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阁再度于伏见城召见政宗,是在四日后的九月二十八日。

向来喜欢大吹法螺的秀吉,这次对于赦免政宗一事,不知道又要吹嘘些什么了?当然,如果不能针对其吹嘘加以反驳,趁机报一箭之仇的话,则无法平息政宗心中的怒气。

当然,如果石田三成也在太阁身边的话,那么政宗希望自己能趁机掌握对方的想法,然后予以重重的一击。怀着雪耻的决心,政宗斗志昂扬地来到了伏见城。

在等待秀吉召见之时,三成来到政宗的面前。

“伊达大人,恭喜你呀!”

他以明快的笑容向政宗打招呼:

“这次的事情,有人暗中为你出了不少力哩!关于令郎兵五郎日后的安排,对方也居功厥伟,因此等你见过太阁殿下之后,最好前去拜谢一番。如果你有这番心意,那么我很愿意为你引路。”

“哦?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敢问石田大人,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呀?”

“当然是秀赖的母亲喽!”

三成爽快地答道:

“主母对于伊达大人可是照顾有加喔!”

“噢?你是说淀夫人为了政宗……”

“是啊!她不但照顾你,而且还照顾兵五郎呢!”

政宗无言以对。虽然明知对方心怀下轨,但是却又莫奈他何。

“政宗在此先行谢过,希望你为我引见。”

“好,那么你先到殿下那儿去吧!”

两人匆匆结束谈话,然后政宗便在小厮的带领下,来到了秀吉的起居室里。下过,他脸上的肌肉依然紧绷,表情显得十分困惑。

(三成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在欣喜之余,他又觉得全身战栗。

能够不断地想出高明计谋的人,除了三成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人才对。

(难道真的还有其他人?)

在施药院法眼的告知下,政宗知道这次在暗中帮助自己的,是江户的大纳言。至于三成,则是为了博得淀夫人的注意,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那么,三成为什么要玩这种把戏呢?政宗在见过太阁之后,终于知道了三成真正的目的……

这一天的太阁和政宗所想完全不同,显得格外稳重、沈静,似乎非常欢迎政宗的到来。

“你来啦?政宗!快过来吧!”

他的声音当中有掩饰不住的寂寞之情。令政宗感到讶异的是,秀吉的身边居然没有奉行和小侍卫陪在一旁。

他的头上包着紫色布巾,瘦削的脸颊使肌肤显得特别黝黑。

“殿下,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喔!”

“你也看出来啦?事实上,我的年纪已经大了,还能有几年好活呢?”

“殿下请别说笑,你不是还藏着虎精丸吗?”

“那有什么用呢?如今连我那些年轻的妻子们,都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了。不过,像你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是无法体会我的悲哀的。总之,以后有很多事情还请你多多帮忙。”

由于不知道秀吉的用意何在,因此政宗只能沈默地站在一旁。

“我作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一下子老得这么快。也许我应该少娶几个妻子才对,毕竟这是一件罪过的事哪!”

“殿下,我觉得你的心里似乎正记挂着某件事情。”

“正是如此!事实上,很多事情都令我挂念不已,例如秀赖的事、天下的事和妻子们的事……反正数也数不完。我一直以为自己还很年轻,因此疏忽了许多事情,结果如今反而一事无成。你能了解我内心的悔恨吗?政宗!”

虽然政宗对秀吉所说的话也有同感,但是在这敏感时刻,却不宜草率地回答。

“怎么样?政宗!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在这十天或一个月内突然亡故的话,那么你认为应该把天下交给谁呢?”

政宗一听此言,心中不觉凉了一半。他知道秀吉正为某件事情感到困扰,但是这个问题却使他难以启齿回答。。

“就交给我政宗好了。”

当然,他不能以这种玩笑的口吻答覆秀吉的问题。

“我有些非常重要的决定。近日内,我准备奏请天皇册封江户的大纳言为内大臣,而前田利家则晋升为大纳言。我知道此人在年轻的一辈当中,是非常粗暴的大将,因此你认为我的决定适合吗?”

政宗沉默不语。他逐渐发现太阁并不是在开玩笑,而且对于自己的健康已经完全丧失自信。

“这么说来,殿下准备把天下交给江户的大纳言喽?”

“正是如此!若想让他继任关白之职,首先必须使他晋升为内大臣。如此一来,秀赖的师父前田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改封为大纳言了。”

“那么,等到秀赖长大成人以后……”政宗的话还未说完,“那就得视他的才干而定了……”

太阁以强而有力的手势打断政宗的话:

“但问题是,在我家内部,有一个人一直极力反对江户的大纳言,我想你也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在那一瞬间,政宗的体内有如遭到电击一般。

(我当然知道!三成的行动已经将其心意表露无遗……)

三成的一切计算,都是基于认为太阁不久人世而产生……因此才会有这一连串的胆大妄为的计谋。

(如此一来,终于找到解开那家伙行动之谜的关键了。)

在每个人的一生当中,都会遭遇到陷阱。除了疾病之外,对死亡的恐惧及死后的不安,也都是其中之一。

大自然神奇的力量,使得像秀吉这等聪明的人物,也无可避免地走进陷阱当中。对死亡的焦虑不安,使得在昨天之前还竭尽所能地侮辱政宗的他,今天却把这些事情全部忘得一乾二净。

既然已经把不愉快的事情抛在脑后,当然不免对政宗重新加以评估,结果发现他似乎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年轻人。

“我怀疑你真是一大错误,现在我才知道,事实上我是可以信赖你的。”

“殿下,你对我……”

“是的!由于治部身负辅佐秀赖之职,因此他认为江户的大纳言根本不该存在。”

“的确如此!”

“像他那种人,绝对不会想要他人的帮助。一旦我死了,他一定会想要趁机表现一番……不过在我看来,治部并没有这种能力。”

“那么,你认为江户的大纳言有此能力……?”

“是的!”

