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秀吉征服大明国计划的失败,在此省略不提。

好像是在预告其失败似地,秀吉原本预定在一向能够为他带来好运的文禄元年(一五九二)三月一日出发,结果却因为突然罹患眼疾而致无法成行。

当他终于能够由京城动身出发时,已经是三月二十六日。待抵达位于名护屋的本阵时,已经是四月二十五日了。这时,由小西行长所率领的第一队及加藤清正的第二队,正以破竹之势进攻高丽的首都。

经过一轮猛攻之后,小西行长终于在五月二日攻下京城。换句话说,日本军在秀吉到达后的短短一周内,就攻占了敌人的首都。

不过如果仔细衡量当时的情形,则此一结果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在朝鲜方面,由于事先并下了解日本的意图,因此特地派遣巡察使到与日本比较接近的庆尚、全罗、忠清三道了解实地情形。

“听说日本军队不日即将来袭,因此必须事先做好巩固海边城池及防备的工作。”

虽然下达了警戒命令,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认为日本军队真的会发动攻击。

不过,来自日本方面的传闻却全然下是如此。

“有意在明年春天假贵国道路进攻明国,届时还请多多包涵与协助!”

这是去年六月宗义智对朝鲜王所说的话。

由于一直与朝鲜展开秘密贸易,并且希望因而获取更多利益的对马之宗义智,和商人出身的亲戚小西行长都不希望这次的战争破坏双方所建立的贸易关系,同时又不想让秀吉察觉他们从这些秘密贸易中所获取的优厚利益,因此只好不停地对己方和彼方撒谎。

当时的朝鲜,与明朝有非常密切的往来,但是与日本的关系却相当疏远。

因此,坦白告诉朝鲜要借其道路攻打明朝,只是日本事先必须要有的一种招呼,也就是外交上应有的礼节罢了。

然而,明朝的兵部却不知从哪儿获得了情报,于是立即派遣使者前来诘问高丽王。

“听说朝鲜计划在日本兴兵攻打我国之际,担任其向导,此事是否属实?”

大惊失色的朝鲜王立刻派遣韩应寅为使者,兼程赶往北京提出解释。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事实上,敝国虽未与日本结怨,但是关系也并未特别亲密,怎么可能答应做其先锋呢?就算真有此事,我们也一定会事先通知你呀!这么一来,贵国不就可以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吗?”

眼见事情演变至此,朝鲜当然不敢贸然答允。但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实力,他们只好对当地的民众课税,准备重新整建靠近日本的沿海诸城之防务。对已经习惯太平生活的民众来说,这个消息使得他们感到惊惶失措,是不难想像的。事实上,不论处身何种时代,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过着安和、太平的日子。

“日本军真的要攻打我们吗?……为什么呢?难道他们只要随便编个藉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侵凌他国吗?”

正当朝鲜人民还在议论纷纷之际,由小西行长、宗义智、松蒲镇信、有马晴信、大村喜前、五岛纯玄等人所率领,全部兵力为一万三千七百人的第一队已在釜山登陆了。当率领总兵力为两万八百人之第二队的加藤清正、锅岛直茂、相良赖房听说小西已经占领釜山时,立即表示道:

“我们得要加紧行动才行,绝对不能落后他们。”

于是当即决定由东岸登陆,开始展开攻击。加藤等人深知,如果不能迅速地攻下敌人的城池,那么不但在小西行长及宗义智等人的面前会颜面大失,同时对秀吉也无法交代。

尽管小西行长对朝鲜王表示要“借道”,但是在秀吉面前说的,却是“朝鲜王素来仰慕殿下的威名,因此自愿为我军引路。”换言之,他对两方都在撒谎。

因之,一旦登陆以后,即使朝鲜王不肯引路,也必须立刻展开攻击,否则谎言迟早会被拆穿,进而背上欺骗秀吉的罪名。

不过,他们仍然希望登陆之后,能够说服朝鲜王答应“借道”,以免这个漫天大谎被秀吉察觉。

所以当他们于五月二日攻占京城之后,就立刻派遣宗家的家老柳川调信担任使者,前往临川江向朝鲜军提出议和的条件。

然而朝鲜军却拒不答应。虽然他们对日军所展现的庞大军力心存畏惧,但是对于日军毫无理由便出兵攻打本国的举动,却十分不谅解,因此在感情上无法向日军屈服。更何况,他们的背后还有明朝可以提供武力协助,所以当然不可能轻易成为日军的同志。更令朝鲜军有恃无恐的是,逃到平壤的朝鲜王已经向明朝紧急求援,相信援军很快就会到达了。

不论如何,这种毫无理由就开打的战争,实在是相当罕见。

令人觉得讽刺的是,小西行长和宗义智等人原本是为了独占贸易利益而不得不追随秀吉,并且竭尽所能去刺激秀吉性格中的梦想癖,结果终于引发了这场对谁都没有好处的大战。

在情报网路不全、缺乏正当名义的情况下,所有的正义、信义、人情都已烟消云散,这就是典型的中世纪之战。直到今日,每当韩国人民谈论这场战争时,仍然会忍不住冷汗直流……

由此笔者认为,当初就是因为神佛不希望秀吉引发这场战争,所以故意让他罹患眼疾,使其无法在“幸运的三月一日”出兵。

“对于这场会为人类带来黑暗的战争,希望你能多加考虑。”

如果秀吉具有聆听神言佛语的耳朵,那么一定可以听到神佛们正殷切地这么告诫他。

事实上,在明朝的援军到达之前,小西行长率兵攻打平壤的战争,并不符合公平的原则。

六月十六日,行长终于占领了平壤。

就在这时,秀吉又遭逢了人生最大的不幸。当他在名护屋的本阵里得知日本大军已经占领平壤时,却突然传来母亲大政所病危的消息。

纵使是一手挑起战火、对人类的生死无动于衷、生性残酷的秀吉,也对母亲病危的消息感到哀伤,恨不得立刻就飞回大阪去。然而,对步行时代的人们来说,名护屋和大阪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大政所还来不及等到秀吉赶回大阪,就已经于七月二十二日撒手西归,结束了她长达八十年的一生。一周之后,兼程自战场返回大阪探视母病的秀吉,在得知其母已死的噩耗后,终于在悲伤之余不支倒地。

