守长安,也就是自幼在金山坑口长大的八岐大蛇所说的话。”

长安接着说道:

“世人都称伊达大人为独眼龙或毒龙,但是长安只是一条懂得生产黄金的巨蛇,而且身上并没有毒。”

“我要谈的不是这个,还是按照顺序来吧!首先我要问的是,为什么你认为自己能够从秀赖的手中夺得大阪城呢?”

“哈哈哈……如果你坚持提出这个问题,那么谈话顺序就会颠倒了。事实上,我认为免除名古屋的赋役,才是当务之急……唯有从这件事情着手,才能抚平我家主人心中的不满情绪。”

“那么,其次就是取得大阪城喽?”

“是的。这是一种哄小孩的方法,目的是为了预防我家主人将其不满倾泄出来。不过,光靠哄是不够的,还必须运用智慧才行。而这个绿色小盒中的公约,就是我的智慧结晶。当然,现在我只把它当成入教公约罢了,并不打算加上前文:但是一旦加上前文,则日本国内恐怕马上就要发生一场大骚动了。”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会引起骚动呢?”

“据我所知,不久之后南蛮国和红毛国双方均会派遣携有该国国王亲笔函的使者来到日本。”

“哦,那又如何……?”

“届时,红毛方面必然会在大御所及将军的面前进谗言,说服他们将天主教徒、也就是担任菲利浦王侵略先锋的这些人赶走。”

“嗯,这件事我曾听你谈过。”

“如此一来,当然会引起大骚动喽!届时一旦将军果真听信谗言而有意赶走天主教徒,那么所有信奉天主教的大名和囚犯,都会集结起来朝大阪前进……一旦国内发生内乱,则必点燃菲利浦王远征的野心。但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只有一个方法能够抚平天主教徒的不满。”

“愿闻其详!”

“那就是使大御所之子,亦即将军之胞弟的松平忠辉成为天主教徒的统帅。如此一来,自然可以平息教徒及传教士内心的不安,进而不致引起骚动,对吧?索提洛!”

然而索提洛并未回答。只见他依然表情僵硬地坐在桌前,闭眼聆听两人之间的谈话。

“如果要让他们安心,就一定要有这么一个足以服众的统帅才行……更何况这个大统帅还和大阪的秀赖签订密约,言明遇有紧急情况时,双方必须互助合作。此外,大统帅又和越前宰相、忠心于幕府的元老大久保忠邻结为同盟……如此一来,想要煽动大阪城的秀赖举兵攻打德川家的企图,就会自然而然地宣告瓦解了……”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但是,纵使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你也不该蓄意说谎,欺骗上总介说要帮他取得大阪城啊!”

长安慢慢地摇摇头。

“再过四、五年以后,大阪城就不再那么重要了。届时,利用我所挖掘出来的黄金,可以建立更豪华的城堡,在交通便利的沿海地区建筑宅邸,并且朝海外发展贸易,藉以赚取更多的金钱。”

接着长安又忝不知耻地说:

“到了那个时刻,哪还需要大阪城呢?我并不是存心奉承,但是大阪城的秀赖下论是才干或个人价值,实在都无法和我家主君相提并论。事实上,我相信令婿不管走到何处,都可能成为雄据一方的王者……而且我也一直致力于帮助上总介大人编织这个梦想。”

说完,长安再度悄悄地将砚台推到凝视着自己的政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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