太阁颔首答道:

“因此我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希望你和治部、家康等人能够和睦相处,建立一个强固的铁三角,如此天下才能永远为我们所有。”

一听此言,政宗的内心猛然窜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原先他一直认为自己生得太晚,和天下争夺战已经无缘,但事实上似乎并非如此。

目前,天下仍然掌握在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秀吉手中,但是等他死去之后,天下就会像汽球一般,乘风飘向虚无的空中。

简言之,虽然三成不断地运用智慧,想要掌握能够操纵汽球的那根线,但是秀吉却想把绑着汽球的线交到家康手中……

(为什么秀吉不再向四面望望,把线交到政宗的手中呢?)

原先政宗认为已经完全绝望,但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全然无望。

目前,秀吉正拿着这个烫手的汽球不断地呻吟……

“你在想些什么呢?政宗!坦白说,我之所以要兵五郎陪在秀赖身边,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和三成和睦相处。”

“我知道!”

“天下既然已经为我们所有,当然就必须好好地治理。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比其他人更具有忠义之气才行。”

“属下自当尽我所能……”

“而且,秀赖也会逐渐长大成人的。我把他交给前田来教养,相信不会有所失误才对。至于才干方面,也许他真的具备成为关白的能力也说不定!总之,一切都拜托你了。”

说完,秀吉掏出自己最心爱的一个香包送给了政宗。至于曾经引起骚动的秀次事件,则始终不曾提及。

“我有预感,自己已经快要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但是最近为了迎接明朝的使者,必须重新整建伏见城,因此希望你能搬到此地居住,一方面协助筑城,一方面乘机和三成、家康修好,好吗?”

政宗有如置身五里雾中一般,抱持着复杂而又奇妙的感觉离开了秀吉的房间。

来到走廊之后,他看到石田三成正带着认真的表情等在那儿。

“现在我就带你去见主母吧!”

“好,那就麻烦你了。”

政宗慌忙跟在三成的身后,来到了淀君所在的宫殿。

(真是奇怪!似乎就在一瞬之间,天下又再度漂浮在我的眼前了……)

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太阁,表现得和平常判若两人,甚至连伊达政宗都无法掌握他的心情。

(的确,天下就好像汽球般地漂浮不定……)

同年的十一月七日,后来因癌症而病故的秀吉,首次因大量吐血而倒下,并且二月初时一度陷入危急状态。但是后来却又奇迹似地突然好转,并于三月八日在病杨举行庆祝仪式。

由此不难推算,太阁察觉自己罹患重病,应该是在九月初才对。

在九月十七日这天,秀吉不容分说地决定将淀君之妹阿江与嫁予德川秀忠为妻,并且告诉家康,如果秀忠和阿江与所生下的第一胎是个女孩,那么一定要嫁给秀赖为妻。

正如秀吉所期待的一般,阿江与果然生下一女,而秀忠也遵照秀吉所言,将长女千姬嫁与秀赖为妻,不过这是后话。总之,当政宗正式被赦免,也就是九月二十八日时,秀吉就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病况,于是开始着手处理身后之事。

在三成的带领下,政宗来到能够眺望巨椋池的淀君之住所,并趁着等待的时间,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天下的确开始浮动了,但是不论如何,绝对不会落入导致其浮动者的手中。

(三成到底基于什么想法,为何会想到把自己和淀君牵连在一起呢?)

如今,除了必须紧紧抓住汽球上的线之外,还必须具备敏锐的神经,才能昂然地面对一切,走向成功的道路。

“请通报主母,伊达少将前来求见。”

三成告诉神情肃穆的女侍正荣尼。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毕竟政宗是堂堂从四位下右近卫权少将的身份,而淀君虽是秀赖的生母,但也只不过是秀吉的侧室罢了,如今却必须对她执家臣之礼。

正荣尼态度傲慢地入内传达消息,然后由飨庭局出面带领他们来到起居室。

“是少将大人吗?请随我来。”

淀君拥着秀赖高高地坐在椅上,似乎完全不把政宗放在眼里。待淀君说完话后,大藏局突然声色俱厉地说道:

“少将大人有什么事要告诉主母的,请尽管说吧!不必有所顾忌。”

原来这个大藏局及飨庭局、正荣尼等三人,都是淀君的三家老。其中,大藏局乃大野道犬之妻,也就是传说偶而会取代太阁来安慰淀君的大野修理治长之母,正荣尼是丰家的旗本渡边内藏介之母,至于飨庭局,则是淀君之父浅井长政一族的浅井石见守明政这个在小谷城陷落之时,与长政一同殉死的武将之女。

如今,这三名老女人和目前住在大阪的太阁正室北政所相处和睦,不过诸侯之间对她们的评价并不好。

最令政宗感到气恼的是,不久之后他就必须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兵五郎送到她们身边,成为秀赖的小厮。

“这位就是……小殿下吧?……”

一切都显得十分滑稽,但由于对方拥有秀赖这项法宝,政宗也只好以这种方式打招呼。

“嗯,我想你已经从治部少辅那儿知道所有的事情了吧?你什么时候把秀宗送到小殿下的身边来呢?他应该已经六岁了吧?”

“是的,小犬虚岁已经六岁了,但实际上还未满六岁。”

“很好!小殿下现在只有三岁,等令郎来了以后,他们可以在一起玩。”

尽管政宗的内心有千百个下愿意,但是如今除了点头称是之外,根本别无他法。

是日,小殿下的师父前田利家并未前来,而由带领政宗前来的石田治部、大野治长及渡边内藏介等人控制全场。此外,还有十七、八名侍女陪在一旁,至于最珍贵的秀赖,则正躺在乳母怀中酣睡着。

“来人哪!快为小殿下的新家臣秀宗之父取杯来。”

淀君的确是个绝色美女。

(可是身上似乎太多油了。)

政宗暗想,除了丰厚的嘴唇和丰满的胸部之外,她的肩部和双膝也显得太过丰腴,但仍不失为美人胚子。不过,像她这种女人,并非政宗欣赏的类型,因此政宗戏谑地告诉自己,像淀夫人这一类的女子,唯有在没有女人之时,还可以滥竽充数一番。

(如果是我,宁愿选择爱姬。)

政宗不经意地将淀夫人和自己的妻子相比,同时又想起了秀吉所说的话。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老得这么快,否则一定会尽早减少妻妾人数……”

他的这一番话,事实上是发自内心的悲鸣。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其中倒也有其道理存在。

秀吉之所以会急速老化,追根究底乃是由于处死关白秀次所致。此外,他又将秀次的妻妾三十四人送上刑场,因而招致天谴,使得精气被怨灵吸尽。

此时政宗突然心念一动,想和太阁一样开个小玩笑。

“我很久不曾见到太阁殿下了,但是今天见了他以后,我发现他看起来似乎非常疲倦。”

“少将你也看出来啦?”