秀吉的倒地不但使得战局急速恶化,同时也间接影响了伊达家今后的命运。

刚刚遭逢丧母之恸的秀吉,又接到了七月八日水军大败的消息。驻扎在闲山岛附近的日本水军,由于遭到朝鲜海军大将李舜臣的袭击,以致七十余艘战舰全部付之一炬。对秀吉而言,这是继丧母之痛后的另一项致命的打击。

但是为了顾全颜面,秀吉却不得不硬拚到底。

由于出发前的情报收集工作做得太过草率,因此虽然率领了将近二十万的大军渡海,但是却不能如当初所预料的一般,轻而易举地征服明朝。在察觉到此一事实之后,秀吉当即决定改弦易辙,首先平定朝鲜,为自己建立一个足以巩固实力的据点。

主意既定,秀吉立刻派遣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等三位心腹大臣前往朝鲜,负责一切行政、军令的执行与监察任务。

殊不知此举实际上是一大失败。

派遣三位参谋来到战场的作法,无异是组成了一支代表中央的督战队。秀吉的立意虽美,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支督战队竟会引起实施部队的反感。

不过,各位只要仔细想想,就会知道这其实是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的战争情结。

事实上,后来石田三成之所以会遭到七将领(加藤清正,黑田长政、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池田辉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的仇视、诋毁,关原之役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因为朝鲜督战而导致双方反目成仇却是最主要的原因。

当然,这种内哄现象对战局是相当不利的,因此小西行长终于在文禄二年的正月六日,自天寒地冻的平壤连夜退却的消息传出之后,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惊讶。而在秀吉这一方面,眼见京城已经无法继续固守下去,于是只得在三月十日悄悄地发布了撤退命令。

当撤退命令于四月七日送抵京城时,战局已经恶化至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此时,甚至连伊达部队也无法继续留在名护屋了。

三月十日当天,在发布自京城撤退的命令之后,秀吉随即在名护屋城召见伊达政宗和浅野长政两人,命他们立刻渡海出征。

“其他的人都无法收拾残局,所以我命他们暂时从京城迁往南朝鲜,以便重新整军出发。在这段时间里面,我想正好让敌我双方见识见识独眼龙的勇武。”

事已至此,政宗当然不能再露出为难的表情。毕竟,在过去的一年内,当别人都在战场上疲于奔命时,他却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内地。不过,依目前的情势来看,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那么恐怕大军在抵达平壤之前,兵力至少要折损一半以上。

“我衷心期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殿下放心,我会先和浅野大人父子仔细商讨一番,然后立即渡海。”

尽管表面上表现得非常乐意,但是政宗的心里却暗暗叫苦。

在秀吉身边的部队,除了伊达势之外,还有德川、前田及蒲生势,然而秀吉却指名要政宗和与他关系良好的浅野幸长联袂出兵,实在令人不得不起疑。不过,以政宗的聪明才智,只要稍加思考,便不难想出是三成在从中搞鬼。

政宗之所以憎恶三成,绝不纯粹是基于感情因素,而是因为双方都是具有敏锐直觉的俊才,所以对对方的性格、癖好等都非常了解。

三成固然知道政宗天生傲骨、卓然不群,而政宗则认为三成是:

“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表面上对秀吉唯命是从,内心里却对他嗤之以鼻。”

同类之间往往具有不可思议的相知能力,因此三成对于伊达政宗和德川家康往来密切一事,自然保持着高度的警戒。

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因为,家康具有仅次于太阁的实力,而政宗则具有机略纵横的叛骨。

一旦两人的势力联合起来与秀吉为敌,那么必将导致丰家天下的覆灭。

“把其中一方派往战场,是隔离他们的最好办法。”

三成有这种打算,而政宗也能立即感受到他的想法。

出乎三成意料之外的是,自己建议秀吉派遣浅野长政父子和伊达势一起渡海出征的做法,反倒正中政宗的下怀。

就奉行资格来看,浅野长政的地位远在三成之上。长政一向相信政宗的实力,因此他认为政宗一定会膺选攻敌的重任,对于三成的存在及其计划则全然不知。

“真是一个心机颇深的家伙,我一定得让他见识见识我的厉害才行。”

于是政宗与娶了关白秀次之妹为妻的浅野幸长(当时名叫长庆),联袂于三月二十二日自名护屋出航。

在战略布署方面,政宗命鬼庭纲元在名护屋固守营地,又命担任先锋的原田宗时、富冢信纲、伊达成实、留守政景、白石宗实、片仓景纲诸将与浅野势同一船队,自己则率领田手义宗、亘理重宗、桑折点了斋、远藤宗信、高野亲兼、石母田景赖、柴田宗义等大将,组织了另一支船队。

出帆之时原是晴朗的好天气,诅料离港不久即遭遇了大风暴。在无法前进的情况下,政宗只好下令将船只泊在壹岐的风本,一方面躲避风浪,一方面检讨战况。

由于日本方面的船只不足,因此这是最后一批开往朝鲜的援军了。

另一个令秀吉感到头痛的问题是,如果将船只用来运送军队的话,那么就不能运送兵粮;反之,如果先运送兵粮,则势必无法运送援军。

此外,随着战场上死亡人数的增加,更为当地居民带来了可怕的疫病,使得罹患的百姓不断地增加。至于舟子们因为失去赖以维生的船只而致冻死、饿死者,更是不计其数。

因此,逃到内地的军夫及下级武士为数众多,而且大半藏匿在大阪、京都等大都会里。眼见兵力日益流失,秀吉乃在四月三日下达命令,严令各地官府在各港湾及主要道路设立关卡,以便羁捕弃职逃亡的兵士。不过,奉命渡海征讨朝鲜的伊达、浅野军队,却一直等到船队抵达风本及对马的国府以后,才听说了这些事情。

“看来这将会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当船只停泊在风本时,政宗特地来到浅野幸长的船上,苦笑着对幸长说道。

出乎政宗意料之外的是,幸长竟昂然地摇头说道:

“这是什么话?凭浅野和伊达家的实力,再加上前田利家和蒲生氏乡也很快就会渡海而来,我相信敌人一定会闻风丧胆,夹着尾巴逃跑的。”

“什么?谁告诉你前田和蒲生的军队会紧跟在我们后面出发呢?”

“是治部大人啊!治部大人一向最了解太阁的想法,所以……”

“等等!既然是石田治部告诉你的,那么必然是个谎言。”

“什……什么?你说治部大人对我说谎?”

“是啊!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纵使前田和蒲生的军队有心渡海,也没有船只可用啊!而且以目前的情势来看,兵粮比援军更为需要,因此太阁殿下已经决定暂缓运送援军……”

“这么说来,治部大人根本就是在欺骗我们喽?”

“他的确是欺骗了我们。由于船只不足,太阁殿下决定先运送兵粮……”

“这个畜生!竟然敢欺骗我……”

比父亲长政更加勇猛的幸长,怒气冲天地说。

“我知道了!难怪加藤主计头经常告诉我,治部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人,并且提醒我要特别提防他。”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啦!总之,现在是我们展现实力的大好机会,绝对不能平白错过。”

“嗯!我们真是最后一批渡海的军队吗?”

“正是!如今前线全军的命运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因此我伊达政宗一定会努力一拚。”

“好!幸长也会全力支持你的。”

一切正如政宗所料。

秀吉果然在四月十一日下旨,命令正等待出航的前田利家暂时停止渡海,并将此项命令传达给当地部队知道。

在送达的文件当中,秀吉写道:

“目前暂时中止输送军队,船只以运送兵粮为第一要务。”、“基于先前失败的教训,本人发现唯有先做好筑城的工作,才能防止敌人逃脱。”、“派遣二十名医生前往。”及“在韩的船舶立即送还内地”……这些文字虽然简单,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秀吉的信心,已经遭到重大打击的讯息。

在这股不安的气氛当中,伊达政宗所率领的船队紧跟浅野部队之后,于前述文件发出的两天后,也就是四月十三日当天,终于通过对马海峡在釜山登陆。

对政宗来说,这场出乎意料之外的战争,并不是全然没有任何意义的。

事实上,在登陆釜山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觉悟到自己必须背水一战了。

在他抵达的同时,原本固守京城的日本军已经开始撤退,而敌人的战斗意志却因而更加昂扬。

“照目前的情势看来,日本军队恐怕会被追得无路可逃。”

导致日本军不得不自京城撤退的原因,主要是由于粮食不足。不!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集中于釜山的兵粮无法运往京城。

刚刚登陆的政宗,在听见敌我对阵时的呐喊声后,立即明白己方的士气已经十分低落。

事实上,在敌军的强势呐喊声中,政宗根本听不到日本军的声音。

当然,在异国情绪蔓延的影响之下,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不过,如果任由他们继续散漫下去的话,那么谁也别想活着回去了!)

政宗并不是一个徒具傲骨的武将,因此他对家臣们甫一登陆就想要立刻冲入敌阵的做法,并不表赞同。

“现在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我们必须先经过详细的战事评定,然后才能采取行动。”

在此起彼落的呐喊声中,首先必须填饱士兵们的肚子,之后才能召开军事会议。

“敌人并不只有明军和韩兵,因此绝对不能妄动,否则只会招致无谓的牺牲。”

“这么说来,你是要我们等待军监的指示再采取行动喽?”

蠢蠢欲动的原田宗时不耐烦地问道。

“什么?军监……坦白说,这个军监可真奇怪呢!此次出兵,太阁殿下对伊达和浅野两家的部队都抱持着很大的期待,冀望我们能够一举挽回颓势,所以我们必须先在当地建立据点,然后才能进行持久战。”

“这点我们早就知道了。”

“然而,此地却有许多包藏私心的苍蝇在四处飞舞着。对于这场战争,他们根本没有竭尽全力,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胆小鬼。”

“有私心的苍蝇……你的意思是?”

“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察觉吗?这些包藏私心的苍蝇为了个人的利益着想,无不希望我和浅野父子均战死沙场……”

“真有这种人吗?”

个性耿直的田手义宗颇感惊讶地问道。

“当然有喽!事实上,石田治部大人正好就是这种人。”

一言甫毕,桑折点了斋突然若有所悟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治部大人一向将浅野父子视为眼中钉。这不但是因为浅野大人与太阁殿下的情谊深厚,同时也是因为浅野大人十年如一日的忠诚使得太阁将其视为第一功臣,再加上其子幸长大人又成为关白秀次的妹婿,因此只要有浅野父子在太阁的身边,治部就永无出头之日。”

“这么说来,他连和浅野父子关系良好的我家殿下,也一起憎恨喽?”

“真是如此吗?殿下!”

政宗下意识地用手摸摸鼻尖。

“我不想说出对方的名字。不过,对于这种具有私心的苍蝇,我们绝对不能让他好过。他不但想要乘机狙击我军,而且还想伤害浅野父子,因此故意派我们来打这场艰苦的战争……对方居心叵测,我们一定要多加小心才行。”

“那当然!”

“好,就这么决定了。”

政宗用军扇一拍膝盖,然后很快地站了起来。

“啊?决定什么?”

“军事评定会议已经有结论啦!比我们早一步登陆的浅野军队,目前正朝金海城出发:不过,一旦到了金海城后,我军势必无法向南撤退与之会合。此时,敌人必定会全力猛攻,而浅野父子则会拚死守住金海城。我这么一说,各位可以了解了吧?”

“殿下,你打算去解救苍蝇吗?”

“正是如此!既然这只苍蝇把我和浅野父子视为障碍,我们就更应该联手建立大功让对方瞧瞧。这么一来,这只苍蝇就不得不向我们俯首称臣了。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因而免去守城之苦啊!”

毕竟,此次伊达军队渡海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援助正与高丽军陷入苦战的日本军。

因此他们可以不必等待正在当地担任参谋的熊谷直盛及垣见一直的命令,就直接采取行动。

换言之,只要政宗认为重要据点有危险,就可以如疾风迅雷般地采取行动,以免延误大局,确保当地的安全。

“现在各位都了解了吧?根据我的猜测,禀性善良的浅野父子在全力进攻金海域之际,必定会陷入苦战。不过,对日本军而言,金海城是非常重要的据点,所以我们必须尽快赶去支援浅野军。”

这时,为人正直的石母田景赖突然问道:

“金海城真有这么重要吗?”

“笨蛋!如果不重要的话,浅野父子怎么会急着想要攻下它呢?”

“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为什么他们要飞奔而去,以致陷入苦战呢?”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呢?如今在这片土地上,有哪个地方不陷入苦战的?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我们也即将陷入苦战吗?”

“嗯,说得也是!”

“奸啦,就决定这么办吧!总之,我们绝对不能在这陌生的国度里,成为迷途的羔羊。”

大体而言,政宗的策略十分机警、具有先见之明,而且相当合理、具备了政治性。

(三成能够做到这一点吗?)