“是的!太阁还亲口告诉我,他那些年轻的妻妾们都对他很不满意……虽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是他的脸上确实显得十分疲倦……”

由于不知道说这些话时脸上该有何种表情,因此政宗只好佯装认真的样子缓缓说道。令他感到讶异的是,淀君听完这番话后,突然与三成互望一眼,蓦地满脸通红。

(真是奇怪!)

政宗一边继续恶作剧,一边仔细地观察两人的神情。如果传言果真属实的话,那么按理应该是年轻的大野治长脸红才对,为什么结果反倒是淀君面红耳赤呢?

“怎么会这样呢?小殿下还小……你应该提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才对。果真如此,则应付年轻女性根本就是游刃有余……我只好这么告诉殿下。”

“你真的这么说了吗?少将……”

淀君似乎有意避开三成的视线似地站了起来。

“太阁殿下并不只是疲倦而已。事实上,他经常看医生呢!”

“你说殿下并不只是疲倦?”

“是的!也许他已经身染重病也说不定。不过,一旦这个消息传出以后,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会对我们采取不利的举动。”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居然有人胆敢忘记太阁殿下的恩义,对其家人不利……”

“当然会有这种人!”

淀君不自觉地朝他走了过来。

“所以我才特地建议太阁让你家公子前来陪伴小殿下。”

“政宗愧不敢当……敢问夫人,如果真的有人要进行阴谋,那么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进行呢?”

“是在……”

说到这儿,淀君突然想要试试政宗的胆识。

“据我所知,此人对我极为爱慕。”

政宗瞪大了双眼,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好一个自信的女子啊!)

看来她似乎认为,既然自己能够博得秀吉的喜爱,就一定会有人在暗中爱慕她。

“你了解吗?少将……”

淀君依然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

“万一殿下真有不测,那么此人就会把我和小殿下纳为己有,然后进行其阴谋。正因为如此,所以现在他才不断地谄媚殿下。”

“哦!”

政宗低吟道。事实上,除了这么做之外,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更可笑的是,淀夫人似乎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

“你的意思是说,对方不但觊觎你的美色,而且还想加害小殿下吗?”

“正是如此!此人既想夺取天下,也想拥有我……总之,他会不断地使出各种诡计,奸让自己的阴谋得逞……事实上,此人自一开始就不停地使出各种阴谋,甚至不顾羞耻地请求太阁将舍妹嫁给其子为妻。”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啊!敢问夫人,此人是……”

“那个人想要藉着其子娶了舍妹为妻的关系……与我们攀亲带故,不过我绝对不会同意的。少将大人,如今你们父子和我、小殿下,应该都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吧?”

虽然心中无此打算,但是政宗仍然表示:

“那当然……我们愿意为小殿下赴汤蹈火……”

他连忙表明心迹,并且很快地环视在座者脸上的表情。

似乎所有的人都不认为这是很奇怪的回答,当然更没有人显露出吃惊的神色。除了三名老女仆及站在一旁的侍女之外,连渡边内藏介及大野治长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叫政宗愕然的是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的态度。对于淀君这种愚蠢的妄想,三成居然只是在一旁静静聆听,不曾出言制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政宗觉得自己有如置身梦境一般,然而这毕竟不是梦境。

待酒菜送来之后,淀君将酒杯放在政宗的面前。就在这时,政宗突然脱口而出:

“希望大家一切安好。”

“是的,我们一起为此举杯互祝吧!”

在座众人异口同声地附和道。

“上杉大人和伊达大人成为我们的同志以后,大纳言就不能有所作为了。少将大人,一切都拜托你了。”

政宗接过侍女手中的酒杯,心中虽仍一片狐疑,却一口乾尽了杯中的酒。

一杯酒下肚之后,政宗的心情也稳定下来了。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很想把酒吐出来,但由于觉得这种作法过于孟浪,因此只好极力按捺住。

(看来必须及早行动才行!)

尽管太阁身染重病的消息街未证实,但是此刻所上演的这一幕,却让政宗产生太阁已死的错觉。

石田三成始终以旁观者自居,冶然地坐在席上。不过,政宗却很想知道三成的内心有何打算。

依三成今天的作法来看,似乎有意迫使政宗有所觉悟,并针对妥协或挑战两个答案表明态度。

(即使选择挑战,我也会欣然接受,绝对下致辱及伊达家的威名。)

淀君衷心期待政宗成为自己的同志,因此非常高兴地和政宗一起举杯,并且举手召唤深受自己喜爱的治长。

“修理,你也过来喝两杯吧!我心中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来了,对吧?少将!”

“是的!我已经很久不曾拥有天下……不!很久不曾喝过天下的好酒了。为免夜长梦多,我会尽快将兵五郎送到小殿下身边。噢!我醉了,我真的醉了……”

酒宴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刻。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三成居然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计划泄露给政宗知道。直到这时政宗才知道,三成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侮自己,原来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和家康是肝胆相照的盟友。

不过,政宗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容易受人蛊惑的人。

比他早生数年的家康和秀吉,都是拥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之老奸巨滑者……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并无任何独特之处。

然而,对于不断地设下陷阱、终于得以消灭秀次的三成来说,颇受秀吉信任的家康就有如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必欲去之而后快。

(三成认为,与家康交情深厚的伊达政宗,是唯一具有睥睨奥羽之地实力的人。)

因此,三成理所当然地会从这只小鸡下手,企图假政宗之手除去自己深恶痛绝的仇敌……

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才不断地对政宗也布下许多阴谋。不过,这只是三成牛刀小试的结果而已。

只可惜三成将最后一刀用在关白谋叛的事件上,结果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失败。

这当然是由于家康的助言……事已至此,三成只好转而笼络政宗,以便在秀吉死后,成为执行遗言的主角。

因此他才想出以政宗之长庶子兵五郎秀宗为人质的方法,试图藉此钓住政宗。事实证明,三成对于政宗人情及性格方面的分析,果然丝毫不差。

如此一来,政宗根本没有退路了。

“治部大人,趁着淀君夫人酒醉未醒之际,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谈谈,能否借你的房间一谈呢?”