当天夜里,政宗带领着军队迅速地朝金海城前进。

智者的智能,能够敏锐地步入合理的轨道,就好像预言家能够预知未来一般。

伊达政宗甫一踏上敌人的土地,就立刻马不停蹄地朝金海城进发。

(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充满了危险……)

既然已经来到战场,则必须和与自己心意相通者的部队联合起来,才能考虑后退之策。

截至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政宗的预料当中。一名竹岛城的金海城,位于洛东江西支流的右岸,南、北、西三面环绕着一片广大的水田,是朝鲜重要的谷仓地带。因此,只要能够攻占此地,那么日本军就可以获得最后的胜利。然而,浅野部队由于遭到敌军的奇袭,目前正陷入苦战之中,情况相当危急。

“怎么样?我的直觉很准吧?如今只要能够顺利救出浅野父子,就可以很快地班师回朝了。”

政宗得意地说。

经过一番仔细地思考之后,政宗决定悄悄地绕至敌军的背后,给予围困浅野军队的高丽军致命的一击。

此一奇袭战略果然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因为将日本的救援军围困在城内而意气昂扬的高丽军,完全没有料到另一队救援军(伊达军)竟会发动奇袭。在一片混乱当中,只听见高丽军的悲鸣声此起彼落,很快地就呈现出败象了。

“好,武神也成为我们的盟友了。现在大家奋勇驱敌,一举救出浅野父子。”

这就是政宗的全部计划。由于知道浅野父子必将陷入苦战,因此他一登陆,就毫下犹豫地率兵赶往金海城。就这一点来看,他的信义及战功都是令人佩服的。

根据统计,此战所砍杀的敌军首级,共有两百二十个。

政宗十三日登陆,十八日即立下战功,使敌人闻风败走的消息传抵名护屋后,秀吉的雀跃之情可想而知。

“真不愧是伊达家的子孙,居然一次割下了两百多个敌军的首级!来人哪,立刻把这张感谢状送去!”

凡事喜欢夸大的秀吉,此次当然也不例外。只见他火速地召来笔吏,然后滔滔不绝地口述感谢状的内容。

接获釜山战果报告表后,得知弹正(浅野)父子因无法抵挡敌军的攻势而陷入险境,幸经你大力协助,乃得反败为胜。在当今的日本国内,你的才干无人能比,你的高名凌驾于所有诸侯之上。正因为我了解汝之才干,故赐予汝如此崇高之令名。

文禄二年六月八日

秀吉朱印

羽柴伊达侍从殿

秀吉的战略经常与政宗不谋而合,因此这次的胜利,使他感到格外高兴……

就性格而言,秀吉的确相当欣赏政宗。事实上,他们就好像两匹性格、癖好相同的马一般,所以秀吉当然忍不住要夸奖政宗。至于政宗这一方面,来自秀吉的夸奖并没有使他冲昏了头。在金海城一战而霸之后,政宗随即和浅野父子联手进向蔚山,一举割下了八十三个敌军的首级,充份发挥了猛将的威力,并且确保了补给路线的安全。

(长年在外征战任谁都会受不了的。)

唯有先立下战功取悦秀吉,然后才能透过浅野父子,说服秀吉早日召其返回内地,因此一开始的攻势一定要锐不可当才行。

政宗在滞韩期间,曾先后寄了两封信回日本。其中一封是给移居觉范寺的虎哉禅师,另一封则是寄给逃到最上义光处的母亲保春院。

虽然曾经想要毒杀自己,但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过,由政宗居然不计前嫌,愿意写信给意图毒害自己的母亲来看,他必然正为浓烈的乡愁所苦。

在给虎哉禅师的信中,政宗特地附上了一首诗,大胆地披露内心的想法:

何知今岁棹沧海,

高丽大明属掌中。

函剑囊弓为治国,

归帆应是待秋风。

他很明白地告诉虎哉禅师,自己可望在秋天时回到国内。

令政宗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虎哉禅师竟然也回了一首诗给他。

何止学兵谙孙武?

杜诗韩集在胸中。

吾公渡海归何晚?

恨杀禅窗日暮风。

不久之后,政宗又在晋州城之战生擒敌军数百名,功绩彪炳。这次的胜利,不但为他赢得了赞赏、高名,同时也使得他如愿以偿地获准在该年的九月十二日自釜山出发,打道回府。不过,这一切早已在政宗的预料之中——包括这一次的胜利作战。

当然,人生的吉凶祸福并不完全依照人类的想法和计算,有时也会出现相反的情形。

(怎么样?石田治部大人,现在你知道政宗的厉害了吧?)

满怀得意之情返回京都的政宗,迫使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不得不以全然不同的观点,重新加以估量。

然而政宗对此却似乎毫无所觉。这一年的八月三日,原本是导致秀吉对外征伐之主因的鹤松丸夭折之悲哀,已为爱儿阿拾(秀赖)诞生的喜悦所取代。对政宗等人而言,秀赖的诞生,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宿命关键。

此时,甚至连政宗都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提早返国,全是由于阿拾的诞生使得秀吉龙心大悦所致。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可能只是一个欲置自己于死地的陷阱。

当政宗抵达伏见城后,秀吉立刻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你必须留在京里。”

由于阿拾的诞生,再加上与明朝已经开始议和,因此秀吉非常高兴地颁布这个命令。

秀吉认为,如果政宗能够暂时待在京里,将其由农村所培育成的逸才转化成都会风格,则以后便可委任他做更多的事情。

事实上,一直到文禄四年的晚春为止,政宗总共在京里停留了一年半之久。无可讳言的,这段期间对其往后在建造仙台的街道及经营方面,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经验和教养。

自从回到京城与久别的妻子重逢之后,温馨的亲情,使得他更加怀念母亲。

母亲保春院逃往最上家距今已经将近四年,而政宗也已经二十七岁了。

以男人的一生来说,迈入二十七岁以后,已经从无邪的青春,逐渐地能够思考人生的真谛了。此外,在思想及智慧方面,也都已经蜕变为成熟的大人,故可以说是人生的一大转捩点。

所有战策都能如预期般地进行,而且能够依照原先的估计活着返回故国的政宗,暗暗地告诉自己:

(我必须原谅母亲才行!)