政宗脚步踉跄地告诉三成。

三成慎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政宗来到自己的房内。

此时早已过了掌灯时分,然而在秀吉那昏暗的房里,却传出一阵小鼓声。

当终于只有两个人面面相对时,政宗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我了解了,我了解了,治部大人!不过,你一直把政宗当成配角的做法,可是一大失策哦!你认为我只有一只眼睛,根本不够看是不是?治部大人?”

三成依然面无表情地坐着,并未贸然开口。

与其说他态度坦然,倒不如说是故意摆出傲慢的姿态面对政宗。

“很好,我先做个结论。你认为有人想要狙击天下,因而极力奉承殿下,对吗?而且对方除了想取得天下之外,还能拥有秀赖和淀君,藉此达到灭亡丰家的目的……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不是想,而是事实。因此,在对方的野心表露无遗之前,我们必须赶快做成决定才行。”

“正是如此!现在我们所看到的,并非暧昧不清之事,而是事实。同样身为男子,你认为我会坐视不管吗?”

“对嘛!”

“那么,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我只有一只眼睛,视点只有一个……你认为那个人真的充满野心吗?”

“那当然!如今对方的眼中只有如何夺取天下以满足自己的野心,根本忘记了殿下的恩义。”

“哈哈哈……治部大人,正因为你有两只眼睛,所以才看得到这一点;但是我只有一只眼睛,因此无法看到这个事实。在我眼中所看到的事实告诉我,真正怀有野心的人是你。不过,不管是谁有野心都无所谓,我所要知道的是,一旦那只具有野心的猿猴倒下时,你要拿什么酬谢我呢?”

三成略一思索,很快地答道:

“我会给你关八州。”

“哦?原有的奥羽之地再加上关八州,这么一来,箱根以东的领土都是我的喽?……不过,被你操纵的傀儡并没有这么告诉我呀!”

“什么?被我操纵的傀儡?”

“是啊!你深得其欢心,因而得以任意操纵的那个人呀!由于她把我和上杉都视为同志,所以便毫不隐瞒地将秘密告诉了我。”

“淀君毕竟是个女人……”

“住口!”

政宗大喝一声,随即笑了起来。

“哈哈哈……绝对不能欺骗自己的同志,治部大人。你放心,我一定会遵照约定,交出小犬作为人质:但是你也必须遵守诺言,将奥羽到关八州一带交由伊达和上杉共同统治。在此情况下,也许你会故意挑起两家的纷争,但一方面却又努力使箱根以西保持安泰。这么一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绑住汽球的绳索了。”

“汽球……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指天下!”

政宗态度笃定地回答之后,突然又将话锋一转。

“我会和上杉联手作战,把那只猿猴拘禁在箱根的另一边。如此一来,箱根便形成鼎足而立之势,而你则可以如愿地拥有淀君夫人及太阁的宝贝儿子,并且藉秀赖之名号令天下。只可惜,并非每件事都能如你所愿。”

三成再度蹙起双眉,但是却一语不发。

政宗见此情景,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哈哈哈……总之,这次是我输了!放心吧!我会把五郎交出来的。更何况我已经亲口答应了太阁殿下,如今除了把孩子交出来以外,又能怎么办呢?这些都是拜你的智慧所赐。不过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光靠智慧是无法永远系住汽球的。”

“哦?”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正若无其事地抓着那根最重要的绳子吗?”

三成不安地变换姿势,由此可见他并下明白政宗话中的含意。

两人的位置至此突然调转过来。

如果三成是个出类拔萃的秀才,那么伊达政宗的才干也绝对不亚于他。虽然近年来政宗一直受到三成的迫害,但是年纪较小的他,人生经验却反而比三成更加丰富。

“好啦!我已经完全了解你的想法了,今晚的谈话就到此结束吧!我先告辞了。不过,在我走之前还要奉劝你一句话,希望你不要太过贪婪,毕竟你的思虑并不十分周全。”

“等等!你这家伙!”

“我们既是同志,你又何必大动肝火呢?好了,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你说有人正若无其事地紧握系住天下的那根绳子,他是……”

“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

“如果你真认为我们是同志,就应该告诉我这个秘密。”

政宗佯装郑重其事地想了好一会儿。此刻,他在精神上已经完全站在三成的上风了。

“我觉得你是天下罕见的大恶人。”

“……”

“你故意曲解太阁殿下的意思,企图俘虏秀赖君,以一手遮天的方式夺取天下,真是罪大恶极!可笑的是,你居然忽略了近在身边的大敌。”

“……”

“能够若无其事地掌握天下的人,不用说当然就是大阪城的北政所。在名义上,她是秀赖的亲生母亲(依照当时的传统,庶出之于一律交由正夫人养育,故视之如亲生母亲),因此一旦太阁有所不测,她可能会联合小殿下的师父前田大人,一起带着秀赖住在大阪城……一旦她下了这道指令,又命所有的武将在秀赖的身边保护他,那么你的计划和梦想不就全部泡汤了吗?”

“嗯!”

“更何况,实母和生母之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再怎么说实母总是从一位的北政所,而生母则只不过是个妾罢了……太阁当然也会想到这一点,现在你了解了吗?好了,今晚就谈到这里为止,我先告辞了。”

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并且用力挑出重要之处,这就是政宗厉害的地方。

“噢,还有一件事……”

脚刚踏出房门的政宗,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回头说道:

“截至目前为止,你和江户之间的交往并不顺畅,因此必须尽量施展外交手腕,如此才能使计划付诸实现。怎么样?我政宗也是一个很坏的人吧?”

三成直直地望着政宗好一会儿,唇边蓦然涌现一抹笑意。

自秀吉之死到关原之役,在众多的战国武将当中,除了当事人石田三成和德川家康之外,只有伊达政宗始终保持冶静的态度,默默地搜集各种情报。

深受家康喜爱的七位大将,如福岛正则、浅野幸长、加藤清正、细川忠兴等人,下仅是基于拥护秀赖的大义名份而讨伐三成,同时也是由于他们在感情上都非常憎恨三成。

因此,秀吉去世之后,大家所争的不是接下来该由谁掌握天下,而是扪心自间:

“真的要成为三成的同志吗?”

当然,对三成深恶痛绝的家康,是绝对不可能成为其同志的。而对家康的人品、思想十分了解,一心希望能够成为家康之同志的,有黑田长政及藤堂高虎等人。

除了众诸侯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正冷静地观察整个局势的变化,那就是北政所。至于其他的人,则站在危险的天平上街量各家实力,企图计算出谁能获得最终的胜利,藉此决定个人的去留问题。

因此,每个人都为了“自家的存续问题”而上演一幕幕的苦肉计。在这当中,父子、兄弟分别拥护不同的主君、彼此倒戈相向的情形屡见不鲜。

(石田方面)(德川方面)

真田昌幸(父)真田信之(子,兄)

幸村(子,弟)

蜂须贺家政(父)蜂须贺丰雄(子)

生驹正俊(子)生驹一正(父)

九鬼嘉隆(父)九鬼守隆(子)

前田利政(弟)前田利长(兄)

京极高次(兄)京极高知(弟)

小出吉政(兄)小出吉辰(弟)

在这场混乱之中,自始至终均不迷惘,而且早就洞悉胜败,因而决定采一动不如一静之策略者,唯有政宗。

政宗是个任何人都无法使其臣服、感佩的人:当然,他也不会轻易受人欺骗。

这并不表示他讨厌或不信任人类,而是因为他了解人类的真正界限、了解人性当中冷酷、无情的一面。因此,我们也可以说他是真正的人类信者。

在关白事件结束之后,政宗果然依照约定交出长子兵五郎秀宗作为人质,藉此找出导致三成执拗敌意的根源。

当然,三成并下是自一开始就讨厌政宗。

秀才和秀才之间的嫉妒,通常以恶作剧的成份居多。不过这么一来,却反而给了政宗一个反击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所以三成才会始终对政宗抱持着警戒之心。

(这不是一个易于降服的狡猾人物!)

一旦这个狡猾的家伙和家康联手,那么自己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此外,三成也注意到,秀吉对政宗的喜爱程度可说与日俱增。

所以三成决定改变策略。他决定接近、笼络政宗,使其成为自己的同志。然而,政宗真的会受其引诱吗?……

“爱姬,爱姬!快把胜姬叫过来!”

翌日一早,政宗在聚乐第家中的庭院里演练箭术之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大声呼唤夫人的名字,然后随意地在走廊坐了下来。

胜姬是长女五郎八姬的昵称。

“你看这晴朗的秋空,真是一个大奸日子呀!”

“的确,看了就叫人觉得高兴。我很高兴自己能够在此享受这么美好的日子,而你也能暂时抛下刀剑,不再汲汲于征战。”

爱夫人命乳母将五郎八姬带过来,然后自己也坐在政宗的身边:心满意足地望着天空。

“你在说些什么啊?什么暂时抛下刀剑?”

“没错啊!我问你,如果现在有人要来逮捕我们,那么你会下会亲手杀了妻子?”

“什么?亲手杀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为什么!只是我想到,如果你被绑赴刑场,而太阁殿下又是那么喜好女性,所以你想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身为女子,就应该有女子的觉悟才对!”

政宗若有所思地喃喃说道:

“女人有时候真是自信得可怕……如果你是男人的话,会不会喜欢我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认为这是相同的道理。那个人由于担心大纳言喜欢我,因此才不断地卖弄伎俩,期使自己所担心的事情不致发生。同样地,好色的殿下枯萎了,但是汽球却不断地膨胀,以致飞上高空随风飘浮。”

“你说什么?汽球在哪里……?”

“哈、哈、哈……我想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那是只有男人眼睛才看得到的汽球,也就是天下啊!哈哈哈……”

就在这时,乳母牵着正在蹒跚学步的胜姬走了过来。

政宗以认真的表情看着女儿:

“嗯,好像还太早了。”

说完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还太早了?”

“婚礼啊!我想为女儿挑选女婿,但是她好像还太小了。不过,汽球不断地往上飞,我总得想个办法抓住它才行。不论如何,我必须赶快采取行动了。”

政宗边说边轻抚着女儿的头。

“有汽球吔!我拿下来让你玩好吗?公主!”

乳母认真的口吻,引得政宗一阵爆笑。

爱夫人神情愕然地看着丈夫及幼女。

“女儿自幼长在京城,才干、容貌俱佳,即使成为天下人之正室亦不足为奇。”

“殿下,你到底是指哪一件事啊?”

“虽然我觉得太早,但是你知道吗?爱子!太阁殿下之所以勉强促成淀君之妹与江户中纳言秀忠的婚姻,就是为了让秀赖将来娶两人所生之女为妻。幸好他们刚结婚不久,女方也尚未怀孕,哈哈哈……由此看来,我还有很多的时间呢!我想我们女儿的丈夫,现在该有四、五岁了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老实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游戏啊?”

“你真的听不懂吗?你没有看见汽球在空中飘荡吗?如果你看到了,我相信一定能在你的心中引起骚动才对。我天生就喜欢飘荡不定的汽球,所以我绝对不会故意视而不见,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夺走的。”

“你说女儿的丈夫……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瞒着我,偷偷地和他人订立婚约了,对不对?”