在踏上国土的那一瞬间,这个想法蓦然映入他的脑海中。不过,早在政宗还在朝鲜作战时,他就已经在写给母亲的信中,透露自己的心意了。

身处战地的政宗,特地利用遭其放逐的家臣粟野木工助将其对母亲的思念和悔恨,转达给保春院知道。

当年木工助由于受到保春院的要胁而参与暗杀政宗之阴谋,后因计划失败而遭到放逐。

后来木工助前去投靠关白秀次,并且决心痛改前非,于是把全部的事实毫不隐瞒地告诉秀次。

(透过木工助的帮忙,也许能让母亲回心转意,重返家园共享天伦之乐。)

因为心中怀有这种想法,所以政宗一抵达伏见城后,就立刻前往聚乐第拜访木工助。

当然,现在的伊达政宗并不是功迹显赫的大将,而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儿子……当他以此姿态前往木工助的长屋时,才知道木工助正陪着关白秀次前往嵯峨野狩猎。

经仆人这么一说,政宗才注意到今天果然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于是他也不加思索地策马奔向嵯峨野。

殊不知,这正是使他陷入穷途末路的原因之一。

这时,在嵯峨野上的狩猎活动已经结束,众人正开始进行野炊。眼见隆冬将至,大家都格外珍惜这即将逝去的秋日,围绕在气宇轩昂的秀次周围,准备开怀畅饮一番。

既然有酒,当然也就少不了女人。

“阿方,起来为大家舞一段吧!让你曼妙的舞姿为这将尽的秋日,画上完美的休止符吧!”

阿方是关白秀次的爱妾之一,也就是当家康得知信长在本能寺遭到奇袭的消息,准备由堺率兵赶回三河时,为其引路的伊贺的多罗尾彦七之女。在从伊贺甲贺返回近江的途中,秀次因为身旁无人陪伴,故而纳其为妾。

当这位娉婷的女子在枯草地上婆娑起舞时,政宗突然策马狂奔而至。

在政宗呼喊粟野木工助之前,秀次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了。

于是关白大声地叫唤粟野木工助,准备探询政宗的来意。而来到关白面前的木工助,也毫不隐瞒地道出政宗前来的消息。

“什么?是伊达大人来了?很好!最近我也要到高丽一趟,正好可以趁机问他一些当地的情形,快叫他过来吧!更何况他还拥有三国第一的大功勋呢!绝对不可以怠慢,知道吗?”

话刚说完,满身酒意的秀次突然站起来抓住了政宗的手。

关白秀次曾数度奉秀吉之命前往奥州,因此和政宗并非初次见面。对秀次而言,只比自己小长一岁的政宗,是个很好的对手。

殊不知虽然两人的年龄只差一岁,但是在思虑方面却有天壤之别。

事实上,当今春秀吉派遣政宗出征之时,也曾对关白秀次下了一道命令。

“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大好时机!如今,高丽不日即将到手,而我也很快就要前往京城成为高丽王,这不是很好吗?”

因此他乃藉着日夜不断地狩猎,以达到练武的目的。

正因为他有此打算,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在召唤家臣及饮酒之间,流露出野战的枭雄姿态。

“怎么样?依你之见,我军何时可以攻至明朝呢?在我的家臣之中,有人认为明朝并不如想像中那么不堪一击……你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嘛……”

政宗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如今甚至连秀吉都知道这场战争造成了多大的损失,因此特地派遣小西行长前去谋求议和之道,然而关白却仍坐在阅兵台上,一心想要追随太阁最初的谎言及梦想……

“伊达大人,你的想法如何?……”

具有猛将气概的关白,突然降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孤寂的表情,先前的意气风发一扫而空,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地。

“如今太阁已经有了阿拾,我……我还是赶快到高丽去吧!免得让父母痛苦……”

接着他又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你不是也和令堂分开了吗?我衷心地祝福你们母子能够早日重聚。”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尽管彼此的年龄只差一岁,但是秀次的客气及热情,却是青年特有的单纯表现。

阿拾的诞生,使得关白秀次的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直到此刻,政宗才知道年仅二十六岁的秀次,在性格上固然有其粗暴的一面,但是却仍不失单纯,同时也知道他将因为自己的性格而终生受苦。

正因为他无法冷静地分析目前太阁所面临的难题,而一厢情愿地认为秀吉一定会将太阁之位让给阿拾,所以才会急于前往高丽,成为高丽王。由此看来,他真是一位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只会活在童话里的人情世界当中之年轻人。

对于阿拾的诞生,政宗当然不可能毫不关心。从人类生存的意义及本能来看,秀吉必然会为自己老后的生活和阿拾的未来着想,尽快终止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当此之际,只要他不再执着于面子问题,就能够让大军班师回朝,使整个事件结束。

然后他就可以和昔日的院政一样,在与阿拾共享天伦乐趣之余,一边从旁协助、监督关白秀次。待阿拾长大之后,再视其才干决定关白之职由谁担任。

当然,秀次也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感到吃惊。

(在重臣当中,到底有没有人把实际的情形告诉他呢?)

事实上,秀吉本人既已决定参加这次的远征,当然不可能将秀次送往朝鲜。如此一来,如果秀次能够想到如何孝养太阁的问题,负起督造船只、安抚出征大名及留守之家臣们的责任,而不是一味地耽溺于狩猎及野炊之乐,则情况自然又会有所不同了。只是,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并且提醒他呢?

这些人虽然名为家臣,却对主君的事情毫不关心,甚至把它们视为别人家的事情,表现出非常冷漠的态度。

令政宗颇感意外的是,外表看起来凡事漠不关心的秀次,竟然会在把酒酣饮之际,为自己和母亲保春院的事情一洒同情之泪,并且给予最真诚的祝福。

“关于你的事情,木工助都已经告诉我了。我想,所有的母亲都是爱自己子女的,不是吗?”

政宗低头沉默不语。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醉的缘故,秀次居然也会表现出感伤的一面,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家母对我也有很大的期许。你也知道,家母是太阁的亲姐姐……因为我有这么一位成就惊人的舅父,所以家母对我的期望也就相对的提高,总是希望我凡事都能胜过舅父。只可惜我的资质平庸,以致她经常对我感到失望……她对我的失望,逼得我曾数度想要上吊自杀……”

说到伤心处,秀次忍不住低声抽泣着。

“殿下,我了解你的心情。家母也是因为对我期望太大,所以才会对我的许多作法感到不耐烦。”

“你真的了解吗?……那真是太好了……这么说来,你会到最上义光那儿把母亲接回来喽?”