“爱子,如果真是这样,你会生气吗?”

爱子突然觉得紧张起来。

“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对不对?”

“是的,我是在跟你开玩笑:不过,不久之后这就不是开玩笑的了。你该知道,如果我要将汽球放在天平上街量的话,就必须加上秤锤。就这一点而言,我们的女儿有很大的作用……”

“把汽球放在天平上……”

夫人表情严肃地望着天空:

“这和我当初嫁到伊达家来的情形一样……”

“真是聪明!爱子,你的感觉确实相当敏锐。不瞒你说,如果我不和统有关八州的德川大人结为亲戚,那么就会面临极大的危险。”

“什么?你要和江户的大纳言……”

“是的!我已经交出兵五郎作为人质,陪伴在小殿下的身边,然而这只是一边秤陀而已……我必须与另外一边建立关系,才能使天平保持平衡。”

“可是……纵使你想把女儿嫁入德川家,但是大纳言那边有能够与她匹配的孩子吗?”

“当然有!据说有位客人正等着拜见大纳言时,突然有个孩子无声无息地溜进客厅里,用扇子敲打对方的头。客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子。”

“什么?居然对客人如此无礼……”

“由于他只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当然也不好加以责骂。后来才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大纳言的六公子,名叫辰千代。我想用他作为衡量汽球的秤陀,如此天下就会自然而然地飘进我的掌握之中。正因为我相信自己的估算,所以才决定采取此种方法。”

政宗无视于妻子苍白的脸色,自顾自地陷入了沉思当中。

“问题是要找一个媒人也挺难的,也许我可以去拜托治部少辅帮忙!”

爱夫人低头不语,双手紧紧抱住五郎八姬幼小的身躯,久久不忍放开。

石田三成和淀君都认为秀吉罹患了不治之症。

当然,御医当中也有人抱持相同的看法。

由于患者贵为太阁殿下,因此御医们都抱持谨慎的态度,唯恐诊断有误。在此情况下,反倒是秀吉本身更能了解自己的病情。

十一月七日,秀吉终于不支病倒,但是在翌年,也就是文禄五年(此年十月二十七日改元庆长)的三月八日逐渐恢复健康。

“我好了,我完全好了!”

他很快地离开病床,然后带着阿拾秀赖一起前往京都参见天皇,趁机请求天皇册封德川家康为内大臣、前田利家为大纳言,并且获得了允许。

此外,伏见城的修筑也在他的监督之下,快马加鞭地进行。六月八日当天,秀吉在已经大致完成的伏见城内举行盛大的猿乐,并且开放供一般百姓参观。

另外,他又将加藤清正自朝鲜的釜山召回。

政宗认为,秀吉召回清正有两个意义。

其中之一,是由于清正留在釜山一事,会对日本和明朝的外交交涉造成困扰。既然征伐大明的梦想已经破灭,秀吉本身当然希望能与明朝议和,但是由于清正的手段过于强硬,以致议和之事迟迟无法顺利完成。在此情况下,唯有召回清正,才能顾全太阁的面子。

另外一点是由于秀吉已经不再相信三成和小西行长的报告,因此特地召回清正,希望能由他的口中直接了解当地的真相。当然,这只是政宗的猜测而已。

或许事情真如今井宗薰所言,秀吉的反常与疾病全然无关,只是由于希望能够死在朝鲜,所以才急着处理身边的事情吧?总之,秀吉忙着处理身后事,是不容置疑的。

(这么一来,三成会采取何种措施呢?)

一旦秀吉按照预定的计划,让秀赖的师父前田利家成为大纳言,把天下政治交给江户的内大臣掌管,那么三成再想出发,就嫌太迟了。

(对政宗来说,他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做,因为汽球并非固定不动,而是会随风飘荡的……)

到了此时,政宗对于秀吉的处理方式已经了若指掌。

既然明知不可能征服明朝,当然只好和对方讲和。此外,日本军最好能在朝鲜八道之中,夺得南边数道,以便结束战争。换言之,至少必须维持最低限度的面子问题,才不致使以往的辛苦完全白费。

为了与明朝站在平等的地位上讲和,秀吉特地重新改建了伏见城。

首先,他打算在边界的旭莲社迎接明使,让他们开开眼界,一睹世界第一巨城大阪城的豪华,藉此给对方来个下马威,先灭灭他们的气势。

秀吉的计划,和性格与其非常相近的政宗不谋而合。

“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也许我还会把他们带到我的隐居处所来呢!”

在使臣们看过大阪城的壮大之后,秀吉将用船把他们载到淀川之上。由于时值四处一片青绿的六、七月,因此他们可以在绿意盎然的宇治、淀川合流处上岸,在此眺望金碧辉煌的伏见城之天守阁。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骤而已,如果真要吓破对方的胆,则至少需要四、五种步骤之后才能见效。

等这一行人登陆后,秀吉还可能带他们到天正十四年所建的东山方广寺之大佛殿去。

“像如此巨大的大佛,贵国能够制造出来吗?”

他会佯装淡然地向对方介绍这尊高六丈三尺的大佛。

根据记载,这拿大佛比现存于奈良的大佛高出约三公尺。佛堂的正确高度为二十五间(四十六公尺)、屋梁长度四十五间、宽度为二十七间五尺,由于大佛是放在二重瓦屋顶的大堂宇内供人膜拜,因此其壮大宏伟可想而知。

这尊六丈三尺的卢遮那佛涂有漆胶的斑斓色彩,堂宇及大佛本身均为木造,故称得上是世界第一的超级建筑。秀吉深信在看过如此伟大的建筑之后,一定可以吓破明朝使节的胆子。

看完了这些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后,接着把使节请到皇居,如此必能使秀吉庄严的神态在其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而且,秀吉深信明使必然会带着明朝公主一起前来,准备献给天子为妃。

或许因为心中有些想法,所以他即使躺在床上,也不时地想像自己:“已经痊愈了,已经痊愈了!”只可惜,秀吉的这个荒唐大梦,并没有实现。

在壮丽的大阪城、大佛殿及在青叶的衬托下更显得富丽堂皇的伏见木幡山之黄金城全部竣工之后,也许是由于过于奢华而招致天怒,总之伏见的天地开始动荡不安了……

这就是后人所谓的伏见大地震。

在这场前所未见的大地震里,首先是天守阁因为抵不住黄金瓦的重量而倒塌……根据记录,当时被压死在城内的人数,光是女子就已超过四百。

除此之外,最令秀吉引以为傲的六丈三尺之卢遮那佛,也在一阵摇晃之后,身首异处了。

当然,遭到地震破坏的地方,并不只是伏见城而已,就连东寺的钟楼、北野的经堂及壬生的地藏堂,也都是一片断垣残壁、满目疮夷。

除了首次的剧烈震动之外,又接连在闰七月十二日、十八日、二十三日及八月十日发生了几次强烈的余震,似乎整个天地都在不断地摇晃。

当第一次地震于七月十二日的半夜发生时,加藤清正立即赶到秀吉的身边,成为名副其实的“地震加藤”。由当时的情形看来,似乎连天地都在向秀吉挑战,因而才制造了这场颇具讽刺意味的大天灾。

京都、伏见的百姓们群聚在头部掉落的大佛像前,觉得聊无生趣。

不久之后,秀吉策马由伏见城来到大佛殿,疾言厉色地斥责头部掉落的卢遮那佛……

“我之所以建造你,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宁,诅料你竟忘了我的命令,而在这场小小的地震当中,任由身首分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你真的这么胆小吗?”

他坐在马背不停地怒吼,并且发狂似地举弓箭射向没有了头的大佛胸前。然后,他再度面对表情茫然的群众们。

“这么一来,大佛必定奋起的。但是,不论大佛如何,我毕竟还是活着的!现在我正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因此大家也该拿出勇气来才对!”

继太阁之后,家康、利家、政宗、长政等人也陆续赶到。

“是的,毕竟太阁还活着……”

百姓们终于再度恢复了元气。事实上,如果不是秀吉这么做的话,则京都在应仁之乱以后,恐怕无法这么快就恢复过来。

就在大地震过后不久,明朝及朝鲜的使节相继到来。

九月二日当天,秀吉在大阪城内自明朝使臣杨方亨的手中接过金印、冕服,并由明王之女封秀吉为日本国王,然后赠给他一纸相当于属国的册封状。

更令秀吉感到愤怒的,是朝鲜王的态度。原来他不但未派由清正亲自送还的两位王子前来,而且是派了一名地方官假装是大官来此担任使节。

这是最令秀吉难以忍受的侮辱。当然,秀吉绝对不会默默地承受。

因此,在明朝使节沈惟敬及朝鲜使节黄慎返国之后,秀吉立刻决定再度出征。

就在决定再度出征的同时,秀吉又决定在十月二十七日将凶事接连不断的文禄年号改为“庆长”……令人怀疑的是,改元真能为秀吉带来好运吗?

一旦汽球膨胀得愈厉害,则其浮动性也就愈大:如此一来,当然也就更加难以掌握了……

“怎么样?对于这次再度出征的决定,堺地(或称堺港、堺市,紧邻大阪,是接触国外、贸易频繁的商业都市)的民众们有何看法呢?”

这时已是庆长二年的夏天。

政宗在前往堺地拜访今井宗薰时,故意假装若无其事地间道。

当时,位于伏见城内的伊达町已经全部完成。于是秀吉乃以举行第二次修城为名义,不断地调集重兵来到京师,并下令诸将开始整军经武,做好出兵的准备。

同时,政宗也正式与向来和他感情很好的浅野长政恩断义绝。当然,他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如果自己和家康交往密切,又和浅野感情深厚……必然会使三成感到紧张,而这是政宗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更何况对政宗而言,只是五奉行之一的浅野长政,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如今,即使没有长政,政宗也能直接与秀吉谈话、向秀吉进言;而长政的介入,却反而会形成一种干扰。

或许是由于大地震过后物资缺乏的缘故,秀吉在巡视伏见城的修复工事时,曾赠给各大名一袭纸衣,然而送给政宗的,却是一件画有彩饰的美丽衣裳。

“这是只有你才够资格穿的衣服,所以当然与众不同。”

为了回报秀吉的厚爱,政宗特地献上一艘座船。此外并在伏见的家中设宴招待秀吉,竭尽所能地讨他欢心。

在其子兵五郎于六岁元服,正式成为从五位下的侍从秀宗时,政宗本身已是从四位下右近卫权少将,不但是个乡间大名,而且成为“伊达众”的统领。

今井宗薰十分了解政宗的才干及实力,认为他绝非泛泛之辈。

“如今既然脇坂、藤堂、加藤(嘉明)的水军都获胜了,太阁殿下必然会乘胜追击,这么一来事情就没完没了。”

“你是说,我军仍会陷入苦战喽?”

“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次高丽是否能够请出明朝的援军,再加上太阁本身的健康情形……我认为整个战争情势,必须视此二者而定。”

“你认为太阁的病不会痊愈吗?”

“是的!毕竟,他的妻妾们都太年轻了,以致他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蓄积精力。我认为太阁极可能因为耽于女色而早死,故对他深表同情。”

“哦?不过在此之前,你不是说太阁会死于战场上吗?……你的想法至今仍未改变吗?”

今井宗薰笑着点点头。

“少将的记忆力果然惊人!不过,你没有注意到事情改变了吗?”

“如何改变呢?”

“现在太阁已将国内之事交给内府及大纳言处理,并且将秀赖托给他们照养,而自己则急于赶赴战场……但是,我认为他根本不可能成行。”

“此话怎讲?”

“因为有人不愿意把秀赖交给内府及大纳言啊!哈哈哈……伊达少将,这一点想必你也清楚吧?”

宗薰笑着把茶递给政宗,而政宗也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的观察果然非常敏锐。的确,事情正如你所说的一般,不过你认为最糟的情形会是怎样呢?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真是惶恐之至。当着少将你这么具有智略、才干的人面前,宗薰岂敢班门弄斧呢?”