“是的!我打算回到领地之后,就立刻这么做……”

“不论如何,如果你和最上大人不能和睦相处,对我关白秀次而言,总是一大损失。”

“我知道,谢谢你的关心!下过,请殿下放心,我和最上大人毕竟有甥舅之谊,我不会逾份的。”

“是吗?是吗?……好,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话刚说完,秀次似乎又想起了某件事情。

“噢,对了!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呢?”

“是有关木工助的事。据我所知,木工助是一个秉性善良的人,当初若非令堂大人的胁迫,他绝对不敢对你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来。”

“殿下是要我原谅木工助吗?”

“正是如此!我以关白的身份向你提出这个请求,想必你该不会拒绝吧?不论如何,这些人总是因为爱你,所以才会犯下这种错误的。既然你已经原谅了母亲,为什么不能原谅遵从其命令而行事的人呢?”

“好,就如殿下所言……”

“如果你不肯原谅木工助的话,那么我将感到非常遗憾。木工助留在我这儿只是浪费人才,所以我决定把他还给你。怎么样?你了解我的心意吗?”

事实上,即使没有秀次居中说项,政宗也早就打算要原谅木工助了。如今既然秀次当面提出,则不但自己有个台阶可下,同时也顾及了秀次的颜面,政宗当然十分乐意地接受了。

“既然如此,我这就命木工助回到你那儿去。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了无遗憾地渡海了。”

虽然最初是想向政宗请教一些有关高丽的事情,但是这一天两人所谈的,却全是一些互相体恤的人情话。

两人分别之后,政宗随即听到了许多令人不悦的传闻。

原来秀吉身边的近臣们对秀次的风评并不好,甚至经常故意在秀吉面前诋毁秀次。

“这个年轻人好勇斗狠,态度暴戾,行为举止根本不像是个关白。”

“如今的关白大人喜欢一些卑俗的游乐,而且荒淫无度,和太阁殿下苦心营造之日本第一的聚乐第风格,可说是格格不入。”

“关白殿下任性、放浪,我真担心有朝一日他会成为太阁殿下的阻碍……”

在一片诋毁声中,只有向来对政宗不怀好意的石田治部少辅,始终没有开口表达自己的意见。

而政宗则佯装无心地诱使他表明心迹。

“伊达大人,你的看法呢?”

正如政宗所料,石田果然上钩而反问道。

“我想殿下应该能够体会太阁要他渡海的苦心。”

“等他到了高丽以后,也许立刻就能当上高丽王哩!”

“不过,这毕竟是出自太阁殿下的命令啊!”

一等政宗说完,三成立即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的想法太过单纯,因此一定要把太阁殿下的苦心明说,他才会了解。但是,你看看他现在的表现:妻妾超过三十人、经常在比睿山狩猎、日夜笙歌燕舞、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并且藉酒装疯、随意挥刀砍人,这未免太过颓废了。如果让栉风沐雨、苦心经营盖世大计划、指挥大军的太阁殿下知道关白的生活方式,不知会有多么痛心呢!”

政宗好像被人当胸一挝般地,只觉胸口一阵刺痛。

(想不到三成竟然如此讨厌关白……)

尽管他察觉到这一事实,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惹祸上身了。

政宗带着揶揄的笑容,起身向三成告别。

“我想太阁之所以选择秀次继任关白,自然有其道理,我们大可不必在此妄加猜测,以免落人笑柄。”

到了文禄三年,秀吉仍然无意召回驻守朝鲜的日本大军。

当政宗停留在韩国的期间,原本已经有点眉目的日、明议和之事,后来却不知何故无疾而终。

更令政宗感到疑惑的是,各类奇怪的传闻不断地在边界散播开来。

传闻指出,由于高丽反对明朝与日本议和,因此特地派遣使者携带大批贡物前往北京,企图阻止双方达成协议。高丽军民深信,自己一定能够战胜日本……这些传闻一旦传入了秀吉的耳中,当然会使他怒不可遏。

另一方面,秀吉当然也对这些传闻感到非常苦恼……根据和家康交情深厚的边界大商人今井宗薰的说法,秀吉的确为了这件事而头痛不已。他说:

“心思敏锐的太阁殿下,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当他发现征明的计划已转为征韩时,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政宗前去购买茶叶,结果宗薰在他最引以为傲的茶室里告诉了政宗这一番话。

像秀吉这样的大人物,虽然勇于承认征明计划的失败,但是对于千利休这么重要的情报的提供者,却毫不珍惜地命其切腹自尽,以致让小西行长及宗义智等人有机可乘……

“伊达殿下,我想今年春天将会有很多的事情发生,至少会举行一场大规模的赏花会。”

“大规模的赏花会……?”

“是的。这是日本与太阁之间的饯别宴……”

“你的意思是说,太阁此次前往高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喽?”

“必死……或许情形没这么严重吧?但不论如何,这次的高丽之行终究会对他的性命造成威胁的。”

“嗯,那么日本的情形又会如何呢?”

“我认为……”

宗薰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然后低声说道:

“阿拾可能会和关白秀次的女儿订立婚约。”

“也许吧?不过,他们还只是婴儿,这些事将要托付给谁呢?”

“当然是德川内府喽……相信前田大人也会赞成这么做的,一旦国内的事情都已交代清楚,太阁殿下就可以安心地前往高丽了……反正只要等到今年春天,一切都可以明朗化了。”

宗薰十分了解太阁的个性,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甘心承认失败、乖乖地躺在床上等死的人。换句话说,秀吉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众人面前展现其豪勇。

“如今,这个不世出的大英雄却即将随着樱花凋零,一起从日本的土地上消失。”

宗薰认为,秀吉之所以会选择赏花作为饯别宴的形式,目的就是要告诉众人,他将永远地离开日本。

“既然要赏花,那么全日本第一的赏花名胜是……”

政宗略加思索后即脱口而出:

“吉野山!”

宗薰应和似地笑了起来。

“正因为这可能是秀吉今生当中,最后的一次赏花大会,所以他才希望能再次欣赏素有日本第一美誉的吉野山樱花美景。”

“的确如此……”

在此之前,政宗只知道宗薰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却没有想到他的思虑居然如此缜密。

也许是因为和秀吉有生意上的往来吧?宗薰对其心境真可谓了如指掌。

(他会不会和秀吉一样,因为喜欢吹嘘而招致失败呢?……)

根据宗薰的说法,秀吉是因为不愿意以失败者的身份出现在国人面前,所以才会选择前往高丽,以便从日本消失。

(我也有可以隐遁的地方吗?)