宗薰略一低头沈思,随即说道:

“凡是生在堺地的人,大多长于精打细算,因此对于这场无法避免的国难。很多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当然你也是其中之一喽?那么,你有什么看法呢?”

“以太阁的个性来看,只要他的身体还能活动,他一定会到战场上去的。然而,一旦太阁果真出征,则国内势必将会分成两派。其中一派是奉行太阁的遗志,另外一派则拥护太阁的血脉秀赖殿下……换言之,太阁本身的势力会分成两股,彼此互相争夺天下。”

“嗯!的确如此!”

“最糟的情形是这两股势力全都倒下,也就是太阁死于战场,而国内的战争则是胜负互见,时局再度回到战国时代……这么一来,堺地的民众势必得要拥兵自卫才行。在此情况下,金银是不可或缺的。”

政宗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事情的确正如宗薰所言。事实上,政宗本身也察觉到此一情势的演变,但是在此却不能明言。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最糟的情形发生呢?”

“首先必须制止太阁渡海。”

“可是,太阁殿下终究下可能再活个五十年或一百年啊!”

“话虽如此,但如果因为外战而导致兵疲民困,则必引起发生内战的悲惨下场。反之,假若太阁能够坐镇国内的话,则内战便不致引发,并且很快地消弭纷争。”

“是这样吗?……应该是吧?……不过,还有一种情形也必须考虑到。如果太阁殿下因为旧病复发而猝死,那么又该怎么办呢?”

宗薰牵动嘴角微笑道:

“这么一来,就只好赶快采取行动,设法压倒对方喽!我的意思是说,只要有一方较强……那么就不会产生其他敌手了。”

此言一出,政宗随即改变态度。

“哈哈哈……想不到宗薰大人也会违背自己的心意说话。”

“什么?我违背心意说话?没有这回事!”

“事实上,天下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在萌芽呢!”

“那是必然的道理。不论是在哪一个时代,只要有两方在作战,就一定会有第三势力乘机崛起……像伊达少将这么聪明的人,也认为国内真有这股势力吗?”

“当然有喽!宗薰大人。我想,边境的群众对此看得最为透彻的,对下对?根据世间的传闻指称,向来十分厌恶信长的堺地群众,是煽动明智光秀叛变的元凶。”

“真是岂有此理!”

“打倒信长的明智,有可能成为第三股势力。但是,堺地民众对于新近兴起的第三股势力,是绝对不会掉以轻心的。”

宗薰慌忙挥动双手:

“这是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事实上,每一个边界群众都希望能够世世代代平安过日的。当然,他们是以从商当做武器,但是从商并不会引起任何危险的问题……当然其中也包括茶道、香道及游艺等百姓在内,但他们全都是善良的人民。”

“你不要这么慌张嘛!”

政宗笑着打断他的话。

“如果有人能洞悉最糟的情形,那么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想,应该有人会看出这一点才对。”

“假若没有人能看出这一点,那就真的值得担心了。”

“那么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有!”

宗薰低声说道:

“如果……如果真有第三股势力的话……那应该就是伊达少将你了。只有你……”

“哈哈哈……快别这么说了,宗薰大人!不过,太阁死去之后,如果真的无法避免一战,那么结果就会真如方才我们所提到的三种情形。”

“哦,你是说……”

“由太阁手下所分出的两股势力,究竟是右方胜利呢?还是左方会获胜?抑或当两方争执不下时,由乘机兴起的第三股势力获胜?除了这三种情形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的确如此!不过请问少将大人,其中的道理何在?”

“像我们这种平民出身的大名,往往必须先考虑到安身立命之道,不能随便找一个可能失败的人作为同志,否则必将使祖先辛苦创立的血脉和基业毁于一旦。”

“正是如此!你的见解果然比堺地人民的想法更加透彻。”

“如果我们在尚未分清敌我,就贸然加入战阵的话,那么将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因此,若想保全身家性命的话,就必须采取中立之道。”

“哈哈哈……一点都没错!”

“既不与任何一方为敌,也不与任何一方为友,只要小心地巩固自己的领地周围,不让任何人来侵犯,相信一定可以平安无事地度过这场大灾难。”

“那、那是……事实上,那是堺地民众代代相传的做法。”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要借重你的智慧啊!政宗的资质固然平庸,但是并不愚蠢,所以我绝对不会成为第三股势力的。”

“这点我已经知道了。”

“但是,如今小犬已在对方的手中作为人质,并且陪伴在秀赖殿下的身边,所以情形就又不同了。”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把爱子送到秀赖君的身边,是十分无奈的决定。个中原由,和堺地民众明哲保身的道理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你是希望我设法帮你要回秀宗喽?”

“不,你误会了。如果我打算这么做,就不必借重你的智慧了。不过,我倒希望你能帮我把另一个人质送到内府处。”

宗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自愿交出人质——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奇想啊!

“这一次你打算以谁作为人质呢?”

“就是你也知道的五郎八姬啊!现在,她可是我政宗唯一的孩子了。”

“什么?是那个可爱的小公主?”

“如果说要把她当作人质,则这种说法未免太残忍了。只是,我希望她能嫁给德川大人的六公子辰千代,故而想请你充当大媒。”

“这……这……这怎么敢当!我能做得到吗?”

“当然可以!你也知道,这些大名们随时都可能成为仇敌,而向来主张中立的边界群众经常都能赢得双方的信任,在任何场合里都不会与人发生摩擦。如果你肯答应我的请托,那么我愿意以千贯(一万二千五百贯)的领土作为谢媒礼。如今,我只想学习堺地群众保护自己家园的方法,既不与人结盟,也不与人为敌,严守中立。如果你认为千贯太少,那么我可以加到两千贯。总之,一切都拜托你了,宗薰大人。”

宗薰定定地望着政宗,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政宗露出灿烂的微笑,在他的眼中,似乎又看到了那飘浮在蓝空当中的汽球,正逐渐朝自己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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