政宗苦笑着回到自己位于聚乐第的家中。不久之后,政宗果然听见秀吉亲口说出准备“到吉野赏花”的计划。

原来秀吉打算二月九日先在大阪城举行一场盛大的本能乐,并且命政宗陪侍在旁。

“今年春天我要到吉野的高野山去,你也一起来吧!”

在伏见的向岛第裹,秀吉以兴奋的语气告诉政宗。

“殿下的意思是说,今年春天要到吉野去赏花吗?”

“正是如此!不过,除了赏花之外,你也可以说是拜神或供佛。”

“那么,还有哪些人会陪您前去呢?”

“关白当然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内府、大纳言等人,也都会和我一起前往吉野赏花。”

“这么说来,你也打算让我一起去喽?”

政宗抬头挺胸,两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不过,与其说他是因为能够前去赏花而兴奋,倒不如说是对宗薰感到敬佩。

(宗薰的见解的确精辟入里……)

不可否认的,这个发现使得他大吃一惊。

(既可以说是赏花,也可以说是拜神……)

最后的“供佛”一词,却牵动了政宗的心灵。原来秀吉是要先为自己举行葬礼……或许这就是秀吉此行真正的目的。

当然,秀吉并未直接回答政宗的问题。

“听说你和治部处得不太融洽?”

“噢……殿下是指石田治部少辅吗?”

“此人的智慧颇高,你最好不要与之为敌,懂吗?我想也许你有别的计划,不过我希望你能和内府、大纳言等人一起陪着我。”

“真的吗?”

“那当然!我知道你有更远大的志向,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表现得太像我。”

接着秀吉又继续说道:

“对你,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你实在太像年轻时候的我,事实上……”

秀吉的眼中突然流露出激赏的神色。

此时的秀吉,正在导演一场瞒天过海之计。

对秀吉而言,文禄三年是个令他疑惑、苦闷的一年。

他到吉野赏花的决定,虽然出乎政宗的想像,但是却在宗薰的预料之中。

自二月二十五日从大阪出发前往吉野以来,关白秀次及家康、前田三人即寸步不离地跟在秀吉的身边,而此行之主要目的似乎是听秀吉说话的政宗,也获准坐在三人的身旁。当秀吉说话时,有时甚至会故意支开浅野长政或石田三成等人:如果以当时人们的评语来看,则这也只是因为政宗是新近得宠的武士罢了。

(也许秀吉是想藉着这次旅游,好好地给关白秀次来个机会教育吧?)

因此在这次的旅途当中,秀吉严厉斥责秀次的场面屡屡发生,但却从来不曾提到让阿拾娶秀次之女为妻的事情……至少政宗本人从未听过。

事实上,秀吉早已意识到高丽之战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但是先前既然已经夸下海口,如今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来面对一切了。也就因为如此,所以愈是接近吉野,秀吉就愈希望生活上能多加一点色彩。

当然,京坂一带的诸大名们也都带着女眷,穿着绫罗绸缎制成的华服加入了赏花的行列。

“这是太阁精心筹划的赏花大会,相信一定可以名留千古才对!”

自二月二十七日到三月一日这段期间,在数千株盛开的樱花树下,所有的家臣们都暂时抛却俗世的烦忧,尽情地享乐、嬉闹。

吉野的赏花大会结束后,秀吉又意犹未尽地在京城举行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赏花之旅。那就是在渡过吉野川上山之际,秀吉特地在入口处搭建了一排供诸侯使用的茶亭,并且由茶亭的主人亲自率领最令其引以为傲的小厮和侍女招待客人。

平常就很喜欢做怪异装扮的秀吉,这一天更是极尽怪异之能事,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戴着惯常的假胡须、手持一把缀有猩红穗子的唐人伞、腰间佩着一把附有金鞘的短刀、肩上则披着一条金栏大巾,并且薰上茗香,使得芬芳的香气不时飘散在各个茶亭之间。

每当秀吉进入茶亭时,倒茶的侍女总是异口同声地赞道:

“哇!好香的味道啊!”

边说还耸动着那娇俏的小鼻子。

“奸像满山的花全都盛开了似地。”

这时,秀吉会装模作样地捻着假胡须,然后一本正经地作揖行礼而去。

“这股香气就是茶资,你们拿去吧!”

之后秀吉对政宗说:

“我拥有这世上最高贵的薰香……所以我用这股薰香当作茶资。现在,你也应当放些不失风雅的茶资在这儿,不要再用那些充满铜臭味的奥州砂金了。”

“遵命!”

这一天,政宗特地装扮成要前往吉野之大峰山参拜的和尚。

他的头上戴着桧木皮制成的斗笠、手持挂有铃铛的金刚杖,法螺贝由家臣平田五郎拿着,腰间则挂着二十吊钱。

“我就以这个为茶资吧!”

他从一吊钱中取出数个铜板来。

“噢,你这个修道者是因为知道今天太阁要在此赏花,所以特地前来的吗?”

“正是如此!虽然修道者的生活十分清苦,但是我们却很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陪伴在太阁身边。”

所有看到政宗的人,都以为他是真的要到深山里参神的修道者。

在整个赏花过程中,政宗始终追随着在增田长盛之茶亭前的太阁一行人。

太阁在装扮成武将的菊亭晴季、装扮成卖书人的家康及装扮成卖香包小贩的利家等三人陪同下,正坐在茶亭里休息。

政宗佯装不知地自茶亭前经过。当他的身影经过茶亭时,家康和利家都没有察觉到他,但是秀吉却注意到了。

秀吉很快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手中的团扇。

“欵!这位大师,可否请你到这儿来一下?”

他招呼道:

“我们是这家茶店的伙计,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本店的茶价分有各种等级,而且种类繁多,只要你叫得出名字的,我们应有尽有。”

“哦?”

政宗回头对平田五郎说道:

“此地离大峰山还有一段距离,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于是他又转头对挥着团扇招呼自己的秀吉说道:

“我们不想喝茶,只想来一壶烧酒。”

“什么!?你们要喝烧酒?”

“是的!五郎,你吹贝吧!”

一言甫毕,平田五郎立即态度恭谨地吹起了法螺贝。在一阵悠扬的乐声当中,只见花瓣不断地飘落地面。

这时家康和利家方才注意到此人竟是政宗。不过,往来于茶亭之前的女侍和小厮们虽曾伫足观赏这一幕,但是却没有人发现这名和尚就是政宗所扮。

待平田五郎吹完之后,政宗突然来到秀吉的面前,伸手挡住他张开的扇子。

“我看你并不像是这家茶店的伙计,而是一位奇人。如果你希望驱散占据此地的恶魔,那么就给我一点斋钱吧!”

就在这时,突然有名女子尖声叫道:

“啊!他居然敢这么对太阁殿下说话……”

她以为政宗真是一名和尚,因为不认识秀吉而欲向他强索酒钱。

秀吉的双眼蓦然变得通红。

“哦?你真的能为我驱散恶魔吗?”

“是的!”

“好!那么我不给你斋钱,但是店里的酒却可以任你尽情享用,只要你喜欢的话。至于下酒菜嘛!就是这股香气……”

他用力挥着腰间的大巾,使得家康和利家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今天的赏花大会,可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想不到无情的花朵竟然也会变得如此盛情。”

利家说完之后,秀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店家,快拿酒来!今天所有天下奇人都共聚一堂,实在非常难得。不过,真要称得上天下第一的奇人,则非我和政宗莫属。政宗,你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哈哈哈……”

秀吉和政宗之间,的确有许多共通点。不论是战略的运用、喜欢吹嘘的性格、脾气或意欲凌驾万人之上、宁死也不肯服输的个性等,都非常的相像。

因之,如果一直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则其关系将会如鱼得水般地融洽。

当此之际,如果秀吉将与政宗同年龄的关白放在一起比较,则恐怕会忍不住一掬伤心之泪吧?

在今天的赏花会中,关白并未随同太阁一起上山。因为他认为在太阁内心劳苦的情况下,自己似乎不宜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和政宗相处和睦的样子,以免更加刺激太合。

“今天的奇人当中,以我和政宗为天下第一。”

基于这点,秀吉遂将心中无法向他人倾诉的孤独及苦恼,一股脑儿地告诉政宗,而政宗也因而获准参加一场聚集了许多能人贵胄的歌会。

尽管政宗生性好强,但他毕竟是个乡下人,一定不会写作和歌……秀吉心中又萌生了想要揶揄政宗一番的念头。

然而,事实与他所想的正好相反。自从父祖以来,连歌一直是伊达家最引以为傲的得意技巧,因此政宗早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开始写作连歌了。

在歌会上,政宗一口气发表了“花愿”、“不会吹散花儿的风”、“瀑布上的花”等三首连歌,有意无意地触动秀吉的心弦。

花愿

同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愿望

托付在随风飘零的花瓣上

不会吹散花儿的风

远见花间飘香

微风不吹枝头

瀑布上的花

随着吉野山瀑布流逝的花办

踏着轻快的脚步随波而逐流

政宗想要藉着这次的赏花大会,了解秀吉真正的心意。如果事情真如宗薰所料,那么他将会为这位英雄一掬同情之泪。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秀吉的表现忽真忽假,使得他根本无法掌握。

但不论如何,这次的赏花会终究是让政宗开了一次眼界。

从包着金箔的十字架到穿着奇装异服的伊达士兵之出征、在朝鲜建立三国第一的功勋……再加上现在的赏花之宴,政宗的各种表现,无一下是为了观察秀吉的苦衷。

“微风不吹枝头。”

这是暗指自己了解秀吉内心的苦闷。

“真不愧是伊达家的子孙!如果他早生几年的话,那么我这太阁就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取得天下了。”

在返京的途中,秀吉特地在高野山的青岩寺住了一宿,以便与关白秀次会谈。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回到伏见城不久之后,秀吉即宣布将在伏见城举行一场大普请。

在这段期间里,秀吉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虽说在伏见建造一座下亚于大阪的新城,是为了迎接来自明朝的议和使节,并且压抑奉命出征之诸大名内心的不平;同时,对留在内地的诸大名课税以便进行普请的作法,也相当合理:但是这真的是秀吉的用意?或者只是一种巧妙的障眼法呢?

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大事,令人兴起“世事难料”之感。那就是秀吉为了压制伊达政宗而封在会津的蒲生氏乡,竟在文禄三年过后不久,以四十四岁之壮年去世。

不论是对政宗本身或对维护整个奥羽的治安而言,这都不是一件可以等闲视之的小事。

(蒲生的儿子还太年轻……)

到底谁会被封到会津来呢?

已经移居岩出山城的政宗,当然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了。

政宗向秀吉提出归国的请求,是在文禄四年的二月七日,也就是蒲生氏乡死后不久,众人的话题正围绕着会津打转的时候。

当时秀吉的心情显得十分愉快。

“嗯,这次筑城你的确费了不少心力,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好,等雪消之后你就回国一趟,到领内各地去巡视一番吧!”

秀吉毫不考虑地答应了政宗的请求。

文禄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政宗终于回到了睽违已久的家园。

在二十六岁那年的正月自岩出山城出发的政宗,一直到二十九岁的初夏才又再度踏上自己的领地。

在这三年当中,他学到了许多东西,心智也随着年龄而成熟了许多。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从最上家把母亲接回来。

此时的政宗,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徒具智略,而能够冷静地分析太阁的人生,并且具有容人的气度。

但是——

回到岩出山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伏见城的秀吉就派人送来一道命令,召他即刻上京。

这并不是寻常的诏命。原来当政宗离开伏见城不久之后,情势就急转直下,而且根据关白秀次的亲信所透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秀次谋叛!”

于是秀吉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处决秀次,甚至也为伊达政宗按上谋叛者的罪名,因而命他即刻上京。

“什么?是伊达政宗煽动关白谋叛?”

据说关白在被召回伏见城后,就立刻遭到逮捕,而且奉秀吉之命在七月十五日……也就是盂兰盆会当天,在太阁一行人于吉野赏花会后返京途中所寄宿的高野山青岩寺内切腹自尽……

(关白真的做出谋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当政宗获准返国时,秀次曾在饯别宴上赠给他少许白银,并且是由使者粟野木工助转交,因此其中的情形究竟如何,政宗实在无从得知。

在滞留京城的这段期间,任何人都会认为秀吉对政宗确实另眼相看,诅料政宗返回故土仅仅二、三个月,他的态度就完全改观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令政宗感到左右为难。

(我知道了,一定是治部那家伙从中搞的鬼!想不到治部竟然如此嫉妒我。)

事实上,秀才原本就是喜欢嫉妒的。但是,如今治部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扯进关白的谋叛事件里,这未免太过阴险了呢?

想到这里,政宗不觉气愤填膺,全身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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